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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我的错误_作者:乱世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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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我是我的错误》由乱世银娘创作,讲述了一段跨越生死与时间的奇幻变身旅程。故事在动荡的1996年拉开序幕,一位饱受生活苦楚的中年男子在走上自我毁灭的边缘后,竟于26年后以少女之躯重返人间。他怀揣着挽救另一个自己的决心,在都市高楼与破败公寓的冷风中,经历了从绝望到微弱希望的转折。小说将人物内心的挣扎与宿命的纠缠刻画得淋漓尽致,如文中所写“自杀的男人从二十六年后归来”,他的心路历程充满了悲剧、迷茫与悬疑。层层梦境般的记忆带领他走过从高三暑假的青春苦闷到工厂烟囱下的沉寂场景,每一个细节都营造出强烈的情感冲击。此作以冷峻的都市背景、跌宕的情节和离奇的性别转换,吸引读者探索那交织着过去错误与未来救赎的命运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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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mat Plain Text
Size 7827294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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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ived Date 2025-03-11
Original Link [Unknown link(update needed)]
Author 乱世银娘
Region 中国大陆
Date 2022-05-16
Tags 性转小说, 伪娘, 变身, 跨性别, 自杀, 重生, 绝望, 宿命, 情感纠葛, 青春迷茫, 时光逆转, 心理崩溃, 命运交错, 自我救赎, 幻觉

本文由多元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存档使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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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乱世银娘

简介:

1996,一个动荡的年代。 自杀的男人从二十六年后归来。 即使变成了少女,也想要拯救和改变另一个自己的未来。 只是有些意外,过去的自己,也在慢慢变成女孩…… 【本书自百】 「该小说,就是日常。」

第1节

我是我的错误 作者:乱世银娘

简介:

1996,一个动荡的年代。

自杀的男人从二十六年后归来。

即使变成了少女,也想要拯救和改变另一个自己的未来。

只是有些意外,过去的自己,也在慢慢变成女孩……

【本书自百】

「该小说,就是日常。」

「楔子」此生已无望

0.此生已无望

胡子拉碴的男人站在天台楼顶,虽已接近六月,但天台楼顶吹来的冷风还是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是一幢‘老破小’。

也就是所谓年代很久远的楼房。

但即使是住在这里,也需要付出昂贵的房租。

只因这里是S市。

即使楼顶,也不觉得高。

四周是林立的高楼,这钢筋混凝土建造的城市,无法让人感到丝毫温暖。

他的心中已经生出了‘死’的念头。

而且不是一天两天。

漫长的隔离,昂贵的菜价,积蓄花光后甚至刷完了信用卡里的额度……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路上有太多太多的错误。

正是因为这些,让他活成了现在这番诸事都不如意的模样。

但他却甚至不敢死。

他安静地望着楼下,甚至想不明白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女朋友……

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没有。

租住的地方,穷酸、偏僻、压抑……

他觉得自己甚至没有那些在门口颐指气使的保安潇洒。

男人拿起手机,锁屏界面上红色的日期像是将要流淌的鲜血。

「2022年,5月16日。」

他想找个人发去一条消息,却茫然地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有能够说这些话的朋友了。

曾经还能和自己彻夜长谈的死党,也随着生活而改变——变得瞧不起他,变得不再耐心安慰,最后,变得不再往来。

吵闹的电话铃声响起。

男人注视着「房东」这两个字,沉默良久,终于选择了接听。

他没说话,只是听着电话那头的人传来声音。

“喂?叶晨,你该交房租了,已经拖了一个……”

男人没挂断电话,只是默默地将手机朝着远处丢去,然后双腿不再支撑着身体,任由他自己向前倒去。

耳边,风声呼啸。

“哗啦啦——”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由。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将迎来终结,自己这由无数错误组成的人生总算可以不再继续。

他难得地感觉到了畅快。

倘若再来一次,他或许能做些什么,但人生没有后悔可言。

短短的一瞬,他想到了太多。

“不知道老爸在跳楼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开口自言自语,但这大抵只是个错觉。

“咚!”

他的耳中分明听到了身体猛然坠落的声响。

但是没有痛苦。

大脑几乎陷入一片空白。

他的世界本该就这样回到一片虚无的。

但是很显然,这个世界并未打算放过他。

他努力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像是睁开了,又像是还在梦中。

眼前是一堆光怪陆离的,扭曲的线条。

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仿佛心跳。

但他觉得自己此时大概是没有什么心跳的了。

或许是大脑还没有死。

但他的其他器官肯定已经完蛋了。

别再挣扎了。

他自嘲地想着。

不过他的大脑,似乎还想延续他的生命。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生物本能吧。

可他如今就像是坏掉了的电视机一样,根本显示不出什么正常的画面。

他开始渐渐感觉眼前像是出现了一个漩涡,整个人都有一种强烈的下坠感。

就连正常的思维能力都开始失去,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就像是一台磁盘损坏的电脑。

但紧接着,许多记忆却又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沿着时光长河逆流而上。

看到了更多年轻的自己,看到了一年又一年以前的人生。

从步入社会,被上司羞辱,被老板辞退,再到勤奋就读夜校,然后到高考失败,再到高中……

当这些记忆回到他三岁的时候,就又往回开始正常的前进。

最后,在他高三的这年定格。

一切的画面不断淡去。

他仿佛听到了时代的齿轮在转动,似乎感受到了那旧世纪的夕阳正照在自己身上,似乎嗅到了那灰烟弥漫的呛人味道。

朦胧的,梦境般的世界,在逐渐变得清晰……

……

「序卷」 与自己重逢

1.邂逅

(一)

老旧的电风扇正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厚厚的窗帘只留下一道进光的缝隙。

脱了漆的书桌上摆了个有几道裂痕的玻璃板,上头倒是放着些书,但看起来却没翻几页。

“呃……”叶晨在恍惚的梦境中醒来。

那本昂贵的高三教辅材料上已满是口水。

他擦了擦嘴角,却没去管这本被弄湿了的书。

这是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

高三在即,但他的心思却好像并不在上面。

因为最近的家里发生了太多事,让他除了睡觉之外的其他时候,都很难静下心来。

而就在刚才的那个梦里,他梦见了一个清纯可人的少女。

就站在那刚建完没多久,却仍显得有些荒芜的公园河边。

他看向她,她就回过头,抿着嘴向他微笑。

他弯下腰,从柜子里翻出那本自己珍藏的书籍。

这是让父亲去专门买日本商品的步行街买来的。

虽然上面是全日文,但因为图片很多,所以大致也能看懂一些。

——这是EVA的设定集。

他最喜欢里面的绫波丽,最讨厌那个刁蛮无比的‘大小姐’明日香。

翻得多了的话,书也是有记忆的。

所以他每次打开,都能看到那位不苟言笑的少女难得露出微笑的画面。

每当此时,他都感觉自己的心灵仿佛被什么东西治愈了一样。

“咔咔——咔咔咔哒。”

老旧的电风扇忽然冒出一阵青烟,扇叶缓缓停下,不再动弹。

“终于坏了啊……”叶晨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有些感慨。

他顺手拔下风扇的插头,自言自语着站起身:“天气这么热,还是出去逛逛吧……”

其实他是想去那座公园的河边。

之所以做梦都会梦见那里,是因为他看过一本小说,里面描写的小河和那里的很像,而其中的男主角,每次到那里,都会邂逅不同的少女……

虽然已经快要高三,但由于月份比较小,所以实际上他还没到十六周岁,少年稚嫩的心里,总是怀揣着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大概也正因为此,他们才愿意相信那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并且勇于去创造那所谓的‘浪漫’吧。

“去河边避暑吧。”他咕哝着,抓起桌上的那包乡巴佬鸡腿,打算带去当做自己在河边吹风时享用的美餐。

傍晚的夕阳正在沉坠,却像是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纱。

那是工厂正散去的烟。

……

(二)

男人眼前的视线终于清晰,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轮似乎格外大的夕阳。

他的脸上露出几分茫然,似乎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儿。

抬眼望去,是有些熟悉又陌生的灰蓝色天空,扭头四顾,是一座和记忆里差不多的公园,只是它实在比印象中的,新了太多。

工厂的烟囱还在冒着滚滚浓烟,但潜意识中的某些记忆在告诉她,用不了多久,那个烟囱就不会再冒出任何的烟。

第2节

或许不是暂时,而是永远。

微凉的晚风拂过她的脸庞,桃树林中的知了正喋喋不休。

这里的夏天,似乎并不那么炎热。

他的视线越过身前的栏杆,望向河面。

河中倒映着的,不是胡子拉碴的大叔,却是一张少女的脸。

丝丝缕缕泛起的涟漪,让这张脸看起来有些模糊。

她终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微微低下头。

稍稍有些隆起的胸脯,看起来还很稚嫩,那双白玉般的藕臂像是上天雕琢的艺术品。

她穿着一件红黑色的连衣裙,材质是棉的,摸起来很软。

她的脸上露出几分哑然的笑,那笑容接着又变成了嘲弄。

“死前的意识竟然还能维持这么久吗?”她狠狠地一拧胳膊,“还是早点死……嘶——?”

很疼。

疼得很清晰。

而且确确实实只有被拧的地方才传来疼痛。

让她就像是在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还在梦里的人一样,愣在了原地。

她在恍惚间抬头望去——顺着河面望向远方。

那是一排排款式老旧,但看起来却像是新造的房子。

少女的脸上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是真实?还是梦境……无所谓……即使是濒死前的意识,那多少就让我弥补些……过去的错误吧。”

至于现在的身体,她却不感到有多少别扭和惊讶。

——对于一个曾经人至中年,一生经历过无数次失败,也看过无数小说的男人而言,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了。

像那些小说主角那般大惊小怪的上摸下摸,那种事她也懒得去做。

哪怕只是在网上看那一张张展露女性身体所有细节的图片,一个个充满冲击力的视频,她都快看腻了,而现在只是从别人身上变成了自己的而已,这又有什么可稀奇的?

“嗯……原来穿在身上是这种感觉。”她这样想着,下一秒就比风更快地掀起了裙子。

要是有人路过,一定会无比震惊——然后大骂她伤风败俗。

掀起裙子的时候,她感觉裙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四下找了找,才找到那做得十分隐蔽的口袋。

那是一把钥匙和一本学生证。

她摊开学生证,里面夹着的一张红色发票被微风吹着掉了下来。

“……公寓长租房租缴纳,共十二个月,一次性付清……”这是发票后面的备注。

其余的地方这详细地写着具体位置。

“银起路139号,银空公寓……”

而发票的开始日期上,则写着一个让她瞬间陷入记忆里的日子:「1996年8月15日。」

发票看起来很新,似乎也证明着,现在的时间距离上面所写的也并不远。

她想起了二三十年后的银起路,不过却没有太多的记忆。

只记得那里好像有一所很大的医院……

毕竟后来有好几年,他都去了S市打拼。

收起发票,她这才看起了学生证,这学校无比的眼熟——当看到最上面一行大字时她才终于确定。

没错,这就是那所工厂区边缘的银江高中,而很多人都想不到,今年的高三就是它的最后一届,之后就会被撤掉,一部分老师合并到初中,一部分则去其他的高中……

“晚晴……这就是我现在的名字吗?”少女微微扬起嘴角,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

因为她看见视线里,出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

(三)

叶晨闲逛到了这公园附近。

其实这里距离他家不算近。

所以他是骑车来的。

就骑自己父亲当宝贝似宠着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

自行车的车牌数字,还是他特意挑选的。

这座公园围绕着这条拓宽的小河而建,虽然才刚到,但他却已经感受到了拂过河面,又抚过他脸庞的凉风。

夕阳渐渐沉坠,泛起涟漪的河水就像是一大锅正微微沸腾的汤。

而在这里,他真的见到了那位梦中的少女。

远远望去,只看得清她双手抱胸,但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但他觉得她此时一定是在微笑着的吧?

“我这是在做梦吗?”他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虽然疼得皱起眉头,但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以至于表情看起来都有些扭曲。

他倒是挺想大喊着大声招呼,但是终究没能鼓起勇气。

——远远的看着也不错,起码这晚风吹得不寂寞。

他这样自顾自地想着,拉了拉衣襟,扯了扯裤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式一点——然而那鸡窝似的头发早已出卖了他。

叶晨远远地走去,直到距离她已经‘很近’,能看到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了,才有些恋恋不舍地往旁边挪去。

晚风吹过她的长发,又吹到他的脸上,让他感觉今天的风仿佛都有了香味。

而就在他微微转过身,用余光偷偷观察她的时候,这位穿着黑红色连衣裙,皮肤白皙,看起来像个富家千金的少女却毫不顾忌形象地张大了嘴,粗声粗气地吼道:“叶晨!!”

他唰的一下扭过头,有些怀疑那声音是不是从这位娇弱少女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咳……叶晨。”她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似的,清了清嗓子,用正常得多的声音再次喊道。

她的声音就像是夏日里的冰沙,清甜中带着几分凉丝丝的沙哑。

“……叫我?”

叶晨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

“是啊,叫你,这里除了你,还有谁?”她双手抱胸,故作幽默似的环顾四周。

叶晨有一种直觉——他感觉这位看起来清秀可人的少女,脾气似乎并不像她的模样那般好……

他干咳了一声,有些不敢靠近。

但她却主动迈开步子,靠近了他。

“你……你好!”这个纯情的大男孩有些羞涩地红着脸,用力挠了挠头。

他平时只能在电视上看到这么好看,近距离也依然毫无瑕疵的女孩儿,一时间,目光都不知该放在哪里。

而她却在他身前不远处站定,上下打量着他,而后微皱着眉头,咧嘴露出几分讥讽的笑。

叶晨感觉不太舒服。

虽然这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但他毕竟也是有尊严的,虽然在到达底线之前,还可以让她再多看几眼……

“咳……嗯……你,你是……?”叶晨把目光挪到了她身后的枫树上,“你……认识我?”

“当然。”

“我们……啊……那个什么……呃……见、见过吗?”

少女的目光并不温柔,反而像是在看一件甚至无法回收再利用的垃圾。

“没有。”

“那……呃……你怎么……”

她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叶晨的话,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我就是,未来的——你。”

……

2.晚晴

(一)

晚风轻轻拂过叶晨的脸庞,带着几许夏日特有的热意。

傍晚的知了喋喋不休地叫个不停,河中似乎隐约地传来几声蛙鸣。

远处专为工厂设立的钟楼发出悠悠的钟声,终于将叶晨从大脑一片空白中唤醒。

“啊……啊?”他甚至感觉自己刚才没有听清。

于是眼前的少女就直接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说——我就是未来的你。”

“未来……未来的我?”叶晨讪笑着挠了挠头,就像是她的手掌带刺似的,向后退了两步,“未来的我怎么变成女孩子了?”

“……大概是一个时空不能出现两个相同的人,又或者别的什么——这不重要。”她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脑袋,“总之,这里面装的是那个‘未来的你’的灵魂,就对了。”

叶晨尴尬地看了一眼河边夕阳的倒影,他感觉这是眼前这位少女的恶作剧。

——难道是个恶劣的千金大小姐故意在耍他?

但这种戏耍连冷笑话都算不上吧……

“哦,不信是吧?”少女挂着玩味的笑,但态度却有点不大耐烦,“在你书桌侧边的柜子里放着一大堆杂物,你用很多白纸和练习册盖在上面,实际上在下方放着好多本——”

“……?!”

“黄色杂志。”

“啊!?”

“而且你还很‘聪明’地没有放在最底下,而是夹在了偏下方的中间。”少女眯起了眼睛,微微扬起嘴角,“你也就这点小聪明了。”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他很确定这件事只有自己知道,而眼前的这位少女他可从未见过。

来他家玩的朋友也没翻出自己的东西来过啊。

“因为我就是你啊,还要我说几遍,哦,那我继续说,大概是……多少岁?总之大概是五六年级的时候吧,你就学会用摩擦的方式来让自己舒服了,等到初一的时候,就通过杂志学会了自己动手——还要我继续说吗?”

“咳!咳咳!”叶晨半信半疑,“你……怎么对我调查得这么仔细?我、我没钱啊。”

美少女是人都喜欢,但对他如此了解的美少女,反倒让叶晨心里发慌了。

他甚至怀疑这人是想把自己骗回去做什么人体实验——啊,当然如果在做人体实验之前能做一下那种人和人互相在床上快乐的实验,那他倒是可以勉强考虑一下!

——如果那种人体实验不会死人的话。

“要我说几遍你才会明白?我单只想到以前的我很蠢,却没想到能蠢成这幅样子。”少女说话依旧带着几分刻薄,她微微挑起眉毛,虽然个子没他高,但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我说啊,你经常来这里,不就是因为看了一本小说,书里的男主角总是在一个河边公园邂逅许多漂亮女孩,所以你也想试试吗?”

“啊啊……”这绝对是叶晨心底深处的想法,而且一般人根本就不知道,毕竟他连那本书都没买,那次是一口气在新华书店里看完的。

但少女却不打算停,而是接着说,这种一切秘密都被知晓,仿佛一件衣服也没穿的感觉,让叶晨感到一阵心慌:“然后实际上也遇到过几次女孩,而且不乏好看的,但你却一次都没能鼓起勇气上前搭话,所以一个都没能认识——给你机会都没用,难怪这辈子混得那么惨。”

“我不是……那个……”他本能地想要辩解。

眼前这位少女反而愈发的咄咄逼人:“你就和你的黄色杂志过一辈子吧,用手随便玩你那玩意儿,反正——你这辈子都不会有真正用着它的时候。”

叶晨虽然是个读过书的人,但却有点怀疑自己在这无人的公园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邪物或者妖怪。

难道这个女人是曾经失足掉下去过的人,现在的只是个鬼魂?

他二话不说,转头就跑。

似乎就连那位对他十分了解的少女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干。

以至于在原地愣了两秒后才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喝道:“站住!”

那冰沙般的嗓音此时对于叶晨来说却堪比鬼叫魂一样恐怖。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未来会怎么样吗?你难道不想改变你自己的人生吗?你知不知道你妈就快死了!”

叶晨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第3节

“瞧你那出息,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拿出点胆子来?”少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现在是几号?”

“呃……八月……十七号。”叶晨磕磕绊绊地转过头来,看见少女并没有变成什么鬼怪,顿时微微松了口气。

而她则自顾自地在河边长椅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坐过来。”

“好……”

……

(二)

傍晚的微风吹得叶晨脖子有些凉飕飕的,他歪着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身旁的少女。

她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岁,身上那条黑红色的连衣裙很是漂亮。

她的五官很精致,那双丹凤眼更像是水墨画中的美人,唯一可惜的是没有一颗点缀的泪痣——如果有的话,大抵会更美吧。

在她的锁骨上有一个很淡的印记,看起来像是胎记,但形状很漂亮,如同一朵盛开的百合花。

她见到他盯着自己看,便将目光挪了过来,微微抿了抿嘴唇。

事实上她不说话,而且不做表情的话,看起来会有一种温婉的美。

可偏偏她说话的语气那么重,甚至可以说,有点刻薄。

“光看有意思吗?想摸的话就让你摸个够呗,反正都是自己,便宜便宜‘另一个我’倒也没什么关系。”她说着,就抓住了叶晨的手腕,往自己胸上放。

但叶晨却慌忙挣脱了出来,紧张地往旁边又挪了一点:“啊……呃……不、不用了吧?”

她冷哼了一声,也不去管他,只是盯着那缓缓沉坠而下的夕阳慢慢地说:“我来自二零二二年,死于跳楼自杀——就和我,哦,就和我们的老爸一样。”

“我爸还没死呢……”叶晨嘟哝了一句。

“他之后会跳楼自杀的。”

“为什么?”

“有许多原因,不过真想知道,就自己去问他吧。”少女清了清嗓子,“不要打断我,好好听我说完。”

“哦。”叶晨一副乖巧的模样,她看着他那还没发福的身材,多少感觉心情舒畅了不少,“我从六楼跳下来,但却没有死,或者说已经死了,总之在一阵乱七八糟的画面之后,我就站在了公园的河边。”

“嗯。”

“我想我是顺着时光长河倒流,回到了过去,也就是你的现在,而且大概是某种时空定论吧,所以不允许出现两个我……但也难说会不会影响到你。”

“啊?”

“算了,先不说这个——然后我发现自己的口袋里有学生证,上面写着「晚晴」这两个字,所以这就是我现在的名字,住所是银起路的一家公寓,总之,我作为一个本不该出现于这个时空的人,出现在了这里,却有一个‘正常’的身份。”

“晚晴?”

“晚上的晚,晴天的晴。”

“挺好听的啊。”

“出息。”晚晴见他正盯着自己的脸看,不由地轻笑了一声,这清脆的笑声让他的心神都有些微微荡漾。

“就在我思考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你就出现了,就是这样。”

“所以……你也是刚刚从……从……未来穿越过来?”叶晨努力理解着她说的话。

“没错。”

“怎么来的?”

“跳楼。”

“我是说……那之外的原理呢?”

“我怎么知道。”晚晴瞪了他一眼。

叶晨干笑着挠了挠头。

她看向那轮只剩下一角光芒的夕阳,忽然有些放松似的将身子靠在了长椅上:“现在是十七号,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妈在二十号就会死,总之就在这个月的月底没错了。”

“啊?你妈?哦……我妈?”

“嗯。”

“她……她已经成功做完了手术,只要恢复好就行了吧?”

“就是出现了恢复时的排异反应,抢救失败死了。”晚晴认真地看着叶晨,一字一顿,“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拯救她,但如果早点发现的话,事情或许会有转机,还老爸,他是在八月的最后一天——母亲死后的那几天里跳楼自杀的,甚至连葬礼都是我在其他亲戚的帮忙下完成的,稍微多等了点时间,他们是一起被安葬的。”

“会……那么严重吗?”

“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晚晴皱起了眉头,“你觉得我是在和你开玩笑?”

“没、没有……”叶晨被她那突然严肃的表情吓了一跳,“那我们该怎么办?”

“咕噜噜——”晚晴的肚子先替她做出了回答。

而她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平静,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

“你要吗?我从家里带来的,乡巴佬鸡腿。”叶晨把自己手中的鸡腿递了过去。

“留着你自己吃吧。”晚晴斜睨了他一眼,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五元纸钞,“在聊未来的事情之前,我们先去吃晚餐。”

叶晨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尴尬。

晚晴那表情一直不太善意的小脸忽然像是融化了的冰川,她叹了口气,笑着拍了下他的脑袋:“我请你,小子。”

“我叫叶晨啊。”

“我当然知道你叫什么。”晚晴已经站起身,双手抱着后脑勺,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但在我眼里,你就只是个小屁孩而已。”

“……怎么比‘小子’还降了一级啊。”叶晨咕哝着,慌忙站了起来,“唉,等等,另一个‘我’!”

“现在叫晚晴。”她扭过头,笑着眨了眨眼睛。

那最后的夕阳,也终于隐没在了夜幕里。

……

3.面馆

不算繁华但却热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

一位长相平凡的少年载着个身穿黑红色连衣裙的美丽少女,徜徉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头。

少女的长发被微风拂起,左半边的脸颊都被长发挡住,露出右边那只眼角微微上扬的眸子。

那两颗泪痣更是为她增添了几分谜一般的气质——只是叶晨好像并不记得,初见晚晴时并没有在她脸上见到泪痣。

她仰着头,安静地看着那缓缓向后倒去的树木与店铺。

彩色的灯牌闪烁着,让黑夜下的街道变得梦幻起来。

街道很狭窄,只是开过一辆汽车都有些勉强,如果另一头有车开来,就得有一方退到转角处去让路。

没有自行车道,更没有人行道。

自行车就沿着路边骑,而行人则走在店门口的小道上,倘若有哪家店门口没有这样的过道,就得走到旁边那狭窄的马路上去了。

每隔一小段就会出现一根电线杆,这些电线杆上的电线连成一片,纠缠在一起,像是在天空中编织一张混乱的网。

有几根低矮的电线杆上,甚至能看到有人晾晒的衣服。

几个小孩子聚在几乎不会有人走过的小巷里打着弹珠,似乎不在意里面那带着下水道气味的潮湿和腐臭。

路边一家维修电视机的小铺里,干练的老板娘正在擦拭着一台二手电视机上的灰尘。

赤着上身的老板蹲在一大堆零件前,翻找着自己所需要的那一个。

他们的孩子是个初中生,正十分安静地捏着个磁带机默默听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似乎成了他为耳中音乐配上的MV。

叶晨往卖家电的店铺里看了几眼,像是炫耀似的说道:“我家就有台大电视呢。”

“黑白的,而且一到下雨天就不怎么收得到信号。”晚晴斜睨了他一眼,略带讥讽地说道。

“咳……!!”

自行车似乎都因为他的尴尬而晃动了几下。

“好好骑车。”晚晴眯起了眼睛。

那一个个闪烁着彩灯的广告牌就在自己面前掠过:

「BP机维修」

「瑞士表专修」

「相机维修」

「大哥大专卖」

有太多太多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模糊的东西,就这样展现在了晚晴面前。

一路过来,有各种各样修理的店铺。

大概是这个年代还有许多足够珍贵的东西,人们不能坏了就换一个,所以就总是要拿着它们去修。

路边还有摆摊修碗的、修雨伞的、修自行车的……

“前面怎么走?”叶晨放缓了踩踏板的速度,微微侧头看向身后这位神秘少女。

“……右转。”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做出了判断,不过看起来自己好像也不是太确定的样子。

光线昏暗的水果店、窗明几净的服装店、正在忙碌的理发店……

但并非人们都有事可做,也能看到一些抽着烟的男人正在大街上游荡,他们有的人带着寻找猎物的微笑,还有的人满脸惆怅。

路边的大排档,有人因为算错了钱而大打出手,玻璃破碎的声音伴随着怒骂。

关于过去的美好滤镜在缓缓褪下,这才是曾经生活过的真实。

终于,晚晴看见了那记忆里的面馆,带着灯光的红色大字格外醒目:

片儿川。

“停。”

“吱呀——”叶晨有些费劲的刹了车,甚至还用上了脚。

这个年代能有一辆自行车确实不错,但这辆自行车也有些年头了,像这个刹车,都已经修过好几次了,制动的效果仍旧不好。

但反正能用,那就继续用着。

凑合凑合又是一年。

晚晴扫了一眼这辆在她眼里如同古董般的自行车,轻轻摇了摇头,从硌屁股的后座上下来,踩在了粗糙的水泥路上。

“在这里吃?”叶晨好奇地问道。

“怎么,不喜欢?”

“没啊,我挺喜欢的,有时候拿了零花钱就过来吃一次。”

晚晴玩味地笑着:“你觉得我会带你去吃我不喜欢吃的东西吗?”

叶晨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转过弯来。

“你真的是……我?”

“不是。”晚晴甩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走向了那明亮的玻璃门。

不用自己开门,侍者就主动将门拉开,长相甜美的姑娘用清脆的声音喊了一句‘欢迎光临’。

前台立马就有服务员上前:“就两位吗?”

“咳,是的。”叶晨干咳了一声。

“请这边来。”

服务员引着她们往前,在一张面对面的小桌前坐下。

“每次来都太热情……有点尴尬。”叶晨小声地对晚晴说道。

晚晴瞥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只是托着腮帮,懒洋洋地看向正把菜单端过来的漂亮服务员。

“来一碗片儿川。”

“啊……我也片儿川。”

片儿川,是一种H市的特色面,说简单点其实就是雪菜肉丝面里加了笋和肉丝——虽然有一些其他的差别,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第4节

“两位都要片儿川的话,要不要点一整锅的?分量足够两位分着吃,而且用砂锅直接煮出来的味道会更好。”

“呃——”叶晨不太拿得定主意。

“嗯。”晚晴轻轻点了点头,看着这位女服务员,忽然露出了个微笑,“今晚回去的时候记得晚几分钟出门。”

对方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但却依旧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没有去问为什么。

等到服务员走远了,叶晨才小声地问道:“干嘛啊?”

“没记错的话,今天这家店会有一个女服务员被撞死。”

“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你不觉得她是这里最漂亮的那个吗?”

叶晨一阵无言,挠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晚晴似乎也没有和他聊天的兴致,只是带着几分怀念地环顾着四周。

面虽然还没做好,但服务员却已经端上了用于放面条的小碗和在砂锅里夹面条的长筷。

晚晴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在这家片儿川吃过了。

因为在她高中毕业之后,这家店就已经搬到了别处。

后来还去过一次,但总觉得找不回曾经的味道了。

究竟是人长大了,还是味道变了——这个问题现在终于可以有一个答案了。

面馆终究是面馆,虽然装修得比较高档,但里面的环境依旧嘈杂。

叶晨挠着头,数着桌布上有几个白点,晚晴也不说话,二人之间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而身旁那几桌,却都很热闹。

人们谈论着自己,谈论着未来,谈论着许多许多的事。

在这个网络并不发达的时代,见了面总会有许多天可聊,有许多不同的见解可以互相交流,不一样的思想还能相互碰撞。

“唉,听说今年钢铁产能不太好啊。”

“不是不太好,是没那么缺了,一半生产线都转民用咯。”

“账面不好看啊,不会出事吧?”

“放心放心,厂里什么时候亏待过我们?”

“干爹!你什么时候当科长啊?”

“哈哈,过几年再说吧!”

“就你干爹这种不会拍马屁的,他当得上科长才有鬼呢。”

“若若,你醋放多了吧?”

“这样味道正好哦!”

“哦!真的啊?”

“是吧是吧!”

“儿子啊,你说你不想出国,但是出了国才会有更好的发展啊。”

“老爸,留在国内才会有更好的发展,现在正是最有潜力的时候。”

“唉,你不懂。”

“……等我高中再说吧。”

“高中就来不及了。”

“……那就初中毕业再说吧。”

“唉,拖延时间也没有意义啊?”

“但我现在英语也不好啊。”

“去了那边会好起来的。”

“哎呀,老爸,我现在还不想离开你们身边啊,我还是个小孩子呢。”

“哈哈,都上初中的人,还小孩子,你好意思啊?”

“妈妈,爸爸今天买了个好漂亮的大哥大!”

“你又哪来的钱了啊?”

“这个,咳……我想,以后做生意用得上的。”

“做生意?什么生意,你不是在厂里上班吗?”

叶晨终于耐不住寂寞,开口问道:“晚……晚晴?你在看什么呢。”

“嗯?嗯……看一些怀念的东西吧,这家店明年就不在这里了。”

“说说未来的事呗?你其实不是未来的我吧,啊啊——我明白了!”叶晨忽然大声,吓了旁边那个单独吃面的食客一跳,“你其实是我未来的老婆吧?”

晚晴脸色怪异地挑了挑眉头:“是谁给你的自信,认为你未来会有老婆的?”

“一定是这样,你之前说的那些其实有一部分是在拿我寻开心吧?难道是未来的我死了?你回到过去,是想把我救活?”

“救活?”晚晴耷拉着眼皮子看着他,“算是吧。”

“所以啊,果然是……咳,那我现在可以叫吗?”

叶晨的胆大有些超乎晚晴的意料。

在她的记忆里,自己就是个不敢和女生搭话的男生,和女孩子聊天都会脸红的那种。

但现在看起来,似乎不仅很正常,还有些开朗?

记忆里那个讨厌的自己,懦弱又胆小,平凡又普通,什么都做不成……

“咳,算了,我还是叫晚晴吧。”叶晨又缩了回去,露出了讪讪的笑,“其实你来自未来,也是骗我的吧?”

晚晴上下打量着他,似乎将他每一根头发都仔细地看了一遍,看得他有些发毛,不安地将目光挪向了别处。

“我就是来自未来的你。”

“嗯——”

“不要再让我重复了,白痴。”她有些不耐烦地敲着桌子,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除非你想提前结束你这无聊的人生。”

……

「九十年代照片」

4.公寓

(一)

戴着厚厚隔热手套的漂亮女服务员,将砂锅放在了一个木制的桌垫上,然后才将这已经能嗅到香味的片儿川放下。

“请慢用,需要其他调味料吗?”

“来点醋——”叶晨犹豫了一下,闻到从隔壁桌传来的浓郁酸味,又改了口,“算了,就这样吧……晚晴你呢?”

“不用。”

服务员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将砂锅的盖子打开。

白色的蒸汽缓缓升腾,模糊了晚晴的视线。

味道并不算很浓郁,其实更偏向清淡一些。

她没有招呼叶晨,自己就先拿起勺子舀了点汤。

咸香中还带着少许微甜。

没有辣味,也没有二十年后那种面汤的浓稠。

纯粹的味道,并没有为了忽悠食客的舌头而加入过多的调味品。

所放的雪菜也恰到好处,并未喧宾夺主。

有鲜笋和有笋干,二者的口感很好的区分开来。

很显然,光是这一锅汤底就已经熬制许久,而新的面汤是用原汤加上新鲜食材继续滚煮而成的,所以才会那么耗时间。

在十几年后的面馆里,上一碗面往往只要三五分钟——要真像这样等个二十分钟,恐怕食客都要掀桌了。

快节奏的生活让人忘记了过去许多美好的东西。

即使是晚晴自己,身处于那个时代,也无法让自己慢下来。

事实证明,并非是她的舌头变了,确实是味道不一样了。

用心制作的与流水线生产的产品,或许感觉差不多,但品尝起来,却仍旧有着许多区别。

就像有些人喜欢听磁带——明明这玩意儿的音质和新时代的数码音频差了几条街。

但他们就喜欢这种带着‘沙沙’底噪声,带着岁月沉淀味道的音乐。

追赶新潮的人觉得他们莫名其妙,也觉得他们是在故意复古。

食物的味道愈发统一,音乐的质量越来越好,电视的画面更加清晰。

但总有人守着那些被抛弃的东西,然后看着自己被那时代的浪潮抛弃。

晚晴的眼圈有些泛红,她感觉自己也是被时代抛弃的东西。

“嗳嗳,晚晴,未来的饭店还是这样的吗?会不会有个什么食物合成器,摁一下就能变出好吃的来?”

食物合成器倒是没有,但只要加热就能吃的料理包确确实实地传遍了大江南北。

新鲜制作的食物越来越少。

除非你花费更多的钱,否则永远只能吃到那被冷冻后又解冻,味道口感精准如一的,无聊透顶的速热食品。

就连那些仍旧坚持现做现卖的小店和小摊,也在逐渐消失。

“未来的食物,比现在难吃多了。”她嗤笑一声,像是在讥讽叶晨那幼稚的幻想。

“啊……为什么?”

“未来没有几个人会去为平民百姓认真做好吃的东西了。”

“凭什么啊。”叶晨很不忿。

“因为认真的人都死了。”

“……真的假的,未来那么无趣的吗?”

“比你想象得要无趣的多。”

“骗人吧?”

“我从来不骗白痴。”

叶晨顿时被噎住了。

他不说话,只是不住地往碗里夹着面。

……

(二)

晚上八点多,城市却像是将要休息了一样。

不少店铺都拉上了卷闸门,秋夜清冷的空气里带着几许微凉。

晚晴呼了一口热气,感觉整个人都格外暖和。

叶晨站在门口,四下张望着,像是想要道别。

但晚晴却抓住了他的肩膀:“走,和我回去,我要和你详细说一说未来的事情。”

“啊?诶?再不回去我要被老爸骂了啊……”

“放心吧,他恐怕根本没心情骂你。”晚晴的神色复杂,但却还是故意冷笑了一声,“走了,骑车带我去银起路。”

“有点距离啊。”

第5节

“所以快点。”

叶晨挠了挠头,终于还是没抗拒在夜晚和美少女一起回家的诱惑。

“咳——!没问题吗?”

“别废话了行不。”晚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比我记忆里的还婆婆妈妈。”

“切……你要真是我的话,你骂我不就是在骂你自己吗?”

“没错。”

“……”

叶晨再一次无话可说了。

他跨坐上自行车,看到身后的晚晴在后座上坐稳,就摇摇晃晃地踩下了踏板。

花红酒绿的霓虹被甩在身后,晚晴看到一个又一个烤红薯的小摊,看到一排又一排的地摊,以及那一扇扇正在拉上的卷闸门。

城市的道路比她记忆里的还要拥挤。

银起路139号。

这里就是那座公寓。

此时的它,看起来是那么的出挑,崭新的墙壁,足足八层楼的高度,旁边就是一家电影院,情侣们似乎常常往来于此。

这里是接近市中心的地方。

繁华得像是一座不夜城。

然而在这条街以外的地方,却都在逐渐的暗下去,无形的夜幕就这样将同一座城市分成了两个部分。

晚晴看着这座‘高大’的建筑物,脑海里出现的却是自己十几年后见到的那个——那时候的它破破烂烂,周围所有的建筑几乎都比它高,它看起来就像是高个里的矮子,漆黑而破旧,是繁华中的一处阴影,早已不复往日的‘辉煌’。

其实未来的它和现在的它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周围的昏暗将它衬托得格外明亮吧。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的。

再绚烂的事物,也只是永远中的一刹那,一瞬间,仿佛烟花绽放的那一抹芳华般短暂。

……

(三)

晚晴住在公寓的顶楼——八一四号房间。

公寓在晚晴看来已经很大:一间独立的盥洗室,外加一个小小的客厅,旁边是个更小一些的卧室。

里面的家具很少,除了必须的那些之外,几乎没有。

厨房在盥洗室旁边,像是一枚塞进电池仓里的电池。

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客厅里那一整排的窗户。

虽然不是落地窗,但因为足够多,所以采光格外的好。

远处豪华饭店和高楼大厦的灯光都能照进这里。

八楼,在这个年代已经足够高了。

“哇,视野好开阔啊!”

“出息。”晚晴淡淡地笑了一声,自己却也不住地往下看。

更高的公寓她也住过。

但这样高楼不多却依旧繁华的画面,在很长的时间里,就都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之中。

真希望过往的时光就此停滞,不再向前啊。

很多时候,前行却未必会有好事发生。

——她这样想着,突然很没素质地朝楼下吐了口唾沫。

“噫,干嘛啊?”

她没理他,只是自顾自地环顾四周,看着这间自己也第一次来的公寓屋子。

其实都很普通,唯一算得上稀奇的,大概就是卧室里的床——那家伙竟然是圆形的。

她这辈子都没睡过这样的床。

试着躺了上去,身子也跟着弹动了几下——意外的舒服。

叶晨不敢往卧室里走,只是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地问道:“不是……有事要说吗?”

……

(四)

客厅的简易茶几上,摆着两罐可乐。

这是冰箱里仅剩的,最后的饮料。

在这个年代,对于普通人而言,却是一种奢侈品。

叶晨甚至顾不得多看晚晴几眼,‘咕噜咕噜’地就喝起了可乐,二氧化碳对味蕾的刺激让他忍不住舒爽地‘哈’了一声。

“重新确认一下日期,现在是几月几号?”晚晴用一副看土包子的眼神,抿了一口可乐,淡淡地问道。

“啊,八月十七……”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七,第一件事,我的母亲,也就是你妈,会在这个月的月底之前离世,而我……我们的父亲,也将会在母亲去世之后跳楼自杀。”

“哦……嗯。”叶晨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去问‘真的假的’。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如果挽回不来那些曾经的事情,后果你自己去负吧。”

“那我们该怎么办?”

“老妈不死,老爸可能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而老妈很有可能是死于伤口感染,我们得让医生对她做严格的检查,这样或许就能避免什么。”

“杀菌消毒?”

“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第一步,先完成这件事吧,而老爸这几天都会在医院陪着老妈,多半不会回来了。”

“那我不回家也没关系?”

晚晴露出一个促狭中略带讥讽的笑:“想不想和我一起睡?”

正在喝可乐的叶晨顿时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瞧你那出息,算了,你这辈子没有和真正的女人一起睡觉的机会,今天就在这里过夜吧——想不想和我一起洗澡?”

“噗——!”这下,叶晨直接把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可乐给喷了出来。

在这个相对还算保守的年代,这句话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了。

要知道,从实际上来说,二人今天才只是刚刚见面而已……

“走吧,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看吗?”

“不、不用了吧?”

“反正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让自己看看有什么关系。”晚晴抓住了他的手臂,“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哈……哈?”

“快点,你不会连投怀送抱的都不要吧?你这个时候就开始当柳下惠了?”

“什、什么和什么啊?什么是柳下惠啊?”

“说了你也不懂。”晚晴强硬地将他拽了起来,“走了,和我去洗澡。”

“不要了吧晴姐……”

晚晴竖起了眉头:“油嘴滑舌,有色心没色胆,让你看你都不敢看?今天我还非要让你看了,而且还要给我搓澡。”

“搓、搓、搓澡!?”

……

5.共浴

银空公寓,在这个年代刚建造起来的公寓之一。

在这种大家都住三四层宿舍楼,或者乡下农民房的年代,动辄八九层楼甚至更高的公寓成了许多人向往的地方。

甚至晚晴自己都记得,初中时有那么几个夜晚,一个人偷偷来到公寓,只为了体验一下坐电梯的感觉。

就从一楼坐到顶楼,然后从顶楼坐回一楼,直到被一脸凶相的保安大叔发现,才慌不择路地从小巷逃出去。

而银空公寓也不愧是这个年代,这座城市最‘先进’的公寓,不仅卧室里有窗式空调,就连盥洗室里都已安装了马桶,甚至还十分奢侈地装了一个长条形的单人小浴缸。

这个年代似乎也没有记忆里的那般落后。

仔细想想,发票上的租金可不便宜,只是她来自未来,对这样金额的数字已经习以为常了而已。

毛玻璃移门已被推开,但却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壁似的,将晚晴和叶晨分开。

她在里面,而他则在外面。

“进来。”

“不是……真、真要进去啊?”

“嗯,进来,让我看看发育得怎么样了。”晚晴带着几分玩味的笑,见叶晨真的害羞了,反倒露出几许厌恶的神情,“有什么好害羞的,你那副表情好恶心,你真觉得我会对另一个自己感兴趣?”

“啊……”

晚晴指了指盥洗室门边贴着的告示牌,上面清楚的写着每天的热水供应时间。

虽然这是一座处处看起来不算太落后的公寓,但它仍旧是公共浴室或者酒店的模式——集中时间供应热水,超出时间后就没有了。

八月底,虽然还带着几许夏日的热意,但太阳落山后的夜晚,还是有些微凉。

当然,洗冷水澡也不是不行,但既然有的享受,又何必浪费呢。

“你想洗冷水澡随你。”

“那、那我洗冷水澡吧。”叶晨像是得救了似的用力点头。

虽然作为工人家属,可以去工厂浴室免费洗澡,但那毕竟有些距离,所以平常能受得了冷水澡的时候,他一般都懒得去浴室享受热水。

“不行,你今天必须洗热水澡。”

“那,那要不你洗快点?”

她不知为何,忽然笑了,只是笑容中却没有多少温度:“你越是不想和我一起洗,我就偏要你和我一起洗。”

“为啥啊……”

“培养你习惯这一切,免得以后连女朋友都找不见。”

“可是……这种,这种一起洗澡,起码得结婚以后……?”

晚晴真的乐了,她被叶晨如此天真的想法逗乐了,也被以前自己那么幼稚的想法给气乐了。

“我告诉你,这个世界,男人上的女人越多,就越讨女人喜欢,一个没见识的处男,总会露怯,一露怯,人家就疏远你。”

“不是吧?不是这样的吧?”

“就是这样的,女人这种东西,都是慕强的。”晚晴眯起眼睛,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讽,不过这次却不是在嘲讽叶晨,“你足够强大的时候,她们小鸟依人,你普通平凡甚至弱小的时候,她们就是婊.子、畜生、贱种——她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攻击你,伤害你,污蔑你,哪怕最后事情发生了反转,也会有人让你大度,甚至有时候即使你没做错,也还要道歉、赔钱,只因为她们有个……!”

这样恶毒的话竟然从一张漂亮的嘴里说出来,以至于叶晨感到有些恍惚。

“你不也是……”

“我就是未来的你,呵呵……最起码我不会欺骗你,至于其他的女人,把她们当做玩具就行,不要付出什么真正的感情,她们反而会更喜欢你。”

“怎么可能?”

“就是这样,这就是女人。”

“你……未来的我,被女人抛弃过?”

“想什么呢,你连女朋友都没有过。”

“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叶晨撇了撇嘴,“我还是觉得我未来不会变成你这样,你、你有时候感觉、感觉……啊,我不是故意要那个,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怨天尤人,是吧?”

第6节

“咳嗯……”

“等你经历过无数次失败,人生没有成功过一次的时候,你就不会觉得我这样的表现很奇怪了。”

“我一定不会放弃的,失败乃成功之母嘛!”叶晨乐观地笑了起来,却一个猝不及防地被晚晴给拽进了盥洗室里。

“洗澡!给我搓背。”

“真……”

“这是提前的锻炼,让你熟悉女性的身体,以后就会镇定一点。”

叶晨是想拒绝的。

但是晚晴却已经褪下了衣物。

一切发生的太快。

以至于他都已经无法挪开自己的目光了。

无论她的性格看起来有多么恶劣,但最起码这具身体如美玉雕琢,像是上天创造的,最完美的艺术品。

——其实也没那么夸张。

只是叶晨见识太少,所以才觉得惊艳。

最起码晚晴自己觉得,和那些看到视频里漂亮的女主角差不多。

好看确实好看,但很多时候往往也就是让她对着电脑屏幕面无表情地解决一下问题而已。

叶晨就像是中了定身术一样,站在原地,浑身僵硬。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连婚礼后的洞房花烛夜都已经想好了。

而这位少女则面无表情地走到沐浴喷头下,把水调到合适的温度后,任由花洒将清水洒在她的身上。

那一滴滴清澈的水珠从无暇的肌肤上滑落,根根乌发在水中晃动,有几根贴在了身上,产生了极为强烈的黑白对比。

最关键的是,甚至没有多余的毛发遮挡。

叶晨感觉遏制不住身体里那原始的冲动了。

别误会,不是要**大发。

他终于挪开目光,跟着另一样物件一起抬起了头。

只不过它抬头看的是晚晴,而他抬头看的是那红蓝条纹的天花板。

“看够了就过来一起洗。”

叶晨没说话,他怕自己再把目光挪回来,就真的挪不走了。

晚晴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让你看都不看?你以后可别后悔——不过,你什么时候想看了,想摸了,随时都可以和我说,毕竟我就是你,你的愿望,我一定会尽可能的满足。”

“呃……不用……”

晚晴觉得自己的过去是没有那么纯情的。

又或者她确实没有遇到过如此主动的少女。

但她觉得这一定是自己少年时期最渴望的事。

可是奇怪——为什么自己来实现他的愿望了,他却要抗拒呢?

他绝对很想吧,就算不试试,也想摸摸吧?

喜欢班级里漂亮的女孩子,不也是暗地里在想做那样的事吗?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晚晴放满了浴缸的水,他却还是没动。

一切都化作了一声无奈的笑,或许有恨铁不成钢,但不知为何,还有一点点欣慰。

她抬起一条纤长——但在她自己看起来却有些偏瘦了的腿,缓缓放进了浴缸里,接着,整个人慢慢地坐了下去。

这是未来的她都没享受过几次的事情。

清澈的水‘哗啦啦’地满溢出去,故意滴入其中的泡沫遮挡住了透明的水面。

“好了,快点洗澡,等下真的没热水了。”

叶晨终于动了,他看见晚晴背过身去,犹豫了一下后,有些尴尬地褪去身上的衣服,缓缓走了过去——然后背对着她有些局促地冲洗起来。

他好几次偷偷回头,却发现她都没有转过来,只是安静地望着小窗外点缀着几许星辰的夜空。

冲洗的声音渐渐停了,就在叶晨想出去的时候,晚晴却清了清嗓子。

“过来。”

“啊呃……来、来了。”

“搓澡。”即使他看起来不是很情愿,但晚晴还是要让他这么做。

尽快的熟悉这一切,尽快的成熟起来,以后要强迫他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强迫他努力学习,强迫他坚强振作,强迫他去做一个……不善良的人。

他必须习惯这一切。

否则只会在未来更痛苦。

晚晴无比确定自己这是为他好,为过去的‘自己’好。

在这些事上,她绝对不会错,毕竟她有着未来的经验。

“毛巾……呢?”

“直接用手搓,沐浴露在这里。”

“啊……”

“快点。”她有些不耐烦了。

对她来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真要有,就是一种终于强迫过去那无能的自己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吧。

但对于叶晨而言,这种柔软细腻的触感,却牢牢地印刻在了脑海里,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再忘记。

或许十几年之后,想起第一次与她见面的经历,就会不由自主的想到此时的感觉吧。

他的手就在她后背那凝脂般的肌肤上缓缓滑动,少女的体温,少女的心跳,甚至是那淡淡的体香。

不是沐浴露的味道,也不是奶香,而是一种薄荷的香味——可能又有点不一样,准确来说,应该是那种山泉般的清爽与甘甜吧。

又或者像是夏日的沙冰般清冽。

就在叶晨还沉浸于其中的时候,晚晴却忽然转过身来,他还没来得及缩回手,就感觉到了一种柔软的酥痒。

就像是小时候用棉被的边角挠着手心一样。

然后他飞快缩回了手,闭上了双眼。

“我泡好了,水还是温的,你想泡的话继续泡吧,但大概来不及换新水了。”

她这样淡淡地说着,走到了沐浴喷头下,简单地清洗了一下身子,然后就是一阵踩着拖鞋发出的脚步声。

接着,移门被拉开,又被‘咚’地一声关上。

这里只剩下了叶晨自己。

他看着晚晴泡过澡的水,忍不住伸出了自己的手……

……

6.电话

晚晴的衣柜里放着许多属于晚晴的衣服。

——当然,对于她来说,每一件都是新鲜的,没有穿过。

脱衣服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当真的要穿上女孩子的衣服时,那种异样的感觉才变得强烈起来。

好在她经受过那个伪娘遍地跑时代的洗礼,对于这种事情早已习以为常——哪怕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岁月流转,已然让她宠辱不惊。

又或者有时候不是真的不惊,而是变得迟钝和麻木。

否则真要每天为那些不公而生气,她跳楼自杀的时间应该再早个十年。

柜子不大,但依旧显得有些空荡。

这里的衣服并不多,而且都是秋装。

短袖只有两件,正整整齐齐的叠在下面。

看起来像睡衣的只有一套——宽松的淡粉色长袖和长裤,面料很软,像是毛毯一样舒服。

拉开抽屉,少女的内.衣与那些巴掌大的三角裤也整齐的放着。

晚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这个身体并不是她出现在了这个世界后才被创造出来的——在她到达之前,身体原本的主人似乎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

她有着属于自己的过往。

而自己却像是个夺舍的人。

这让晚晴有一种亲手杀了人的不安感。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把简单的衣物穿在了身上。

衣柜的镜子里,一位神色淡漠的少女正安静地站着,橘色的灯光懒洋洋地洒在她的身上。

她顺手关上灯,躺在了那张特别的圆床上。

这下,洒在她身上的从灯光变成了清冷的月光。

天花板上的光影变换,对应着楼下马路上开过的一辆又一辆的车。

城市里的灯光并不那么明亮,笼罩城市的,更多的黑暗,给这座在她眼里老旧的都市增添了几分神秘。

“叮铃铃——叮铃铃——!!”

吵闹的噪音打破了这份夜晚的宁静。

晚晴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不想动弹。

但这声音却吵闹个不停。

她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寻找着发出声音的地方。

——在客厅。

那里有一台固定电话。

比她记忆里的固定电话还要古老一些,甚至没有数字显示屏。

——这是一台拨盘电话机,听筒高架着,正因为打来的电话而震动。

“喂——”她接起电话,语气很不耐烦。

大抵是在未来天天要接到十几甚至几十个骚扰电话的原因吧。

对方还没传来声音,但她却感觉已经听到‘房子首付’、‘保险理赔’、‘投资理财’之类的关键词了。

但有些意外的是,对面却没马上传来声音。

“哎?喂?”在沙沙声中,终于有一个青年的声音透过听筒传了过来,这熟悉而又陌生的音调,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心悸,“请问一下是城西纺织厂吗?”

“什么城西纺织厂?”晚晴愣了愣,只觉得这名字好像也有点耳熟。

“就是——城西纺织厂——”通话质量似乎不太好,那边以为她没听清,就又重复了一遍,“H市的城西纺织厂。”

“你找谁?”

“可以帮我喊一下她吗?她在车间里吗?”

“何彩华……”晚晴默念着这个名字,终于想起了这是谁。

因为有太久太久没有去想了。

以至于这个少年时期在家长签字时经常冒签的名字,她都快要忘记了。

——这是自己母亲的名字。

第7节

但是对方是什么情况,打电话过来,找的是自己母亲,却打到了她这里,打错了吗?

“你是谁?”

“我啊,我叫叶友良,你和她说,是叶友良打来的。”

叶友良。

是父亲的名字。

但是怎么可能?

父亲这个时候应该陪在母亲身边,莫名其妙地打什么电话?

而且他这个时候不可能不知道,母亲因为生病住院,根本就不在城西纺织厂。

“你是叶友良?”

“是啊,是我,她来了吗?咳……”电话那头的青年声音里带着几分局促和不安。

“现在是几几年?”

“啊?1977年啊。”

盥洗室的门被哗啦地拉开一条缝隙,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换洗衣物的叶晨有些尴尬地探出头来:“晚晴那个!衣服怎么办?!”

“嘘。”晚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满脸严肃。

电话那头继续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大概是风声。

他在公共电话亭里打电话?

不对,那个年代恐怕连公共电话亭都没有普及,他应该是在电话公司排队打电话。

但这个时候电话公司已经关门了才对。

“现在几点?”

“中午十一点啊。”对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和轻微的怒气。

晚晴抬头看了一眼时间,也是十一点。

晚上的十一点……

能从未来穿越回到过去,那么有过去的电话能打到未来,或许也不是什么问题。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

触发了某种量子波动?

信号也穿越时空了?

更关键的是,她不知道此时应该怎么解释。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要冷静一点听,不要喊得太大声。”

“哦哦,什么……事?”

叶晨好奇地透过门缝看向正在打电话的晚晴,用力挠了挠头。

“我这里的时间是1996年八月十七号,晚上十一点。”

“啊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这里是1996年,你的电话打到了未来。”

“啊?!我打错了就打错了,你,你小姑娘不要拿我开心嘛,不好意思哈……”

“我说的是真的……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能和谁结婚吗?”

正要被挂断的电话又停了。

“啥……啥子?”

“听我说,你会和何彩华结婚,就在这两年,然后你们会有一个很热闹的婚礼……之后会生下孩子。”

“真的?呃……哈哈……那你是谁?你就算……就算那啥,也不可能知道的很清楚吧?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因为……我是你的儿……女儿。”

“啊,我以后会生个女儿?”

晚晴耷拉着眼皮子看向正朝她投来求救目光的叶晨,又回了一句:“嗯,还有一个儿子。”

“真的?是龙凤胎?”

“是,绝对的龙凤胎。”

“这样啊……”

“你那里几号?”

“也是八月十七……”

“就在这个月吧,应该,城西纺织厂会着起大火——这就是我来自未来的证据。”

“啊……”

“好了没啊,打三分钟了,快一点,后面人还排队呢!”不远不近的传来一个声音,似乎距离听筒也并不远。

“哦哦,等下等下,我再打一个过去!”

随后,电话就在匆忙中被挂断了。

“这是什么电话?”叶晨听得云里雾里的,忍不住问道。

“从过去打来的电话,我,咱们爸打来的。”

“真的假的?”

“你只会这一句了是吧?我能从未来回来,他当然也能从过去打来电话,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好吧……呃……衣服……?”

“我给你找找。”

衣柜里全是女式的衣服,晚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件相对中性的宽大衬衫,但对于叶晨而言,大概也就是勉勉强强刚好而已。

至于裤子,恐怕没有他能穿得上的了。

于是,当叶晨看到自己的衣物时,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他还发现晚晴的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喂,我懂了,你叫我过来洗澡就是为了这一刻是吧?”

“我还没那么恶趣味,只是一时没想到而已。”

“你可是未来的我啊,心思一点也不够缜密啊!”

“要穿就穿,不穿拉倒。”晚晴将一条格子长裙丢到了他的脑门上,然后将衬衫与三角裤都放在了凳子上。

窗外的云彩缓缓移动,遮挡住了月亮。

或许是半个小时,又或许是一个小时?

叶晨终于磨磨蹭蹭地走进了这并未开灯的房间里。

那条长裙对于他来说有些短了,只勉强盖住了他的膝盖——毕竟晚晴看起来实在不高。

至于三角裤,大概是勉强穿上的,所以走起路来格外别扭。

衬衫倒是正好,只是肩膀的地方窄了一些。

“婆婆妈妈的,半天才好啊,你看我也是第一天穿女装,我比你淡定多了。”

“淡定?”叶晨似乎对这个词语有些陌生,“咳,你是女孩子啊,我是男生啊……啧,再说了,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戏弄我……”

“好了,躺下睡吧。”晚晴用脚摁下了电扇的开关,让它开始缓缓摇起头来。

“咳,嗯——”窗外的月光都被遮挡,只零零星星地照进来一些商场或酒店的灯光。

房间里昏暗的一片,其实看不太清他穿了什么。

这也让他感觉稍微没那么尴尬。

但羞耻心还是格外强烈。

“这事,你,你不能和别人说啊?”

“不就穿个裙子吗,给你紧张的。”

“……我、我……我内……那个也穿了……”

“随你吧,你想要的话也可以带回去收藏。”

“……为什么在你嘴里我就那么变态呢。”叶晨放松了一点,缓缓躺了下来,但和晚晴之间还是隔了点距离。

“我就是你,你怎么想的我会不知道吗?”

“谁说的,现在的我还是纯洁的呢!”

“哦,是吗。”晚晴有些敷衍地回了一句,背对着他望向窗外,“接下来我要和你讲一讲未来的事情,先说记忆深刻的吧,不一定是按照时间顺序,你自己先记着点——爸妈死后,一个人生活,工厂的宿舍也没得分配了,因为老爸跳楼的时候就已经被裁员了,当然,也会有人来问你需不需要,你会硬气的说不要——但是别当蠢货,你一定得要下那套房子……哪怕现在只是暂时让你住下而已。”

……

7.未来

(一)

“为什么一定要房子啊,我又不在厂里上班,按照你说的……到时候爸妈都不在了。”虽然此时穿着裙子,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在月光下,叶晨脸上的表情却很认真,“求着别人没什么意思吧?还丢脸。”

“脸?脸有什么用?”晚晴嗤之以鼻,“你知不知道未来的房子有多值钱?特别是这样的大城市,你白拿一套,最起码有个住的地方,到时候还可以在高位的时候卖掉,作为创业的第一桶金。”

“……哦。”叶晨没什么情绪波动。

其实在工厂年代,房子也依旧是个稀缺货。

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分到房子的。

像父亲这样在工厂干了十来年的,都还得排在后面。

晚晴很清楚,下岗潮即将到来,还指望着分房子,基本就是痴人说梦。

因为工厂也没有钱再去造新的宿舍楼了……

“总之,房子能争取就一定要争取过来。”

“好……”叶晨的回答相当敷衍。

“算了,这个到时候再说。”晚晴翻了个身,面朝着他,二人四目相对,皎洁的月光却悄悄从房间里移开,留给二人一片黑暗。

窗外闪烁的霓虹也熄灭了许多,一下从繁华变得冷寂。

时间不早,夜已深。

叶晨有一种朦胧的错觉——晚晴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呐喊,又好像是在他耳边响起的呢喃。

“未来有几件大事,其中房价的上涨最为重要,其次还有九八年的特大洪水,哦,对,最近的话还应该有一场大台风,就在Z省登陆,九月左右就会来,没几天了……你有在听吗?”

“……在听的。”

“那我刚才说了什么?”

“台风……”

“算了,这样说出来没用,我得找个时间把我记得的事情写下来。”晚晴摇着头,“总之,你按照我的计划来,就一定能改变未来,每一件我感到后悔的事情,都有了挽救的机会。”

“嗯,可是为什么你要帮我呢?”

“你在犯什么傻?我不就是你吗?”

“但、你现在,完全可以自己重新生活吧,以这个新的身份。”叶晨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而且总感觉你有点讨厌我……”

眼前这个总是臭着张脸的少女,神情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说。

半晌,她终于将一只纤细柔软的小手轻轻放在他的脸颊上。

“因为,我也想拯救我自己啊……”

……

(二)

叶晨忘记自己昨天晚上是怎么睡着的了。

第8节

只记得好像做了一个不错的梦。

梦到的什么已经随着晨风而忘却,但那种幸福和感动却仍铭刻在心间。

甚至能从这风儿中尝出几许甜味来。

他看着陌生的天花板,一动不动。

身边传来几许少女那如山泉般清冽甘甜的体香。

他不确定自己鼻子是不是出了问题——因为就算在小说里,似乎都没看到过有哪个女孩儿身上会有这样的香味。

又或者,这味道只有作为另一个‘自己’的自己才能闻到?

是了,他想起昨天发生的事。

虽然只是短短一个下午,但却感觉过得无比充实。

即使今天醒来,也仍觉得那像是一场梦。

可身边躺着的少女却是实实在在存在于现实中的。

——虽说她的睡姿不怎么好看。

晚晴四仰八叉地睡着,在梦中无意识地抠了抠小巧的琼鼻,让叶晨有点担心她会把自己的食指整个塞进去——好在她终究是没有这么做。

从那张好看的嘴里传出好听的梦呓,只是说的话实在是让人有点难以听下去:“你妈,狗东西,草他妈,加班又不给加班费……狗养的女人……”

叶晨忽然就有些恐惧未来了。

他不觉得此时的自己有任何向晚晴靠拢的倾向,但如果她确实是未来的自己,那就是说,自己其实是被生活逼成那个样子的?

长大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变得连自己觉得不像自己。

“呼!”似乎是做了噩梦,晚晴猛然惊醒,‘唰’地一下坐起身来,额头上遍布着细密的汗珠。

“没事吧?”

“没什么,只是梦见我又跳下来了而已。”晚晴勾起嘴角,像是在自嘲,“死了一次的人却反倒更怕死了呢。”

没有死过的叶晨呆呆地点了点头。

“走了,起床,准备去医院,也不知道我的到来会带来什么蝴蝶效应,所以要尽早去做弥补未来的事情。”晚晴麻利的从床上爬起来,也不套拖鞋,赤着脚就快步走出了房间,客厅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等叶晨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洗漱完了。

但头发却依旧乱糟糟的,像是毛线似的纠缠在了一块儿。

“还没起?出门了。”

“等下,我衣服呢?”

“你衣服……?”晚晴这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朝盥洗室里张望了一眼——叶晨昨天脱下来的衣服还在置物架上没洗呢。

“我总不能就这么出去吧……?”

“你昨晚要是洗掉了,今天都干了。”

“我忘了啊……你又没提醒我。”叶晨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既然你是未来的我,应该要比我心思缜密点的吧?”

“……吵死了你。”晚晴的面子有点挂不住,“我去给你买套衣服回来,先看下家里还有没有多余的钱……”

“等等,你就这么出门吗?”

“那不然呢?”

“……头发,不梳一下吗?”

“麻烦。”

“可这也太……”

“那你帮我梳。”

“我也不会啊……”

“你觉得我会?”

“算了还是我来吧,我试试……”

……

(三)

晚晴面前的桌上,堆着乱七八糟的纸笔和硬币,这是在家里搜了好几遍才找出来的钱,理论上来说,所有的应该都在这里了。

她一边数着钱,一边将纸笔铺平,身后的叶晨拿着从盥洗室里找出来的梳子,有些笨拙地从上往下梳着她的头发。

“嘶——你能不能轻点啊?”

“啊,抱歉抱歉……”叶晨小心翼翼把缠在梳子上的头发弄出来,然后再一次慢慢地梳了下来。

他渐渐找到了诀窍,发现得抓着头发的末梢才好梳一些。

本来睡了一夜,都是分叉的头发,在他认真细心的梳理下,终于开始慢慢变得整齐起来。

“八十九,八十九块五,八十九块六,怎么这么多两分的……八十九块九,九十一块九。”晚晴把那些一分一分的硬币推到一旁,把硬币装在左边的上衣口袋里,而纸钞则装在右边的上衣口袋里,“现在还用得到分吗?”

“有啊,打气、买馒头,都能用到。”

“时间太久远了……在我那个时候,分币早就淘汰,五角一块都不怎么当钱了。”

“物价上涨了那么多吗?”叶晨惊讶地问道。

“比你想象的还多。”晚晴勾起嘴角,“好了,我去给你买套衣服,看看有没有便宜的。”

“等下等下。”叶晨急忙抓着梳子,“还有前面也要梳一下啊。”

“你怎么这么麻烦?”晚晴虽然是这么说着,却还是转过了身来。

——她似乎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为人梳头的耐心。

又或者是从来没试过所以不知道。

叶晨很细心地给她打理好刘海,左右看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嗯,不错,这样好看多了。”

“不用太在意这种细节。”

“你是不在意,但我在意啊。”

“哦?”

叶晨小声咕哝:“谁不希望另一个自己好看点啊……”

晚晴其实听清了,但她还是故意问了一句‘你说什么’,然后光速打断了他重复的话:“我出门了。”

“正常点的男装就可以了啊。”

“知道,最好有二三十一套的那种……”

“肯定有啊。”叶晨回答的理所当然。

弯腰在门口穿鞋的晚晴忽然愣了一下:“嗯……现在一个月工资多少?”

她当然不可能记住所有的事情。

像这样的细节早已在记忆里模糊了。

“老妈是八十块钱一个月。”

这么看来,手里头这九十块似乎也不少了。

晚晴松了口气,不再担心,而是反手‘咣当’地将房门重重合上。

……

(四)

晚晴出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叶晨才刚把自己衣服洗完挂出去的时候,就听见门口传来了‘咔嚓’的开门声。

刚走到客厅,就见一个装了衣服的塑料袋朝自己飞了过来,他慌忙接住,翻开看了一眼。

里面是一套普通的短袖和中裤,晚晴甚至还十分贴心地帮他买了一包短裤。

“你自己拿一条,剩下的我要穿——这女式短裤太小了,穿着不舒服。”不过她第二句话立马就将他那刚涌出的感动给塞了回去。

“哦,哦……”

“快点换上吧,去医院。”

晚晴说着,脱鞋走进屋内,将桌上的几分钱硬币都塞进了一个刚买的钱包里。

这里面装了她现在的全部家当——纸钞、硬币、学生证以及钥匙。

然后她又将另一把放在了桌上:“这是我刚打的钥匙,这个给你,万一我哪天把钥匙弄丢了还能找你。”

“好,我把它和我家里钥匙串一起。”

“随你怎么弄,反正别弄丢了就行。”

“你能弄丢,我就不能弄丢吗……”

叶晨的这句话,顿时把晚晴给噎住了,她想反驳,但仔细想想,却感觉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毕竟都是同一个人,都有点丢三落四的毛病啊。

……

8.病母

(一)

依旧是叶晨那辆报不上名来的自行车,在这早晨的街道上如小舟般徜徉。

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自行车成片成片的堵在路口——但你别以为是等红灯跳到绿灯的时候,它们才齐刷刷的过去。

实际上,根本就是胡乱的穿行。

大十字路口还好,一般都设有指挥交通的岗亭。

小的十字路口,过马路就全靠反应力和观察力了。

车子们的喇叭声‘滴滴答答’叫个不停,堵在中间的一般是大卡车,其次是一些长条的面包车,而那些相对灵活的,就寻找着能过的地方窜过去。

至于自行车们嘛,那就是见缝插针,只要是能通过的地方,就往那边骑。

如果想要等信号灯,那么恐怕这辈子都别想过去了。

叶晨载着晚晴,摇摇晃晃地跟着一个敏捷的大叔,在车流里不断穿行。

司机们的怒骂声和喇叭声,还有那些‘叮铃铃’或者‘笃笃笃’的自行车铃铛声交织在一起,混杂成了整个早晨最为热闹的景象。

当然,也就市中心是这样,再往后过几个红绿灯,你便会发现道路一下子变得‘宽敞’起来了。

这就是1996年,这座城市的日常。

好不容易从那混乱的十字路口中穿出来,叶晨长出一口气:“这么早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啊……”

“对于学生来说是放暑假,但对于工作的人而言却只是普通的一天,再说,现在也不早了。”晚晴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却没摸出记忆里的手机来,这才想起这是一个便携式电子产品极为贫乏的年代,“差不多八点了吧。”

“对于暑假来说已经够早了……”叶晨小声嘀咕着,脚踩踏板的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迎面吹来带着几分秋意的微风,远远的,能看到那已经泛出些许金黄的稻田。

秋天的气息已经渐渐变得浓郁。

这个时代的秋天就是秋天,而不是名为秋天的‘夏日’。

远离市中心,天空也开始变得灰蒙蒙起来,几个巨大的工厂烟囱是这里的地标性建筑物,在白天的时候,它们总是吞吐着灰烟,将这一带的一切都变成朦胧的一片。

路上除了农田还是农田。

偶尔会有几间农民房坐落于路边,他们利用着交通的便利,有的开设杂货店,也有的则在门口支起了早点摊。

来买早餐的,基本是附近工厂的工人,又或者工人们的孩子。

——工厂是有食堂提供早餐的,味道不算差,只是种类没那么丰富,吃久了,难免会想要换换口味。

这里就是晚晴从小长大的地方。

或许人生的路上会忘记许多东西,但儿时的记忆却总是无比清晰。

她记得那辆专门卖豆腐脑的三轮车,老板已经在这附近卖了五年,只卖豆腐脑,只有甜和咸两种选择,但却是记忆里挥之不去的美味。

第9节

只是在毕业之后,疲于奔命,很少再来看一看这三轮车小摊。

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几年。

那时,在路边三轮车旁叫卖豆腐脑的大叔已经不见,连带着一起不见的是路边的农民房、成片成片的稻田,还有那拥挤而忙碌的人们……

……

(二)

医院不是普通的医院,而是工厂直属医院。

父亲把她接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方便照顾。

晚晴解开了装豆腐脑的塑料袋,将它凑到唇边,直接往嘴里倒。

没有塑料盒,也没有什么吸管,甚至就连这塑料袋也不一定干净。

但味道却依旧那么好。

甚至因为掺杂了名为‘记忆’的调味料,而变得更加香醇。

她一边喝着这路边买来的豆腐脑,一边跟着叶晨往医院里走。

消毒水的味道在走廊里弥漫。

——未来的医院,其实已经不怎么有如此浓重的气味了。

前台的护士正打着哈欠,聊着昨天的新闻八卦,走廊里,几位医生互相打了个招呼,一切如常。

这只是无数平凡日子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医院不大,门诊部住院部全都在一幢楼里。

电梯是后来加装的,所以实际上是在楼外——虽然还是得从楼里面的门进去乘。

“叮咚。”电梯那对晚晴而言充满复古气息的灯泡亮起,一个病人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叶晨和她相视一眼,一齐走进了这半面透明的电梯里。

电梯里穿着制服的年轻女人微笑着看向他们:“二位要去几楼?”

“五楼。”叶晨表情如常。

倒是晚晴诧异了一下,然后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缓缓点了点头。

这是这个年代最常见的——特别是医院一定会有的乘梯员,工作很简单,就是帮乘客摁电梯。

她摁下数字‘5’这个按钮,电梯就开始缓缓上行,每上行一层,对应楼层的灯就会亮起一会儿。

对于晚晴而言习以为常的数字显示屏,在这里根本就不存在。

“未来的电梯和过去的也没什么不同。”她冷不丁地自语了一句,声音很轻,只有身旁的叶晨才能听清。

“啊?”

“速度还是一样的慢,功能还是一样的普通——未来的电梯反而还多了不少广告,这种完全多余的东西。”

“哦哦……”叶晨有些好奇地探过头,用同样很轻的声音问道,“未来的电梯怎么样的?”

“就这样,只不过有个液晶显示屏而已。”

“液晶显示屏是什么?”

“……薄得像玻璃似的显示屏。”

叶晨张大了嘴,似乎对未来的科技充满了憧憬。

但晚晴却在欣赏着这充满机械感的复古美。

“叮咚。”

熟悉的铃声响起,电梯门缓缓向左右拉开。

二人收回了各自的思绪,走进了这长长的走廊里。

叶晨的表情有些紧张,晚晴的心情看起来却很轻松。

“老妈她现在应该还好好的吧?”

“谁知道呢,万一有什么蝴蝶效应。”晚晴摊了摊手,“希望她没出什么问题吧,这样我还可以和她聊上几句。”

“你可千万别说那么超前的事情啊,她一时半会理解不了,而且现在还生着病……”

“我知道。”晚晴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病房很快就到了。

并非单人病房,而是三人一间。

只是病房里现在还没有其他住院的病人,所以只有母亲一人。

站在门口,晚晴有些感慨。

其实这里她只来过有限的几次。

母亲是在手术成功后死去的。

一切来得都很突然,所以她当时根本没有紧张感,根本想不到多来几次。

但虽然只来过几次,这扇病房的房门,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右上角有一块掉漆地方,中间有胶水残留的痕迹,门把手已经生锈了,那块用于查看病人的玻璃板是裂的……

一切都如记忆里一样。

而母亲则会躺在靠近房门的病床上。

一旁的叶晨看了她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映入眼帘的却是用来当屏风的白床单,以及一张干净的病床,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脚的位置。

晚晴在那一瞬间甚至有些动摇,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但很快她就想起其他事——记得那少数几次来看望母亲的时候,进出的人很多,房门总是开了又关,她绝对不会记错,就是因为在门边所以才会如此吵闹。

而且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能第一时间看到母亲。

“咦,前天好像还是在门边的床位呢,是手术完换了个位置吗?”叶晨自言自语地挠了挠头。

晚晴紧蹙起了眉头。

她主动掀开洁白的床帘,一步一步往里走去。

母亲就安静地躺在靠窗的床上。

窗户开了一道口子,从窗外吹来的秋风将那窗帘微微掀起一角。

父亲不在。

母亲正安静地躺着,睁眼望着窗外的天空。

“老妈,老爸呢?”叶晨的声音惊醒了她。

“嗯?你爸……他去食堂打饭了。”

“你身体还好吧?”

“还好,就是还有点使不上力气。”母亲虚弱地笑道,目光缓缓移动到了晚晴身上,带着几分好奇和笑意地问,“这是……?”

“哦,这是我同学,这几天我们约好了一起复习的,今天也顺便跟着我一起来了。”叶晨扭过头,使劲朝晚晴眨着眼睛。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几秒后才缓缓点了点头,微笑着看向自己的母亲:“阿姨好。”

这种感觉实在是有些怪怪的,但却又莫名觉得合适。

因为对于她而言,母亲已经离世了快有二十年,甚至已经都忘记了她的模样,只有看到照片的时候才能想起。

所以再见到活着的她时,潜意识的感到亲近,但却又从真实的情感上感到陌生。

用未来人的眼光看,现在的母亲还很年轻。

因为结婚还算比较早,所以才只是刚到四十岁而已。

脸上还残留着些许胶原蛋白,皱纹也不是那么多。

虽然此时是一副虚弱的样子,但却比照片里鲜活了太多。

她忽然感觉眼眶和鼻子都有些酸酸的,忍不住低下了头。

“唉!我买早饭回来了,哦?儿子来看你妈了,难得啊,咦,这个是?”

“这是我同学。”叶晨赶忙说道。

“叔叔好,我叫晚晴。”

“晚晴?这名字也太好听了吧?”父亲脸上一副掩饰不住的喜色,“什么时候认识的?谈到哪一步了?”

“老爸……”叶晨有些尴尬。

“是他的现任女朋友。”晚晴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只有叶晨看到了。

“咳!!”

“哦?你们一起学习,是想考同一所大学吗?”

“是的。”

“那好啊,挺好,一起努力,不要因为谈恋爱影响学习,要因为恋爱而更有动力,这样挺好的,也是该谈恋爱的年纪了……哈哈。”父亲用力拍了拍叶晨的肩膀,“也不用有太大压力,实在考不上就过来给我当学徒……”

晚晴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跳楼前年龄相仿,此时还能笑着说话的中年男人,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当时他跳楼的时候,究竟都想到了些什么呢?

但她很快就又重新低下了头,像是害羞。

……

9.做菜

(一)

“姑娘,喝水吗?哦,水果要不要?叔叔给你削个苹果?”父亲热情地招待道,躺在床上的母亲也露出几分微笑。

晚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她也曾无数次想过,如果能回到过去,一定要扑在母亲的怀里,说一说这么多年所承受的苦楚;如果能回到过去,一定要揽着父亲的肩膀,谈一谈作为一个男人到底该怎样活着;还想再和双亲合影一张——之前留下的三人合照,有些太早,没能记录他们生命最后两年的样貌。

但真正见面的时候,却感觉有些陌生。

哪怕她此时不是晚晴,而是叶晨,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二十年的时光,实在是能改变太多太多。

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是足以从毛头小儿成长为大人的时间。

而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她也经历了太多,甚至站在了和离世父母相仿的年纪里。

此时此刻,她甚至可以说,自己和父母算是同龄人。

许多许多的话,许多许多的烦闷,许多许多的欢喜,最后却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啊,爸,她,她有点害羞。”叶晨见晚晴沉默着迟迟不回答,赶忙帮她解围道。

“哈哈,我看出来了。”父亲一副完全不尴尬的模样。

“对了,老爸,老妈手术完后要注意……不要发炎或者病变啊。”

“这个你放心,医生开的那些药都吃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就是得好好休养休养。”

“还是,小心点好啊,最好每天检查一下内脏有没有问题,拍个片之类的。”

“你这就太夸张了……不过明天去检查一下也好,没问题的话就等出院的时候再检查一遍,这样就足够了。”

“呃……老爸,万一出事了呢?”

“没好话想说可以不说。”父亲瞪了他一眼,“别扯这些不吉利的。”

“咳……”

叶晨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总不能告诉他,母亲过几天就会死,所以要提前预防?

但真正的死因其实就连晚晴也不清楚。

第10节

甚至在她的记忆里,都没有母亲做手术的真正原因。

只知道她有一天身体不舒服,然后就进了医院,接着就再也没有出来了……

问父亲一些事情,他也只说是些没什么大碍的小毛病。

晚晴也曾去仔细想过,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想得再多也没有意义。

“你们两个,早餐吃了没?我再去给你们买点吧?”

“啊,不用了,爸,我们吃过了。”

“没事,再吃点嘛,你在这陪着你妈,我去再买点哈,包子煎饼想要吃点啥?”

“呃……那就煎饼吧?”

晚晴微微抬起头,目光落在父亲身上,脸上的表情沉重到有些吓人:“……都行。”

“小姑娘,你别被叶晨那小子吓到了,阿姨只是小手术,没什么事儿的。”

“没……我只是。”晚晴急中生智,“有些紧张。”

……

(二)

叶晨和晚晴在医院里待了整整一天,有了接班的人,父亲终于能抽空回去好好休息一阵子,到了傍晚的时候,他才过来,顺便把二人都给‘轰走’了。

“好了好了,回家去吧,晚上有我就行了,你们都各自回家,好好睡觉。”

他这样笑着。

但晚晴却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些许担忧。

或许只是她的错觉。

来时是清晨,回去时却是傍晚,这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

——虽说俩人几乎什么都没干。

晚晴甚至没有怎么陪那经常想念的母亲聊上几句,几乎都是叶晨在说话。

兴许是有太多想说的,所以反倒没什么想说的了。

她站在医院门口,望着那因为工厂浓烟而看起来朦胧模糊的夕阳,冷风从她身旁吹过,带起了花坛灌木叶片上的尘埃。

在历史的滚滚长河中,每一个普通人,都像这些尘埃一样微不足道。

即使努力依附着什么,也会因为一阵微风而被带向远方。

太渺小,太无力……

但她一定能扭转那些不好的未来。

她攥紧了拳头,骑着车的叶晨好奇的靠在她身旁:“怎么了?不上车吗?”

“嗯?嗯……走吧。”

“说起来,老爸老妈一天都没发现我这衣服是新买的啊。”叶晨笑着开了个话题,“大概是款式比较常见?”

“是有心事吧。”

晚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感觉像是抓住了什么似的,微微一愣。

“也是,毕竟刚做完手术,还有点担心吧。”

“不是,不对。”

“那怎么了?”

晚晴努力想抓住的灵光飞走了。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斜睨了叶晨一眼:“别打断我思绪好吗,算了,想不起来了,走吧,回家。”

“呃……回我家?”

“回我家。”晚晴淡淡地说道。

“哦……对,我衣服还在你那呢……”

“这段时间就先住我家吧。”

“啊?”

“免得你做出什么超出我控制范围的事情。”

“说得我好像犯人似的……”叶晨撇了撇嘴。

“还有,帮我打扫卫生。”

“啊?这应该是男人做的事儿吗?”

“难道你觉得我是女人?”

“……起码看起来是的。”

“但我比你年长,所以应该你干活,再说了,在未来,女人都是不干活的。”

“……有这道理吗?”

“没有吗?”

“好吧好吧……我帮你打扫还不行吗。”叶晨的语气有些无奈,但脸上却洋溢起笑容,隐约间,似乎都觉得被灰雾笼罩的夕阳都不再那么朦胧了。

……

(三)

夜晚的街道华灯初上。

灯光并不那么充足的城市,对于晚晴来说有些陌生。

路边的小店里,一个男人正在砍价:“可以了,三百五,我就买了!”

“大哥,这可是新的传呼机啊,我进价都不够的,这样,我成本价卖你,就当是交个朋友好吧?四百二。”

“太贵了太贵了。”

“大哥,这不是买衣服砍价啊,咱们这都是明码标价的,你四百二买了,皮包、链子,这些都当赠品送你!”

“……那行。”

转过这个转角,又是一条格外繁华的商业街。

店里的东西似乎总是堆得满满当当的。

晚晴的目光落在那些黑白电视和彩电身上,这些东西也是最吸引路人的。

甚至会有孩子在此驻足,看一看电视机里播放的节目。

路边卖羊肉串的摊子上传来浓郁的孜然香味,蓝眼睛的高个男人拿着把扇子轻轻扇着风,好让这香味飘到更远的地方。

没吃晚餐的叶晨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好香啊……”

“买个红薯填填肚子吧。”

“呃……我是说羊肉串。”

“我知道,但是那个太贵。”晚晴摸了摸口袋,“剩下的钱不多了,还需要维持生活。”

“啊,对,你家不是有厨房吗?要不买点菜回去做?”

“你会做?”她斜睨着看向他。

“难道你不会?”

“我为什么得会?”

“……那你怎么活的啊?”

“外卖。”

“外卖?”虽然这个名词在这个年代已经有了,但叶晨总感觉她和自己想的不是一样东西。

“嗯,要解释的话得从头开始讲,以后再说吧。”晚晴摇了摇头,“不过,做还是会做一点的。”

“……真的?”叶晨怀疑她是在逞强。

“臭小子,我能活下去当然也是有一定生活能力的,别小瞧我了。”晚晴眯起眼睛,看向了街对面的菜市场,“走,我们去买菜。”

“没问题吗?”

“你放心吧。”

……

(四)

公寓的厨房并不大。

或者说很小。

只是勉强分出一个空间来充当厨房而已。

但总算是聊胜于无,好歹能做些小菜。

厨房虽小,但好歹配备了一台在这个年代十分先进的柜式油烟机,关上门后,不至于被里面的油烟给呛死。

“哗啦——!”

翻炒的声音倒是够响。

叶晨似乎已经能想象出那滋滋冒着油花的肉在锅子里慢慢变得金黄了。

听说是要做一道辣椒炒肉,外加一盘酸辣土豆丝。

汤则是豆腐羹。

虽然等待的时间有点久,但这三道菜总算是上来了。

“呃……”他顿时陷入了沉默。

辣椒炒肉里的辣椒已经缩水一大半,肉也变得又干又柴,肥肉好像都已经化掉了。

豆腐羹好像太过粘稠,像是胶水一样了。

只有土豆丝看起来还算正常。

但叶晨吃了一口,却发现只有辣味却没有酸味。

完全不能算是‘酸辣’土豆丝。

“怎么样,还行吧。”

“还……还行。”叶晨给了个勉强的答复,“起码能吃。”

“别挑三拣四的了,难道这样不好吃吗?”晚晴夹起一块肉放进碗里,“就是要这样柴的才好吃啊。”

“是吗?”

“嗯,肥肉有什么好吃的,这样烧了之后,肥肉也很有嚼劲了。”

“有嚼劲过头了吧……”叶晨咧牙呲嘴,感觉自己像是在咬橡皮筋。

“挑三拣四,那你做给我吃啊?”

叶晨眨着眼睛,筷子悬在半空,沉默了半晌才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是未来的我吗?不是未来的我妈吗?”

“你妈在未来早就死了。”

这听起来像是骂人的话,却是在陈述事实。

“我就是打个比方……说起来,你不记得了吗,老妈也总喜欢这么说我啊。”

“……嗯。”

“我从小就决定不要长大了以后变成像母亲这样不喜欢承认自己错误的人的。”

“……”晚晴总感觉这是在拐弯抹角的骂自己,她平静地抬起头,挑了挑眉毛,“我怎么不承认错误了?你不就是我的错误吗?”

……

10.夜市

第11节

(一)

吃完饭后,晚晴就把手一甩,靠在了那舒坦的贴皮椅背上:“洗碗。”

“我洗啊?”

“我做饭,你洗碗,很公平吧?”

“公平、公平,太公平了……”

“记得把厨房打扫干净,油烟机和灶台也擦干净。”

“能不能别老和妈一样说话啊。”叶晨捂住了额头,“听得就头疼啊……”

“提前适应一下吧,万一妈没了,你还有个新妈呢。”晚晴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

“……我们都已经提醒过了,应该不会有事了吧?”

晚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轻叩着这张并不大的小方桌,看着叶晨收拾碗筷:“你知道蝴蝶效应吗?”

“蝴蝶效应?好像听过来着?”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餐盘叠在一起。

在信息不那么发达的年代,哪怕是这种在未来连小学生都知道的名词,对于叶晨而言都有些陌生。

“当蝴蝶扇动翅膀的时候,可能会在遥远的彼方引发一场风暴。”晚晴托着腮帮,粉嫩的指甲依旧一下又一下轻轻敲打着桌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而我来到过去,存在本身就已经改变了历史,再加上我所做的那些事,整个世界或许都会因为这样小小的改变而引发大的变动。”

“嘶……听起来像是会出现大麻烦啊?”叶晨托起全部的盘子,往厨房里走去,“不会搞得世界大乱吧?”

“也说不定呢。”晚晴翘起了二郎腿,“但也可能只是改变了母亲的未来。”

“总之能继续活下去就好了。”

“……如果那么简单的话就好了。”

“啊?”

晚晴想起了曾经的一些猜测,但却没有个肯定的答案。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将一只手架在椅背上,微微侧身朝厨房望去:“喂,等下去逛一逛夜市吧?”

“啊——?”哗啦啦的水声让叶晨有点听不太清她讲了什么。

“等下去逛夜市。”晚晴抬高了声音。

“哦,好啊……我说,你怎么做的饭啊,这厨房也太脏乱了吧……”

“看到了就搞干净。”

“是是是……”

叶晨就像是个听话的小媳妇似的,不住地应着声,还特意走到厨房门口,朝她投来一个无奈又乖巧的表情。

晚晴忍不住笑了。

虽然长得普通,但最起码身材健康,不像后来发福到都不想照镜子的自己。

相比起来,现在的叶晨简直是顺眼太多了。

……

(二)

夜市是这种相对落后年代的城市特产。

它们就像是属于城市的集市。

在农村里的时候,它们一般都在早晨,而在城市里,为了符合大多数人的上下班时间,它就被改到了夜晚。

也没有人去规定什么,一切都是在潜移默化中产生改变。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这条宽敞的马路上车流渐渐少了,但摆摊的人却变得多了起来。

有人将手电筒悬挂着照明,也有人用有台灯功能的手电筒,还有人接了电瓶的电,挂了一盏很亮的灯。

但总之,这些小小的灯泡,都是挂着的,并不牢靠。

微风轻轻一吹,就会跟着轻轻晃动。

那些光和影也就跟着一起摇曳。

就像这个充满未知、打破定式,为普通人带来动荡的年代一样,高悬空中,没有一个能落脚的地。

地摊上的东西琳琅满目,也并非都是从同一家批发市场进的货,有些甚至直接是从厂家里拿的。

什么样的东西都有人拿出来卖。

晚晴甚至看到有人在卖工厂里的车间灯泡,那个赤着上身的精壮中年男人举起一枚接通电源的灯泡:“看看,这个是咱们车间里用的灯泡,平时就装车间里,晚上开班了都能亮得和白天似的,嘎嘎亮,嘎嘎新,都是没用过的哈,便宜卖,便宜处理了!”

也不知是他从厂里顺出来的,还是厂里拿出来给他抵工资的。

又或者是一个小工厂倒闭,工人们自发地分走了所有能卖点钱的玩意儿。

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事儿根本都算不上新鲜了。

甚至有人从别处批发来的东西,还要故意说这是厂里卸出来的好货,来让别人相信他的质量。

摆摊卖旧衣服的也有不少,但听说那些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或者是从垃圾桶里捡来洗干净的,总之不是实在没钱的人,一般不会去买。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工地的工人们,就会买这种旧衣服作为干活时的工作服,因为不用担心它脏了或者破了。

毕竟通常它们的价格都很低。

有一件一件买的,更有打包论斤称的。

这样的盛景,让晚晴忍不住有些感慨:“旧时代的人味儿啊……”

“未来没有地摊了吗?”叶晨上前半步,和她并排走着。

“是啊,没有了,因为影响市容市貌,再后来……就更不允许摆了。”

“为什么?”

“呵。”晚晴轻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怨恨和无奈。

“感觉你好像很讨厌未来那个时代啊。”

“是啊,你知道我怎么死的吗?”

“跳楼啊。”

“知道我为什么要跳楼吗。”

“为什么?”

“因为我甚至什么都不能说。”

“为什么啊?所以……是什么?”

“如果你这么想知道,我就一点点的告诉你吧,首先要从……”

“呃,嗯……”

“呵呵。”晚晴把一切说完,不再继续,只是报以两声冷笑。

见叶晨一直望着她,才淡淡地反问道:“你觉得呢?这些事真的是应该的吗?”

“按照你那么说,这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家好啊,你不能那么自私的去想啊。”叶晨有点不太高兴——之前的大多是他其实虽然会腹诽,但很少像这样认真的反驳。

“越是长大,就越是不相信谎言。”

“怎么可能会是谎言呢,我相信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心真意的,我们所有人都是一个集体。”

“是吗。”

“嗯,哪怕有所牺牲,也是为了保全大多数的人啊。”

“那如果你是要被牺牲的那个呢?”

“我一定会坦然接受啊。”叶晨的眼睛里有一种坚定的光。

晚晴嘲笑着他:“哦,那你可真是伟大。”

“舍己为人,很正常吧?”

晚晴扯了扯嘴角,许多想嘲讽他的话,却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

不是被他说服了,而是看到了那个曾经一片赤诚的自己的内心。

原来她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她有些感慨。

感慨岁月的无情,感慨人世的摧残。

“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相信我是对的了。”

“我现在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我长大了以后也要当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蠢家伙,你真以为这世界只有正义和邪恶两种分别?”

“一切都有对错,或者谁更对,谁更错,要么就是两权相害取其轻。”

“随你的便。”

“我会努力不变成你的。”

“很可惜,这玩意儿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晚晴轻蔑地一笑,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她忽然加快脚步,在前面的一个小摊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卖磁带机的摊位。

除了磁带机外,还卖一些时下最前卫的MP3以及二手的传呼机。

当然,成交量最大的还是磁带机。

毕竟便宜。

买磁带机或者其他更昂贵些的商品时,老板都会附赠些小玩意儿——比如说金属外壳的打火机,美女图案外壳的打火机和小手电之类。

相比之下,旁边另一家老板的摊位卖的东西就单一的多——只有收音机,各种造型各种大小的收音机。

这也是当下卖得最火热的东西。

虽然不能看到画面,但起码能听到声音,足够廉价。

“老板,你这二手传呼机怎么卖啊?”

“两百八。”

“新的才三四百,你这二手卖这么贵啊?”

“我这都是品相好的,你要是不嫌外观差,喏,这个,屏幕上有划痕的,磕碰比较多的,你想要,我一百八卖你。”

“太贵,太贵。”这个问价的男人摇着头,背着手离去了——反正这一条街都是夜摊,他有着相当充足的选择。

“老板,磁带机怎么卖,要有录音功能的。”

“哎哟,录音功能?这个可就贵了,最便宜也得二十。”

晚晴沉默了一下。

虽然买得起,但口袋里的钱实在不够多了。

“算了。”她淡淡地转过身,丝毫没有感觉到不好意思。

反倒是一旁的叶晨笑得有些尴尬。

为了掩饰这尴尬,以及谈论刚才那个话题后的僵硬,叶晨指着不远处的摊位夸张地大喊道:“啊,晚晴你看,那里有卖桌布的摊位啊,要不要买一条回去垫在桌子上?”

公寓里的桌子很朴素,就是普通的木头方桌,牢固而简陋。

——毕竟总得在什么地方节省下成本的嘛。

铺了桌布之后,确实会显得精致一些。

而且那些漂亮的格子图案自带一种规则的美,看到它们的时候,会让人的心情都不由放松许多。

“嗯,买一块吧。”

“说起来,你今天来夜市就是为了买磁带机吗?”

“随便看看而已——如果你看到有卖坏机器、散零件的摊位,记得和我说。”

“怎么了?”

“我可以修理或者组装。”

“真的?”叶晨兴奋地睁大了眼睛,“你会这个?”

第12节

“这不就是你现在想学的吗。”

“咳嗯……”

“对于修理和组装电器这种事情,我还是很擅长的——虽然我所擅长的那些手艺,都在很短的时间里被时代淘汰了。”晚晴轻描淡写地笑道,但叶晨却在这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许多的哀愁。

……

11.长谈

(一)

一块崭新的格子桌布被铺在了小方桌上,顿时为它增添了几分格调。

叶晨看向了门边酒柜里的新花瓶,左右看了几眼:“把这个花瓶拿出来摆桌上,再放束花进去,肯定很漂亮。”

“麻烦。”晚晴翻了个白眼,把装着乱七八糟零件的袋子放在了桌上。

这是刚从地摊买的,除了整个的配件外,还有一些当做废件卖的机器——无一例外,全是磁带机。

这么大一袋,只花了五块钱。

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能组装出三台磁带机来,即使运气很差,也能组装个一台。

晚晴又不是傻子,不可能把全坏的机子与配件都买回来。

“……就每隔几天换下水就好啊,会让房间里显得很有生机的,好歹是自己住的地方,也要好好布置一下吧?”

“你还有这习惯?”晚晴像是第一天认识自己。

“咳!我只是看电视里,漂亮姑娘的家都是这样的吧。”

晚晴轻笑着看了他一眼,戳了戳自己的脑门:“这里面装的是个大叔的灵魂,别把我想得太美了。”

叶晨一屁股坐在晚晴身边的椅子上:“现在就要开始装了吗?”

“别急,得看看都有哪些零件……好久没鼓捣这些东西了,还得重新热热手。”晚晴说着,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刚才在楼下买的红塔山,拆开塑封包装,十分熟练地叼起一根。

“未来的我还抽烟吗?”

“抽啊,压力太大了的时候,只能抽烟缓解一下,慢慢就成了习惯。”晚晴带着几分笑意地看向叶晨,“怎么样,小子,要不要试试?”

“不要不要,抽烟对身体不好,我可不抽。”

“要我一直都像你这样循规蹈矩,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臭水沟里了。”晚晴不屑地挑了挑眉头,将烟嘴重新调了个位置,用那粉嫩的薄唇轻轻含着它,打火机‘咔哒’一声被摁下,小小的火苗窜起,点燃了香烟。

晚晴眯起眼睛,就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似的,温柔而贪婪地深吸了一口,紧接着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呃……!!”

“没事吧?”叶晨一脸担心地望向她。

“嘶……辣……好呛……”

“……你实际上不会抽烟吧?”

“只是这个身体没有适应而已。”晚晴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不信邪地又吸了一口,这次呛得更加厉害,连衣裙的吊带都从她那白皙的肩膀上滑落,若隐若现的风光让叶晨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咳……呃唔……”晚晴几乎是挣扎着直起腰,将烟头丢进了盥洗室的马桶里,滚烫的烟头和水碰撞,发出‘滋啦’的声响。

“没事吧?”

“你小子只会这一句吗?”晚晴瞥了他一眼,“以前没觉得这么难抽过……给我倒点水。”

“哪有水啊?”叶晨的一句话倒是把她给问倒了。

家里似乎连烧水的茶壶都没有。

“家里有没有多余的茶壶?到时候拿一个来。”

“你还真不客气……”

“有什么好客气的,那不就是我自己家吗?”

叶晨愣了几秒,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好像……也没错?”

……

(二)

修理和组装的工具也是在小摊上买的,没有任何包装,螺丝刀就螺丝刀,扳手就扳手,都是单独的一个,看起来不是很干净,似乎也是二手的。

或许是从厂里顺出来的吧。

毕竟像这样的工具,每个厂里都有很多。

叶晨对这些机械结构的东西很感兴趣,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

从小就是这样,那时候父亲还夸他是个做工人的好苗子。

要知道在父亲那个年代,这可是一句充满赞扬的话。

每次父亲说起自己是怎么通过层层筛选,作为一个外行人成功进入工厂的事迹,都是一脸的骄傲和自豪。

“这个是皮带轮,这个是皮带,这个是转机,这就是机子最重要的部分,全靠他们带动了,这个皮带已经断了,等下记着,要是哪台机子皮带是好的,就给它拆过来。”

“好!”叶晨甚至都想自己动手试试了,“我也来拆拆看?”

“行啊,你随便拿一台拆就行,拧螺丝总会的吧。”

“就算你是未来学过很多知识的我,也不要小瞧我好吧。”叶晨拿起了螺丝刀,挑了一台看起来最破的机子,就学着晚晴的模样开始将它拆解。

二人开始做起同样的事。

一个带着几分怀念,另一个则带着几分新奇。

“也不用学得太认真,反正过几年这些就要被淘汰了。”

“总有用的吧?”

“有个屁用。”晚晴笑骂道,“你知不知道未来的手机有多少功能?”

“有……什么功能?”

“可以听歌、看电视、打电话、发短信、浏览网页……玩远比现在画面好十几倍的高清游戏,还可以拿来办公,而且打电话只要有网络就可以,不用话费。”

“哇!未来的科技这么厉害?这样的话是不是能省一大笔电话费?”

“总体来说,算是比这个时代的电话费便宜了。”

叶晨朝她投来了羡慕的目光,羡慕她曾在未来走过一遭:“那未来的手机,长什么样?集成了那么多功能,会很笨重吗?”

“不会,比大哥大还要小,嗯……大概就和这个磁带机差不多大吧,整个都是屏幕,你有没有见过那种黑色的玻璃?”

“见过啊。”

“大概就是那样一块黑色的玻璃。”

“那,操作的按键呢?放在背面吗?”

“不用按键,你触摸屏幕就可以操作了,前后都有摄像头,可以打视频电话。”

“视频电话……可视电话?!”

“是啊。”

“这些科幻小说上的内容,果真都实现了吗?”叶晨甚至放下了手中的螺丝刀,满脸兴奋地看向了晚晴。

“嗯,对我来说,并没什么稀奇的。”

“未来好厉害啊,真想快点去到未来……”

“死了这条心吧。”晚晴讥讽道,“未来的科技有多发达,生活的希望就有多渺茫,活着确实不是什么问题,但向上的道路几乎都被堵死了,你上不去的。”

“不可能的吧,是不是你自己有问题?不够努力,之类的。”

“未来就是这样一个时代——努力也不一定会成功的时代,明白吗?”

“怎么会这样……”叶晨大失所望,但他很快就又振作起来,“不过这也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我要亲眼见过未来才能确定。”

“呵,还挺倔。”

“眼见为实。”

晚晴看向他的脸,上面有坚定,还有对自己这种悲观态度的不满。

仔细想想,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容易动摇,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未来的一切都不抱希望的呢?

希望啊,真是比金子还宝贵的东西。

……

(三)

一晚上的时间只是整理出了可以用的零件,时间已近十二点。

在这样的午夜,就连城市的灯光都变得黯淡了许多。

晚晴今天没有那个心情非得拽着叶晨一起洗澡,她先洗了澡,就躺倒在了柔软的圆床上。

灯光并不明亮的城市里,就连那紫色的云彩都看得格外清晰。

她的人生,甚至这个世界,或许都会因为她的一举一动而产生改变。

不过她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世界怎么样,她无所谓,她只想这个年轻的自己,不要再遭受自己曾吃过的苦,不要再有那么多的痛苦与悔恨。

“叮铃铃——”

客厅里的座机响起了铃声。

“晚晴——电话!”叶晨在盥洗室里大喊着,而晚晴却已经赤着脚跑了出来,抓住话筒,猛然提了起来。

“喂?”

“喂!?是你吗?我……我未来的女儿?”

“是我,我叫晚晴。”

“叶晚晴吗?嘿嘿……这名字是我取的?还怪好听的……”

晚晴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问道:“怎么了,那件事发生了吗?”

“真、真的着火了!而且是很大的火!她,她,她今天还在医院里,不知道会怎么样,医生说,主要是在逃出来的时候吸入了更多的有害气体,然后过于紧张和慌乱引发了心脏病……她不会有事吧?”

晚晴的心咯噔一下。

这件事的细节她从来未听父亲说过。

只是母亲偶尔会说起自己的工厂着了火,父亲到她的医院去看她,二人渐渐加深了感情,最后才终于在一起的。

“……你放心,在你那个时间线里,她暂时是不会有事的。”

“暂时?到底是……”

晚晴打断了他的话:“最起码直到和你结婚,并且生了孩子,都不会有事。”

电话那头的男人忽然有些沉默,他深吸了几口气:“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后来,后来她……?”

“后来的她,可能会死。”晚晴似乎明白了什么,“恐怕也是因为心脏病。”

“怎么会这样?”

“你别慌,未来是可以改变的,照顾好母亲,让她尽可能不要留下后遗症,说不定就可以推迟复发的时间。”晚晴抓紧了话筒,“一定要让母亲好好休养,未来的生活也要让她开心一点……明白吗?”

“我,我……大概明白?”

“不要怕,未来一定是可以改变的,一定。”晚晴想起了和记忆里并不一样的床位,语气逐渐变得坚定起来,“在这之后的母亲,就交给你照顾了……父亲。”

“好……!”

“喂喂,你的时间到了,想要打后面排队去!”

随着这略带不耐烦的声音响起,电话再一次被挂断。

晚晴缓缓放下话筒,看向那雪白色的墙壁——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

12.检查

第13节

(一)

1996年8月19日,星期一。

八月的尾声,已经带着秋的飒爽,但却还没有染上那秋日的寂寥。

今天倒是起得很早,朝阳才刚刚升起,那轮黯淡的月尚未落下。

穿着黄色服装的大妈正在扫地,那竹扫帚‘哗啦’、‘哗啦’地一下又一下,扫去落叶,却阻挡不住更多的秋叶从树上落下。

厂属医院门口,停着几辆自行车,有几个刚下班的护士正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地从里头走出。

走进医院,迎面而来就是那股消毒水的气味——也可能不是消毒水,但总之大家都一直这么形容,所以晚晴也就跟着这么叫。

小时候最讨厌去医院,因为这气味很难闻,而且每次去医院不是打针就是拔牙,实在是个痛苦之地。

长大之后,也害怕去医院,因为钱包遭不住。

但现在回到这间属于过去记忆的医院里,却莫名感觉有些怀念。

成长的路上,这家医院其实也没少来。

但却很少像现在这样仔细看过。

叶晨站在电梯门口,优雅的电梯员已经笑着望向了他:“请问去几楼?”

“呃,五楼。”

“好的,请进电梯。”

随后,她也跟着走了进来,轻轻摁下了‘5’这个数字。

一九九六年,大概是个服务行业格外发达的年代吧。

晚晴这样想着,又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在她那个年代,什么行业都像是服务行业了,还不如这种专门的服务行业呢。

“五楼到了,请慢走。”

伴随着‘叮咚’声的响起,电梯员那甜美的声音也跟着响起。

叶晨笑着向她道了一声谢谢,而晚晴则什么都没表示,先他一步走出了电梯。

还是那个熟悉的病房,打开门,是一张空落落的床位。

一路往里走,只有母亲躺在床位上。

她好像是在睡觉,只是睡得很轻,开门的那点动静已经将她吵醒。

她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是叶晨和晚晴,带着不少皱纹的脸上就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

“老妈,身体难不难受?”

“没什么事,就是困又睡不着。”

“没事,你白天的时候多眯一会儿。”叶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点也不客气地拿起桌上摆着的矿泉水就往嘴里灌——大抵是别人送的,这年代一般人也不会特意买矿泉水喝,医院里也有打开水的地方。

但这矿泉水的优点就是开盖即饮,而且还凉快。

一路骑车过来,就算天气凉快,他也已经浑身是汗了。

——毕竟后头还载着个晚晴。

“爸呢?”

“买早饭了,顺便帮我预约一下检查。”

晚晴没加入对话,她乐得保持自己所谓的腼腆人设,因为一开口,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和父母以陌生人的关系对话?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怪异。

“呵呵,昨天晚上睡着,我又梦到了以前的事儿。”母亲笑着看向晚晴,“以前叶晨他爹啊,总说我会生个龙凤胎,结果我就给他生了个儿子,害得他只能把那些买来的小女孩的衣服送给别人。”

叶晨顿时咳嗽了起来。

晚晴的面色也是一僵。

她忽然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身处于这个时空,做的事情会改变未来,但不会改变当前的自身。

但倘若在她之前,还有一个会受到未来影响的过去呢?

万一出现什么意外,那么甚至有可能如今的她和叶晨都不复存在。

毕竟他的时间更靠前,越是靠前,就越是容易影响到后面的时间。

但改变已经开始,蝴蝶的翅膀已经扇动,谁也没法停下来了。

……

(二)

“哦?今天来得早啊?”父亲拎着早餐走进了病房,笑着看向他俩,“不用每天都来的,你们两个既然约定好了,那就去好好学习就行。”

“没事儿……今天来……来看一下,主要是有点担心嘛。”

“哈,不用担心。”父亲笑着摇了摇头。

晚晴看不出他眼神里到底藏了什么,又不能一直盯着看,只能将目光重新移向了窗外。

医院里种着的全是常青树,在这个黄叶开始飘落的季节里,依旧绿色的一片。

特别是那挺拔的松树,有五六层楼高,即使在房间里也能清晰的看到。

一阵大风微微吹弯了松树顶上的尖尖,但等风过后,它就依然很有韧性的挺地笔直。

许多片云彩聚集在一起,只露出一小块苍蓝的天空。

风似乎又大了几分。

看这天色,像是要有一场暴雨。

……

(三)

微妙的气氛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才被开门的声音给打破。

一名医生和一位护士走了进来,要进行父亲所预约的检查。

“检查一下身体状况,要过一下仪器,早饭还没有吃吧?”

“哦!还没,还没。”

“行,走吧,慢点。”这句话是对他身旁护士说的。

虽然只是个检查,但叶晨和晚晴的眼神都像是要送她去重症监护室似的。

惹得母亲都笑了起来:“你们别那么担心好吗?弄得我都紧张了。”

“孩子们关心你嘛。”父亲笑着走在了被推走的病床旁边。

他昨天好像又没睡好,脚步看起来有些虚浮。

叶晨看了一眼晚晴,后者却没看他,自顾自地跟了上去,他见状,也忙不迭地迈动了脚步。

不过他们没有跟的很近,和父亲隔了一段距离。

他看向医生,压低了声音好像是在问着什么,而后者却摇着头,给了一个十分轻松的笑容。

看嘴型,大抵是一些让他放宽心的话。

检查有些费时间,每过几分钟,叶晨就会有些焦虑的东张西望一下。

然而这普通的医院走廊,实在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好看。

“你就不能安静点吗。”晚晴斜睨了他一眼。

“……安静不下来啊。”

“你就安静的坐着,等结果,不要那么着急,如果现在出事,反而是好事。”

“为什么?”

“就在医生的眼皮子底下,不会耽误抢救的时间啊。”

“也是哦……”叶晨顿时心情复杂,“我现在不知道希望出事还是希望别出事好了……”

“所以安静地等着就行。”晚晴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了下来,“不要掀起更多的蝴蝶效应,明白吗。”

“这也有影响?”

“……重要的时刻还是少制造点影响的为妙。”

“好吧……”叶晨只能乖乖地坐下——那坐姿简直就像个小学生。

不过什么事情都有结束的时候。

在二人感觉十分漫长的检查,实际上也就花了小半个上午的时间而已。

母亲安然无恙,身体恢复的挺好。

“真没事吗?医生?”父亲笑着,明显松了口气。

“真没事,你要不放心,去买点水果给她吃吃,不过也不能吃多哈。”

“好的,谢谢医生了。”

“没事儿。”医生摆了摆手,和护士走远了。

像这样不放心的家属他们见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

“看来没事?”叶晨看了一眼晚晴。

晚晴点了点头,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但总不可能晚上留下来看护吧?”

“我们可以白天待在这里,这样老爸白天休息好了,晚上就有精神点。”晚晴看向叶晨,“做力所能及的事。”

“也是……”

“好咯,没啥事儿了,你们两个回去吧。”父亲笑着看向二人,躺在病床上被推过来的母亲也跟着笑。

“回家要好好学习哦,别听你爸的,继承他那什么工作,当个大学生才是正经事儿。”母亲微微抬起头,看向了二人。

“哎——没那天赋也没必要太强求嘛,反正你尽管努力,失败了也没关系,还有你爹我这个后盾呢。”

“好……”

“不用,叔叔回去睡会儿吧,晚上你还得照顾阿姨,我们白天在病房里学习就好。”

“那明天再说吧,你看你们,书都没带来呢。”

“老爸,我现在就去拿!”叶晨十分积极,然后看向了晚晴,“晚晴在这里等我就好了。”

“……你这……”

“友良,你就听他们的,去休息吧,昨夜我要你给我倒了好几次水,你不是根本没睡好吗。”

“哎……叶晨以前可没这么懂事,还得是姑娘有孝心啊。”

“那就怪我当年没有生个龙凤胎,少了你的贴心小棉袄咯。”母亲轻笑道。

“哈哈……”父亲像是想起了一些模糊的往事,顿时一拍脑门,尴尬地笑了起来。

……

(四)

父亲回去睡觉,叶晨去拿作业和教科书,病房里一时间有些冷清,只剩下了母亲和晚晴二人。

“姑娘,苹果吃点吗?”

“不用。”

“姑娘,梨吃个吧?”

“不用了。”

“那喝点水。”

“……好。”

晚晴拿出一次性纸杯,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捧在手心里,慢慢地啜饮。

第14节

她其实也想说些什么,但总是停留在组织语言的程度。

“姑娘,虽然你不是我女儿,但总感觉你看着很亲切呢。”母亲脸上的笑纹挤在了一块儿。

“嗯……”

“你爸妈是哪个厂的?也不知道见没见过——还没听谁家说过有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呢。”

“哦,他们跑南闯北的。”

“那可比我们辛苦多了。”

晚晴笑了笑,没回答。

母亲沉默了半晌,忽然又笑着说了一句:“总感觉你就是我那个没生出来的女儿呢。”

坐在椅子上的晚晴,顿时不知道双腿该放在哪里了。

……

感谢「终究是水中月镜中花」的打赏!特此加更一章(谢谢涩清钰)。

13.排异

连续的晴天让天气又变得热了起来,天花板上的吊扇正缓缓地转着,没有空调的病房里,只能尽可能打开窗户通风。

微风将床头柜上摆着的花篮塑料纸压低了一些,发出轻微的声响。

玻璃杯中的水一口未喝,正泛起丝丝缕缕的涟漪,像是不由自主向外发散的思绪。

晚晴的目光直直地落在窗外,越过这绿树成荫的医院小院,看到从远处公园里吹来的一片半绿半红的枫叶。

风儿将它吹落,又将它扬起,像是温柔的手将它捧在手心——然后‘啪’地拍在了墙壁上。

枫叶变得有些残破,无力的落回地面。

她从走神中猛然惊醒,重新看向了母亲。

“妈……”她下意识地轻启朱唇,但紧接着,房门却被推开了。

叶晨背着书包走了进来,发现二人都正望向自己。

“……怎么了啊?”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干嘛都看着我……”

晚晴轻轻摇了摇头:“好了,开始学习吧。”

“嗯,这可是高中最后的一个暑假了,一定得好好学哦,当一个大学生,以后可是能分配工作的。”

“我跟着老爸不一样能分配工作吗。”满头大汗的叶晨拉开书包的拉链,尴尬地笑了一声——事实上,他对自己能否考上大学这件事,根本心里没底。

因为这不是有差距,而是差距很大。

“那不一样,大学生分配的,都是有前途的好工作。”母亲数落道,“你就不能求点上进吗,老要继承你爸的工作,你得自己去闯呀,自己去拼。”

“嗯,只有自己努力才是真的。”虽然晚晴知道,等到他们大学毕业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不分配工作了,但却只是藏在心底没有说。

说出来,指不定让这小子更放松了。

但实际上哪怕不分配工作,这个年代的大学生还是有不小含金量的。

即使是零几年左右的时间,大学生也能相当于二十年之后的某些冷门专业研究生了。

甚至不止是本科能和未来研究生比,就连某些专科,都可以与它们相提并论。

就像货币会膨胀一样,在未来,学历也是如此。

“你们先学着,妈睡会儿。”母亲微微侧过头,面向着窗户,“别太大声就行。”

“嗯,老妈你安心休息吧。”叶晨指了指自己的书包,又看向了晚晴,压低了声音,“你看看要先学什么?”

“你先管你自己写作业,我先看看。”

晚晴淡定自若地拿起一本习题册,上面写着「高中数学综合题」这几个大字。

摊开之后看了一眼——她发现自己好像连题目都有些看不懂。

比未来那会儿看全英文的特殊视频还要费劲。

这其实很正常。

高中时就没学好的知识,怎么可能会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学会?

反倒是随着年龄增长,不常用的东西忘掉的会更多才对。

她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才总算是想起几个专用名词来。

但也就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让她去解题,那可以说是完全不可能。

她的脸色沉了下去,又拿起物理、化学和生物。

除了生物和物理还记着一点之外,化学也和数学差不多,属于忘了大半的那种。

好在化学起码曾经还懂不少,不像数学——在她的高中生涯里,就没及格过几次。

一个学渣长大了之后八成还是学渣,甚至是更渣的学渣——那么一个学渣回到过去,又怎么可能让同样是学渣的自己成绩一下子变好?

事实上,人过了三十之后,学习各种事物的速度都变得缓慢了,如果说之前学自己喜欢的东西还可以进展飞快,那么在这之后,哪怕是去学自己以前很喜欢的东西,也难以静下心来学进去了。

再让她回到学生时代去学习,那种煎熬又折磨的痛苦感顿时涌上心头。

甚至就连那几乎快忘记了的,恨铁不成钢的原因,都慢慢想起。

长大之后很多人都说,自己当年没有好好学习,要是有后悔药,自己回到过去,一定要好好学习。

不得不说,这句话八成是扯淡。

哪怕晚晴现在逼着自己去看教科书上相对简单的题目,她现在都已经头疼欲裂,想要把书放下,然后走出病房抽根烟冷静冷静了。

而叶晨这小子也没好到哪去,他摊开英语卷子写了几道题,就开始抓耳挠腮,然后左顾右盼,接着就开始盯着卷子上的题目发呆。

思想世界唯在此时会变得格外天马行空,五彩斑斓。

她扯了一下嘴角,哑然失笑。

她痛恨的从来都只有自己,之所以会把这种恨意转移到叶晨身上,只是因为真的出现了一个年轻的自己而已。

或许很多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成绩不好、学习不行、做什么都偷懒而大发雷霆的时候,就是想到了年轻时不够努力的自己吧。

他们将孩子当做自己的替代品,当做了年轻的另一个自己。

然而那些孩子却很可怜,也很无辜,毕竟他们甚至不像叶晨,连大人们的另一个自己都不是。

纷杂的思绪最后化成了一声长叹。

当然,晚晴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活的。

唯一有所突破的,大概就是在面对困难的时候想出许多办法来应对吧——虽然大多数时候其实都解决不了麻烦,或者只能解决部分的麻烦。

但心中有计策可以应对的时候,多少会感觉安心一点。

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是充满着欺骗与糊弄——有时候甚至是对自己。

“呃……晚晴?”叶晨小声地朝她喊了一声,“教我一下呗?”

此时他的目光里还充满着尊敬,仿佛从未来回到过去的自己,一定是学富五车的人——最起码解决个高中作业不成问题。

得亏是英语。

由于某些不可道明的原因,她在毕业了之后还经常会用到它们,所以主动或者被动的又学过不少。

倘若此时叶晨问的是数学,她恐怕就只能顾左右而言其他了。

“这道题吗?完形填空?你只要能把文章读出来就能填进去了,这有什么难的?”

“主要是……读不太懂啊。”

“英语这种东西,还是要词汇量大些才行。”晚晴见他有些沉默,又转而开始讲解,“这很简单,你看这里……”

她十分庆幸,自己好歹还有一门能教他的东西。

如果只是想考个大学,通过英语拉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起码会让自己距离读上大学的分数线更近一些。

哪怕是大专都可以。

要知道,这个年代的大多数人读的所谓大学,其实就是大专。

在许多人的认知里,大学就是三年的。

思念在此时人们的普遍认知中,都是优秀学生才能考上的大学。

大专和本科于普通人的眼中,并没有那样的澄澈分明。

不管怎么说,这种正经的大专,也比后来成人夜校念出来的大专要靠谱的多。

——那玩意儿基本上就是拿钱买了个文凭。

“你要提高英语阅读量啊,到时候得把教科书里的所有文章都背下来,并且要完美的翻译出来。”

“饶命啊……”

“你如果不想以后当个社会底层,最好从现在开始努力……一年的时间不算多,但起码还来得及,最少还能挽回些什么。”晚晴十分认真的看着他,“我会陪你一起学习,而你,不准放弃。”

“我尽力吧……”叶晨忽然有些恐惧即将到来的高三了。

“而且,你也别想的太美,就算……没有跳楼那件事,他也要被从厂里辞退了,而你高中毕业后,一切还是只能靠自己。”

“……嗯。”叶晨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

——哪怕只有一个小时。

能做到一点是一点,尽全力去做吧。

光是这样就足够了。

毕竟这世界上其实没有多少人是能够拼尽全力去学习的。

……

夕阳正缓缓沉坠,刚睡醒的父亲精神还不错,他穿着一双绿面儿黄底的旧解放鞋,鞋带散了都没注意,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在家做的晚餐。

“吃了晚餐再回去吧?特意给你们也一块儿做了。”

“好啊……晚晴?省得回去做了。”叶晨赶忙点头。

晚晴知道他小子嫌弃自己做饭不好吃,不过并未发作,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她没法说‘爸爸’这两个字,也没法说出‘叔叔’这两个字,于是就只说了一声谢谢。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在路边干过夜摊小炒的,厨艺不错,只不过重油重盐——当然很有这个时代的特色就是了。

“彩彩?”他亲昵的喊着叶晨的母亲,后者略显虚弱的睁开了眼睛。

“嗯?”

“怎么了,身体难受吗?”

“还好。”

“她今天一直这样?”父亲看向了叶晨。

“没啊,刚才还和我们聊天说话呢。”

“就这半个小时……忽然有点喘不上气。”母亲轻轻点了点头。

晚晴豁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在这里不怎么说话的她声音一下子抬得很响:“快点,送她去手术室!”

“呕……”母亲低下头,从嘴里呛出了一口鲜血。

还有些犹豫的父亲立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医生,医生!”他直接冲出了病房,跑进了走廊里,语速急促的点,“我老婆吐血了,快来人!”

“四十五号病房C床的病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快步冲了过来,“可能是排异反应,小杨,帮我通知他们准备紧急手术!”

“明白!”

……

感谢读者「简直就是狂欢一样」的炎帝打赏,再次加更一章,谢谢这位来自《女兒心》的读者,你们的支持是我继续走下去的最大动力。

第15节

14.父亲

(一)

时间在此时,变得极快又极慢。

强烈的反差感让叶晨的大脑有些处理不过来。

但晚晴却是第一时间跟着医生跑了出去。

她的大脑在飞快转动。

这只是一家工厂医院,虽然在附近算是一间大医院,但本质上应该没有那么好的技术,能够进行器官移植手术。

但是说不定是可以进行心脏支架手术的。

她想起来自过去父亲的电话,说过母亲心脏不好——那也就意味着这个时候可能已经到了不能再撑下去的程度,不得不进行了心脏支架手术。

按照她了解的一些片面知识来看,心脏支架是不会导致排异反应的。

但这毕竟是1996年,技术不够成熟,指不定会出现某些意外。

可能是小医院,使用的材料不够好,也可能是主刀医生的技术不够精湛……

但总之,此时必须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时间开始变得紧迫起来。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并不是这个时候出现问题的,那么也就是说,蝴蝶效应真的开始了。

她必须想办法改变这一切。

——更用力的扇动那蝴蝶的翅膀,引发更大的风。

这样才可能会有一线生机。

千;'寻,;:免,.""费":.小:"".说?,:裙''.2!:,,5'5'"5!:9':..5?3;.;?0:,.0  ……

(二)

“大夫,怎么样?她……她怎么回事?突然就……?”

门口的医生并未立马进入手术室,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一般来说,我们的心脏支架手术是不会出现排异反应的,但也不排除有那种可能性,具体表现就是通道再次狭窄,引发血栓,现在我们需要进行一个快速的检查来确认病情……”

“她……她不会有事的吧?”

“一般来说不会有太大问题,但……这世界上也没有绝对的事。”这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接过护士递来的消毒绿色手术服,轻轻点了点头,“请在外面等我们的消息,我保证一定尽力。”

“拜托你了!”

“我一定尽力。”医生只能再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

(三)

父亲站在手术室的门口,盯着那写着「手术中」的牌子,良久都未动弹一下。

叶晨紧张地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晚晴好几次想开口和他说话,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走廊狭长的窗户外,夕阳被玻璃分成了许多份,正在缓缓落下。

一只麻雀停在窗台上,用那还有些泛黄的鸟喙轻轻啄理着自己的羽翼。

被晚霞染红的云彩像是鱼鳞般的排列,像是有人在以夕阳为火,天空为炉,烹煮着今天的晚餐。

人总有一种莫名的自信,那就是再来一次,一定能改变未来。

但事实上,此时的晚晴却只能安静地坐着,什么也干不了。

她咬着牙,自责着自己没有早点发现,又期盼着自己推动的改变会让结果截然不同。

后悔吗?

想要再来一次吗?

可就算再来一次,又真的能拯救一切,又真的能不再后悔吗?

……

(三)

“叮铃铃——”

“叮铃铃——”

就在晚晴的公寓里,那台转盘式电话机开始发出被拨通的声响。

空无一人的屋子里,这样的电话铃声响了许多遍。

一直到一只螳螂都不耐烦地从窗边跳下去,一切才重归平静。

夕阳又落下了几分,天色跟着昏沉了些许。

街道上的霓虹灯亮起,点亮了属于夜晚的繁华。

……

(四)

手术中的牌子被一位走出来的护士取下,那明亮的灯光从里面向外溢出。

戴着绿色口罩,穿着绿色大褂的主刀医生缓慢地走了出来。

他摘下了自己那有些厚的眼镜片,微微低下头:“……抱歉。”

父亲怔怔地看着他,明明只是一瞬,但却感觉过去了很久很久。

“没……了?”

“抱歉,没能救回来,她的器官出现了非常反常的衰竭……”

“老妈,老妈真的?”叶晨不敢置信地冲了过来,然后猛然冲了进去。

护士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将他拦住。

父亲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谢谢。”

然后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盒,将一根烟叼在嘴里,却没用打火机去点燃。

晚晴看了一眼护士,也走进了手术室里。

母亲正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覆盖着一张洁白的床单——但旁边却有不少沾满了血迹的东西。

叶晨一言不发地垂着头,直到晚晴走到他身旁,才缓缓抬起头来。

“……没心跳了。”

“嗯。”

他攥紧了自己的裤管,额头上青筋直爆:“难道未来……真的无法改变的吗?”

“不……事情提前了。”

“……”

叶晨的沉默让晚晴有些不太舒服。

但她的脑海里在此时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糟了!”

“……什么?”

“老爸!”她急匆匆地又冲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叶晨。

……

(五)

晚晴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父亲跳楼的天台。

因为那天她刚走进医院,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从楼上纵身一跃。

她清晰的记得上那片天台的路。

清晰的记得天台旁边丢着的一根燃尽的烟头。

“砰!!”

天台并未上锁的安全门被猛然撞开。

她看见父亲正站在天台的边缘,抽着一根已经燃了一半的香烟。

“——”她深吸一口气,想要大喊出声,但说出口的话,语气却反倒有些平淡,“老爸。”

他似乎没有听到,只是侧身站着,将那颗烟夹在两指之间,仰头望着即将落下的夕阳。

“老爸!!!”晚晴终于抬高了声音,但她却看见自己的父亲动了。

他微微转过头,看向晚晴,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愣了一下。

他的双目开始失去焦距,就像是灵魂已经离体。

晚晴在呼喊着的时候,就已经向着他奔跑了。

当她冲到他身前的时候,他已经向后倒去了。

而从他胸前的口袋里,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裁员通知单’也跟着飞了出来,在空中舒展。

这一切在晚晴的眼里是那样的慢。

空气都像是已经凝固,就连每向前踏一步,都变得无比艰难。

再快些,还要再快些!

要来不及了!

她紧咬着牙关,脑海里只有血淋淋的一行字:

「未来一定是可以改变的,一定!」

而现在,她就要亲手改变这未来。

倘若她来了之后,父母还是会死。

那岂不是白来了?

岂不是证明自己实在太没有用了?

不想再让后悔的事情发生,不想再让痛苦的人生继续。

无论如何,也要拯救一点什么。

于是,这一次,她奋力伸出了手。

死死的。

牢牢的。

紧紧的——

抓住了父亲的手臂。

“回——来——!”她咬着牙,几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将他往回拽。

但父亲的双目却毫无神采,他既不用力往下跳,也不用力往上爬。

就这样挂着,像是一具已经死去了的尸体。

父亲的身体格外沉重。

晚晴绷紧了手臂,却还是感觉自己要被一同拽下去了。

她趴在地上,用脚勾着天台的钢筋柱子,双手死死地将他抓住。

但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把他拉上来了。

她只能希望下面有人看到,上来给自己搭把手,或者在下面垫个厚实的床垫。

医院只有五层。

如果有人帮忙的话,还是有可能将他救下的。

“不准……死——!”她瞪大了眼睛,咆哮着,往日的许多画面在脑海里一一闪过。

第16节

下面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这一切,许多人开始焦急地奔跑起来,下面还传来一些人的大喊,但晚晴实在是没力气去听了。

她开始感觉有些脱力。

甚至连喘气都带着一种剧烈的疼。

或许有无数劝阻他的话想说,但此时都实在没力气说出口。

“……为,什么?”半挂在空中的父亲终于缓缓开口。

“上——来!”晚晴咬牙切齿。

“……”

“你……知不知道,还有人——在……”她又喘了好几口气,才接着说,“在……等你!”

“……已经结束了。”

“还没有!!!”

她的咆哮没有任何作用。

被双手抓住的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反应。

远处的夕阳似乎终于要完全落下,只剩下了那狭窄成一线的红光。

大风扬起路边的落叶,一辆驶过的卡车将这片半青半黄的叶载上,带向远方。

晚晴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快到极限了。

再不放开的话,说不定甚至会肌肉断裂。

她感觉自己的骨头正发出‘咔咔’的声响。

但她却依旧倔强的不松手。

哪怕再坚持一秒……过了这一秒,然后再坚持一秒——!

她无法去思考遥远未来的事情了。

她只能一秒接一秒的咬紧牙关死死抓住他。

“砰——!”

就在此时,安全门忽然被撞开。

叶晨像是从火场里跑出来似的焦急。

“晚晴!”

“帮……忙……”晚晴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叶晨已经快到了。

两个人一起的话,还是很有可能将他拉上来的。

一定能拉上来的。

她对此无比坚信。

历史,就要被改变了。

“老妈她醒过来了!!”叶晨的声音被风裹着,远远的传来。

“诶?”

她猛然一愣。

父亲那张麻木的脸上,也忽然涌现出几许血色,他那只在风中摇摆了许久的手,缓缓抬起。

但晚晴却怎么也抓不住他了。

手臂和手掌根本用不上力……

等到叶晨终于冲过来的时候,二人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向下坠去……

……

15.活着

一个人最绝望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

不是跌入谷底后看不到天空,也不是猛然从天空跌入谷底。

而是从天空跌入谷底,以为一切都将要结束的时候,从上面抛下了一根上去的绳索,当心中重新燃起希望,抓住那根绳索的时候,它却又断了。

然后——无法挽回的跌入那无底的深渊。

此时是最为痛苦的绝望。

即使不发出任何声音,也像是在发出能够传入所有人耳中的嘶吼。

茫然、无措、悔恨……

这些情绪瞬间涌上晚晴的心头。

然后他就看见父亲撞在了雨棚上,摔在了那刚挂出来晾晒的病床棉被上。

铁杆无法支撑住他的重量,继续因为地心引力的影响而向下落去。

但这或许连一秒钟都没有的缓冲,终于让事情迎来了可能的转机。

四个男人抬着三条叠在一块儿的厚实被褥。

他们有施工的工人,也有在门口卖快餐的流动摊老板,还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一位身强力壮的男护士。

他们紧张的在下方移动,调整着位置,想要接住从上落下的叶友良。

“噗通——!”四双手都没能接住,但终于是让下落的他得到了缓冲。

四个人东倒西歪的摔在地上,而叶友良则仰躺着,双眼紧闭,不知生死。

“活着活着!快点,担架!”医生上前探了探鼻息,就立马大喊了起来。

在生死关头,哪怕只快一秒,都有可能挽救一条生命——虽然他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大碍。

一切的可能性都被保留了。

晚晴垂着双手,喘了好大一口气。

现在她的双臂根本就抬不起来了,甚至哪怕是风吹过,都感觉像是有刀片在割。

“咕呃……起不来了……扶我一把……”

发愣的叶晨这才赶忙弯腰将她扶起,后者一瘸一拐地往后走了几步,深吸了一口气。

“老爸他……应该……没事吧?”

“但愿吧。”晚晴看着那最后一线夕阳都彻底消失,无边的夜幕笼罩了整个世界。

工厂医院的附近,几乎都是荒野和农田,只有远处的工人宿舍亮起了灯光。

“老妈呢……她怎么样?”

“哦——!刚,刚才,醒了!”

“你去看老爸,我去老妈那。”

“好!”

……

历史真的被改变了吗?

自己,真的成功了?

晚晴微微抬起自己的双手,疼痛的感觉是如此清晰和真实。

母亲还活着,父亲好像也没有大碍。

本该离世的父母,依旧继续活在这世界上。

活着,活着啊……

只有死去过一次的人,才会对活着的感触这般的深吧。

活着总是好的,总能见证许多事,改变许多事。

——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怕活着。

就当自己已经死了,自然也不必再去逃避。

她的脚步快了几分,终于来到了手术室门口。

护士小姐看了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恢复了为什么没有推回病房里去?

晚晴有些不安地走进手术室,看到的是面色红润的母亲。

她看起来健康的不能再健康了,甚至自己主动坐了起来。

“有点口渴。”

“哦,我去给你拿喝的?”

“不用……先在这吧。”母亲笑着,温柔地看向晚晴,“我只是还有些放心不下你们,还有些话想说。”

晚晴本能地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他俩呢?”

“……因为一些事耽误了。”晚晴没说父亲跳楼了,只是撒了个小小的谎。

母亲又坐起来了一些,招了招手,让她到身边去。

她快步地走过去,没找到坐的地方,所以依旧只是站着。

手术室里消毒水混杂着血腥味,让她的鼻子不太舒服。

“我刚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许多过去的事……”

“嗯。”

“不敢相信,我竟然遗忘了许多,那些记忆模糊到我甚至感觉像是梦,但仔细想来,它们都很真实。”

“……嗯。”

“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的女儿。”母亲抬起头,笑着看向她,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许多。

晚晴的眼皮子猛地一跳,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认出来的。

还有那个梦,又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时候,他还在追求我,那次厂里着火了,我吸了很多烟,出来的时候又吓到了,因为心脏问题住进了医院。”

晚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打断母亲的话。

“他照顾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终于在那个过程中,我们确立了关系,而在住院的日子里,他也和我说了许多。

“他说我们两个一定会结婚,还会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而且是龙凤胎。”

“但实际上并没有,是吧?”

“是的,那时候我还笑他,怎么想出来那么多胡说八道的故事来逗我开心的。”母亲吸了口气,伸出手掌,轻轻抚摸着她那乌黑的发丝,“继续刚才的吧,那个时候——就是我住院的时候,他说,自己之所以知道,是因为电话打到了未来,接电话的就是自己女儿,还预言了这次火灾,才让他这么快就能赶过来。”

“嗯……”

“后来也说了许多吧,总之,他是很期盼自己女儿出生的,不过在出生之前,发生了一些事,他没有办法再拨通那个接往未来的电话了,他那时候很遗憾,但并不沮丧,笑着和我说‘没事,等女儿出生了,就可以直接和她聊天了’,我当时就笑他‘刚出生的女儿怎么可能认识你’……唉,这些往事,都几乎快要忘记了。”

是几乎快要忘记,还是刚刚才因为蝴蝶效应而产生?

晚晴无法确认这一点,但还是安静的听。

“我其实也挺想要一个女儿的,但后来查的紧,终于还是没生,现在我看到了……我看到我女儿来了……”她轻轻抚摸着晚晴的脸颊,眸子里尽是温柔,“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很确定,你一定就是我的女儿。”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双胞胎。”晚晴终于忍不住说道,“我就是叶晨,我是来自更遥远未来的叶晨,回到过去后,变成了女孩儿……于是我说,我是……他的女儿。”

“原来是这样……”她笑着,声音渐渐轻了,“真好……以后一定要,好好生活呀。”

“轰隆!”

第17节

一声巨大的雷鸣响起,吓得晚晴颤抖了一下,而后,那交织风与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而母亲的手也渐渐滑落,她的双眼已经合上,气若游丝的小声说了最后一句:“好好……活着。”

“老妈?妈?妈妈!!”晚晴慌张地冲门外喊道,“她,她又晕过去了,快,怎么回事?医生呢?”

“抱歉……”护士小姐露出了一个歉意的表情,“她,已经……已经没了。”

“不可能,刚才,刚才还很健康的,她还和我说话呢,说了很多!”晚晴不顾自己手臂的疼痛,用力抓住了护士的胳膊,“不可能,她活着,她还活着!”

“刚才,只是回光返照而已,她……她……请节哀。”

晚晴猛地回过头,怔怔地望向病床上仿佛只是安然睡去的母亲,紧咬着牙,用力一锤那雪白的墙壁。

鲜血从被蹭破的皮肤中缓缓流淌。

护士紧张地抓住她的手:“不要这样,小妹妹,你这样只会伤害自己,让她……更加心中不安啊!”

“呜……呃……”晚晴的眼睛一酸,整张小脸都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泪水难以遏制的夺眶而出。

她捂着脸,缓缓蹲坐在地上,任由那鲜血混着自己的泪水流淌。

她呜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甚至被呛得咳嗽起来。

护士小姐十分贴心地拍着她的后背,温柔的轻声安慰:“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别那么难过了……”

她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了血。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不是……根本……什么也没有……拯救吗……!”

再来一次,她还是无法改变什么。

后悔的事情还要再发生一遍。

她无法阻止这一切。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废物。

——虽然本就这么认为了,但她总觉得如果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总会能改变什么的。

毕竟她有着太多别人没有的优势了。

但是这又如何?

她还是没能改变什么。

什么也没能改变!

“我活着……就是个错误……”

“晚晴!晚晴,老爸没事!就是有些磕伤,然后碰到了脑袋,已经包扎好了,医生说休养一阵子就好,老妈她怎么样了!”顾不得医院走廊里不能奔跑和大声喧哗的规定,叶晨从远处飞奔而来,中气十足的大喊代表着他此时的喜悦。

他冲到了晚晴身边,却看到她蹲在地上啜泣。

“怎么了?为什么那么伤心啊?我们……改变了未来啊?”

“……这不是什么也没改变吗……”晚晴似乎听不到他的话,只是不断地喃喃自语、呜咽以及咳嗽。

“啊?”

“请节哀,你的母亲已经……”

“她刚才?”

“回光返照。”

“她……?”叶晨不敢置信地冲进了手术室里,看到的是母亲还残存余温的身体。

但呼吸和心跳都已经不再有了。

他就这么安静地站着,站了很久,最后终于走出手术室,拽着晚晴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

“起码我们不是……什么都没改变。”

……

「序卷」

与自己重逢(完)

敬请期待——

「第一卷」

不相信命运

故事正拉开序幕,不知大家的感觉如何,或许看的人不多,但还是会坚持。

目前已经决定,上架之后加更五十章,也就是一共十五万字,并且上架后将会双更(每章都是三千字)。

下一卷叶晨就要开始慢慢变身了。

如果喜欢这个故事,还请多投月票,有什么感想,也可写成长评。

顺带一提,本书确实是治愈故事,除了序卷。

总之,我们与叶晨和晚晴一起继续向前吧。

「第一卷」 不相信命运

1.墓前碑

(一)

明明只是初秋的雨,却带着彻骨的冰凉。

雨滴像断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不断地落在那把折了个角的旧雨伞上。

墓碑后的不远处,有一座已经老旧到快要倒塌的土坯房。

这里是叶晨的外婆家。

名字叫做坟头。

一如其村名,许多的人都已离开,只有逝去的人才会被送回来,葬在那一座座老屋旧房旁。

天空划过一道惊雷,照亮了这昏黑的世界。

但那亮光实在太过短暂。

叶晨的父亲安静地站在墓前,一言不发。

事实上,这几天他一直都是这个状态,既不疯癫,也不悲狂,而是一种近乎死寂般的麻木。

他能够简单的自理,但却不会做其他多余的事。

就像是将自己的灵魂封闭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一样,不愿和外界多有一分的交集。

晚晴知道父亲的精神状况其实就和精神病差不多了——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精神病患者都那么大吵大闹的。

雨下得很大,叶晨撑着一把伞遮着雨水,看着那蜡烛缓缓燃烧,看着那线香慢慢变短。

时间在此时很快又似乎很慢。

回想母亲还活着时的记忆,却只剩下了支离破碎的片段。

成长的途中,又有几人会关注自己的父母呢?

每天的生活都成了本该如此的‘理所当然’。

他们也是人,也会有人该有的喜怒哀乐。

晚晴盯着那块墓碑,伞被风吹得有些歪斜,雨水落在她的身上,打湿了她的肩头。

她想到了自己的后悔,自己的过错,自己的懦弱,自己的好逸恶劳……

也想起了母亲生气时拿衣架抽她;想起了母亲伤心时挨着墙角的掩面哭泣;更想起了她让自己好好活着时的那抹微笑。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母亲的死而悲伤了。

毕竟她曾经历过这一切。

理应习以为常。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愈合的伤疤再次被刀划开,那刺骨的疼更胜从前。

新与旧的回忆交织在一起,变成了即使再来一次也无法挽回的过去。

她睁大着眼睛,泪水却不自觉地流下。

她记得自己在第一次见到母亲死的时候,根本没哭。

——哪怕那时候再怎么悲伤,泪水好像都无法夺眶而出。

或许是女孩子的身体太过脆弱,又或者是受到了某种过于强烈的生理激素影响,总之这些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还好天上下着雨,让她的泪并不那么明显。

“妈,再见,以后再来看你——如果实在没时间,我们就在家里见面吧。”叶晨眼睁睁地看着那蜡烛燃尽,终于轻轻地对着墓碑说道。

他转过身,看向了晚晴。

后者咬着牙,露出一个强装嘲讽的微笑:“小子,难过的话就哭吧,憋着更难受。”

“……哭不出来。”叶晨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尴尬地笑了一下。

“别被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的鬼话给困住了,男人也是人,哭一下很正常,哭吧,我最多嘲笑你一下而已。”

“……那还是不哭了。”叶晨的眉头舒展了许多,轻轻点了点头,“……谢谢。”

晚晴别过头去,看着那被秋雨打落的叶片,看着那正在走向枯黄的野草,看着那一朵在秋雨中盛开的野花……

“走了,爸。”叶晨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后者却像是蜡像似的站着,没有丝毫反应。

“爸,我们回去了……”他又拍了拍父亲的后背,“老爸,老爸?你……你别这样啊……好歹你还活着,不要这样好吗……”

“和他说这么多没用,有时候有些问题并不靠个人的意志转移。”晚晴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父亲的胳膊,让他像小时候一样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走了,老爸,我们回去了,回去看你的电视去。”

父亲没说话,只是身子不那么僵硬,被她拽着转过身来,缓缓地迈开两条腿,朝山下走去。

叶晨走在最后,直到坟头几乎要看不见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回了一下头,看到那雨中升起的袅袅青烟也逐渐消散,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再过十几二十年,这里恐怕真要成为一个大坟头了吧……坟头村……”

“别伤感了。”晚晴的声音从山下飘来,在雨中有些模糊不清,“你小子再不快点就赶不上车了!”

“来了来了!”

……

(二)

即使外婆家就在省内,但对于1996年而言,这依旧是一段漫长的旅途。

他们得从村子里坐到县城,再从县城坐大巴到那座破落的四线小城里,然后才能坐上那辆本该在1988就被淘汰,却服役到现今的烧煤火车。

它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可以开窗吹风。

然而也别想有多快的速度,平均时速大抵也就六十码左右,甚至更慢。

火车抵达H市后,还得再坐城里的公交车,转两路才能到家附近,然后再走回去。

——当然也可以直接打车。

可那昂贵的价格,即使只是偶尔坐上一次,也会让人肉痛不已。

即使是从这个年代过去的,但晚晴还是有点难以忍受这段复杂的旅程。

前往县城的中巴车上,父亲躺在车的最后——一个人占了两个位置。

不过这会儿的车里很空,倒是没什么人去计较。

叶晨和晚晴坐在前头一些的地方。

第18节

车厢里柴油的味道很浓,闻了之后就更是容易让人晕车了。

晚晴的面色不太好看,土路的颠簸让她不太习惯。

好在车里可以开窗,带着泥土腥味的冷风裹着雨水拍在她的脸上,多少会让人舒服一点。

“在我那个时候,有一句怀旧的话。”

“什么?”叶晨回头看了一眼似乎睡着了的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口香糖,递给了晚晴一根,“要吗?”

“嗯。”她顺手接过口香糖,拆开包装后塞入嘴里,“‘以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大概是这么样的一句话吧。”

“哦,听起来挺浪漫的?”

“扯淡。”她咧嘴笑了一下,“那都是叶公好龙而已,要让他们重新体验一下这慢得要死的‘车马’,恐怕没一个人愿意。”

“确实……我倒是挺想现在就坐上你说的那种叫‘高铁’的东西的。”

“呵,那玩意儿可快多了,从J市到H市,那就是四十分钟的事儿。”

“真快啊。”

“哪怕是坐快车,也就俩小时——这个可以在L市坐,方便不少。”

“不过还是得坐大巴出去才行吧?”

“那会儿的公路也宽敞,车开的快,不用那么多时间,坐着也不难受。”

叶晨嚼着口香糖,努力想吹出一个泡泡来,但把脸憋红了却都没能吹起来,于是他只得放弃,转而看向了晚晴:“那你还不喜欢未来?”

“它确实有很多方便之处,但让人感到痛苦和折磨的地方却一点也不少。”

“但每个时代都不会缺少这种东西吧?如果只看到痛苦折磨的那一面,活着岂不是很没意思?”

晚晴嗤笑了一声,托起了腮帮,一下一下地咀嚼着口香糖:“那种看不到希望的绝望,和当下身处黑暗却能看到光明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好悲观,我感觉我明明是个乐天派啊。”

“啧,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现实,你当然乐天了。”

“……这还不够残酷吗。”

“差远了。”晚晴看了一眼换了个姿势睡觉的父亲,“起码我们还是做到了些什么的。”

“……这句好像是我安慰你的话来着?”

“闭嘴。”

……

(三)

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这最后一班的火车。

在那一阵‘呜呜’的汽笛声中,散发着煤炭气味的火车在‘匡次匡次’的声音中缓缓向前驶去。

顺着着这条走过无数次的铁轨,在下着雨的黑暗中前行。

父亲像个自闭的孩子,虽然一直很配合,但却一直一言不发。

叶晨问他要不要泡面吃,他也不回答,只是安静地坐着,闭上眼睛,仿佛再次睡着。

但晚晴很清楚,他根本没睡。

或者说,他此时恐怕根本睡不着。

但他现在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是希望自己在当时跳下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还是犹豫和挣扎的呢?

还是说,他自己的精神将自己困住了,怎么也出不来了?

“晚晴。”叶晨忽然撞了撞她的胳膊,“等下我们是回宿舍还是去公寓啊?”

“那边距离公寓近点吧,还是去公寓好了。”

“哦……过几天我们得把东西都搬过去了吧。”

“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搬过来可放不下,而且,在那之前,我们还得努力争取一下分房子的事情。”

“……能行吗?”

“不行就拉个横幅闹事,就说因为厂里把我爸辞了,他压力太大崩溃了,跳楼自杀,虽然失败了但却成了个精神病,现在生活困难,必须要厂里赔偿啥的。”

“咳。”叶晨咧了一下嘴角,感觉这种事他好像做不出来。

——仿佛做这种胡搅蛮缠的事很丢脸似的。

晚晴看出了他的想法,冷笑着瞥了他一眼:“你要知道,有很多东西,你不去争取,别人可不会白送给你,现在只是丢个脸,未来获得的利益却是实实在在的。”

“但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利益啊,钱啊,之类的这种东西吧……”

“很遗憾,这世界上虽然不止有这些东西,但他们确实都是最好用的。”

“唉,我忽然有些害怕长大了。”

“别怕,怕也没用,反正你总得长大的。”

……

2.不要脸

(一)

昨夜一场秋雨,又是群叶凋零。

天空澄澈一片,工厂浓烟又起。

花坛灌木满尘埃,门前萧瑟无人往。

偶见人出,面露迷茫,有如行尸。

时代之苦落入底层众生。

重于千斤担。

……

(二)

在工厂边缘,安静的厂长办公室里,却传来一声几乎将要屋顶都掀开的怒吼。

随后就是一阵‘乒铃乓啷’的声响。

办公室里,叶晨站在一旁,噤若寒蝉,而厂长也是一副紧张的模样。

晚晴的头发凌乱,双手将那贵重木桌上所有东西一股脑地推在了地上,然后猛地抬起一只脚,‘嘭’地踩在了桌上。

她将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像是个地痞流氓:“前面和你好好说那是给你点面子,我告诉你,今天,你就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我父亲因为你们这狗屁的下岗通知而出现了巨大的精神问题,以后他的生活都将不能自理!他辛辛苦苦为厂里奉献了半辈子,你们就这么对他的?!不仅租住的房子要收回,而且连赔偿金都不想给?”

厂长的面色难看,也脸红脖子粗的吼了起来:“我告诉你,不要在这里发疯!你又不是老叶的女儿,你在这里疯什么?”

“我和他是一家人,那他爹就是我爹!”

“你,你蛮横无理!这一切都是按照安排来的,厂里产能下降,要不是产能没下降,会辞退工人吗?啊?”

“放屁。”晚晴眯起了眼睛,“你不就是想做空工厂,然后私吞国有资产吗?这种事情你真当大家不知道?”

“话不能乱说,管好你的嘴,别放屁!”厂长怒气冲冲地指着晚晴,“你要是再砸东西我就报警了!”

“你报警啊,我倒要看看谁占理,明天我就拉个横幅,站在厂门口,就说你故意把最会干活的那些工人给辞退了,补偿就是那么一点买断工龄的钱,难道你不知道未来物价会上涨?不,你肯定知道!”晚晴收回腿,双手抓住桌子猛然一掀,让这张有些沉重的木桌都翻倒在了地上,“这点钱够他妈个屁用!”

“泼妇吗你是!”厂长的额头青筋直爆。

“要么分房子,而且必须有证明是我家的,要么就给补偿金!五十万!”

“你知不知道五十万是多大一笔钱?你是不是神经病?”

“我没神经病,我只知道你会赚得更多,裁员、侵吞国有资产,做你的大老板,但是你知道他妈有多少人无家可归吗?!”晚晴的嗓子因为吼了太多,甚至都有些嘶哑,“你让这么一个还在上学的孩子,带着一个疯了的父亲,怎么生活?这日子怎么过?草你个狗娘养的,你口口声声说厂里的都是家人,实际上只有钱是他妈你的家人吧?!”

厂长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亏你还是个厂长,连我这种人都说不过,真是个草包,纯属靠运气爬上来的废物!”如果说前面的话还有点故意演戏给他看的成分,那么这句话,就是真情流露了。

谁说上位者就一定比下面的人强?

有时候倒也未必。

像这样的厂长其实有很多。

甚至也有引起公愤被工人们直接活埋在厂里的。

“还有,我如果现在出去说,你非礼我,告到上面去,再让他作证——”她指了指不敢说话的叶晨,“你觉得他们是会信你,还是信我?我就说这些凌乱的桌子,是我挣扎的痕迹。”

“你空口无凭,别想血口喷人!”

“哦,我长得这么漂亮,你见了**大发也很正常吧?”晚晴故意撩起了一点裙摆,语气平缓下来许多,“你自己考虑吧,叶晨,拍照。”

“哦……哦哦。”叶晨连忙拿起租来的相机,胡乱地拍了几张。

“我需要一个我满意的结果,你自己看着办。”

厂长咬紧了牙齿:“你,我告诉你,现在没有空房子,你们搬出去的那间房子,也得给一个在这里干得比你爸还久的老工人。”

“然后呢?”

“但……但是,张工自己主动离职了,要是能拿回房子的话,他住的那栋小房子,我可以想办法……”

“这种事情太遥远,而且不一定能成。”

“那你想怎么样?那你去告吧,我认命,我这厂长也不当了,你满意了?”

“给不出房子就给钱。”

“五十万那是更不可能有!”

“其实我们厂还是有盖新宿舍楼计划的吧?到时候你们想迁到更郊区去,而那里的厂房和宿舍楼已经在造了。”

“你……哪里听的谣言?”

“不是谣言。”晚晴非常笃定这件事,但在这种时候,估计也就只有少数几个高层才知道,“我要预订那里的内部房,我需要一个有公章的凭证,让我能换到那里的房子,并且,我父亲的补偿金,再翻五倍。”

“两倍,我保证你能拿到那里的一套房子。”

“钱不能少,房子也不能少。”

“我不能保证。”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晚晴显然也没想一口气就把事情给解决了,无论怎么窝囊,她都毕竟有了几十年的生活经验,此时故作平静地拍了拍手,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厂长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没有叫住她。

而叶晨还一脸十分歉意的表情,抱着相机微微鞠了个躬,慌忙地跟着跑了出去。

……

(三)

叶晨有些不安,不住地摩挲着相机:“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怎么不好了?”晚晴斜睨了她一眼,疲惫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屑,“妇人之仁,你这样永远得不到自己的利益。”

“可,可……可这样,吵成了这样,啊……太过火了吧?”

“是吗,你又不是没看到,在我生气之前他是一副什么嘴脸?油盐不进,一直打太极,还明里暗里的嘲讽,带着十足的不耐烦。”晚晴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这点程度远远不足以搞定他呢,没想到这个时代的人还挺看重名节。”

“……这一般人都没法厚着脸皮了啊。”

“那你是没见过那些不要脸的人。”

“未来的生活,听起来好痛苦。”

“是啊,如果你不想那么痛苦的话,就好好争取自己的利益,不要做一个没钱没势的普通人。”

叶晨摇了摇头,看起来似乎比晚晴还疲惫。

——好像刚才那场架是他吵的一样。

“告诉你,要想有好处,就得耍泼耍赖,你在这讲规矩,说法律,行道理,呵,他们可不和你一样这么傻,那些只是用来骗你这种傻缺,让你当个老实人的东西而已。”

“照你这么说,那有钱有势的人都是地痞流氓咯?”叶晨很不服气。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这世道,有良心的能赚大钱吗?”

“总有的吧。”

第19节

“几乎没有,就当它没有了。”

“那还是有的。”叶晨很坚持。

“好吧好吧,就当是有好了,我们去把照片洗出来……然后回家喝水。”晚晴揉了揉自己这快冒烟的嗓子,“累死我了……”

……

(三)

“这次结束,我们就,就不要做这种事了吧?最后一次。”

“随便吧,要是没有需要,我才懒得和别人吵。”晚晴毫无淑女形象地打了个哈欠,将刚才沾到的灰尘随手抹在了裤管上。

“然后就安安分分,努力改变我们的人生。”

“哦。”晚晴似乎懒得和他辩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只要记住,好人就是被人欺负的,就行了。”

“啊?”

“好人就活该被枪指着,因为别人不敢欺负狠人和坏人,所以只能欺负好人。”

“好人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吧?照你这样说,我们的真善美都没有了。”

“这就是世界的真相啊。”

“这算哪门子的真相,只是你看到的一小块而已吧。”叶晨没有被晚晴说服,“做人不能一叶障目的。”

“哟,你还教育起我来了,你难道不知道,我就是一步一步走过几十年人生的你吗?你这些想法,真当我以前没有过?天真!”

“就算我天真好了,我还是相信这世界还是好人多,上面的人还是有能力的人多——如果路上有人欺负好人了,也一定会有人帮忙的。”

“你会帮忙吗?”

“当然会,惩恶扬善,见义勇为。”

“好好好,随你的便。”晚晴摆了摆手,不想继续和他说下去了,从口袋里摸出上次只抽了一根的烟,也不点着,就这么叼在嘴里,像是在习惯它的味道。

……

(四)

晚餐是在外面吃的,因为今天比较忙,得去把家里剩下不要的东西卖掉——说好是今天晚上六点来收的,所以吃完要赶着过去,没时间自己做饭。

“老爸喜欢……喜欢呃……”

“他喜欢腰花面。”晚晴斜睨了他一眼,“这都不知道?”

“是吗?我感觉他喜欢的东西还挺多的。”

“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晚晴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又喝了一大口水,“你去说吧,我喉咙痛。”

“就不该那么大声啊,伤到嗓子了吧……?”

“你怎么多……咳嗯嗯——废话?”她瞪了他一眼,用脚背轻踹了一下他的腿肚子,让他赶紧站了起来。

“啊,老板,来一份猪杂面,一份猪肝面,这里吃,然后要一份腰花炒面,打包。”

“好嘞!”

……

3.旧东西

(一)

窗外又一片秋叶落下,蓝色的天空即使在夜晚都显得有些苍白。

这是晚晴曾住过十几年的房子,打一出生起,她似乎就在这里。

虽然名义上只是间员工宿舍,但对于她而言,却是真正的家。

斑驳的墙壁上脱落了些墙皮,上面有自己童年时留下的痕迹。

——那些乱七八糟的涂鸦,虽然都已想不起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情画上,可看到时,还是仍感到几许怀念。

1996年的秋天,格外萧瑟啊。

父亲坐在他最喜欢坐的那张椅子上,就这样看着收家具和废品的人将能卖钱的东西搬走。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浑浊的双眼看向不知为何处的远方。

晚晴蹲着,丝毫不顾自己的裙摆正拖在地上,边缘变得有些发黑——她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手上的这个盒子,认真得仿佛在擦拭自己心中的尘埃。

这是一个装红酒的木头盒,精致得不像是十几年前的产物,拂去灰尘后,木头甚至像是刚出厂似的崭新。

——那个英文的品牌名就如同刚印上去的一样。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只是几颗弹珠,几张卡片,还有一些不知从哪里拆下来的零碎物件。

在那个物资贫瘠的年代,这就是陪伴她度过童年的,曾经最喜欢的玩具了。

她微微扬起嘴角,轻轻摇了摇头,又把盒子重新盖上,又放回原处,似乎不打算拿走的。

“啊——!这不是我小时候的那个玩具盒吗?我当时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这是哪里找出来的啊?”刚走进房间的叶晨却是满脸惊喜。

“床底下。”

“竟然放在床底吗,可是当时找了半天都明明没有的……”他脸上那失而复得的笑容,让晚晴忍不住讥讽了一下,“里面都装着些破玩意儿,没什么稀奇的,你不会还要把它给带回去吧?”

“当然啊。”他茫然地看向她,“难道你不打算带回去吗?这是我们的童年回忆啊。”

“那又怎么样,过去的东西,就是过去了,已经派不上任何用场了,丢掉就好了。”

“……这世界上的事情,难道非得寻个意义出来才能去做吗?”叶晨有些不满,“晚晴,我们……真的是一个人吗?”

“或许早就不是一个人了吧。”她摆了摆手,将双手揣进裙子的口袋里,慢悠悠地站起身。

叶晨看了一眼她那被地上灰尘弄脏的裙摆,刚张开的嘴又缓缓闭上了,脸上那略有些愠怒的表情也变得温和起来。

似乎是因为他没和自己斗嘴,以至于她甚至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

“呵。”

“好了好了。”反倒是更年幼的另一个自己拍了拍她的肩膀,“看看还有什么想带回去的,我们差不多就得回去了吧?”

“……你自己看吧。”

……

(二)

能卖钱的东西都已经卖出,除了父亲屁股底下坐的那张椅子。

在他的脚边,放着一盒已经吃干净了的腰花炒面。

但晚晴走过来的时候,他却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仿佛刚才的晚餐不是他自己吃的一样。

“一天到晚沉溺在悲痛之中,一点意义都没有。”她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但却分明能让父亲听清,“装疯卖傻,也没法逃避真正的现实。”

他仍旧未动,浑浊的双目看到的仿佛是和她所见完全不一样的现实。

“起来,卖椅子了。”她冷哼了一声,一副看不起他的模样,语气也带着许多不满。

“老爸坐着的就算了吧?既然他喜欢,就带回去……”

“家里又不缺椅子。”晚晴瞪了叶晨一眼,“而且你想怎么拿回去啊,浪费力气。”

“但是……”

“算了,卖了,这些东西留着又没用,卖了好歹还能还钱。”

叶晨使劲挠了挠头,像是求救似的看向了像是具行尸走肉般的父亲。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站起身,靠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真卖吗?”

“卖啊。”晚晴瞥了他一眼,将椅子拿了出去。

家里剩下的所有东西都卖了个一干二净。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刚住进的时候一样。

当然,晚晴并没有那时候的回忆。

只是看见父亲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但仅仅只是一瞬,就又恢复了死水般的混沌。

剩下所有的旧物一共卖了三百多,相较于这时代的物价而言,已算是不少。

但很快物价就会飞速上涨,在这物价上涨的时代,揣在手里的钱只会越来越不值钱。

不过好在,在那之前,这三百块钱肯定已经用完了。

“等一下,我把这些旧的东西装起来!”叶晨正费劲地将那些旧物装进一个编织袋里。

“浪费力气。”她还是这样冷漠的评价。

“不管怎么说,总要……带走一些承载我们回忆的东西走啊。”叶晨没有和她生气,只是抬起头,露出一个讨好似的微笑。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像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一样。”

“诶?”叶晨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收拾好就走了,带着你的旧东西和旧人。”

“谁是旧人?”

“你说呢。”晚晴斜睨着看向了站在原地发呆的父亲。

……

(三)

父亲缓缓地下着楼,速度很慢,身子僵硬得仿佛不会屈膝。

叶晨走在后面,手里拎着两个大袋。

晚晴冷冷地站在楼梯下面回望着自己的父亲。

他其实才刚到中年,但黑发中却已掺杂了不少白发。

那一根根白发,就像是断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米粉干,被胡乱地戳在他的头皮上一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脸去沉默了几秒,而后紧紧抿着嘴唇,搀扶住了自己的父亲。

“慢点走,小心楼梯。”

而父亲,却依旧没有回答。

……

(四)

街道上的路灯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像是挂在虚空中的灯带。

它们照亮了自己身前,却偏偏都照不到那根支撑着他们的,漆黑的灯杆——有些灯是直接挂在电线杆上的,甚至连属于自己的灯杆都没有。

自行车两旁的把手上都挂着重物,而父亲则坐在后座上,安静地像是一具尸体。

叶晨慢慢地推着车:“啊,好想快点到家洗澡啊。”

“嗯。”

“前面是夜市了,已经听到声音了!”他忽然又兴奋起来,或许是在期待着又能在夜市上看到些什么新鲜玩意儿吧。

二人走得很慢,但还是走进了夜市里。

走进这里,顿时感觉夜晚的寂寥都被驱散,生活从这个时候才仿佛刚刚开始。

一个小摊上摆着一堆不用电池,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摇很久脑袋的玩具狗,中间的水盆里放了一条装了电池后就会不断来回游动的玩具鱼。

边上是一个卖火车玩具的小摊,那个火车头带着后面的货仓一遍又一遍的在小巧轨道上绕着圈,引来不少孩子们的目光。

偶尔有人问起价格,但听过之后就会带着孩子马上离开。

再旁边,就是一辆打气球的三轮车。

总有人自称当过几年兵过来试试,但很快就因为老板那刻意调试过的烂枪而败下阵来。

除此之外,老板还有个副业,那就是边上摆着的身高体重秤。

站上去投币之后,顶上的测量杆就会降下来,自动检测身高,而站着的地方,就是一个体重秤,最后身高体重会被语音报出来,并且从里面吐出一张写着个人数据的小票。

第20节

在这个年代,已算是相当高科技的玩意儿了。

“晚晴!我去测一下身高吧!”

“干嘛?”晚晴耷拉着眼皮子,摸了摸装零钱的小包,另一只手将挡住视线的发丝轻轻往后一撩,“别想了,你这辈子差不多就这么高了。”

“你不是说能长到一米七三吗?”

“是啊,差不多,你现在多高?”

“去年学校体检,是一米六八,应该有长一些吧?”

“……随你。”晚晴拉开拉链,从零钱包里摸出一枚一元硬币,放在了他伸出来的手心上。

夜市的热闹总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为此花上些钱,虽然在这年代,一块钱不算少,但经历过未来时代的晚晴,还是很难把这么一点小钱放在心上。

“咕噜咚。”硬币被迫不及待的叶晨投了进去。

那僵硬而机械的女声开始响起:“请站上体重秤——请站直,五秒后开始测量身高。”

随着那冷冰冰的倒数声结束,同样冷冰冰的测量杆缓缓地降了下来,轻轻地拍在了叶晨头顶。

“身高,一米六六——体重,五十五公斤。”

“怎么,还往矮了长啊?”晚晴忍不住嗤笑道。

叶晨抓起了那张白纸黑字的小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我靠,搞错了吧?”

“我看是没有,之前你是不是穿鞋测的。”

“我现在也穿着鞋啊。”

“那就是正常的测量误差,才两厘米而已——这种路边的东西,你想要多精准啊?”

“也是……不过这样看来的话,就是什么都没长嘛。”

“或者你可以从现在锻炼锻炼,天天打打篮球,指不定能长得再高点。”

“你陪我怎么样?”叶晨犹豫了一下,又用力点了点头,“我们要改变未来啊!”

“你看我像是会打球的样子吗?”她斜睨了他一眼,叶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惶恐和紧张的呼喊。

“城管来了,城管来了!”

“快跑快跑快跑!”

身旁摆打气球小摊的老板飞快将那身高体重秤往小三轮车上一架,跳上破旧的皮坐凳,踩着踏板,快得像一阵风。

等二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刚才还热闹无比的夜市,只剩下了一片狼藉。

晚晴猛然想起——

这个年代,投机倒把罪好像还没有废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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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天开始,错误进入稳定更新阶段,更新时间皆为午夜十二点三十分。

4.凑合睡

银起路139号,银空公寓,顶层,八一四室。

如果说两人住这样的一间公寓还算宽敞的话,那么多了一个父亲之后,这间公寓就变得有些狭窄和拥挤了。

简单的布艺沙发被摆在墙边,刚好能躺下一人。

父亲也不洗漱,就这么瘫坐在沙发上。

刚洗好澡的晚晴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长发,眉头猛然蹙起,又咬着牙勉强舒展,然后走到他身前,冷冷地看了他两眼,反手打开了那台从家里搬来的黑白电视机。

电视上的灰尘已被拂去,这是它在这个新家的第一次开机。

“咔嚓。”

清脆的声响后,屏幕里一个微小的光点迅速放大,电视节目的画面跳了出来。

里面正在重播着老版的三国演义,刚好是第一集,桃园结义的时候。

然而对于知道结局的人而言,此时的桃园结义有多么的意气风发、多么的踌躇满志,心里就越是难受。

因为他们的努力最后并没有获得辉煌的成功,就像是在浪潮中非要逆行的人一样,也曾高歌、也曾让人看到希望,但最后却都被那滔天巨浪彻底掀翻。

他那失神的双眸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是看到了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失败的未来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起那从买来就一直套着塑料袋的遥控板,把那灰尘都已洗不掉的塑料袋丢进垃圾桶里,将那崭新得像是刚出厂的遥控器轻轻放在了父亲身上。

“看会儿电视吧,在你决定清醒过来之前,我和叶晨会照顾你的。”

父亲的眼珠子微微动了,像是看向了她,但又好像只是看向了电视机而而已。

“啊,轮到我洗了吗?”刚才趴在桌上睡着了的叶晨猛然抬起头,使劲揉了揉眼睛,“几点了?”

“……放心,你才刚睡了半个小时。”

“哦哦……”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感觉像是睡了一晚上一样……”

“那你晚上可以不睡了。”晚晴斜睨了他一眼,再次搓了搓头发,就把毛巾丢回了盥洗室里,“记得把衣服都放洗衣机洗了,你自己的,还有我的。”

“所有……放一块儿吗?”

“不然呢?”

“不干净吧?”

“随你随你,你想怎么弄都行。”晚晴摆了摆手,自顾自地走进了卧室里。

公寓里本没有洗衣机,这台有些落后的直筒洗衣机是从工厂的宿舍里搬过来的,体积不算大,分为两个筒,一个是漂洗,另一个则是专门拿来甩干的,甩干的时候还得有人在旁边压着盖子,不然里面的衣服会飞出来。

除此之外还得用个脸盆接软管排出来的水——当然如果不想节约用水的话也可以直接让它往下水道的孔洞里流。

总之就是个相当落后的玩意儿。

见到它的时候,晚晴才发现自己习以为常的日常用品,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到底是有多么的先进。

人总会为回忆染上几许漂亮的色彩,自动忽略过去的诸多麻烦与不便,只保留其中美好的部分。

她仰躺在了那张很有弹性的圆形大床上,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将那炫彩的霓虹灯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一圈圈光环向外晕染,像是彩色的墨水滴在了粗糙的宣纸上。

盥洗室里传来了‘咕咚咕咚’的声音,不用怀疑,那就是洗衣机在运作时发出的声响。

从以前的家里搬来了许多东西,顿时让这个之前还宽敞的小公寓变得拥挤了许多。

晚晴抬起脚,把床边的纸箱往外踢开了一点,然后一翻身,把被子全裹在了自己身上。

即使是城市的夜晚,也能看到群星闪烁。

这大概就是旧时代的魅力吧。

她眯起眼睛,长而卷起的睫毛微微颤动。

五官精致的小脸微微皱起,然后又舒展开。

——小说里的故事,看过一遍后就会知道结局。

而来自未来的她,也知道自己的结局。

唯一不同的,大概作为读者的人没法改变小说里的故事,而作为未来人,她却能从能过去改变自己的未来。

可谁又能保证她不是个来自未来的‘读者’呢?

就算能改变,又能改变几分?

正想着,房门就被轻轻推开,叶晨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脑袋:“今晚我睡这?”

“哦,洗好了?这烂洗衣机真是吵死了——凑合睡吧,又没空余的房间,老爸的沙发只够挤下他自己的。”

“哦哦……”

“老爸怎么样?”

“在看电视。”

“调过频道了吗?”

“没有。”

“随他去吧。”晚晴翻了个身,留出一半空位给他,“睡觉了,距离开学还有段时间,明天开始我们努力复习吧。”

“明天就开始吗?”

“不然呢?老是想拖延下去,明日复明日,就是因为这样,才一事无成的。”

“我只是确认一下……”叶晨干咳了两声。

“我就是你,你真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叶晨忍不住问道。

“你在想什么能让我猜不到。”

“咦——?!”

“这么惊讶干嘛,不都说了,我们就是同一个人。”晚晴打了个哈欠,把裹在身上的被子也分了一半给他,“要是热的话自己开电风扇,但是别抢我被子。”

“是是是……”叶晨带着几分调侃地笑着,缓缓躺了下来,虽然已经和她睡过几夜,但这会儿的身子还是有些僵硬。

从少女的身上传来如同加了冰块的薄荷水一样的淡淡清香,长发还有些湿漉漉的——毕竟家里没有吹风机,这么长的头发光用毛巾擦还是有些难干的。

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只剩客厅里电视机微弱的声响。

父亲是在看电视呢,还是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醒来呢?

叶晨翻了个身,感觉有些睡不着觉。

“你说,他会给吗?”

“哈,他敢不给,他这厂长就别想当了。”

“真有那么简单吗?”他把枕头蒙在了脸上,“这是不是太好搞定了点?万一每个人都这样闹怎么办啊?”

“嘁,大部分人都是和你一样的,胆小怕事。”

“我觉得那是安分守己……”

“什么安分守己?顺民罢了,就算有谁拿着刀来了,你们也是引颈就戮罢了。”

“哇,你竟然会用这么高级的成语吗?”

“这有什么,小说看多点就好了。”

“未来的我竟然会喜欢看小说吗?”叶晨有些惊奇。

“实在烦闷的时候用来打发时间呗,但总之只看那些快意恩仇,主角牛逼的,反正不能受气,老子在白天受了气,晚上看点小说还受气,那还看个屁啊。”

“那算什么小说啊。”叶晨瞪大了眼睛,“这完全和艺术不搭边啊?”

“屁的艺术。”晚晴撅起屁股撞了他一下,换了个睡姿,“不过是那帮酸臭文人自以为是搞出来的玩意儿,劳苦大众喜欢的啊——那就是艺术。”

“呃……”叶晨挠了挠头,“但真要看的话,我还是想看点更有内涵的吧。”

“结果你这不是什么都没看吗?”

“未来的新奇东西好多啊……”叶晨感叹道,“上次你和我说的那个叫叫……”

“智能手机?”

“对对,我们现在能造得出来吗?”

“你在想屁呢。”

“不能组装出来吗?”

“哪来的零件啊?”

“唉,好可惜。”

“放心吧,等你活到那时候,也就不觉得稀奇了。”晚晴含糊不清地咕哝道,“现在重要的事情就是把房子搞定……房子……嗯?!”

“怎么了?”

第21节

晚晴一拍大腿,猛地坐了起来:“不对啊,不对啊!”

“怎么就不对了?”叶晨满脸茫然,也跟着坐了起来,从远处高楼广告牌上洒下的灯光如同月光般皎洁,照亮了二人的半边身子。

“如果要房子的话,不应该是直接不搬出去,就赖在那里面吗?”

“可是说房子已经分给别人了啊,到时候别人来闹的话,不是很麻烦吗?又不能朝别人发火,被分房子的也很无辜啊。”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直接就让那个家伙去给他们换个房子啊!那些家伙自己就会去闹了,我们就继续守着房子,哪还用那么麻烦啊!”

“……好像……虽然有点不太道德,但确实是这样?”

“什么道德不道德的,那种玩意儿能当饭吃吗?”晚晴毫不客气地反问了一句,又有些悔恨地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靠……他妈,老子怎么当时就没想到呢……”

“你、你别自残啊……”

“什么自残?”

“没事没事……”

“唉,小说里都是骗人的。”晚晴像是认命了似的重新躺了下来,“什么从未来穿越回过去,一个窝囊废就能变得事无巨细,什么都考虑周到,借着来自未来的经验,从智商上碾压过去的所有人……纯他妈瞎扯淡!”

叶晨也跟着重新躺了下来:“晚晴,我感觉我好像不怎么说脏话吧?”

“都是后来学的,社会底层混多了,能不说脏话吗?”

“那好歹现在是女孩子,不能……不能……那个什么——淑女一点吗?”

“淑女个屁。”晚晴翻了个白眼,“我顶多是利用一下这个身份来做方便的事,你真当老子喜欢当什么狗屁的女人?”

“啊啊……”他用力挠了挠头,“但现在这样真的,我心中关于美少女美好的幻想都破灭了啊——”

“那才好,你要知道,什么几把的美少女,私底下说不定比老子还粗鲁,再说了,再美的女孩,不还得拉屎吗?”

“……能,能,文雅一点吗?”

“哦,如厕。”

“……还是睡觉吧。”

……

5.天微明

(一)

夏末秋初的清晨,东方刚泛起鱼肚白,没有几幢高楼,古旧与新潮并立的城市里,格外安静。

昨夜通宵的人都该睡去了,昨夜睡去的人却还尚未醒来。

虽然是在八楼,但清洁工那宽大的竹扫帚一下又一下清扫着路面的声音却格外的清晰。

“唰啦……”

“唰啦……”

微凉的风轻轻的,悠悠的拂过,吹起了晚晴几根乌黑的发丝。

她眯起眼睛,将挠着脸颊的发丝往后抹去,然后有些疲惫地看向窗外那苍白的天空。

昨夜并未睡好。

因为想了太多。

而更多的则是担忧。

担忧自己能否做得好,担忧自己能否改变未来……

担忧的事情实在太多。

许多事情都太过沉重。

她头一次感觉知道得太多也并不是好事。

特别是在明明知道,却不一定能改变的时候。

无力感甚至让她有些心悸。

——就是那种感觉心脏酸疼,却怎么也挠不到的无力感。

直到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才勉强睡着。

天亮的时候,就又跟着醒了过来。

“呼……”她努力睁大了眼睛,虚弱地坐了起来,双手撑在床上,仰头望着窗外的世界。

一幢大厦即使相隔许多距离,也依旧能够一眼望见,只因此时大多数的楼房都太过低矮——普遍都是四五层的样子,这才让那些八层以上的建筑都几乎能成为各自区域的地标。

晚晴看了一眼地板,随意地套上对于她的脚而言有些过于宽大的拖鞋,‘啪嗒啪嗒’地往前走了几步,拉开纱窗,趴在了窗边。

即使只是八楼,在这个年代,也拥有着极其开阔的视野,她垂着脑袋,任由发丝被风吹着摩挲自己的脸颊。

似乎有很久,都没有在天微亮的时候醒来过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回家就想睡觉,甚至连手机都不想玩——每天闹钟响起的时候,也是能赖一分钟都好。

大概因为只有这些时间才真正的属于自己吧?

小时候总渴望长大,长大了却总怀念那无忧无虑的学生年代。

可即使从来一次,晚晴也难以再回到那无忧无虑的状态中去了。

即使可以睡懒觉,却也还是会像这样,在困倦中被莫名的悸动给惊醒。

以前是担心生病请假被公司辞退、担心再过几年被彻底淘汰、担心自己将会无家可归亦无处可去。

而现在?

事实上担心的事情比曾经还要多得多。

没有高楼,所以没有遮挡住太多的天空。

秋日的清晨,云彩薄得像是也染上了蓝色,如同轻纱般笼罩着天穹。

一轮残月还未落下,但哪怕只是刚升起的朝阳,也彻底遮盖了它的光芒。

“喂?”

“干嘛?”晚晴头也不回。

街道上的那些老房子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被拆除,但对于此时的人而言,那个将来还十分遥远。

从未来回到现在的晚晴,也对那些老旧的房屋有些怀念——虽然它们在这个年代还不算多么的老旧。

事实上倒是相反,更像是一个青年人,正散发着向上的蓬勃生机呢。

可时间最是无情,短短十年就能改变许多。

雪白的墙壁会剥落,常有人打理的小区会慢慢杂草丛生,干净整洁的道路也会因为住户的增加而开始变得脏乱,到处会停满汽车,很多车子的主人甚至很久很久都不会开它一次……

人民的生活从贫苦走向富足,但人们的生活却好像反倒从充实走向了空虚。

都说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但有些东西,却反倒是转了个弯,又回到了原点。

“怎么起那么早啊。”叶晨睡眼朦胧地打了个哈欠,刚坐起来,就又‘啪’地躺了回去。

柔软的床垫让他的身子也跟着弹了两下。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那也得养足精神才好做事吧……”他说着,又打了个更大的哈欠,然后翻了个身,将昨晚盖在晚晴身上的被子卷了过来,把自己裹得像是个大寿司,“还没到六点呢……”

“早上是最该学习的时候,起床。”

“不要啊……”叶晨的声音逐渐轻了下去,“让我……再……睡会儿……”

“起来。”

当晚晴走到他身前时,他已沉沉陷入梦乡,虽是一张平凡的脸,但睡得格外恬静,让她有些不忍打扰。

“长大以后,没有人会逼你,但你必须得自己逼着自己去做许多事,像这样耍赖似的逃避……偶尔就纵容你一次吧。”

叶晨没回答,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这睡眠质量实在是让人羡慕。

“没心没肺的年岁啊。”晚晴叹了口气,捋了捋凌乱的长发,推门走了出去。

电视机里显示着一个黑白的圆形无信号画面,循环播放着戏曲里的一段小调。

父亲侧躺在沙发上,捏着遥控器的手放在那上下起伏的肚子上,另一只手则垂在沙发边缘,指尖几乎要触碰到落了烟灰的地板。

沙发的茶几上,一个瓷碗被当做了他的烟灰缸,一个个烟头以扭曲的造型被拧灭在了里面。

她轻轻摇了摇头,用力摁下了电视机上的按钮,在‘啪嗒’声后,一切归于平静。

父亲翻个身,将那胡子拉碴的脸朝向沙发靠背,逆着清晨初升的朝阳,留下一个有些萧瑟的背影。

……

(二)

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晚晴轻轻抹去上面的水汽,露出一张清纯少女的脸来。

而不是那张早已习惯,每天清晨都得刮胡子的大叔脸。

那张脸上有许多怎么也刮不干净的青碴,不长胡子的地方也十分粗糙,到处都坑坑洼洼的,像是月球表面。

不大的眼睛里藏着的是沧桑的眸子,鸡窝似的头发好像总是那么油腻。

重重的黑眼圈永远都在,颓废和阴霾却是一天比一天加重。

没有人能承受一个总是在失败道路上飞奔的人生。

越是努力,越是失败。

这种感觉,有时比不努力还要痛苦。

以至于每次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都会更增添几分现实的挫败感。

但现如今,镜中却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女,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右眼下还有两颗并排而列的别致泪痣。

变成一个漂亮的女孩儿,要说不适应,肯定有许多。

但要说厌恶……

那或许没有太多。

成年人的世界哪有那么简单,一个性别的改变有时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其中带来的利益与价值。

而很显然,这个漂亮的面孔能给自己带来足够的便利。

至于麻烦——目前还没看出来。

顶多就是来个例假而已,反正有卫生巾,那有什么的。

晚晴轻巧地想着,一脸轻松。

她习惯性地歪着头,凑到水龙头下面用嘴接水,接满了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是有牙杯的来着。

虽然已经用了好几次,但还是总忘记。

主要是因为以前几乎不用牙杯,都是这么接水然后胡乱地用牙刷涂两下牙齿就算完事儿。

在那忙碌的,没有自我的生活里,刷牙也变成了一件十分应付的事。

——大概只有去看牙医的那段时间里,才会稍微认真些吧。

大抵是这张脸实在是太过精致,就连一向随便涂两下就算完事的晚晴,也会在镜子前用毛巾仔细地擦几遍脸颊。

不需要什么化妆品,只是简单的清洗干净,就足以展现出她的美了。

晶莹剔透的肌肤,充满胶原蛋白的脸颊。

“唉,年轻真好。”晚晴由衷地感叹道。

用年轻的身体再活一次,甚至让她感觉整个人都比记忆里的自己要精神了许多。

有时候光凭意志,果然还是难以战胜身体的衰老与那些激素变化的啊。

“咚咚。”房门被敲响。

“谁啊?”

“我啊!”叶晨的语速飞快,“好了吗?我想,我想上厕所——!”

第22节

“刚才还睡得跟猪似的呢……”晚晴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好了好了,马上就好,你想上现在来上也行,我没用马桶。”

“不好吧?”

“真以为你那玩意儿我没有过?还宝贝似的呢。”

“咳嗯……!”

晚晴虽然是这么说着,但还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最后胡乱地抹了下脸颊上的水珠,将毛巾往金属的挂钩上一搭,就‘唰’地拉开了移门:“好了好了,你去吧。”

“啊……憋尿憋醒了……”

“既然醒了就别睡了。”

“一大早就学习啊?”

“不想学习也没关系——先去买菜,早上的菜新鲜点,总是在外面吃,钱可不一定够用,开学之后还有一大把要花钱的地方呢。”

“有吗?”

“午餐费,书本费,还有——学费。”

是的,即使是工厂里的高中,也依旧是要交学费的。

只不过有些工厂会对工人子女有所优待而已。

但遗憾,这所高中并没有这样的福利。

再说了,父亲已经离职,也不算是工厂里的工人了。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父亲。

他还在睡着,即使在梦里,也一副颓废的样子,阳光给他的身体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想着自己如果自杀没死,也没有穿越回到过去,只是在现实里被救活了,会不会也是这般模样。

虽然能够理解这样的父亲,但还是遏制不住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怒火。

——正是因为讨厌那样的自己,所以才会讨厌所有像自己一样的人吧?

……

6.生理期

晚上六点多,一抹被云雾朦胧的残阳像是要融化在水中。

夏末秋初。

夜晚来得依旧迟。

客厅里是那扇从家里带来的老旧电风扇。

因为不够高,所以得把它放在椅子上。

摇头的零件已经坏掉,它现在就像只能耷拉着脑袋,朝偏下的地方徐徐吹着微风。

虽然声音格外响,但这却是那个家中唯一还能用的电扇了。

父亲仰躺着,茶几上放着已经喝完了的粥。

今天一整日,他都几乎未曾起来,只有那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不知疲倦地播放着节目。

曾经他最爱看的三国演义此时却已没了兴趣,反而会在那些播放无聊情景剧的频道停留许久。

“你怎么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啊!”晚晴把水笔重重地摔在桌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竖起眉头,“这暑假作业里,你有几道题是会的?”

“你还说我……”叶晨满脸委屈,“你自己不也不会吗……好歹你是从未来来的吧?比我多学了一个高三吧?为什么你也不会啊!我还想问你呢!”

晚晴顿时被噎着了,但她仍旧嘴硬的强词夺理:“我这都过去多少年了,那些用不到的知识当然就忘了啊!”

“可你这几天都把书看了好几遍了,应该想起来了吧?”

“……你觉得,你二十年前没考上大学,那些知识在二十年后没有去继续学习,你二十年后再回到考大学之前,就能把那些答案写出来了吗?”

“对哦!那你有没有背过明年的高考答案?”

“没考上我连试卷都不想看了,还高考答案,想什么啊!”

“唉——来自未来的我完全没派上用场啊……”

晚晴的嘴皮子蠕动了几下,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用小手撑住了微微有些婴儿肥的脸颊。

她用那双眼角上翘的眸子盯着他:“最起码现在还有人陪你一起学啊。”

“那你别那么暴躁嘛,这样怎么学得进去啊,我们不是应该好好讨论才对吗?”叶晨嘟着嘴,可怜巴巴的咕哝道。

对过去的自己恨铁不成钢,归根结底,还是恨自己。

“算了,我先去做晚饭。”她一拍桌子,语气却是比刚才弱了几分,抚了抚那被坐得皱成一团的裙摆,让它不至于妨碍自己的行动,就大大咧咧地朝门外走去。

“今天晚上吃什么?”

“你还想吃什么啊,随便吃点好了。”

“哦……”叶晨顿时就像是被母亲教训了一顿似的不敢说话了。

……

绿色的电冰箱放在于这个年代装修精美的公寓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或许放在那直接在水泥地和墙壁上涂了绿漆的工厂宿舍里,才最合适。

她的视线落在那拨盘式的电话机上,又落在时不时会花屏一下的黑白电视机上,再落在了被父亲随手丢在桌上的美女图案打火机上。

一包便宜廉价的香烟落在纸盒与啤酒瓶的夹缝里,几根香烟都像是受了潮似的略有发胀。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快掉到地上的烟盒重新放在茶几上,然后踩着不是那么合脚的拖鞋‘啪嗒啪嗒’地走进了厨房里。

她晃了晃绿色塑料外壳上雕着花的木塞热水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灶台上放着一个残余了些清水的空碗,她凑近嗅了嗅——有一股明显的烟味。

看来这些水都是老爸喝的了。

她翻了个白眼,弯腰拧开直接放在地上的大煤气瓶,然后转动了放在案板上的独立小灶炉,让它发出‘咔哒哒’的声响后,冒出了橙红色的火焰。

即使是这个年代的公寓,也没有未来随处可见的全贴合式灶台。

灶炉更不是内嵌式的,而是直接放在上面的。

旁边还有一段延伸的案板,可以用来放电饭煲或者菜板。

她双手拿着那有些沉重的铁锅,到在这个年代十分先进的双槽水池前接了水,然后才‘跨擦’一下放在灶炉上。

金属之间的摩擦碰撞,迸溅出了零星的火花。

对炒菜不是那么擅长的晚晴,决定今天做一锅汤喝。

至于主食,当然还是白米饭。

原本是想用面包做三明治的,但却没想到竟然找不到卖吐司面包的小店,所以只能就此作罢。

锅子里的水就慢慢烧着,反正没那么快开。

如果是在未来,她只要用电茶壶接一壶水烧开,然后再倒入锅里就行了,那样更加方便。

可这年代虽说有电茶壶,但并不普及,而且也未必比烧火的茶壶要方便到哪里去。

有少数烧开了后好歹还能‘呜呜’的叫,更多的却只是会有沸水满出,却不发出什么声音。

她走出厨房,打开放在客厅的绿色冰箱,里面是一袋早上买来的食材,也没有整理过,就这么直接塞了进去,这会儿打开盖子的时候,却发现了不属于食材的玩意儿。

——一个烟灰缸。

那是早上走过菜场门口时看到的。

也不知那时在想些什么,总之就顺手买下了。

价格倒也不贵,这么一个看起来还算精巧的玻璃烟灰缸,也只要一块钱而已。

当然,晚晴觉得不贵,大概只是有了未来的滤镜而已,毕竟她还是很难一下子转变过来,适应这个年代的物价。

她多少有点不情愿地走到父亲面前,将它放在了茶几上,像是提醒似的把烟盒也放在了里面,免得他抽烟的时候没有看到。

从菜场里买的都是些普通蔬菜,肉也只买了一块后腿肉——她原是想买鸡胸肉的,但奈何在菜场里跑了一圈,有卖活鸡现杀的,就是没有专门买鸡胸肉的。

她将自己煮汤要用到的豆腐、大白菜、豆芽和鸭血拿了出来,犹豫了一下,又掰了小半块花菜。

大多时候,想要改善伙食,她都会选择外卖,否则都是这种十分朴素的菜汤。

顶多是再加点切好的肉而已。

制作的方法也很简单,把蔬菜和肉洗干净切好,然后按照不容易熟的先后顺序放进去,最后再倒酱油和麻油就行。

要是这些都没有,直接撒点盐也可以。

回到厨房,锅子里的汤已经冒出了许多小小的气泡。

等大气泡‘咕噜咕噜’地冒起,就可以把食材放进去了。

做法倒是和火锅差不多,只是连底料都没有而已。

眼瞅着锅里已冒起大气泡,她刚拿起几条切好的肉丝,五根手指齐齐的一松,那些肉就又落回了菜板上,而她自己也咧牙呲嘴地蹲了下去。

其实这疼痛已经隐隐持续一天了,直到现在才开始猛烈起来,就像是有人看她不疼,忽然给了一拳似的。

吃坏肚子也不太可能,她今天也上过几次厕所,根本没有拉肚子——再说,哪有什么食物中毒是过了大半天才爆发的?

而且早餐和午餐是一块儿吃的,吃的只是白粥和榨菜,也和油腻与荤腥根本不搭边。

“咕——呃……”她紧咬着银牙,吊梢凤眼里滚落出几滴生理泪水来,然后猛地抬起手臂,咬住了自己的虎口。

“晚晴,吃饭了吗?”叶晨的声音伴随着开门的‘吱呀’声一并传来,随后就是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

厨房距离卧室只是隔了一个不大的客厅而已。

但对于此时的晚晴来说,却像是横跨了一座操场那么远。

走进厨房的叶晨微微一怔,然后视线才从那半开着的窗户上缓缓下移,看见了蹲坐在地上的晚晴。

“诶,晚晴?晚晴?怎么了?”

“真……他妈……痛——!”晚晴捂着小腹,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勉强挤出来的。

“怎么回事,我靠,你流血了,发生什么了?是不是刀切到自己了?”

“白痴……”晚晴勉强低下头,顺着叶晨的视线望去,发现自己那白色的裙摆已经被染得血红。

“你……不会是因为历史被改变了,所以要死了?”叶晨的鼻子一酸,‘啪嗒啪嗒’地就淌出泪来。

母亲刚离世,父亲又像个自闭儿童似的无法交流,身边最亲近的人只有晚晴,哪怕只是半个月不到的相遇,但因为她是未来的自己,所以他们可以无话不谈,没有比她更能交心的人了,而且,她还是自己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能这般亲密的女孩儿。

虽然她每次说的话都那么刻薄……

但失去了她之后,自己就真的没有人可以依赖了。

还有什么比未来的自己更值得信任和依赖的呢?

倘若她没出现过也罢,可她偏偏就走进过自己的生活……

“别死……求你……对、对,还有救!我、我送你去医院!”

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将要离世一样,母亲死时都没见他有过如此伤心。

晚晴目瞪口呆。

“你哭……哭个屁……啊?”

“啊?”

“我说……”晚晴深吸一口气,“你哭个……屁啊!”

“诶?”

“只是来……月经……懂不?或者……例假……生理期。”

“……呃!”叶晨抹了抹眼睛,露出了一个极为尴尬的笑,“我、我还以为你也要离我而去了……”

“放心吧……臭小子……别人都不要你了……我也,不可能,抛弃你啊……”晚晴看起来很虚弱,但她还是努力抬高声音,“毕竟我,他妈就是……你啊。”

“这种时候能不能别说脏话啊……”

“呼……”剧烈的疼痛消退了少许,让她终于有喘口气的时间了,“别愣着了,赶紧,出去买东西啊!”

“买什么?”他愣愣地问道。

第23节

“——卫生巾!”晚晴咬牙切齿。

可是叶晨却更茫然了:“那是什么?”

“你没见老妈用过吗?”

“我、我怎么可能去注意那种事情啊!”他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白痴,随便去一家杂货店,或者超市,找店员问,有没有卫生巾卖就行了,随便什么牌子的都行,随便买,快点去……嘶——又疼起来了……”

“啊……”

眼见这白裙子都要彻底染红了,晚晴又好又好笑地骂了他一句:“快去,你想这里血流成河啊!”

“哦哦!!”

……

7.卫生条

夜晚的街道上华灯初上,只是那些路灯并不算太过明亮,路中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需要有车开过时才能照亮。

这里是靠近市中心的地方,所以这会儿的街头并不冷清,反倒有些喧嚣。

叶晨攥着口袋里那张十块钱的纸钞独自走着,五颜六色的绚丽灯箱上显示着各种各样的广告,长街远处隐隐传来烤羊肉串的香味。

“滴滴、滴滴滴——!”走在他前面的那个男人口袋里发出了略显尖锐的声响。

他左手拎了拎皮带,右手摸着挂在裤腰上的皮包,‘啪嗒’一声,轻巧地将它掀开,然后把那用一根金属链子与裤带相连着的传呼机拿了起来。

黑色的传呼机十分小巧,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大,发出声音的同时还在剧烈震动,长条形的小屏幕上冒出不算明亮的绿光。

人们一般称之为BB机,大概是因为它每次响起时,都会发出这样急促的‘哔哔’声吧。

虽然听晚晴说过许多有关未来的事儿,知道以后会有那种薄得像玻璃似的手机,人用手指可以在上面轻松地划动,实现许多功能。

但他毕竟是身处于这个时代的人,对未来再向往,也得不到未来的东西。

而传呼机却是他真真切切能看到,也有可能买到的东西。

他的脸上流露出几分羡慕,看着那个男人拿起传呼机扫了几眼后,就匆匆忙忙走进了一旁的公用电话亭里。

当他走过的时候,那玻璃门也‘咣当’地应声关上,大概是过于用力,还微微震颤了一会儿才彻底停下。

传呼机在这个年代最为流行,但仍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得起的消费品。

即使将它买下,也还得每个月支付高昂的通信费用。

叶晨看向路边一家灯光明亮的通信公司营业点,门前的灯箱上贴了一幅大海报,「惊爆价」这三个字是巨大的红色字体,下面代表价格的数字也格外显眼。

“惊爆价,传呼机每月套餐低至十二元……”

他小声自言自语着,甚至有点舍不得挪开目光。

但他确实是买不起也用不起。

毕竟要知道,这个年代普通人在城里打工的工资也才不过是八十块钱左右。

倘若节省一些,十二块钱甚至够一个月的伙食费了。

叶晨舔了舔嘴唇,忽然想起自己还有要紧的事,赶忙挪开目光,朝着前面跑去。

这附近他并不算熟,但这样热闹繁华的街道上,总不可能连一家杂货店都没有。

果然,就在前面不远处,便有一家贩售烟酒,顺便卖些日用品的小杂货店。

玻璃橱柜既是商品展示架,也是收银台。

里面放着一包包做工粗糙的红色厕纸,少数几包白色的则被摆在最上方,标着两三倍的价格。

走进店里,他那急切的心情忽然有被一种从心底深处升起的尴尬和紧张给压住了,他环顾着四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杂货店很小,甚至没有让他躲藏的地方。

“小伙子,要买什么?”开店的是个中年女人,刚才还拿着鸡毛掸子教训自家儿子,看见有客人进来后,就又抬起头,脸上堆起了笑容。

叶晨的目光落在玻璃柜台上那可以旋转的口香糖展示架上,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我……我来买……女,女人用的……卫生……卫生……”

“卫生条吗?”老板娘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了目光,“帮你妈妈代买吗?”

“条……好像是……”

“也有……有些地方是叫卫生……带。”

“大概是?不对……好像是叫,是叫……卫生巾?”叶晨的脑子一下子灵光了起来,把刚才晚晴说的话原原本本地想了起来。

“不好意思啊,小伙子,你说的东西我这里都没得卖的,要不你去马路对面的那家小超市看看?应该有的卖?”

“好、好!”

叶晨就像是偷鸡被发现的黄鼠狼一样,飞快地跑了出去,繁华街道上的空气第一次让他感觉是如此清新。

“不愧是未来的我,对女孩子的事这么了解,而且还一点都不害羞,那么沉着冷静,要是我的话根本想不到怎么办了吧……?”他小声地自言自语,挠乱了自己的头发,快步走到了人行道前。

但这里没有红绿灯,来来往往的车辆也竟无一相让。

他只能紧跟着那些胆子大的人们往前走。

过个马路像是游泳过河似的凶险。

“快点快点……”他不断催促着自己,飞奔着跑进了这家名叫‘世纪华联’的小超市里。

虽然只是一个字的顺序不同,但内部大小与格局却是天差地别。

小超市远远没有真正的联华超市大,但也不算太小,里面有许多货架密密麻麻地排着,只够人走路,要是有购物车的话,在门口就要被堵住了。

他来回张望着,却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主要是他甚至不知道这玩意儿究竟是用什么包装的。

走过转角,迎面走来一个有些面熟的年轻姑娘,她看见叶晨走来,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满脸通红。

她下意识的用手遮住购物篮,然后有些惊讶地轻呼出声:“咦?你是……那天来吃面条的男生吧?”

“啊?啊……?”叶晨茫然地看向她,后者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了起来,“就是在片儿川里哦。”

“嗯……片儿川?”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在母亲离世那几天的记忆,他都有些不愿回想。

“那天,你身边的女孩子和我说,面馆门口会发生车祸,让我晚些出门,结果,真的发生车祸了,要是再早几秒钟,我就走出去了。”

“啊!是你?”叶晨终于想起来了,“没事就好……”

“好厉害,她是算命大师的女儿吗?”

“呃……算是吧。”叶晨当然不可能把事实说出,所以有些含糊其辞。

而且他现在着急买东西,实在没什么心情和这位不比自己大几岁的姑娘多聊几句。

“在找什么吗?”她笑着问。

“啊……找……找……那个……”叶晨有些结巴,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生硬地比划道,“就是那种,女、女孩子用的,生、生理期……每、每个月,那,那个要,要要用的东西……!”

在面馆打工的年轻姑娘小脸顿时涨得通红,她微微垂下脑袋,盯着小超市的水泥地面:“你,你要……要干嘛?”

“要用……”

“变态!流氓!”她惊慌失色地瞪大了眼睛,抱着购物篮后退了三步,半转过身子,像是就要逃走。

“不是不是不是!”叶晨也慌了,“不是我用,是我,我家,家……我……”

因为太过紧张,他甚至想不起来该如何对外人解释晚晴是谁。

其实只要说是自己姐姐甚至女朋友都可以。

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连基本的思考都快停滞了。

在这个许多人都懵懂而纯情的年代,哪怕是女人去买这些和女人隐私息息相关的东西,都会不好意思,更别说他这样一个大男孩儿了。

“给你母亲买?”

“啊……算、算是,对!”

眼前姑娘的小脸红得像是能滴出水来,额头上的痘痘也愈发的红:“我刚……刚问过……”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叶晨根本就没听清。

“什,什么?”

“方便点的卫生巾已、已经用(卖)完了!”她往前走了两步,“你,你要买的话……去找柜台的老板要……卫生……卫生条……”

“啊……好……”

“记得买点柔软的餐巾纸回去,我,我走了!”她的脸颊烫得像是要冒烟,转过身飞快地朝外跑去。

叶晨使劲挠了挠头皮,本就没怎么打理的头发这会儿显得更加乱糟糟的了。

他深吸一口气,装作只是来包口香糖一样,慢慢走到了收银台处。

但张开口的时候,却又结巴了:“你,你那个好……我——帮、帮我妈买……那个呃……”

收银的女人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问道:“是卫生条吗?卫生巾已经卖完了。”

“对!”

“要配合这种细腻又吸水的餐巾纸用。”她稍稍抬高了点声音,从柜台里拿出一大包看起来就很贵的白色抽纸。

“好……”

“一共是三块五。”

叶晨甚至不好意思张口说话了,只记得用力点头。

收银员蹲下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东西,飞快装进了一个黑色不透明的袋子里,接着将那包抽纸也放入其中。

他慌忙递上了十元的纸钞,拿起黑袋子就要走。

“哎,等等,还没找零呢!”

“哦哦!”他尴尬地折返回来,接过找来的零钱,粗略地看了一眼,就往口袋里一揣,然后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路上卖传呼机和彩电的小店此时已不能再吸引他的目光,现在他就想快点跑回家里去。

明明只是一段短短的路,可不知为何,在此时却感觉格外漫长。

“晚晴应该不会有事吧?买这个东西好尴尬啊——而且还是我一个人买……我可是男生啊,男生,跑去问这种事情,别人不会以为我是变态吧?说不定他们觉得我找的只是借口——虽然确实是撒谎了……”

路上的每一个人仿佛都在嘲笑着他,让他渐渐加快了脚步,而银空公寓的大门,也终于就在眼前了。

……

8.不会用

“咔哒,砰!”

房门被打开,然后又被重重关上,电视机的声音都被短暂的盖过。

父亲仰头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几日未刮的胡子已长了许多,新的玻璃烟灰缸里多了几个烟头,散乱的啤酒瓶似乎重新整理过了,桌上又开了一瓶,但却只喝了一半。

房间里听不见晚晴的声音,让叶晨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走进厨房,就见她还是蹲坐着,裙摆已经彻底被血染成暗红,整个人十分虚弱地靠在墙角,用脑袋抵着水池勉强支撑着。

听到脚步声,她才微微睁开双眼,原本纯黑色的眸子在惨白的灯光下似乎透露出几分深绿。

“我,我买回来了!”

“嗯……”晚晴用鼻息应了一声,吐出一口温热的空气,微微抬起双手,“扶我,一下……”

“啊,一个人,厕所里没问题吧?”叶晨有点担心她在盥洗室里滑倒了。

“再拿把……椅子吧。”晚晴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明明并不困倦,但她却有些睁不开双眼。

叶晨将她的一条手臂扛在肩上,有些费劲地扶起,二人一个踉跄,差点一起摔倒在地上。

“我有那么……重吗?”晚晴想开玩笑,但语气却没法做出太大的起伏。

“慢点慢点。”叶晨却没心思回应,“你确定没事吧?这反应是不是太剧烈了点?”

“鬼他妈知道……怎么回事。”她笑骂了一句,甚至觉得骂过后,喘气都舒畅了不少。

从厨房穿过客厅,走进盥洗室,血一路的滴落,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是什么案发现场。

第24节

“你先扶着洗衣机,我去把椅子搬过来。”

“嗯。”

虽然只是短短一小会儿,虽然有扶着洗衣机,但晚晴还是差点没能坚持住。

甚至让她感觉头都开始跟着痛了起来。

好不容易重新坐下,她才长出一口气,看向叶晨,用手指了指外面:“你把卫生打扫一下……”

“好,拖把呢?”

“厕所里,那边……”

叶晨洗了拖把,就往外走,然后又用力吸了吸鼻子:“好像有一股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啊?”

“锅子……要烧干了,煤气,关一下。”晚晴揉了揉有些发肿的眼睛,“煤气罐,也关好。”

“好的。”叶晨加快了脚步,在客厅和厨房之间忙碌了起来。

特别是厨房里,那模糊一片的血迹最是难搞。

其实也就一开始的的时候量大,这会儿出血倒是不多,只是疼得厉害而已。

晚晴拿起他放在洗衣机上的黑色袋子,从里面将三个造型和丁字裤有几分相似的东西拿了出来,呆滞了几秒,又伸手翻找,把那包质地柔软的抽纸也拿了出来。

她把黑色袋子倒过来晃了晃,依旧没什么东西掉出来。

“叶晨——!”她顿时感到一阵气血上涌,强行抬高了声音,“你买的都是什么啊!?我让你买卫生巾,你买的这干嘛的?”

“啊?我是要买卫生巾的,说是没有,就卖给了我这个卫生条。”

“卫生条……?那是哪门子的玩意儿?”

“你也不知道吗?”叶晨见她还坐在椅子上,就提着沾血的拖把走入盥洗室,开起清水冲洗了起来。

“卫生……条?”晚晴十分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玩意儿——也不一定是真的没见过,可能只是没在脑海里留下什么印象而已。

“是、是啊,我遇到了之前面馆的服务员,就你说她会出车祸的那个,她也是用这个的。”

晚晴拿起一个白色的卫生条翻来覆去的看——

这玩意儿的造型就是一条长布,两边都有松紧带,感觉像是加大版的口罩。

叶晨还在一旁补充:“好像说有些地方也叫卫生带?说是要配合吸水的纸巾一起用。”

“这要怎么用啊。”她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还是没有搞懂。

“你都不知道,我更不可能知道了吧……”叶晨挠了挠头,“你也不清楚吗?”

“废话,就连卫生巾我都没用过啊,我做了那么多年男人,用这玩意儿干啥?我又不是有病!”晚晴翻了个白眼,叶晨顿时干笑了两声,放下洗干净的拖把退了出去。

她拿着这卫生带比划了半天,觉得它应该是像裤子一样直接穿在身上的,可就靠这松紧带难道不会滑下去吗?

就算可以再穿一条贴身四角裤,也不行吧?

毕竟这玩意儿也太薄,中间肯定会露出很大一块空隙。

况且,这也太长了点吧?

这样横着总感觉不对。

晚晴又将它调了个头,这才恍然大悟:“……不会是系在腰上的吧?”

所谓的松紧带并不是特别有弹性,作用似乎只是增加它的稳固性而已。

可是——那要怎么系呢?

晚晴叹了口气,把这比卫生巾还不如的原始玩意儿丢回了黑袋子里。

“算了,先洗个澡再说吧……”

公寓的热水是集中供应的,用专门的热水表计费,虽说到了晚上九点就会没水,但大多数时候都还是挺方便的。

在这个年代,相比给每一间公寓装上热水器,还不如直接集中供应热水更加省钱。

——后者只需要在公寓房旁边造个带烟囱的锅炉房就行了。

‘高科技’的玩意儿可比人工贵多了。

不过这热水供应也不是真的那么美妙,如果是洗澡人多的晚高峰,就会出现水忽冷忽热的情况。

但总也比经常要跑澡堂洗澡好上许多。

1996年,即使是在南方,也能看见许多澡堂,有些甚至在夏天会关门,等到天气转凉了才重新开张。

晚晴左右调了一下,让温热的水淋在自己那妙曼而娇嫩的身体上。

虽然还带着几分少女的稚嫩,但已经十分诱人了。

她其实并不怎么关注自己的身体,毕竟对她而言,自己早已过了好色的年纪。

但美丽的事物总会让人忍不住想欣赏一番的。

——前提是肚子不疼。

现在的她就想赶紧把身上的血迹冲干净,然后把那个连说明书都没有的卫生条穿上,再祈祷一下自己第一次掉血的夜晚能睡个好觉。

就算是不太了解女人用品的她,也感觉这玩意儿八成不太好用。

毕竟只是用卷纸来吸血,肯定得频繁更换,晚上不知得起来几次——至于防侧漏,那就更是没可能了。

要不是未来看过太多关于这方面的广告,她恐怕也想不到女人来例假时,晚上是会侧漏的。

信息发达的年代还是有它的好处,哪怕是和自己无关的知识,也能掌握不少。

“哗啦啦——”

屋外的叶晨听着晚晴洗澡的声音,有些心猿意马,他靠在厨房的门边,忍不住想起她之前曾说过的话。

倘若这世界上真有一个人不会拒绝自己,大概也就只有另一个自己了吧。

他顿时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忽然想什么呢……”

盥洗室里的水声已经停了好久,叶晨打了个哈欠,甚至感觉都有点不太饿了。

“咔,咔啦——”移门被向一旁拉开,晚晴满脸疲惫的走了出来,脚步有些虚浮的缓缓坐在了客厅的椅子上。

“哈呼……”

“好点了吗?”

“不是很好……”晚晴揉着自己的额头,“累死了,应该是穿好了,只是不知道多久就要换一次。”

“咳……呃……”叶晨不好意思地扭过头,“这种事我也不太清楚啊……”

“又没问你,你脸红个泡泡茶壶啊。”

“啊……?什么?”

“没什么,未来的流行词而已。”晚晴斜睨了他一眼,整个人都趴在了擦干净了的餐桌上,“让我休息会儿,等下再做晚餐。”

“要不今天出去吃?或者我去楼下打包回来吃?”

“嗯……”晚晴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还没要到的钱,以及口袋里并不多的余钱,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我等下烧吧,只是做个汤而已,很快的,而且饭都已经烧下去了。”

“那也行……”

“不过你确实得买点东西回来——去楼下买点猪油吧?我忽然想吃猪油拌饭了。”

“好。”

“咦,你竟然不说例假的时候应该吃清淡的。”

“啊?是要吃清淡的吗?”

“算了算了,没事,就是突然特别想吃。”她舔了舔嘴唇,“还是吃吧,免得晚上想到了又嘴馋。”

“好,那我下楼去买。”

晚晴轻轻点了点头:“找零在哪里?”

“放你钱包里了。”

“哦。”她打开钱包,这里面装着他们的全部身家,有一部分是卖旧物得来的钱,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

“猪油去超市买罐装的吗?”

“不,你去打酱油的店里买,我记得是有卖猪油的,那里散装的便宜,呃,你拿个碗去装吧。”晚晴说着,又看了一眼桌上喝了半瓶的啤酒,眉宇微垂着,抿起了嘴角,“剩下的钱再买些啤酒回来——把那些啤酒瓶拿去,免得又付押金。”

“好,那我下去了。”

“去吧……”晚晴捂着微微有些肉感的小腹,再次站起,走进被收拾过的厨房里。

“叶晨这小子,只收拾地上,灶台上就不收拾了啊,真是……”她摇了摇头,把烧干过的铁锅放进水池里,小心地用铁丝球擦拭,烧焦的部分混着水,变成黑乎乎的液体朝下水道流去。

半开着的小窗外,已经能闻到楼下人家炒菜的香味了。

好像是……辣椒炒肉。

……

9.猪油饭

只放了少许调味料的汤正‘咕噜咕噜’的冒着泡,虽然也有一股蔬菜自然的鲜香,但却完全被窗外各家各户炒菜的香气所掩盖了。

在这许多人还从事体力劳动的年代,人们吃的食物更倾向于重油重盐——即使工作已不那么劳累,习惯却总是很难改变。

即使公寓的每家每户都有安装抽油烟机,但这种功率不够大的玩意儿,面对重口味炒菜制造出的油烟前,还是有些不太够用。

“哗啦——”能清晰听见楼下往油锅里下菜的声响,晚晴顿时被呛得咳嗽起来,用手扇了扇风,赶忙将窗户关上。

“湖南人还是四川人啊……吃那么辣……”她没好气地抱怨着,一手捂着又疼起来了的小腹,另一只手将碗里的清水倒入,然后重新盖上了锅盖。

这样煮出来的汤会更好喝一些,具体原理他并未仔细研究过,只是每次都看见母亲这么做,所以这个习惯也一直保留了二十多年。

当门口传来钥匙转动声的时候,她正将锅里的汤倒进一个大碗里。

说是碗,其实就是个铁盆,毕竟是三人吃饭,又是只有汤没有菜,量再不多些可就吃不饱了。

门口传来啤酒瓶轻微碰撞的声响,以及叶晨气喘吁吁的大喊:“我买回来了!啤酒买了六瓶!”

“都放冰箱里去吧。”晚晴看了一眼还躺在沙发上睡觉的父亲,微蹙着柳眉摇了摇头。

“不叫老爸吗?”

“算了,随他自己,他饿了会起来吃的。”

“汤冷了就不好吃了吧?”

“那就让他自己猪油拌饭。”晚晴语气不是太好。

叶晨挠了挠脸颊:“毕竟是老爸啊……”

“呵,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晚晴摇了摇头,用毛巾垫着手,将汤盆端起放在了桌上。

“饭烧了吗?”

“电饭煲里自己盛。”

“呼,饿死了饿死了……”叶晨快步走进厨房,差点被自己拖地留下的水渍给弄得滑倒在地上,还好他紧紧扒住了案板的边缘。

“饿死鬼投胎啊你?”晚晴被他气乐了,“又没人和你抢。”

“地有点滑啊……”

“那不还是因为你没拖干净?”

“咳,我等下弄,等下弄……你的要不要一起盛了?”

“嗯,我的用个大点的碗,但是只要先盛一勺就行。”

“好。”

晚晴觉得自己又发现了做女孩子的一个好处——胃口小,吃得少,省钱。

她对于变成一个女人一直没有太大的抵触,毕竟活过了几十年,早已不像个小孩子一样,会因为这点‘小事’而抵触或者心生郁闷不想活了之类。

成熟的成年人,凡事都讲利弊,而不是那什么‘感觉’、‘尊严’之类的玩意儿。

那种东西根本没用。

普通人的成熟,永远都是要抛却那个天真烂漫的自己,赤身走进那血淋淋真实的残酷之事啊。

所以在晚晴眼里,做女人也挺好,吃饭可以省钱,凭借容貌可以获得优待,因为性别还能让人投鼠忌器。

第25节

但她也丝毫没有要真正成为一个女人的意思。

——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演戏,可平时,做的还是那个大叔似的自己。

应该把‘似’去掉,毕竟死前的那个年纪,真的可以算是大叔了。

她坐在桌前,等着叶晨把两碗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端来。

记得以前,父母刚死的那段时间,她手头上还没有拿到钱,吃的米都是发黄了的,最便宜的米,有时候不小心煮多了,又不舍得倒,即使饭是馊的,也硬生生将它们咽下。

那时候的自己,甚至连酱油拌饭都吃不起呢。

“你小子可比我当年幸福多了。”她由衷地感慨着,将黑色的长发轻轻一捋,把它们撩到自己的肩膀后面,然后拿起罐装的猪油,‘咔哒’一下将拉环拉开,小心翼翼地用筷子从边缘刮了一点下来,放在自己的碗里。

“啊?怎么了……”

“我的那条时间线里,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经常吃馊掉的米饭。”

“为什么啊?”

“煮太多了。”

“……是你自己不好吧。”

“那时候没有人可以依靠,一切都得靠自己摸索,哪像现在,还有我这个前辈带着你。”晚晴挑了挑眉毛,“难道你不感动吗?”

“感动感动感动。”叶晨连忙点头,有些敷衍的回答道。

“感动还不去给我把酱油拿来?光猪油怎么吃啊?”

“……我就知道。”

“你还不愿意啊?”

“愿意愿意,非常——愿意——”叶晨拖长了声音,搞怪的说道,“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呀,所以我肯定得照顾着你嘛。”

“到底谁照顾谁啊?”

猪油拌饭,说起来也不算是真正的穷人食物。

因为真正的穷人,是连猪油都买不起的,顶多吃点酱油拌饭。

而有点钱的人呢,也会选择炒菜吃。

毕竟不管怎么说,有配菜都比没配菜要好得多。

而晚晴现在,也就是单纯的想念这种味道而已。

她接过叶晨递来的酱油,倒入一些后,拿筷子用力搅拌了起来,直到每一粒米饭看起来都油乎乎的还变了色,就差不多完成了。

酱油和猪油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却也没有完全盖住米饭的淡香,三者结合,让人食欲都增加了几分。

她用筷子夹起一些米饭放进嘴里,口感软绵细腻,她甚至故意不去咀嚼,就让这浓郁的味道在舌尖上慢慢化开。

没觉得猪油拌饭有多好吃的叶晨甚至都吞了口唾沫。

“有……那么好吃吗?”

“好吃是一点,另外就是,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享受生活的美好,让它更加美味了。”

“咦,我还以为你对生活只有痛恨呢……”

“废话,每一个在这社会中挣扎的普通人,都多少有点能支撑自己活下去能力吧。”

“最后不还是没活下去吗……”叶晨小声嘟嚷。

“就你话多!”晚晴瞪了他一眼,“你要不要?”

“嗯……试试?”

“要是有咸鸭蛋的话味道就更好了,下次去买点回来吧。”晚晴说着,拿起他还没动筷的饭碗,和自己刚才拌饭一样,放进猪油和酱油,然后搅拌均匀,“拿去,试试味道。”

“嗯!”叶晨顾不得吃菜,就赶忙扒拉了一口到嘴里,“嗯——?还真,挺好吃的?”

“是吧,不仅是本身味道好,那种珍惜美好的感觉也很重要。”晚晴说着,拿起汤勺舀了块豆腐出来,也不放进碗里,直接对着嘴喝了起来,“哈……淡汤配豆腐,味道真好啊,人活着,总要给自己找点意义呢!”

“一块豆腐,有那么夸张吗?”

“呵,要是你被关在家里两个来月,买不起菜,每天只能吃点没配料的白米饭时,就不会这么说了。”晚晴托着腮帮,明明没喝酒,却像是喝醉了一样,小脸有些微红,“这个时代再如何糟糕,也比我死去的那时候要好啊。”

“只是你对未来偏见太大了而已啊,未来的生活肯定是比现在好的,就算有苦难,也只是暂时的,不能因为你没熬过去就说它不好吧?”

晚晴对叶晨的话嗤之以鼻:“等哪天轮到你了,你就知道疼了。”

“我不怕。”叶晨的眼神格外坚定,“我知道困难一定会过去,和煦的晴天终究会来。”

“哈。”晚晴又喝了一口汤,“年轻真好,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啊!”

“你都重新活一次了,就不能把心态也变得年轻点嘛?”

“那就不是以我个人意志转移的事情了。”晚晴自嘲地笑道,“当你卧病在床太久了之后,也不会对人生还有什么希望了。”

叶晨咬了一口花菜,嘴里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正欲说些什么,客厅里的拨盘电话机就响了起来。

晚晴看了一眼叶晨,正想站起来,却被他抢了先。

“……喂?”

“喂,是……我女儿家吗?”

叶晨瞪大了眼睛,回头看了一眼躺在沙发上的父亲,又看了一眼电话机,然后才想起什么来——主要是之前不是他接的电话,再加上父亲最近都没和大家有过任何交流,所以再听到他的声音时,让他的心情也不由跟着激动了起来:“老爸……?”

“哦——哦哦!你是我的那个儿子吧!”

“嗯,我是叶晨啊。”

“叶晨、叶晨,早晨的感觉啊,挺好,有一种向上的朝气啊。”电话那头的父亲不住地赞扬道,“这真是好名字,之前打电话过来你们没接啊,这次我是到朋友厂里的小卖部来打的,顺便帮他看店,哈哈!”

“老爸?”晚晴看向了叶晨。

“嗯,是老爸!”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兴奋而又急促地喊道,“对了老爸!要不你和现在的老爸说说话,或许会让他清醒过来?”

“什么?”电话那头略显年轻的父亲声音顿时显得有些沉重。

“我……”

“彩华……你们的母亲,她,怎么样了?”

“走……了。”

电话那头传来‘沙沙’的声响,这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长到时钟的秒针都停止在了原地。

这是一段短短的沉默,短到秒针都没来得及向前一格。

“没能……改变吗?”

“是……”

“大概是,命中如此吧。”

“但是我们救下了老爸,可是,可是现在的你,就像是得了病一样,不愿意说话,不愿意交流,一个人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

“怎么会这样?就算,就算没能成功,也不能这么颓废啊,未来的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难道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父亲应该负起责任来吗,这样逃避现实算什么事儿!”电话那头的父亲顿时变得有些急躁起来,“让未来的我——让那个混账接电话!”

……

10.磁带机

“他……喝了酒,睡着了。”叶晨抓着长柄的电话筒,回头看了一眼在沙发上睡得如同一具尸体的父亲,小声说道。

“让他起来,让他起来!他怎么能这样呢,我未来绝对不可能变成这样的人!”

晚晴摇了摇头,走上前接过了电话:“喂?老爸。”

“哦……是晚晴啊?”听到女儿那如同冰沙般的声音,父亲心中的焦躁也被压下去了不少,“你把未来的我叫起来,让我教训他一顿——把他骂醒。”

“这段时间就让他好好睡吧,哪天你打过来的时候他不在睡觉,你再和他聊吧。”晚晴想起了叶晨对自己的不理解,顿时有些感同身受,“有时候所谓的让别人清醒,只会让人更加难受,我想,这段时间,他最需要的可能还是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我也想告诉你详细的来龙去脉,但又怕对历史做出太多的改变,如果是好的方向也罢,万一是坏的方向,说不定现在的我和叶晨都会消失不见,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唉!”

“老爸,你也不用担心,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未来,或许等到你遇到那件事的时候,就能改变它的结局了。”晚晴轻声安慰道,让一旁的叶晨看得有些惊讶——因为在他印象里,这个来自未来的自己,向来只会板着张脸对别人骂骂咧咧……

“也好。”或许是因为电话那头的父亲还足够年轻,所以他也足够洒脱,“也好啊,知道的太多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是的。”

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直到晚晴主动开口:“你那边,是几点?”

“早上七八点的样子。”

“早餐吃了吗?”

“当然了,哈哈。”

“我们这边也在吃晚餐。”

“你们也要好好生活啊,有事……我们还是常联系?就聊聊生活,如果未来的那个我不能照顾你们的话,最起码让现在的我来吧,就算出不了主意,只是给你们带去些安慰也好。”

“也好。”

“那就……这样?虽说是朋友家的电话,但打的时间太长也不好。”

“嗯。”在几乎快要挂断之前,晚晴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不管未来怎么样,总之一定要珍惜现在身边的人。”

“一定会的。”

“好……再见。”

“再见!”

叶晨看向有些怅然若失的晚晴,好奇地眨了眨眼睛:“老爸后面怎么说?”

“对现在的他咬牙切齿。”

“啊,怎么和你一样啊。”

晚晴耷拉着眼皮子,轻轻一拍叶晨的后脑勺:“咬牙切齿有我这么温柔吗?给我吃饭去。”

“有哪门子的温柔是你这样的啊……”叶晨小声嘀咕着,重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沙发上的父亲依旧沉睡着,像是打算就这样一直睡下去,永不醒来。

……

饭后的时光总是在略微的吵闹中带着几许心灵上的平静。

叶晨正在打扫着卫生,碗筷碰撞着发出名为‘家’的声响。

电视机里正播放着用本地方言说的新闻,黑白的屏幕上有跳起几道波浪似的纹路,声音也会偶尔失真一下,但也不是不能看。

毕竟买来的时候就已是二手,又用了那么多年,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毛病也很正常。

晚晴敲了敲额头,又去盥洗室里换了纸巾,回来的时候顺手拿起桌上的玻璃水杯,走向了厨房。

“叶晨,帮我倒点开水。”

“开水?”正在用抹布擦着那台小油烟机的叶晨拿起裹着绿色塑料的热水瓶用力晃了晃,又‘啵’的一声拔出了木塞,“没了啊。”

“那你不会烧点吗……烧点开水,我要喝。”

“好的好的。”

“多烧点,把这个灌满了之后再烧一壶,放着当冷开水。”

“好,你看我打扫得怎么样?”

“嗯……这瓷砖上面的汤渍都没擦掉,还有油烟机的顶上都结灰了。”

“啊……这上面也要擦啊?”

“那当然了。”

“要求太高了吧……”叶晨小声地飞快说道,“你自己来都不会擦那么干净吧……”

“咳……!”这倒是事实,晚晴顿时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既然做了就得做好,我这是从现在开始改变你好不,你也不想未来的人生那么悲惨吧?”

“——对!”叶晨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我可不想像你这样怨天尤人,每天都和怨妇似……”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咳!”

第26节

“罚你今天晚上给我揉脚。”

“诶——”

“快点打扫吧,水记得烧,在旁边看着别烧干了,等下还要干活呢。”

“还有活啊?”

“修理磁带机,你没兴趣就拉倒。”

“有兴趣有兴趣!”叶晨把头点得飞快,“等下啊,我马上就来!”

“你把事情干好再说,我还得把零件再整理一遍。”

晚晴说着,将玻璃杯放在案板上,忍着小腹不断传来的幽幽疼痛走回到了客厅里。

餐桌已经被擦干净,前段时间买回来的磁带机零件就放在一旁的酒柜里。

——这里面是一瓶酒也没有,只放了些零碎的杂物。

上次拆出来的零件被分成了两袋,一袋是能用的,另一袋是不能用的。

但就算不能用的,也未必就是垃圾,实在不行的时候,稍微修一修,也可以勉强用一用。

晚晴摆弄着这些零件,脸上忍不住露出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一般的微笑。

这些东西没过多少年就会被淘汰,一如曾经的她一样。

“注定要被抛弃的老家伙们啊……”她轻声呢喃着,用一块柔软的布将它们擦拭干净——灰尘也是会影响机器运行的。

修理这些老机器,是她最先学会的一门手艺,记得那段时间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淘来一些废弃的玩意儿,然后再把它们修好,看着它们重新运作的模样,顿时就会感觉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咚。”装了开水的玻璃杯被放在桌上,叶晨‘吱呀呀’地搬着椅子在她身旁坐下,“怎么样,有没有我可以做的事?”

“你把上次买的磁带拿出来。”

“磁带?哦……就是那些乱七八糟一塌糊涂的磁带吗?”

“对。”

叶晨又站起身,在酒柜里翻找了起来:“我记得是在这里来着,啊,有了!”

这些是称斤卖的磁带,里面黑色的塑料带子大都被扯了出来,弄得乱七八糟,还有一些虽然没被扯出来,但却在里面皱成了一团。

即使抛开那些扯得几乎没法用的,也剩下不少可以修复的。

如果是去买的话,这个价格最多只能买一盘磁带,而现在,只要能修好一盘,就算不亏,剩下的就都是赚的了。

“我看看……”晚晴在着一大堆磁带里翻找着,翻出五六盘情况没那么糟的磁带来,将那盒梅艳芳的磁带丢给叶晨,“你先把这盘磁带整理好吧。”

“钻石旅程系列精选……话说这个要……怎么搞?”叶晨捧着磁带,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

晚晴托着腮帮,用手指着磁带:“上面的螺丝看到了吗?先把螺丝拧下来,面板拆开,你会发现里面有一张黑色的油纸,上次买的酒精呢?用棉花蘸一点,仔细擦擦,我看这个没发霉,应该不需要浸泡,你擦干净就可以了,然后整理好,重新卷回去,最后再装起来就可以了。”

“好嘞!”叶晨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晚晴刚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拿起螺丝刀拆卸起来。

“哦对,油纸表面也要擦,弹簧什么的零件都要擦一遍,打结的地方一定要捋平。”

“没问题!”

小小的客厅里,陷入了一种让人愉快的安静之中。

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只有电视机的播放声和拆卸和整理零件的声响。

“一旦拥有,别无所求——飞亚达表。”

“巧克力饮料食品高乐高给您带来充沛的精力……”

“康师傅方便面,好吃看得见。”

“才情卓越,精英之选,摩托罗拉精英型汉字寻呼机。”

广告的声音总会比电视节目大上几分,等到重新回到节目中去,声音就又会恢复正常。

晚晴拿着一个镊子,小心翼翼地将一个零件装好,微微松了口气,然后飞快地把螺丝全部拧上,开合了几下磁带机的盖子,满意的点了点头。

“呼,总算好了。”

这是台杂牌的磁带机,但就它的状态最好,所以晚晴就将其他机子的零件拆下来装它上面,特别是皮带,用的是从索尼磁带机上拆下来的——几乎崭新。

而那台索尼磁带机本身则完全是个伊拉克战损版,这皮带估计也是后面换的,而且还没用多久,其他零件就又坏了。

它有一根可以伸缩的天线,这意味着不仅能播放磁带,还能接收电台信号。

晚晴将两节五号电池放入后,将天线拽得老长,测试起了它的收音功能。

“呲啦、呲啦啦……”

“明日……天气……”

“交通电台……”

电台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虽然还是带着轻微的‘呲啦’声,但已经够用了。

“磁带修好了吗?”

“马上!”叶晨专注地拧着螺丝,“马上就好,要试试效果吗?”

“嗯,修得还不错嘛。”

“那当然!”

“有我当年风范。”

“咱俩不就是同一个人吗……”叶晨满脸无语,然后猛地抬起头,“搞定了!”

晚晴拿起这盘被重新打理过的磁带,将它装进磁带机里,然后轻轻盖上盖会发出‘咔哒’轻响的盖子。

“哒。”机械式的播放键被摁下,在一阵‘嘶嘶’的转动声中,叶晨的心逐渐悬了起来。

晚晴眯着眼睛,当第一道音符从那质量不怎样的外放式出声口流淌而出的时候,紧蹙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人生,尤似是风飘絮,谁会知是否去莫停……”

……

11.吃喜蛋

工厂的烟囱中正冒出滚滚浓烟,遮蔽了头顶那轮金红色的太阳。

白色的水泥路上,就连用来防滑的纹路都已经被磨平。

一辆大卡车左摇右晃的开过,震得路边灌木都簌簌落下许多灰尘。

这是离开工厂后的一条长路,一路上看不见几栋房屋,两旁不是荒野就是农田,亦或者飘了各种塑料垃圾的小河。

晚晴攥紧了拳头,低头走着。

叶晨在一旁慢慢推着车,瘪下去的后胎正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她。

她咬紧银牙,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

那泛红的双眼里似乎透露着几分自责和委屈。

“……没事吧?就算、就算没能拿到房子也不是你的错啊,你已经尽力了……”

“我他妈怎么就把他想简单了呢!”晚晴朝着空气狠狠地一挥拳头,然后就又像是泄了力气似的垂着双臂,“唉……”

“没事没事,人家毕竟是厂长啊。”

“但我可是从未来来的啊!”晚晴猛地抬起头,用力指着自己的脸颊。

“这也很正常嘛,就算你来自未来,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不是吗?”叶晨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笑,轻声的安抚道,“我们总有做不到的事情,只要是尽力去做就可以了吧?”

“唉,烦。”她像是驱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

“起码拿了两倍的买断钱,也不算是毫无收获嘛。”叶晨拍了拍身后的书包,“看,钱都在里面呢!”

“你倒是容易满足。”晚晴翻了个白眼,“就那几万块钱而已。”

“几万块钱也可以买不少东西了吧。”

“……嗯。”晚晴忽然眼睛一亮,“也是,再过几年应该就可以完全开放商品房售卖了,到时候就先买一套房子再说,或者干脆去附近的乡下买一块地?”

“都可以的吧?”

“总之先存着,最近我们还是得尽量少花钱,要开源节流,以备不时之需。”

“没问题。”叶晨趴在车把手上笑道,“现在心情好点了吧?万事总会有转机的,是吧。”

晚晴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目光看着叶晨,微微扬起嘴角:“嗯,没想到这个时候的我就已经会用自我安慰的方式让自己活下去了。”

“啊?”

“以前……不是,应该说是在我三十多岁的时候吧。”晚晴双手抱着胸,任由风儿将在这年代被称为短裙,但在未来却被称为过膝长裙的裙摆轻轻撩起,“那时候的每一天,我几乎都在告诉自己,坚持下去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继续下去一定会有转机——哪怕当下有多么的糟糕。”

“所以……?”

“虽然也确实会有一些好事发生,但对于生活的困难而言实在微不足道。”她抿嘴洒脱的一笑,“活得越久,反倒是糟糕的事情越多,至于转机,恐怕是一点也没有,所谓的希望,都只是我在欺骗自己而已。”

“但现在不一样了,两个自己在一块儿,总能想出许多解决的办法吧?”

“你可真是够天真的。”晚晴淡淡一笑。

“啊,晚晴,你饿了没?前面好像有个三轮车小摊啊!”

晚晴顺着他的目光朝远处望去,那是一个比较大的拐角,两旁皆有几栋农村自建房,因为比较宽敞,所以成了个临时的停车处,几辆载货的小皮卡车停在路边,开车的司机们正坐在一个车斗里打着扑克。

“最近的修车店还远着呢,买点吃的边走边吃,心情也好点吧?”叶晨兴奋地加快了脚步,“反正刚才拿了那么多钱呢!”

“刚才我说什么来着?不准乱用!”

“咳咳!”他干咳了两声,“就稍微花点嘛……”

“先看看卖的是什么吧。”晚晴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小腹,今天出来连早饭都没吃,直到这会儿她的肚子才有些饿了,疼痛真的会让人食欲大减呢。

“走咯!”

“你小子慢点!”

“我到前面等你!”

叶晨的脚步轻快,即使是带着自行车飞奔,都好像不要力气似的轻巧。

围聚在车上打牌的几个男人光着膀子,夏末初秋的正午,阳光还是有些猛烈。

“三带一对!”一个有着啤酒肚的男人抓着扑克牌用力往报纸上一甩,发出‘啪’的碰撞声。

“炸了!”

“你还有炸啊?”

“怎么样,要不要?”

“王炸!”

“行啊你!”

另外三人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纷纷从自己身前放的硬币里拿出个一元的钢镚,丢到了赢家的面前。

看起来应该是在打斗地主。

在这个没什么娱乐的年代,这样聚在一起打打扑克,便是许多人在闲暇时为数不多的休闲和放松了。

叶晨已经跑到了小三轮车前,摆摊的是个裹着头巾的大娘,满脸的皱纹与风霜,却没带走她脸上时刻温和的笑意:“小伙子,要买点吃吃吗?”

“这是……?”

“喜蛋,都是卤煮的,也可以帮你裹了面粉油炸,不加钱呢。”

大娘说着,打开了两边的锅盖,一边是已经能看出小鸡模样的毛蛋,另一边则是乍一看和普通简单没什么区别的喜蛋。

“要哪种?”

“呃……这个也是喜蛋?”叶晨指了指左边那些相对白净光滑的鸡蛋。

“是的嘞,这些是孵化时间短点的,还没成型咧,但吃起来,有点肉味,好吃的!”

“那……”叶晨回头看了一眼这会儿才走上前的晚晴,“晚晴,你要哪种?”

“有毛的我吃不来。”

“我也是。”

第27节

叶晨一副‘咱俩真有默契’的表情,而后者则是嫌弃的翻了个白眼。

倒不是什么默契不默契的事儿,而是他俩本就是一个人嘛。

“一个多少钱?”

“五分钱一个。”大娘笑呵呵的说道,“五毛钱十一个。”

“真便宜啊。”晚晴感叹道。

“还好吧?”叶晨有些不明所以,在他看来,这也就只是比较便宜而已——在城里的店中买,可能是一角钱一个的样子。

“要不来个五毛钱?”叶晨看向晚晴。

“你能吃那么多吗?”她斜睨着他。

“能吃,能吃,两个人呢,随便吃嘞。”大娘笑道。

“吃那么多小心胆固醇超标啊。”

“给老爸也带点嘛。”

“……那也行。”她从零钱包里拿出一枚金灿灿的五角钱硬币,放在了三轮车的桌板上,“来十一个。”

“都要这种卤煮的吗?”

“嗯……再弄四个油炸的吧。”

“对,两个要裹面粉,两个不要。”叶晨用力点头,擦了擦嘴角——他的舌头已经在分泌唾液了。

“好嘞。”大娘开了小锅,里面的油黑漆漆的,传来一股浓郁的香味,看起来应该是菜油。

而且还是用了好多次的那种菜油。

在这个年代,就不要老去讲究什么卫生条件了。

大娘添了把柴火,让保温的煤饼炉里升腾起了大火,油锅也跟着冒出更加炙热的气浪。

随后,裹了面粉和没裹面粉的喜蛋都被放进了油中,开始‘滋滋’的冒起热气。

“来,这油炸的,先吃,冷了就不好吃了。”大娘笑着,将鸡蛋捞了起来,直接用报纸一包,就递了过来。

晚晴皱了皱眉头,而叶晨却没有丝毫顾忌,低头就咬了一大口,烫得他张大嘴直哈气:“呼呼哈呼——”

“你慢点行不。”晚晴低下头,咬了一小口油炸的喜蛋,口感很奇妙,像是蛋白,又像是鸡胸肉,但总之味道不差。

“这些卤煮的,要不要抹酱料?”大娘指着自己案板上的几个瓶瓶罐罐,“这个是甜面酱,这个是辣椒酱,还有辣椒面和孜然粉。”

“——都放点吧?”叶晨将嘴里滚烫的喜蛋咽了下去,飞快地说道。

“嗯。”

“好嘞,然后给你们用袋子装起来。”

大概是怕这小袋子太薄,一路颠簸会破掉,大娘还很贴心地在外面又套了一个。

“谢谢。”晚晴轻声说道。

“好吃的话,下次再来买啊。”

“会的会的。”叶晨已经吃完了一个炸喜蛋,一只手把着龙头,另一只手则捏着剩下那枚裹了面粉的炸喜蛋,“对了,这个也给我抹点甜面酱呗?”

“好嘞。”

“走了。”

正午的太阳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有些朦胧,长相平凡的眯眯眼少年和身旁青春靓丽的少女一起吃着手里的小吃,慢慢走向远方。

小小的五毛钱,就能带来让人感到无比充实的满足感。

虽然这时候的钱还值钱,但在未来那个每个人都匆忙的快节奏时代,即使用更多的钱,也换不回来这样小小的满足了。

——顶多得到一种虚荣的奢侈感。

“咔嚓。”叶晨学着晚晴的样子,小小的咬了一口裹在外面炸得酥脆的面皮,细腻的甜面酱和舌尖轻轻摩擦,带来一种名为幸福的感觉。

“哈……生活真美好啊。”他由衷地感叹道。

晚晴侧眸看向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难得没有反驳。

“晚晴,晚晴?”

“干嘛。”

“酱都沾在你嘴边了。”

“你不也是?”

“现在呢?”

“还有点。”

“哪里?”

“右边。”

“现在呢?”

“没了,我呢?”

“没了。”

“啊,耳朵上还有一点!”

“怎么跑耳朵上去了?”

“大概是头发被吹起来,蘸到了酱带过去的吧?”

“长头发真碍事啊……”

“但是好看啊!”

“那你也留。”

“我是男生嘛……”

“指不定哪天就不是咯。”

“喂喂。”

……

12.小变化

1996年8月29日,星期五。

晚晴说的台风没来。

不过天气确实凉了不少。

昨天晚上的被子被她抢走大半,以至于叶晨今早醒来的时候甚至有些头晕。

他揉着鼻子,在这圆形的大床上缓缓坐起,接着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啊啾……啾——!”

昨天和他研究物理题到很晚的晚晴翻了个身,用枕头盖住了脑袋,一时间似乎并不想起来。

他捂着晕乎乎的脑袋,晃晃悠悠地下了床,眼睛也不看的套上拖鞋,抓起卧室书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鼻涕。

两三个星期的学习并没有让他的成绩提高多少,反而发现了更多弄不懂的知识点。

九月开学在即,真正的高三生活就要开始,原本对于这并不担心的他,现在也开始焦虑起来了。

如果他不知道未来,或许还会抱着一点天真的希望,但在知道未来之后,他就必须得努力才能改变。

安于现状的话,只不过是把晚晴说过的那些事再来一遍而已。

他望着窗外刚升起的,还有些娇嫩的朝阳,用力抓了抓头发,又深吸一口气,这才感觉精神了一点。

床上那娇小的少女正蜷缩着身子,像是只没有安全感的小猫。

别看晚晴的气场那么足,实际上她比叶晨要矮了一个头。

虽然上次没能让她站上去测量身高,但看起来最多也就一米五几。

从小到大,和女生虽有交集,但没有一个深入交流,更是没有过女朋友的叶晨,曾经的梦想就是能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同居。

如今梦想倒是实现,但他却也总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场梦。

生怕哪天醒来后,那个已经熟悉了的娇俏身影消失不见,在哪里都找不到。

要说对晚晴没有感觉,那一定是假的,特别是她不说话的时候,绝对是个让处男难以把持住的女孩。

但偏偏对方就是另一个自己,还有着一个大叔的灵魂。

所以即使他提出某种糟糕的想法她可能也不会拒绝,但叶晨也从来没有那么去说或者做过。

早晨的昂首让他有些尴尬,把裤子往上提了提,飞快走进了客厅。

父亲正半躺在沙发上,身前是两个已经吃完了饭菜的碗,空了的烟盒就丢在茶几上,电视里什么也没播放,但他却一直这样呆滞的看着。

“……老爸,早啊。”叶晨努力像以前一样和他打着招呼,并未期待他有所反应。

只是起码多和他说说话,让他感觉一下身边还是有不少在意自己的人吧。

但今天他却有了反应,微微扭过头,用那呆滞的双眼看着叶晨,浑浊的眸子中冒出几许沉思般的神采:“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啊?”叶晨满脸惊喜地望向他,“老爸,你说什么?你,你恢复了吗?”

然而下一秒,父亲却又陷入了浑浑噩噩的状态,失去焦距的双眼也不知道看到了些什么。

叶晨走到茶几前,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见后者还是没什么反应,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茶几上的碗筷收好,放到了厨房里,留待洗漱完后再来清洗。

工厂宿舍大多都是没有单独盥洗室的,想要洗漱就得去公共洗手池,那里不仅灯光昏暗,还总是脏兮兮的,角落里更是长满了青苔。

公寓的盥洗室不仅是独立的,而且明亮宽敞,因为没怎么使用过,所以连泛黄的污垢都看不见。

洗手池前是一面带有镜子的柜子,叶晨一走进来,就习惯性地往镜子里张望几眼。

这是一个小眼睛的普通少年,即使他努力把眼睛睁得很大,也只是和平常人不瞪眼睛的时候差不多——甚至还要再小些。

“总感觉皮肤变白了一点……是我的错觉吗?”叶晨用清水冲了把脸,好让自己精神起来,他疑惑地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脸庞,还拿起手腕看了几眼,“咦……这个疤怎么没了?”

那是小时候摔跤留下的疤,因为摔得太狠,所以纵然过去多年疤痕也没消退,习惯了之后,甚至感觉这本该就是身体的一部分了。

“灯光的问题?呃……真的没了?”他忍不住多摸了几下,感觉皮肤好像也光滑了不少,特别是手掌,因为小时候玩得太皮,所以搓出了不少老茧,平时自己都感觉粗糙。

虽然还是有点粗糙,但确实是……变得细嫩了不少。

“最近吃的也不好吧?难道吃素可以让皮肤变好?”叶晨满脸疑惑,又低头看了一眼大腿。

大腿倒是依旧那样满是腿毛,那双大脚板穿着一双人字拖,充满了粗犷和随便的感觉。

“不管了,先上个厕所……”

叶晨咕哝着,把裤子一拽,有些艰难地对准了马桶,不断调整着位置,总算是没尿到外面去。

然而他洗手的时候却被吓了一跳。

自己刚才扶手的地方,竟然抓下了一把毛来……

他慌张地把手重新伸了回去,试探着轻轻一抓,然后又是一大把卷曲的毛发。

他再摸了一下大腿,湿漉漉的手立马就顺了不少腿毛下来。

这些腿毛黏在手掌上,仿佛它们并不是长在腿上的,只是刚才不小心沾上灰尘而已。

“不会吧?”他又紧张地抓了一把头发,还好,头发倒是没掉,眉毛也没掉,但是除此之外的体毛都有大把脱落的迹象,就连腋毛都没能逃过一劫。

“你小子……大清早的,干嘛呢?”晚晴打着哈欠站在门口,正看见叶晨举起手臂揪着自己的腋毛,满脸狐疑地望向他。

“晚晴,大事不好了!我,除了头发睫毛眉毛啥的,别的毛都在大把大把的掉,难道我得绝症了?”

“哪有不掉头发掉其他毛的……”晚晴打了个极为放肆的哈欠,娇小的身躯立在门边,眼神里充满了不耐烦,“你去揪它,它当然掉啊。”

“不是啊,是,是它自己掉,我摸一把都掉啊!”

“是吗……”晚晴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认真起来,这抿着小嘴的模样着实有些可爱,“……该不会是,世界线变动吧。”

“理论上来说,过去的父亲应该还能改变不少事情,甚至可能会导致我们两个一起消失,或者母亲突然复活之类。”

“突然复活……能做到吗?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我怎么知道,但应该没那么容易,也有可能过了那个时间点后就不可能再让母亲活下来了,但他后续做的事情,还是会影响到我们啊。”晚晴蹙着眉头,“万一他觉得自己和母亲在一起就会导致悲剧发生,从而不再追求她,然后和别人结婚了呢?”

第28节

“真要那样的话,那我们岂不是——?”

“没错,我们根本就不存在了。”

“我靠,那得赶紧给老爸打电话!”

“你打个鬼啊,那破拨盘话机连来电显示都没有。”

“下次把号码记下来?”

“记下来了他也不一定就在那台电话附近。”

“完了,那,那我难道要死了?”

“你先别急好不好,要是你不存在了,我更不可能存在啊,目前来说,应该只是发生了某些改变而已。”晚晴接了点水随手抹了把脸,上下打量着叶晨,“我怎么感觉你看起来顺眼了不少?”

“啊?”

“哦,说不定是某些改变导致你变帅了呢。”

“变帅了也不会掉毛吧……”

“那就是同时影响到了其他的什么方面。”晚晴摆了摆手,“这种蝴蝶效应就算和老爸说了,也没法避免的,毕竟从那个电话打来,他知道了我们身份的那一瞬间,蝴蝶的风就已经在吹动了。”

“那怎么办啊?”叶晨一脸紧张。

“能什么办啊,凉拌呗。”晚晴对处理这种事情倒是熟门熟路,“既然解决不了就当它不存在,不然只会影响自己心情,你洗好了没?让我洗洗。”

“啊……哦……我真不会有事吧?”

“我怎么知……没事没事!你就当没事就行了,别想太多。”

“好吧……哦,对了,老爸今天说话了。”

“嗯,他说什么了?”

“他说——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看起来像是知道了些什么的样子?”晚晴若有所思,然后斜睨了一眼在门口发愣的叶晨,“别傻站着了,先去打扫卫生,然后我得去做早餐,今天还得去学校报到呢。”

“啊——要交学费了。”

“只能从老爸的买断钱里拿出点来了。”晚晴‘咕噜咕噜’地仰起小脸漱口,叶晨又抓了一把毛丢在垃圾桶里,拿起扫帚忙活了起来。

“我感觉我现在就像到换毛季节了的猫……”

“噗呲。”晚晴被他的笑话给逗乐了,咽了半口漱口水下去,顿时趴在池子前干呕了起来。

“你怎么了?你不会有事吧?”

“没事……带牙膏的水到肚子里了,有点反胃而已。”

“别吓我啊。”

“一惊一乍的,你是小姑娘啊?胆子那么小。”晚晴笑骂了一句,抓起毛巾蘸了点水,然后飞快抹了把脸,就当是洗完了,“我去煮粥!”

“等下,你头发这么乱就出门吗?”

“那不然呢?”

“好歹梳一下啊……”

“麻不麻烦啊。”

“你又不是男生……这样也太难看了。”

“天生丽质不看发型。”

“不行不行,那等下我给你梳!”

“你这人真奇怪,明明自己就不怎么讲究,还非得讲究起我来了,随你便。”

……

13.去报到

粉红色外壳的电饭煲里正在‘咕噜咕噜’的煮着粥,虽然它只有一个开始和保温的按钮,但并不妨碍它在这个年代的先进。

即使各类电器已走入城市中的千家万户,却仍有许多家庭还在用高压锅或者干脆就是普通锅子来煮饭。

这里是时代的交界处,旧的尚未完全褪去,新的却也尚未完全到来。

晚晴撇着嘴,揉了揉肚子,这是例假的第三天,出血量是少了点,但肚子还是疼,而且因为用的是纸巾,必须得勤换才行。

哪怕只是稍许的血,也会很快将它们浸满。

“今天可一定要去大超市里逛逛了。”晚晴往电饭煲里打了一个鸡蛋,用筷子搅和了几下,见里面的蛋黄蛋白都差不多凝固了,就拔了插头,分别盛入了三个碗里。

她自己的最小,叶晨和父亲吃的则要大些。

“吃饭了!”她端着自己那份冒着淡淡白气的鸡蛋粥往外走,“蠢小子,把老爸的也拿过来。”

“来了!”正在看故事会的叶晨把书一丢,飞快地跑到了厨房里,“我说,能不能换个称呼啊,不是傻小子就是蠢小子,要不就是白痴,蠢货,傻帽……”

“干嘛,不服啊?在我眼里你就这形象。”

“……就不能用文明点的称呼吗。”

“那你想叫什么?”

“直接叫叶晨也行嘛。”

“不行。”晚晴拉开了绿色的冰箱,从里面拿出了两包榨菜和三个咸鸭蛋,“老喊自己的名字,别不别扭啊。”

“你现在的名字是晚晴啊喂!”

“你觉得和用了几十年的名字比起来,这么一个月都没用到的名字能算什么吗?我网名都比这时间长。”

“那叫……小叶子?”

晚晴一副要吐出来的样子,一边关着冰箱一边上下打量:“你能不能别恶心我,就你还小叶子,你最多就是个烂菜叶。”

“喂!”

“有了,干脆叫你小清得了。”

“哪门子的奇怪联想?”叶晨把两碗香喷喷的鸡蛋粥放下,满脸疑惑。

“清晨啊,取前面那个清字,就可以叫叶清,然后变成昵称的话,不就是小清了?”

“我还小白呢,什么白蛇传啊。”

“哦,实在不行还可以叫你清儿。”

“……算了你随便叫吧。”叶晨放弃抵抗了。

父亲虽然不愿意和别人交流,但其实并未失去生活的自理能力。

他随便洗了脸刷了牙,长了不少的胡子也懒得刮,就这样坐在桌前,拿起筷子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晚晴把剥好的咸鸭蛋放进他的碗里,又撕开一包榨菜丝,倒了一半进去。

“没吃够的话电饭煲里还有。”她的语气很难听,充满了嫌弃的感觉,但动作却很温柔。

“晚晴,这次去会发书吗?要不要带个书包啊。”

“不发书,教材早发完了,你是不是傻,最多发点习题册——那也是正式开学了才发的,今天就是交个学费而已。”

“嗯,加油加油!我们一定能考上大学的!”

“三分钟热度的家伙。”晚晴对他实在太过熟悉,所以满脸写着不相信,还轻轻呲笑了一声。

“这次我一定会坚持的,别瞧不起人啊!你要是看不起我,就是看不起你自己啊!”

然而晚晴的话却直接把他给噎住了:“我什么时候看得起自己过了?”

叶晨一阵无言,只能扒起了碗里的鸡蛋粥。

……

天空中是鳞状的云彩,一片片整齐排列着,迎面吹来的空气也带着几分清冷。

晚晴开了门,弯腰穿上自己的帆布鞋,而叶晨则在和父亲道别。

“老爸,我们去报到了啊。”

正在看电视的父亲并未抬头,仿佛他根本看不到叶晨,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一样。

“走了。”晚晴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等下还去超市呢,拖得时间太长,我就又要换纸了,麻烦死了。”

“走了老爸!”

叶晨赶紧套上凉鞋,轻轻关上房门。

公寓的走廊是长长的一条。

即使是这样阳光明媚的日子,光线也依旧很暗。

叶晨紧随着晚晴一路向前,走进了电梯,等到听见那‘叮咚’一声,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灿烂的阳光照在身上,却并不让人感觉有多热,甚至有种被温柔抚摸的感觉。

“骑车还是坐公交车去?”叶晨将钥匙环套在手指上,轻轻转着。

晚晴斜睨了一眼他那昨天推了好久才找到修车店把胎补上的自行车,捂住了眼角下的两颗泪痣:“算了,坐车吧。”

“你说我们要不要买辆电动车?笃笃笃,就到了!”

“浪费钱,你骑车载我不就行了。”

“每天载着人上下学……这不得累死。”

“正好锻炼身体,免得以后肥得像个猪。”

“……你对自己的批判真是毫不留情啊。”

“很厉害吧?”

“得意过头了啊你。”叶晨看着晚晴那勾起的嘴角,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感觉我已经快能习惯你的说话方式了。”

“那就最好。”

银江高中,是一座由附近几家大小工厂联合建造的学校,曾经只有工人子弟才能就读,后来附近的孩子也可以考入。

饶是如此,里面八成的学生都是工人或者已经离职了的工人后代。

公交车其实并不能抵达银江高中的正门口,大约又走了一公里路,才总算来到这所不算大的高中门前。

高中四周都是荒地,整个地皮也都是方方正正的。

四周围了土墙,只有一个正大门和后头一个几乎没打开过的小门。

教学楼并不高,左边一幢是三层,右边一幢是四层。

三层的那幢不是教学楼,而是宿舍楼,但并不对学生开放——那是给老师们住的地方。

四层的教学楼的外墙贴着成片蓝色的马赛克小瓷砖,在阳光下,还有点半透明的感觉。

在建造的那个年代,这种设计可谓是相当时髦,但用晚晴那几十年后的眼光来看,这玩意儿的装修风格和公共厕所没啥区别——还是比较过时的那种公共厕所。

关键是,这些马赛克砖还只贴了从一层到二层那部分,再上面就只是十分普通的刷了白漆而已……

印象里,高中的班级不多,一个年级好像也就四五个班,每个班才三十多人的样子。

明明是报到的日子,但大门口却格外冷清,车棚里也只零零散散的放了几辆自行车,头顶的艳阳晒得人开始冒汗了。

许多年没有来过,晚晴对于这里的格局已有些模糊,甚至对它们都觉得陌生,可走进里面,仍感到处处都让人怀念。

“今年是最后一年了啊……”

“啊?”

“最后一年了。”晚晴歪头看向叶晨,“没和你说过吗?今年不招高一新生了,等我们这届毕业就停校了。”

“那高二的怎么办?”

“本来应该是等两年的,但受到下岗潮的影响,高二几乎没什么学生了,少数的都被分到其他高中去了,所以提前关门了。”

叶晨吸了口气,用力挠了挠鼻子,然后才缓缓呼出:“知道未来的感觉真是……好无力。”

“是啊,而且这种事情我们也改变不了,毕竟是时代的浪潮。”晚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别担心,以后这里会被改成一个商业综合体,嗯——?叫什么新天地中心。”

“热闹吗?”

“相当热闹。”

第29节

“那也挺好。”

“当然,那已经是拆了两次之后的事儿了。”

二人就这样聊着,走进了教学楼里。

教学楼一层有个空教室,专门拿来堆放教材和校服之类的东西,每次开学报到也都是在这里进行。

教室里摆了两张桌子,零零散散的几个学生正拿着钱排着队伍。

一边是报名登记,一边是缴纳学费。

负责登记的是教导主任,一个头发秃了一半,做事总是十分古板的老头。

“学生证。”轮到晚晴的时候,他依旧是板着脸严肃的伸出手。

她摸了摸裙子口袋,又想起这玩意儿好像放叶晨那了,赶忙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把书包拿下来,二人有些尴尬地翻找了一分钟,才把学生证一并拿出。

“咳,这里。”

教导主任上下打量着叶晨和晚晴,然后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也不问什么,只是在册子上寻找她的名字,然后在另一本册子上重新登记,最后将一张纸撕给了她。

上面写着分班后所在的班级,以及班级对应的楼层。

“下一个。”

“这里……”

“嗯……人总是该向前走的,别沉溺在过去的悲伤里。”他忽然说了一句劝慰的话,虽然语气依旧那么冷淡,但那满是皱纹的脸却好像舒展了些许,“好好学习,才会不让你母亲失望。”

“啊……好。”叶晨有些惊讶,没想到教导主任竟然也知道了自己的家事情。

“去交学费吧。”

“好……”

晚晴这边已经从嘴角长了颗痣的女老师那拿到了学费收据——一共是一百零二元,包括了学费和书本费,以及整整一个学年的伙食费。

她在名单册里晚晴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勾,然后浅浅地朝她微笑了一下。

很多人刚入学的时候,看到秃顶的那个老头,肯定就会猜测,他不是校长也起码是个教导主任,事实也确实如此,而这位女老师,很多人都会以为只是个普通的任课老师,顶多是个班主任什么的。

然而实际上,她却是银江高中的校长。

所以哪怕态度比教导主任好许多,叶晨也依旧还是显得有些紧张。

“校长好,我来交学费……”

“今年一共是一百零二。”

“我来付。”揣着钱包的晚晴摸出了一张印着毛周刘朱四位伟人雕像的纸钞,以及一张这个年代还没被淘汰的两元纸币,这张是第三版的人民币,上面印着一位专心工作的车床工人。

——他的脸上,还挂着笑容呢。

……

14.逛超市

和平广场。

晚晴记忆里最早的商业综合体。

虽然有许多规划的不足之处,但那时候也算是拱墅区内的一个中心地带了。

但当她带着叶晨来到这里的时候,却有些傻眼。

哪有什么所谓的和平广场,分明就是一片荒地。

周围也没有大路,全是狭窄的小路。

远处后来建成的写字楼,现在也是一片坟地。

事实上,他们所住的公寓,就已经算是市中心的边缘了,再往外,几乎都是这样一片荒败的模样。

H市很小,真正的城区范围,如果开车的话,几十分钟就能从这头到另一头。

不然那时候也不会被称为S市的后花园了。

它确实是像花园似的城市,小而精致。

千?"寻?,!免?.!费,"":小;?;说:裙?.2"?5!,5"!;"5':,9::?.5':3"';,0,"''0  “……这也没超市啊。”

“我哪记得那么清啊……应该是过两年才会开始造吧。”晚晴的长发被风儿吹得有些凌乱,“那就去世纪联华吧。”

“公寓附近好像就有一家。”叶晨倒是记得挺清楚。

“嗯。”

其实早几年的时候,超市还不叫超市,大家都习惯称之为自选商场,也就是里面各种各样的商品都有,进去可以自己选择想买的东西。

相当于那个年代的商业综合体。

区别是并不由很多商家一同组成。

也不知什么时候,大家才开始把它们称为超市,慢慢的,这个称呼也就固定了下来。

毕竟相比「自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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