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早春   越历元熙元年,二月十九,春寒料峭。   越都,余州。   城东的一处偏僻坊院外,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位抱着黑猫的黑裙少女。   此间位于余州偏隅,少有人至,周围的墙院生得极为破败,杂草丛生,雀兽出没,多是久无人居的老房旧院。相比起来,少女那清雅的面容和一身磊落的黑裙显得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这少女正是洛阳,今日的课下得较早,她一吃罢晚餐便早早地离开了小院,为的就是一件极为隐秘之事,而此事,便是连小柔都不知晓。   洛阳一出现在这里,便迅速拓开感知线络,洞察着周围一切大大小小的动静,见四下无人后,她才放心地敲了敲面前的大门。   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短两长一短三长,她按照之前约定好的暗号敲完后,便站在原地,等待着大门的打开。而她怀里的小猫也跃到了一处屋脊上,警觉地观察着四周。   不一会,院里便传来了一道轻微的脚步声,渐而门锁响动,随着大门吱呀一声地打开,里面亮出了一位穿着月白色长裙的妇人。   这妇人大约三十左右的年龄,无论是年岁还是模样,都是介于青春和成熟最好的时候,虽然宽大的长裙将她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但依然掩盖不住她那丰腴的身段。妇人头上盘着的发髻略高,露出了白皙的额和如月牙的眉,面若红桃,眉眼如杏,却偏偏带着一股不可忽视的威严气。   正是那位失踪了许久的女帝,如今的太后郑凝。   郑凝打开门后,先是左右望了一眼,然后诧异地看向面前的少女,抿了抿嘴唇,又想起什么连忙退后一步,让她走入门内。   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随着一声轻响,一切的喧嚣都平静了下来,似乎世界也被隔在外面了。   院子里空落落的,只有妇人和少女默默地对视着。   空气里一片沉寂。   看着这位于自己有恩,亦有仇的女孩,郑凝的心里无比复杂。诚然,她杀了自己的兄长,但是却信守了当初的承诺,不仅保住了自己的性命,甚至给自己留了一份体面,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呢?   过了半响,她才开口轻声道:   “这几天不是你家那小猫送饭菜过来吗?今个你怎么过来了?莫不是宫里出了什么变故?”   “倒也没什么,只是多日不见,想来看看你而已。”   少女一边随口说着,一边将手里拎着的包裹递给郑凝,然后随意地打量了一番院落。   院子是她自己挑的,在年前时候就买了下来。因为出于某种现代人的理念,所以洛阳一有了钱,便疯一样地置地,其中有大部分都不在越国。而在小柔的账本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她们的地产,每一处都让人垂涎不已。   这处小院是洛阳私下购置的,因为位置隐蔽,房伢子前端日子又跑了路,原本她打算作为安全屋之用,没想到最后却给了郑凝。   自那天她于湖心亭和太子章聊过后,当天便让蘑菇去暗中看守着女帝郑凝,为的就是防止一个意外。果不其然,就在宫变后,那晚鹿国公便准备暗中鸠杀女帝,辛亏蘑菇当机立断,带着郑凝早早离开了。   但同时,宫中因此事也成了一个悬案,当朝太后离奇失踪,令所有人都惊愕不已,所以余州城里大肆搜捕了整整三天三夜。   当然,所谓的搜捕自然影响不到洛阳,那天搜查官到思安小筑前,只是隔着门问候了一声,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却不晓得他们搜寻了整整三天的太后娘娘就在这门内。   等风波差不多过去后,洛阳才小心翼翼地将郑凝安置在了这处偏僻小院里,但由于自己身份的原因,平日里一直都有些鬼祟之徒暗中监视自己,所以洛阳并没有明目张胆地出门,而是借助小猫蘑菇的能力,瞬移过来,再瞬移回去。   因此,每日送饭的任务,也落在了它的身上,苦得小家伙每天在半夜喵喵个不停。   一壶清茶,清香四溢。   洛阳与这位昔日的女帝陛下隔案而坐,默默地饮着茶水,除了开始的一番谦让,谁都没有开口出声。   窗外飘过了一片叶子,蔫巴巴的,一瞬而过,甚至没有看清它是什么样的颜色。   “郑家的主母,也就是郑通的母亲,如今在海平城安置下来了,算是有了一个交代。”洛阳用茶杯挡着自己的脸,犹豫着说道。   “这是在赶我走?”郑凝似笑非笑。   “没有没有......咳咳!咳咳!”   似乎是被郑凝的话噎住了,也似乎是一口茶水岔了气,洛阳顿时咳嗽了起来,只不过她一直用袖子挡着自己的脸,半响后来露出了脸颊上的那抹发红的颜色。   郑凝至始至终都静静地坐在那里,漠然地盯着她。   “不倒杯茶给我吗?”洛阳面色尴尬。   提壶、扶手、沏茶、放壶。   一套动作下来甚是优雅,带着一股宫中自有的雍容气。倒茶方罢,郑凝便收袖回拢,重归静坐之态,   洛阳将茶杯端在自己的面前,望着杯子那泛起波澜的茶水,轻轻地吹了口气。   就在这时,她听见面前的妇人说道:   “我还没想清楚怎么面对你。”   洛阳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于是放下了杯子,想了想,重新望向了面前的妇人:   “我听过佛家的一个说法,无论是剃度,还是还俗,你的前尘往事都与你一笔勾销,你将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你,而是崭新的一个人。如此,你不妨这样想:原来的那个被迫退却的太后已经死去,如今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叫郑凝的普通女子。”   “那是自己骗自己。”   “但是很管用。”   “如果我真去了海平城,那我这一年以来做的那些有什么意义?当初南方乱起来的时候,我那哥哥便劝我丢下皇位,一起同去,但是我没有答应。那个时候的我没有答应,今天我也不会。”   或许是想起了什么,郑凝的面色微微有些激动。   “那时候你是皇后,如今的你,只是一个叫郑凝的女子。”洛阳提醒道。   “人不可能完全背离他的过去,更不可能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他便不再是他自己。”   洛阳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她抬起头来,却又认真道,“但是你总不能一直躲在我这里,你总有一个归处。”   但郑凝却微笑着挑了挑眉,“你在赶我走?”   洛阳一时间有些头疼,这女人,前面说的和自己说的完全不一,认真和她讲,总是在躲避。但是细细想来,或许这便是女人的通病?   就在这时,郑凝忽然问道,“我那侄子呢?你有他线索了吗?”   洛阳沉默了顷刻,缓缓道:   “去吴国了,听说他要到烟雨楼做一名刺客,说是学成之后来找我报仇。”   郑凝兀然间笑了起来,她先是捂着嘴咯咯地笑着,最后索性放开性子大声地笑起来,笑得前匍后仰,笑得捧胸蹙眉。   笑声透墙出院,如一笼飞出鸽子般四散而去,这女人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在洛阳面前的姿态。   嚣张的笑声里,洛阳静静地看着她,恍然发觉她从前皇后的时候,自当了皇帝以来,如今又失去皇位之后,三种时候见到的她,都是截然不同的。   郑凝笑了一阵才缓缓停住,似乎是许久没有这么放肆地笑过了,眼角甚至还挂着一粒沙砾似的泪。   她望着面前的黑裙女子,眼中含笑,眉锋如刀:   “不亏是我郑家的男儿!”   洛阳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在我面前说这些......真的好吗?”   “怕什么?反正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自然也无所畏惧了。”   郑凝说到这里,索性放开端坐的姿态,身子微微后仰,只用两只手撑在后面。这样的角度下,她看人的眼光极为地慵懒,隐隐带上了一丝风情,只不过在这若有若无的风情里,却蕴含着一股令人毛发悚立的肃然。   “说起来,你家那位小侍女知道你来找我了吗?”   “那倒没有......”   “那么,为什么你不告诉她呢?”   “自然是因为......”   “懂了,你是想金屋藏娇!”   说到这里,郑凝捂着嘴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看着面前语无伦次,笑得像疯子一样的妇人,洛阳却并没有笑,她的眼中甚至露出了一丝隐隐的悲意。   明明面前的女子笑得那样放肆,但她却听不出其中哪怕一丝的开心,甚至隐隐地感受到了一丝死志,目之所望,尽是悲凉。   这位名为郑凝的女子,当过富家的小姐,做过皇后,当过皇帝,如今退去,也是太后的身份。   她改过法律,立过规矩,妄想在这封建愚昧的时代提升女子的地位和自由。虽然她的目的是想以此登基,巩固她的至尊之位,不再困于他人的拳掌之中,但她依然为这国家的女子们,谋求了短暂的几日福祉。   可最终,她敌不过那些土生的氏族和世家,哪怕将朝野清了个遍,但依然被抓住了一丝把柄,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落了个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她一生极显权贵,人间至尊之位做了个遍,但洛阳依然感受不到她心中的那份喜悦。   “什么时候想离开这里了,通过蘑菇告诉我吧。”   洛阳这样说着,悄悄离开了座位,离开时不忘掩上了屋门。   那妇人还在屋子里笑着,笑声已经变得沙哑了起来,虽然没有哭的腔调,但似乎也没什么两样了。   洛阳站在院子里,感受了一会春日的阳光。   凉意刺骨,透彻心扉。   人间最悲是秋日,可为何在这万物更生的春天,也要来几场这样的伤痛呢?   洛阳长长地出了口气,摇了摇头,打开了院门。   然而就在她刚刚准备离开院子的时候,洛阳的动作蓦然停住。   随后,她的目光渐渐凉却下来。   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站着一个全身以黑衣包裹的男人。   他腰间配剑,身后带弓,看着面前的女子,声音漠然:   “我们头领要见你一面。”   洛阳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牙间缓缓蹦出了三个词:   “归灵教?”   ————————   3500字,又是写到三点的一天......   明明说好的,九月把第一卷完结了的,但是一时间收不住尾,也是自己初开始写的缘故,没有经验,总之很头疼。   其次,最近天天失眠,每天哪怕关掉手机,五六点才能睡着睡眠,质量无限等于0。   不过失眠也是自从写这本书以来便有的事情了,稍稍发了些牢骚,抱歉。   最后感谢最近打赏的各位,鞠躬! 第一百七十九章 破晓   东迂西绕,三回四转,大约是一盏茶的时间后,轿子才兀然停住。   轿中的黑衣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睛。   没有人迎接,也没有人通报,轿外一片寂静。   洛阳沉默了一会,一把掀开帘子走了下去。   小轿竟停在了一处荒僻破旧的街道上,周围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也不知废弃了多久。   没有轿夫,也没有引路之人,好像有四只从地府走出的小鬼抬着洛阳来到此处,轿子落下后,这些幽祟又都缩了回去。   那归灵教徒说是要让她和自己的首领见一面,问他在哪里,又让自己先上轿子,但到了此处后,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鬼鬼祟祟,不安好心。”   洛阳冷冷地骂了一句,随后将目光放在了轿子旁边的那座大门上。   这院子的门和街道其他的门没有什么不同,皆是铜铁的材质,虽然看不清上面的颜色,但依然能感受到一股阴森气。上面镶满了小儿眼睛大小的柳钉,密密麻麻,宛如蠕动的虫,令人头皮发麻。   这便是目的地所在?   洛阳缓缓闭上眼睛。   感知的丝线如蛛网般向四周辐射而去,门内的一切在脑海里逐渐变得清晰。   屋舍、杂树、矮墙、回廊、楼阁、以及楼阁上正倚靠着栏杆看书的男子,初此之外,院内竟然再无其他人。   洛阳眉头微微蹙起。   那么这男子便是归灵教在越国分支的首领?他竟敢这么堂而皇之地面见自己?周围甚至连个保护的人都没有?   洛阳长长地吸了口气,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她沿着正门的道一路直行,穿过中门洞开的屋舍,绕过杂乱的庭树,沿着矮墙一路前行,最后在回廊的尽头看到了一座小楼。   楼上的男人与楼下的女子隔空对视,默然良久。   那男子微微一笑,“洛先生,别来无恙?”   洛阳听着那熟悉的笑声,以及那陌生的面容,脑海里的记忆轰然炸响。   她的嘴微微张起,又缓缓合住,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   “陛下,好久不见。”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越国的前皇正兴帝,当今圣上的生身父亲,姜执。   ————————————   越国地居庆洲极东之地,有两座大山以犄角之势将其包围,唯有西边的连山江以及东部的茫茫东海可窥得天地真容。因为位置偏僻,西部又有强大的吴国盘踞,因此越人不得不走海路,通过海外的龙游洲和南荒建立商路的方式来发展经济。   如此一来,越人的习俗和文化便渐渐像龙游的海平城等地靠拢。   作为天下第一等的商贾之城海平城,最重要的文化就是茶。   海平城好茶,越人更好茶,每年约有近四成的进口便是与茶有关。自引进茶以来,越人的茶文化虽然仅仅发展了两百年,但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体系。   洛阳最喜欢越国的一点,便是这里的茶道。   越人无论是迎客,还是迎敌,都会先摆上两盏茶慢慢详谈。穷人喝野地摘的粗茶,富人品进口的顶芽。但无论是贫贱还是富贵,都喜欢在谈正事的时候来上那么一壶。   洛阳端起茶杯,只是微微抿了一口便放下了茶杯。   “此茶不合先生胃口?”   “不能说不好,只是最近日子我迷上了秦国的‘雾云’,贪恋那淡雅的韵味,口味养得有些刁了。”   “听闻那雾云茶产额极少,即便在秦国的宫廷间也是珍稀之物,远销到我越国也不过几盒之数,市上更是有价无市。曾有人放出一两千金的豪言,也是不了了之。即便在朕的宫里,也不过三盒而已。”   “看病的是个戴着兜帽遮住脸的矮子,说话的时候还一直压着嗓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公公。”   姜执微笑道,“洛先生就这么把病人的消息泄露给朕,会不会不太讲究?”   洛阳语气随意,“那厮说是要给我二两,但我事后一称,才一两九钱,他不厚道,那就怨不得我了。”   姜执点了点头,语气变得缓和了一些:   “朕还以为先生是个恪守规矩之人,只要有变通,那就有得谈了。”   洛阳似笑非笑,“所以您要和我打字谜到什么呢?皇帝陛下。”   “那都是过去的称谓了,如今朕不过是个挂着名的太上皇,无权无势,先生莫要取笑。”   “过去虽然是过去,但有些事情总得算清楚,更何况你只是没权,但不是无势。”洛阳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渐冷,“我以前虽然猜过,但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是这里归灵教的首领。”   那目光锋利如刀,但姜执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   “这位子和皇帝一般,都只是个架子而已,规矩太多,束手束脚,先生莫要想得太多,朕以前虽然是这越国的皇帝,也是这越国归灵教的首领,但有些事情并不见得和朕有关。”   “那你应该知道我来越国前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   洛阳忘不了自己在南荒港口的那一次刺杀,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受到威胁,自己等候了无数年才等到的自由,她不允许任何人将其轻易夺走。   “那你还敢暴露你是归灵教首领的身份,甚至还敢见我?”洛阳歪了歪脑袋,“你是不是以为你身份特殊,我就不敢杀你?”   “朕认为世上所有的事情,只要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只要还有余地,都有的谈。”   “那是政治,我只谈自己。”   姜执笑道,“但朕相信我给出的赔礼,先生一定不会拒绝。”   洛阳沉默片刻,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缓缓问道:   “我的事情,也就罢了,当初思安小筑的人平白无辜的死去,我也见着你们事后做了好的补偿,事情过了太久,又没损害我一分一毫,我也不是那斤斤计较的圣母,过去就过去了吧......”   说到这里,洛阳抬起头来,目光灼灼:   “我且问你,我那师傅,杨青,当初收到的那封信,说是庆元的弟子就在余州城外的那封信,是不是......你发的!”   姜执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洛阳轻吐了一口气:   “你应该庆幸他没死,不过他受了偌大的苦楚,连带着他的女儿也遭了偌大的罪,甚至差点被那群痞子们劫了去。”   说到这里,洛阳话语一顿,淡淡道,“作为补偿,收你一半的寿命,不过分吧?”   话音未落,姜执便闷哼一声。   他的发间肉眼可见地白了下去,鬓角化作了一片斑白之色,脸上的皱纹一条条鼓起,如同失去了水分的蔬果,就连那原本笔直的腰也渐渐佝偻下去,看上去无比可怜。   原本正值壮年的男人,就在这短短一眨眼的时间里老去了三十余岁。   数十年的光阴瞬间消失,这等怖事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接受,更不用说是一个追求了十余年长生的皇帝。   但姜执的脸上却只是短暂地出现了一抹痛苦的颜色,然后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当他放下茶杯的时候,脸上的颓唐之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认罚。”他声音泰然,面色不变。   离开了宫闱和身份的限制,甚至几乎快要放弃长生这一毕生追求后,不再是皇帝的男子迸发出了远超常人的气度。   洛阳暗赞了一声,但脸上却没有其他的神色:   “这只是对你暗算我恩师的惩戒。”   姜执的脸上依然挂着那抹令人生不出厌恶的笑意:   “朕有求于先生,自然需要拿出诚意......既然之前得罪过先生,那么自然应当赔予先生。”   洛阳正欲端起茶杯,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问道:   “说起来,你是怎么知道我把那位娘娘藏在那里的?”   “先生的事情,只要有心就能查到。”   洛阳犹豫了下,轻声道,“虽然这话有些多余,但我还是想说,还请你莫要伤害她,就任她在那吧......毕竟她已经算是死过一次了,如今的郑凝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姜执笑着点了点头。   洛阳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一些,“我倒要好奇,你所说的诚意究竟是什么?”   姜执从身旁取出了一张薄纸,递了过去。   洛阳接过,为了不暴露自己看不见字的事实,低着头翻看着,嘴里随意问道,“这是什么?”   “奴籍,先生家那位小柔姑娘的奴籍。”   洛阳的手指微微一顿。   在越国,最难脱掉的就是奴籍,哪怕有钱也难以办到。这听起来似乎匪夷所思,但事实真的如此。   洛阳在邗州与小柔确定了关系后,回到余州就开始着手这件事情,但是却愕然地发觉此事竟然比她想象的要复杂的多。   卖身为奴容易之极,但脱籍却是难上之难。向官府申报后,需要脱去奴籍的人都需要层层的审核,最后一道甚至需要皇帝的亲自审批。非三代对朝廷有功劳者不得脱籍,非家世清白者不予脱籍,非祖上为越籍之人不得脱籍。   哪怕朝中有数位大臣都曾经受过洛阳的恩惠,但在这个问题上却是爱莫能助。洛阳曾经带了整整两箱的黄金进了藏籍司,最后却又不得不原模原样地带回去。   她无法想象一个简简单单的脱籍,为什么这么麻烦。   洛阳原本打算等姜章一切安顿住后,亲自去找他询问此事,只是没想到就在今日这位前皇却促成了此事。   洛阳摩挲着那纸张上的纹路,想着小柔知道自己脱了奴籍后那开心的模样,嘴角也下意识地勾起了一丝笑容。   “有心了。”   姜执抚掌笑道,“先生知道朕的诚意便好。”   洛阳将那张纸收了起来,重新望向了面前的男子,只是这次她脸上的神情变得认真了许多:   “陛下,你作为一国之君能如此屈尊,甚至不惜冒着身死的风险见我......说说吧,你的请求是什么?”   姜执低着头,杯盖轻轻叩着盏沿,语气漠然:   “我想请先生杀个人。”   “谁?”   “白奕。”   ——————————   白奕,越国的赫赫名将,孤身一人镇守邗州十三年,让吴国八十万大军越不得雷池一步。最后偏偏在皇后登基后,冒着天下大不韪投了吴。   听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洛阳沉默了片刻,忽然莞尔道:   “他不是你的忠心臣子,义气兄弟吗?虽然他叛越投了吴,但也不至于让你害怕到自爆身份,冒着生命危险来见我吧?除非......另有隐情。”   姜执笑道,“再多隐情也只是我们之间的恩怨,影响不到先生。更何况,他不是有负于先生吗?先生只管杀人便是。”   洛阳思索了片刻,想起当初白奕那桀骜不驯的模样,以及对自己,对女性恶劣到极点的态度,缓缓点了点头。   她转而问道:   “你如今虽然失了皇帝的身份,不还是这归灵教的首领吗?你为什么不让你的下属动手,难不成你担心他们杀不了一个连修行者都不是的白奕?”   “我之前和先生说过,这首领的位子和皇帝的位子一样,诸般限制,万般无奈,非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   洛阳回想起下了轿子以来,周围这除了姜执这首领外空无一人的诡异场景,心下有了某些猜测。   “他现在人在哪里?你莫不是让我孤身一人大老远跑一趟就为杀个人吧......现在邗州那边已经成了铁桶一块,我一过去那厮听着风声就跑了,难不成我还要和他玩猫抓耗子的游戏?”   姜执摇了摇头:   “他不在余州,就在两天前,他带着十个人在龙雀山中的一个名叫铜溪镇的地方驻扎,大约在那里还要停留两天。如果先生今天快马出发,明日的黄昏便可遇见他。”   “他跑那做什么?”   “追一个人。”   “谁?”   “他的......仇人。”   说到这里,姜执忽然笑道,“先生问了这么多,怎么却不先问问报酬?”   洛阳平声静气,“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相信你给的报酬一定比你儿子给的要丰厚的多。”   “哦?我倒是很好奇,当初他请您护送他一路,您究竟和他要了什么报酬?”   “很简单,一个要求而已。”   “什么要求?”   “涉及到我们的谈话内容,陛下还是不要多打听为好......说起来,陛下又会给我什么呢?”   “一颗丹药。”   “丹药?什么样的丹药?”   姜执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但目光中却闪烁着犹豫许久后的决绝,声音渐轻,如梦中呓语:   “那是......真正的仙丹,那是可以改善凡人修行体质的丹药,只需一颗,便可得道!”   难道是那些修仙话本里经常提到的洗髓丹?   洛阳下意识地想起了学了数月也不得要领的小柔,但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好奇道:   “不对,你追求了那么多年的长生,怎么可能守着这样的仙丹却不自己吃下?”   姜执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之意:   “那是归灵教教宗发给我们的,只有一颗,而且只得留给教中有希望的种子,作为下一任首领之用。而且它有个致命的限制,那就是只能在成年之前服下,一旦超过了那个年纪,吃药和服毒无异。”   “那你如何能知道它是真的有那个效用?”   “先生。”姜执苦笑道,“您以为......朕研究了这么多年的丹药,是为了研究什么?”   难道真有那所谓的洗髓丹?小柔叫了我这么久的先生,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却从来没和我要过什么,我空有这一身强大的力量,却也没给过她什么像样的礼物。   每日看她那么努力地去学习修行之法,却始终入不得门,分明是没有那份资质。她那么想追上自己,可我除了能延长她的寿命,却也做不了别的。   如今......如今有这洗髓丹,若真如这皇帝所说能提升资质一步得道,那小柔知道了该有多高兴?   洛阳沉默了片刻,缓缓道:   “什么时候。”   “什么?”   “杀人的期限。”   “先生这是......答应了?!”   “嗯。”   姜执轻吐了一口气,似乎是卸下了什么重担,肩膀也松懈了一些。   “只需要在他抵达余州之前,杀了他即可。”   “好。”   ——————————   4814字,让大家久等了!   鞠躬!   又是写到凌晨一点的一天......呜呜呜。 第一百八十章 铜溪镇   越历元熙元年,二月二十,万物更生。   越国,龙雀山。   巍巍大山之下,有一涓涓小溪,溪水潺潺,中有杂石,皆呈古铜之色,溪水亦同其色,因此而得“铜溪”之名。铜溪之畔,有一小镇,因溪水而得名。镇子不大,只有二十余户人家,多是以捕猎或采药为生的猎户和药农。   镇子唯一的公共场所,便是一家装饰简陋的酒馆。   山里人家,接待的多是进山的各路杂人,酒馆自然也没什么好听的名字,只在酒幡上写了两个大字:   老酒。   “唰”地一声,酒馆大门的帘整个掀开,大片的光明裹着微寒的春风汹涌进来,酒馆里熙熙攘攘的声音顿时变得一片沉静。   酒馆里寥寥的几个人停住手中的碗筷,纷纷转过头去,只见门前有两个穿着劲装的魁梧男人举着帘子,如铁塔似在两旁立着。   待看清他们的面容时,酒馆里的客人们都自觉回过头去,互换一个眼神,继续喝着自己杯中的酒。   一片寂静之中,一个粗犷中带着些沙哑意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兀那小厮,把好酒端上!”   话音方落,一个披着熊皮大麾的白衫胖子踏入了门内,只一亮相,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低下头去。   无他,只因这胖子的脸生的太过丑陋,满脸的肥肉将眼睛挤得看不见也罢了,偏偏有一道巨大的疮疤如刀劈过一般,不偏不倚地穿过此人的左眼,将一张硕大的圆脸撕得是面目全非。   酒馆的小厮正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时,身后却被拍了一把,回头一看,正是自家的东家。   酒馆老板,一个个子矮瘦的小老头走到柜台前,望着面前那山岳一般的身影,任他接待过无数的客人,面对这高大胖子时也不免有些发怵。   “老爷,今个还是像前几日一般,要十斤老酒,十斤牛肉?”   白衫的胖子盯着面前的小老头,嘴角咧开一个勉强算得和善的笑容:   “今个爷们不吃牛肉,要吃羊,整羊!两只!老板,你可别告诉爷们没有。”   小老头赔着笑脸道,“有有有,还是山里顶好的岩羊,请诸位爷上座!”   说话间,他连忙拍了自家的伙计一把,亲自走进了后厨。   酒馆不大,只摆了五六张桌子,那山匪模样的白衣胖子带着自家十个扈从便坐满了三张。   那些零散的客人见此,赶忙站起身来让出位置。所幸这群家伙看起来蛮横,但勉强算得上有礼,并未出现打人夺凳的现象。   饶是如此,整间酒馆里的气氛依然无比诡异,一端的桌子上的汉子们一边举着酒碗,一边高声喝骂着什么,而在另一端,客人们皆是低头喝着闷酒,连眼神都不敢瞥过去。   等到老板和伙计亲自端着整只的羊肉端上来后,酒馆里的气氛才变得缓和了一些。   十来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或撕扯着肥硕流油的羊腿,或端着两手难以合抱的海碗牛一般痛饮,酒馆里充斥着呼哧呼哧的吞咽声,好似一群饿鬼在分食着人肉。   酒馆的小厮躲在柜台后,小心地向那边望上一眼,便不敢再看。   这群熊虎一般的汉子们已经是第三次来到这里了。   他犹记得第一次见到这群人的场景。   那天的清晨,他正在门前扫地,心里还正念想着镇长家的那个如花的闺女。就在这时,肩膀上猛地被拍了一记,他一时间没留神,整个人就这么跪在了地上。   身后的呼吸声停滞了一瞬,渐而发出了一片如雷的笑声。   小厮就在这笑声里傻傻地回过头去,看见的便是白衣胖子的那张如同雷劈过的圆脸。心里念想着的姑娘一下子变成了面前的模样,他吓得直接昏死过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那群人已经吃饱喝足离开了酒馆。后来他悄悄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群恶鬼一样的汉子们今日才来到的铜溪镇,说是要借住上几天。   据镇长所说,他们自称是来自北边的豪门世家,似乎是在猎捕什么珍稀的异兽献给老祖庆生。   后来老板告诉他,这群人虽然穿着是寻常的衣裳,但他们身上的那股气质却怎么都压抑不住。   这群人是出身军旅的。   ——————————   一个青衣汉子抹了一把嘴边的油渍,先是隐蔽地向柜台那边看了眼,随后朝一旁正嚼着羊腿的胖子小声道:   “爷,今个我们一走,这些人怎么办?要不,都......”   汉子做了个切喉的手势。   但胖子却好像没看到似的,随口道,“留着呗。”   “可是万一有人从他们这知道了我们的行踪......”   胖子瞥了眼身边的汉子,笑道:   “余州里的那位可不是瞎子,我们偷偷过境,又在这逗留了这么多天,就算这些人不告密,他也估摸早就知道了。”   另一端的瘦脸汉子紧张道,“爷,那我们岂不是......”   “怕什么?”胖子语气平静,“他知道了又怎么样?且不说那位现在无权无兵孤掌难鸣,就算真给他几个兵,又能拿我们怎么样?龙雀山这么大,我们往山里一走,纵是来上十万人,也搜不到我们。”   “更何况,别忘了他手里那票人可是我们以前的老兄弟,只要不是和修士有关,他是万万调用不得的。”   听到这话,周围的人才松了一口气。   胖子咕嘟地喝了一大口酒,长舒了一口气,面色微微发红,那唯一的一只眼睛却变得愈发明亮:   “我不担心朝廷,也不担心那退了位的爷,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他会不会狗急跳墙,请了外援。”   周围的汉子们呼吸一紧。   “爷,你是说那个......”   胖子点了点头。   汉子们面面相觑。   有人面色发苦,“爷,虽说弟兄们能打敢拼,要真是那个娘们来了,弟兄们连冲上去的机会都没有啊!”   胖子沉默半响,缓缓道:   “我怕就怕在这点上......我死了不过两眼一闭,倒没什么。可众位兄弟们陪我奔波千里,就是为了同我一起报仇血恨擒拿妖孽,若是此次没有成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了......我也无颜面对地下的亲人,更无颜面对众位兄弟!”   说到这里,胖子站起身来,向面前的人们端起了酒碗。   众人眼睛一红,纷纷站起,一同举起酒碗。   大碗相互碰击,发出“砰”的脆响,震得楼馆里的其他人都回过头来。只见这群牛般的汉子们一同捧起大碗一饮而尽,咕噜的吞咽声不绝于耳,放下酒碗时,个个面露红光。   胖子望着面前的这片同他一路奔徙的汉子,喉头微微一动。   他声音恳切,语气悲呛:   “我对不住诸位!”   “哪里话!”   胖子长叹道,“我一生不敬神,不敬天。如今,只求老天爷能让我报仇雪恨,中间千万莫要再行事端,望老天爷能够成全。”   ——————————   那胖子带着他的扈从离开了,走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瞥了眼酒馆里的众人。   直到那座身影远去后,酒馆里的客人们才纷纷松了口气,相互一笑,推杯交盏下,酒馆又回到了之前热闹的气氛。   有人小声问道,“那胖子究竟是谁?能让这么多血气方刚的男儿追随他。”   “看那块头,还有什么报仇之类的话,多是江湖上的恩怨吧......”   “镖局?或是哪个武林世家?”   “话本看多了吧你,这年头能吃饱饭就不易了,哪里的什么武林江湖?”   “啧,这越国难道没有吗?可吴地那边明明......”   “这里是大越,少扯什么吴,听着就来气!“   “是哩......是哩......”   ......   “老板,结账。”   一个明朗而带着几分随意的声音在柜台边响了起来。   这声音不大,但酒馆里的众人纷纷转头望了过去。   因为那声音分明是女儿家的,在这茫茫的大山里,往往连个外来的走商都不能时常看见,更不用提是女人。   柜台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位带着兜帽的黑衣人,望着那瘦小的身影,人们这才回想起来,方才这人正是坐在最角落里的,只是那胖子带着扈从进来的时候太过惹人注明,一时间竟然没有人发觉酒馆里进了个姑娘。   “一叠牛肉,一两酒,两个馒头,一共九个大钱。”   或许依然受着之前那些汉子们的影响,小厮在算账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   一枚小小的银角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待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那女子掀开门帘走出去。   小厮急声道,“客官,还没给你找钱呢!”   门后的光明里,那女子的身影如芦苇般纤细,她摆了摆手,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漫天的春风掀起了她的兜帽,露出了一头如云的长发,以及长发下的一双苍白的目。   正是洛阳。   她听着身后酒馆里人们的议论声,嘴角微微抿起。   她知道白奕发现了她,也知道白奕最后那番简陋得难以下咽的煽情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报仇?擒拿妖孽?”   洛阳一边抚摸着怀里的小黑猫,一边琢磨着这些词汇,心下涌出了几分好奇。   “瞅瞅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 雨不知时节,人难忘过往   晚间时候,一场春雨兀然间倾洒了下来。   这是越历元熙年间的第一场雨,也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   细雨绵长,一经落下不知要持续多久。望着那连绵不尽的趋势,白奕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好久都没有松开。   “引玉怎么样?”   “红光带腥,和前几天一样,显示那妖孽还是在三十里之内。”   引玉是归灵教里寻觅修士的手段,本体不过是一块模样普通的碧色玉石,唯有在灵气灵异之所才会变成红色。修士怀有的灵气愈浓,那玉上的颜色就愈发红润。   如今引玉的颜色已经变作了猩红,可见那妖女的修为有多么惊人。   “三十里之内除了这铜溪镇还有什么?”白奕望着面前越来越大的雨势,声音发寒,“我记得她是草木之妖,遁入大山也就罢了,又在这镇上吸了这么多天的人气,如今更是碰上这雨......伤怕是早好了大半了。”   一旁的下属安慰道,“将军勿忧,所幸她没走远,我们早晚能觅得她的踪迹。”   白奕却只是摇了摇头。   去年的秋日,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吴国的密信,当时的他只道那是吴人的攻心之计。但当白奕抱着嘲弄意味打开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张墨迹犹新的符箓。   看着那符箓,白奕脑中如雷炸裂,似乎蓦然间堕入了梦中,又好像一瞬间大梦初醒。   在白奕的记忆里,这么多年的过往,在皇宫陪伴着皇帝长大,拜庆元为师,后来镇守邗州城十三年。那一场场大战皆历历在目,却唯独想不起来自己的童年。   他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自己的家人都不在了,从小到大,只有皇帝哥哥陪着自己一起长大。   他是姜执的伴当,既是书童,也是玩伴。   他也是老皇帝安排在姜执身边的护卫,保佑太子的周全。   记忆里,自己的皇帝哥哥姜执是个极为温文尔雅的男子,无论做什么都是事必躬亲,亲历亲为,他与人为善,他志存高远。   但是当记忆苏醒的那一刻,白奕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原来那个皇帝并不是那么完美的人。   原来自己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没了家。   原来我自己以前并没有那样讨厌女人。   白奕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雨幕,忽然想起了那个童年的梦里始终忘不掉的梦魇。   那时的他常常被梦惊醒,有时候连着几夜都睡不着觉,但醒过来时,却总是记不清梦里的事。   现在想想,当初的自己一直都想不起来梦里的那张脸,可如果把那个妖女的脸安上去,简直是完美无缺。   在那道符箓里,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往,也想起了那张辗转反侧想不来也忘不掉的脸。   在介于清醒和迷蒙之中,他同时想起了那个梦魇的名字。   玥。   ————————————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等。”   等?众人面面相觑。   白奕面色平静,“这些天以来,我们已经把这三十里内的地都犁了一遍,若是还找不到她,只能说明那妖女逃到了地底,既然她不出来,不如等她找我们。”   “可是......不应该是我们找她吗?”   “那妖女性子高傲的很,高傲的人通常都记仇,我们一直在追捕她,如今她伤势渐好,怕是早晚来寻我们了。”   “将军。”一个汉子忽然鼓起勇气问道,“属下不怕死,但属下想问,若是我们一同上,也敌不过她......该怎么办?”   话音方落,屋里顿时变得一片安静。   看着那位下属满脸的担忧,白奕将目光放在了其他人的脸上,发现其他人也是一同的脸色。   白奕感受着空气中隐隐流出的不甘和愁痛,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诸位,你们自跟我白某人以来,有多少年了?”   “十四年了,将军。”   “那你们,是不是忘了我们从前是什么?”   人们一时怔住。   “我们,可是归灵教的人!”白奕大声道,“从前的我们,能为了一个过境的修士追捕上千里,能因为一场灵气的混乱而埋头苦查数月,那时候的我们,可曾想过成功与否?可曾想过高低悬殊?现在你们不过是跟我在邗州边关呆了十几年,怎么就忘了当初!”   “可是,将军......”有人咬牙道,“那时候的我们有后路,现在的我们......”   “我们如今连后路都没了,那么还怕什么?”白奕目光炯炯,每个人被他望过去的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纵是那妖孽真恢复到了她巅峰的实力,那又如何!我诸弟兄今日皆在,难道还怕她不成!”   当年,白奕带着六十七个人赶往邗州,而今十四年,只剩下了十个。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汉子们互视一眼,恨恨道,“拼了!”   “对,拼了!”   在这一片喧嚣之中,却突然传来了一声不和谐的轻笑。   “呵呵呵......呵呵呵......”   是谁在这等时候取笑?!正待众人饱含怒气,寻觅着声音望去后,却兀然怔在了原地。   门外的一处屋檐上,一个白衣少女正翘着脚丫,就这么望着脚下的众人,一脸乐呵呵的模样。   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寻觅了许久的妖女,玥。   屋里的空气一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白奕走出大门,隔着漫天的雨幕望向了屋檐上的那袭白衣,记忆在脑海中蒸腾反复。   他面色复杂,“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你终于想起我的模样了吗?”玥笑道,“去年时候我路过邗州,还特意去看你来着,那会你刚和几个小丫头嬉戏完,竟然没认出姐姐我,真让姐姐我好生难过呢......”   依然是这样轻佻的语气,依然是这样漫不经心,依然是那众生皆为草木的目光。   同当初一般。   白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怀里抽出了一道浩如炽日的光。   剑光尽展,在雨水里愈发崭新。   天下十大名剑,白虹。   那剑尖遥遥指着面前的妖女,白奕的声音如磬音传来:   “我代白家上下一十七口人命,在今日,向你问剑。”   ——————————   2125字,这是第二更,今天还有5000字,加油!   这章更新是弥补“黄粱梦炊烟”这位书友的,因为题目放不下,只能放这里了,实在抱歉。 第一百八十二章 恰同学少年   在很多年以前,那时候的白奕没现在这么胖,甚至瘦得跟竹竿一样。   他的父亲官拜起居舍人,从六品上。不大不小的一个官职,每日负责记录皇帝从早到晚的一言一行和生活起居,因此算是近侍。   白奕的祖辈都侍奉着姜氏皇族,常年的接触让这一家人极得恩宠,就在白奕七岁时便宣召进宫,作为太子的伴当。   那时候的姜执自然不是现在这个沉迷于修道和炼丹的糊涂皇帝,而是一位相貌清秀的年幼太子。   皇子这种生物,一出生便在宫里,周围的同龄人一个也无,玩伴只有那些谄媚的太监和心怀鬼胎的宫女。   所以白奕一进宫,二人便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两个孩子一同在太子太傅的手下学习,一起偷懒玩闹,一起折御花园里的树枝做鱼竿钓鱼,一起偷掀宫女的裙子然后掉头就跑。   童年的时光是白奕一生最美好的回忆,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或许他将成为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而不是如今这般暴虐跋扈的模样。   少年的心是最单纯的,无非也就是那几样东西:   墙外的世界、好看的姑娘和书上写着的梦想。   但少年的心却又是最冒失的,因为他们总想去看看墙外的世界,去看看外面的姑娘有没有墙里面的好看,更想去看看书上写着的世界真正的模样。   在太子姜执日复一日的怂恿下,年幼的白奕终于忍受不了,在一个晚春沉暮的黄昏,借着夫子酣睡的功夫同他一起偷溜出了宫墙。   在每一本以“巧”字成书的话本里,每一个偷偷出逃的公主都会遇上她一见倾心的男子,而这个男子正好还是怀才不遇的秀才,如果作者再无趣一些,还要加上一个“家境贫寒”的设定。   姜执是皇子,必然是男儿,遇到的自然也是姑娘,只是这个姑娘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在翻出宫墙后,二人并没有如预想中一般一夜看尽余州花,而是被闻讯赶来的侍卫们抓了个正着,甚至还被带到了皇帝的面前。   现实是乏味的,但过程却是有趣的。   就在两个小家伙在殿前无聊地等待着皇帝的召见时,一位白衣女子从宫里走了出来。   她个子不高,样貌也不甚很大,看起来甚至同两个孩子一般年纪。只披着一身如天上摘下如云的裳,长发披肩,赤着足,宛如行走在人间仙人。   这般的超凡姿态,令两个出世未深的孩子一下子呆住了眼。   或许是有意,也或许是无意,她就在路过这两个孩子面前的时候,却偏偏绕过了一身锦衣的姜执,反而捏了捏一身青衣小厮模样的白奕的小脸。   那天皇上是怎么骂他们的,后来又是怎么罚他们的,白奕都忘了。   他只记住了那天黄昏下,那位貌若天仙的女孩捏了捏他的脸,声音如梦似幻,“小哥哥长得真俊。”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看到的却只有一旁姜执那微微发青的脸。   姜执是皇子,自幼在秀女如林的皇宫长大,自然看不上民间的那些庸脂俗粉。   而白奕不同,他不过是一个六品官家的孩子,虽然同太子一起在皇宫长大,但他一直都明白,自己只是个伴当,是太子的万伴,是一个小小的书童,就算将来娶了女子,多也是宫里退下无人要的宫女。   但皇子终究是皇子,书童终究是书童。   在那天之后,白奕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那位皇子之间已经存在了一条难以填补的鸿沟。   他想要弥补,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个年仅十二的孩子虽然到了骑马射弓的年纪,但他依然也只是个孩子。   直到两天之后,在夫子日常打酣睡时,姜执偷偷告诉白奕,自己已经打听到了那个女孩的消息。   原来那个女孩是从西边过来的,说是特意来向越王送一样东西,至于那件东西,却是一只装着剑的匣子,除了冰凉刺骨无人敢碰,并没甚特点。   那时的越国并不像今日这般腐朽,朝堂上还残存着些生气,四周甚至有些还未灭尽的小国连年上供。   所以姜执下意识地以为,那女子同那些小国的使者一般,不过是些苟且偷生的小人物,生死也在翻掌之间。   一位皇子,尤其是太子,哪怕他还年幼,只要他想要做成某件事情的时候,总是能轻而易举的。   在宫里的一个老太监的帮助下,姜执带着白奕成功地偷溜出了宫门,甚至还乔装出了城,带着三四个侍卫一起,在城外的道上截住了那位女子。   少年的心是最单纯的,但也是最好要面子的,尤其是高傲之人,尤其更是养尊处优之人。   那天女子的怠慢深深地刺激到了姜执,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明明自己是皇子,明明宫里的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宠爱着自己,恨不能以身相许,为什么偏偏那个女人如此对待自己,甚至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去理睬旁边的白奕!   但是就在姜执和白奕带着一票人马围住了那个女孩的时候,看见的却不是女孩那惊慌失措的目光,而是她那惊讶中带着一分笑意的目光,好像围住的不是她自己,而是面前这群人。   “你们围着我做什么?”   女孩轻轻地笑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眯着眼道:   “我懂了,你想......不,你们想睡我?”   看着她那丝毫没有慌乱意味的脸色,姜执的脸气得更白了。   “道歉!”一个人大声道。   “跪下!”又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姜执看着面前望着自己的女孩,看着她眼中那含着有趣的笑意,捏着拳头大声道,“女人!跪下!给我......道歉!”   一旁的白奕紧张地往后缩了缩。   “哦?”白裙的女孩歪了歪脑袋,“我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你......无视我!”姜执想不出什么理由,索性随便想了个词,却不知这番行为落在别人眼里有多么可笑。   女孩觉得可笑,于是便笑了起来。   林子里的道路上,被四五个男人围在一起的女孩并没有惊慌,也没有害怕,反而发出了嘲弄一般的笑声,这让好面子的姜执更加恼怒。   奈何这位自幼在皇宫长大的孩子并没有学过什么骂人的好词,连骂别人爹娘这样的话说不出。但是他学过刑法,知道书上讲过的那些酷刑。   情急之下,他说出了令整个林子都变得无比安静的话:   “你再笑,我就叫我父皇把你全家,满门抄斩了!”   女孩的笑声停住了。   她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面前的男孩,那目光是如此有压迫力,看得让人下意识想要低下头去。   她的声音带着一些沉静的意味,就好像有一片雷雨即将降落下来:   “你要......杀我全家?”   迫于那视线的压力,男孩忍不住地点了下头,仍然梗着脖子道:   “是的!”   一旁的白奕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两个年仅十二岁的男孩顿时震惊在了原地。   只见那原本明艳可人的少女,突然扭了扭脖子,但那扭动的幅度过于大,竟然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折断了。   在男孩们惊悚的目光里,面前那如玉般的颈竟生生折断,脖子上的脑子直接耷拉了下来。然后就在那脖子的端口之中,生生地长出了一大团绿色的、蠕动的、粗壮的藤曼。   那些藤曼像一条条巨蟒般,以极快地速度抓住了四周那几个四散逃窜的侍卫,然后在两个少年绝望的目光里,将他们卷入了那看上去明明细小的脖颈之中。   两个孩子早已吓得瘫坐在了地上。从少女的脑袋断开,藤曼卷人吃人,回来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周围的那几个侍卫连呼救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这么被吞了进去。   藤曼一点点收了回去,原本耷拉下来的脑袋蓦然抬起,还修改似的扭正了一点。   少女捂着嘴打了个饱嗝,望向了面前的男孩们,笑意和煦:   “现在还想睡我吗?”   姜执突然一声大哭,指着旁边已经吓呆了的白奕道:   “都是他干的!是他教唆的我!那天他被你摸了脸,想了你好多天,天天和我念叨,就让我带他一起出来拦你,是他!都是他干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少女注视了他很久,在姜执快要崩溃的时候,才缓缓将目光移到了一旁的少年脸上。   看着这个一脸迷茫和紧张的少年,她轻轻地笑了起来,面若桃花:   “听说,你想要睡我?”   “你想要我跪下?”   “你想让我道歉?”   “你想......杀我全家?”   每说一句,白奕就摇一下头,摇到后来,连自己摇了多少次头都忘了。   女孩忽然笑道,“你想睡我,还想让我跪着给你道歉,还想杀我全家......这样啊......那么,你家在哪里呢?”   白奕慌乱地摇了摇头,嘴里下意识地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啧,真是个不诚实的孩子呢,姐姐我啊,最讨厌的就是不诚实的孩子了。”   就在白奕想要解释些什么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掌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只手如当初在殿前的黄昏下一般,如此的细腻,如此优雅,带着女儿家特有的体香和一抹少女的温柔。   但白奕眼睛里的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原来你家,在这里啊......”   那话好像是对自己说的,又好像不是对自己说的。   那天的黄昏,白衣的少女带着两个男孩来到了白奕的家,然后在他们那恐慌到极致的目光里,展开了一场简单却缓慢的屠杀。   没有哀嚎,也没有惨叫,杀戮成了一件无比轻松而自在的事情。   夕阳的最后一点辉光洒落在了庭院,映照出了十七道猩红斑驳的印,就如同大门前那块匾额上的字一般,红得刺眼。   一身白衣的少女踏着满地的鲜血走到了两个少年的面前,望着他们那抖着像鹌鹑似的模样,嫌弃似得啧了一声。   “不是想睡我吗?”   “不是想让我跪下吗?”   “不是想让我道歉吗?”   “不是想......杀我全家吗?”   听着少女那好似审判似的呓语,白奕流着泪,大声喊道:   “我没有!我没有想过,也没有做过!”   少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说这些话,做这些事情的都是身边的太子,但这个女人却一直对自己说话,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有干,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不明白,他不理解,但是他只能在这里发出无力的嘶吼。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少女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脸,怜爱似的发出了一声叹息,“请你以后记住我的脸,也记住我的名字,我叫玥,神珠的那个玥,更要记得......”   在白奕无限放缩的瞳孔里,少女忽然探过了身子,在他的耳边悄悄说道:   “要对女人温柔一点。”   ——————————   那天之后,白奕病了。   他发了高烧,病得很重,始终昏睡着,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轻声哀吟,可是家里上下早已是空空荡荡,竟没有一个人能给他端一杯水喝。   出于某种愧疚和不可说的心理,除了第一天姜执过来看过他后,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朝廷听说了他的惨状,却也只是派了一个宫里的老太医来,开上几副药,每日过来视察一遍,又给了几两银子做安慰后,就再也没管过了。   没了父母的孩子,没了顶梁柱的家,就如同失去了根的浮萍,只能任人宰割。   或许是运气,也或许是冥冥之中,上天并不想让这个已经破碎了的家再生波折,白奕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后,终于醒了过来。   只不过原来就清瘦的少年,如今更是瘦得连衣服都支撑不起来了。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清数家当。   把整个家产以一个可怜巴巴的数字卖掉后,白奕用那些钱将家里的十七具尸体埋葬在了一块算得上山清水秀的地方,然后就这么跪在了那里。   直到第二天的明日升起后,他才一瘸一拐地离开。   回到城里后,他又花了一两银子,先是洗了一个澡,之后又置办了一身新的衣裳,让自己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如果不是那张脸看上去太过苍白,或许还有些清瘦的风骨。   他就这样走进了皇宫。   或许是受到了某些吩咐,也或许是少年的目光太过镇定,一路上竟然畅行无阻,守卫只是简简单单地搜查了一遍就让他通过了。   白奕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太子的东宫,见着了似乎等待了自己许久的姜执。   姜执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这位昔日的玩伴,他神色平静,但在这平静之中却带着几分紧张。   他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但白奕却忽然跪在了地上。   接下来便是一通深情并茂地述说,白奕一边抽自己耳光,一边说自己不是东西,说都是自己的错,说自己不该蛊惑太子去截那妖女。   说到最后,他哭着喊道自己罪有应得,如今走投无路,只求太子能赏口饭吃。   等他说完后,姜执已经彻底傻在了那里,或许是出于一些莫名的自责和感动,他的眼角甚至还挂着一滴泪。   他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醒过来的时候连忙上前一把拉起了面前的少年,抱着白奕,哭着告诉他,他依然是自己最好的玩伴。   白奕就这样重新回到了皇宫里。   在经过了一个多月明里暗里的监视和试探后,再没有人怀疑这个孩子的动机了。   他好像忘记了所有一般,每日依然同过去一般同姜执嘻笑着,玩闹着,似乎他真的是那个调戏少女的罪魁坏事,似乎他真的说出了那些话,似乎连自己刚刚死去的家人也一同忘却了。   在这样的笑容里,姜执也渐渐忘却了那些不甘和不愉快。   少年人总是最记仇的,却又是最容易释怀的。   除非这仇比海深。   两个月后,姜执在翻找东西的时候,愕然发现父皇赐予自己的那颗丹药不见了。   那是姜氏代代传下来的神丹,唯有在年号更新的时候,才会有自海外而来的使者来此,赐予这个氏族一颗。   父皇说,他们姜家代代都是归灵教的首领,当初能够立国也正因如此。那神丹每代只有一颗,有脱胎换骨之妙用,而且只能在成年之时服下,提前或者往后,都会遭来一些不可知晓的变故。   等到姜执带着人马奔到白府,一脚踢开了大门后,看到的便是地上挣扎吐血的白奕。   原本瘦如竹竿的少年已经肿成了一个硕大的球,一张清瘦儒雅的脸甚至胖得看不清眼睛。身上的血管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清晰可见,脉络如虫一般蠕动着,令人不忍直视。   他瘫倒在地上,因为药丸带来的强大副作用,他疼得整个人像虾一样躬起,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直到姜执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少年才反应过来。   那眼中有全家因其而死的恨意、有无故背锅的怨气、有诡计成功的恼怒、有被发现的慌张。   姜执一生都没有见过如此复杂的眼睛,也就在看到这目光的时候才反应了过来。   哪有什么所谓的高烧失忆,哪有什么绝境求生,原来少年从来都没有忘记那天的血迹斑斑,从来没有忘记那天的话语。   白奕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面前的少年露出了一个狰狞的微笑,然后就这么昏了过去。   ——————————   再醒来后,白奕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了怨恨,没了复仇,也没了童年。   曾经人生只剩下一片漆黑的少年彻底变成了一张白色的纸,只能任由别人在上面涂抹改写,记述了一堆本不存在的故事,唯有在梦里的时候,他才会变成当初那个忍辱负重的少年。   出于某种废物回收利用的想法,越王将他派到了军中。因为那丹药予人的最大作用,就是强壮体质,改善根本。   已经不再是清瘦少年的白奕,就这样在军中摸爬滚打,最后一路升到了宫中侍卫的统领。   那年冬,窗外大雪纷飞,屋里漆黑一片。   他就跪在越王和姜执这对父子的面前,轻声诵念着归灵教的教义,眼中是无比的热枕,心中是慷慨的情怀,全然没有忘记父子二人复杂的目光。   再后来,他面对庆元和尚时一声成名。   再后来,他带着六十七名下属,还有越王那恨不得快点丢掉的目光,就这么千里迢迢地去了邗州。   再后来,便是了却君王天下事,一人守城十三年。   这就是大将军白奕的故事。   ——————————   6006字,为白骨头加更!(因为这章字数过多,所以一次性全部还完)   今日更新11000字,算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小挑战吧,而且这个月实在没写多少,羞愧难当,从上午十一点到现在八点多,全程九个小时,没有上课,也没有多少休息,连饭都没有吃,直接全部补齐了。   写字全程我都在直播,如果大家留意的话,是能看到全过程的。   不多说什么,只是因为很羞愧,再加上明天是国庆节,想休息一下。如果大家觉得看得满意的话,麻烦给几张票票什么的,感谢。   关于白奕此人,我实在想借着篇后语多bb几句,容大家容忍我这点小要求。   白奕的原型人物,除了性格部分,其实是按着我一个发小来描述的。他小时候就是很瘦一个孩子,结果因为误吃了小儿健脾丸,最后吹成了一个胖子,因此我印象特别深。   当然,他绝不跋扈,绝不嚣张,绝对尊重女性。   希望他有朝一日看到这些话不会打我......   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第一百八十三章 唯拳而已   “锵!”   白奕握着白虹剑后退数步,剑身与地面划出了长达三丈的沟壑,声音尖锐刺耳,却盖不住他那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喘息声。   妖女的声音隔着雨幕如隔千万里传来:   “我始终都很好奇,你作为堂堂一个将军,为什么不带着你的兵马过来?就这区区十个人,就想拿住姐姐我?”   白奕抬起头来,额头的汗顺着疮痍纵横的右眼眶一路划到下颌,最后和雨水混在了一起,大滴大滴地流下。   玥依然坐在原来的屋檐上,只有周围破碎了的瓦片以及她微微翘起的脚尖下,那横躺着的三具看不清模样的尸体能证明刚刚的战斗。   她无视了周围环伺而立的黑衣杀手,目光遥遥地望着不远处的胖大男人,忽然抚掌笑道:   “我懂了,你既然想起来了你那可怜兮兮的童年,那么一定也想起了你那所谓的好兄弟,你的主子。”   她语气一转,似怜惜状:   “可怜啊可怜,堂堂的白奕,镇守邗州一十三年的天下名将,却为一个不疼你的主子、一个让你背锅的仇人、一个让你全家死绝的罪魁祸首费了这么多年的劲。白奕啊,白奕,你说,要是这让那些尊敬你的下属们知道了,他们该会怎样嘲笑你呢?”   白奕大声道,“再来!”   这一次,他将白虹剑藏于袖中,改用赤手迎敌。   碗钵大小的拳头上,一个个卐字在上面隐隐约约地闪烁着。白奕怒喝一声,毛发如狮子炸起,踏着漫天的大雨向那远处的白衣女孩冲去。   耀眼的金光一瞬间照亮了雨幕。   然而就在下一刻,白奕面前的地面轰然炸响,巨大的藤曼如蟒蛇出洞,彷佛长了眼睛一般向面前的胖大男子冲去。   那藤曼根根粗大无比,首端还长着一张血盆般的大口,于这大雨中无声嘶吼,看起来无比可怖。它们像疯了一样地攻击着面前的男人,或包裹,或横扫,或撕扯,或砸击。   白奕那肥大臃肿的身躯在这密集的攻击里前后闪避,藤曼的每一次攻击都与其险之又险地擦肩而过,虽然他看上去无比狼狈与滑稽,但与那女孩的距离却在无意间缩短了数尺。   而在屋脊之上,少女一边控制着面前藤曼的进攻,一边又防范着周围的那些黑衣杀手们。   她周围的那些归灵教杀手们已然如疯了一般,不过是区区十个人,但每一次发出的刺杀都是以命相搏,若有若无的藤曼在每个人的脚下冒出和生长,但所有人都只顾着攻击,全然忘掉了防御。   在这场战斗里,除了看似信手随意的玥,所有人都全力以赴。   而那妖女也在抵挡的间隙中时不时地嘲讽白奕几句,她的嘴角也始终带着一股有意无意的轻蔑,看起来无比自在,彷佛这些人的尽力于她而言不过如此。   但是在玥的眼里,却一直保持着冷静。   去年春,她来到了这越国,没了像其他国家一样的大能暗藏,她开始稍稍松懈了一些,望着这些弹指即可灰飞烟灭的凡人,她作为一个地境通感的修行者,她却开始难以做到真正的平心静气。   便是在第一次面对那个名叫杨青的凡人时,她无视了,她轻敌了,她随意了,因此受到了从未想象到的重伤。   在方源以胁迫似的带她养伤过程中,玥开始细细梳理自己的内心。   每一个能步入地境之上的修行者都不是傻瓜,所以玥在吃了一次堑后,便不再敢小觑任何一个敢在她面前拔剑的凡人。   只是面前的这个凡人,终究和其他凡人有所不同。   “当初师尊于静室里点化了你三天,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一个废物点心?”   “说起来你也算是我的小师弟,你可知道不知道,你学过的,我都学过,你会的,我也都会,小家伙,你怎么和我打?”   “你的下属又死了一个!白奕,你回头看看,你带出的这十个人,被我杀得只剩下五个了!”   “杀你的下属,和杀你的爸爸,杀你的妈妈,杀你的全家,感觉怎么都一样啊!”   这每一句嘲讽都如重锤般砸在白奕的心里,但这个粗壮而倔强的男人却始终咬着牙关不吭一声。   今日是他所能杀这妖女最好的时机了。   过了今天,这妖女便会回复到巅峰实力,一旦走出龙雀山,便再难寻她踪迹了。   白奕自回想起童年的记忆后,便开始暗中整理自己当初在归灵教的旧部,命他们散入越国各地寻找玥的踪迹。   他花了数个月才听到了玥的消息,甚至知道她身负重伤,只是不知和谁打斗过。但是白奕很快又知道了当初和她离开的便是自己的那位师兄方源禅师,而他并没有和玥一起出现。   知道消息后,他只是思考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决定带着自己最信任的十个下属,东行南下,寻找那玥的踪迹。   白奕知道此次一去,他极可能再也一去不回,因为当他知道玥的下落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宫里的那位也就知道了。   这一路注定着寸步难行,但是白奕已经不在乎了,他虽是将军,但他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失去了家和亲人的儿子。   他做了十四年的将军,但如今他只想做一次常人。   如果让玥离开了越国,那么自己从此以后便再难出手,纵然手中兵马无数也望尘莫及。   因为你可以以车轮之法围杀掉一个修士,却无法追上她的脚步,更何况在那妖女的背后是那声名赫赫的摩柯院,一旦她回到寺内,那么自己只能苦苦等待。   周围的藤曼越来越密,他的拳头渐渐变得有些乏力,男人的脸上已经是一片病态的通红,于这遮天蔽日的藤曼大网中,他怒喝一声,一拳轰打在了这片无穷的墨绿之中。   白奕的心跳声如鼓点雷鸣。   大雨倾盆而下,原本的屋檐早已化作了一片废墟,到处都是翻开了泥土最后化作泥水的坑洞,到处都是裸露在地表上的巨大藤曼,到处都是披着黑衣的死人。   玥的衣服上已经多了几道浅浅的口子,而不远处却只有两个人还在站着了。   但白奕的拳头已经到了玥的面前。   ——————————   2201字。   抱歉各位,明日请假一天。   因为......明天是我的生日,我已经约好了朋友出去玩,今天这章其实是在忙了一天后于睡前写的,有些仓促,虽然到了剧情的高chao部分,但是真心对不起大家要请假,没法给大家带来更好的阅读体验了。   鞠躬。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人与地的距离   望着面前愈来愈大的拳头,玥眉头皱也不皱,一只象牙似的纤手只是向前一挡,大片浓郁的白色便在手间绽放而出。   一团月白色的氤氲在少女和男子之间蔓延成形,最终化成了一朵花的模样。   那竟是一朵硕大的白玉兰。   这玉兰花状若磨盘,却偏偏白若春雪,花瓣朵朵有芭蕉叶大小,唯有尖端一点凝出了一抹淡淡的桃红。整朵花看上去甚是娇弱,好似那放大了数倍的美人。   但就是如此娇美的玉兰,却生生挡住了白奕那蓄力了许久的一拳。   “嘭!”   一道沉闷的声音中,白奕那裹挟着风雨和金光的拳头,以一个极为残忍的力度和姿态,硬生生地砸在了那白玉兰的花蕊之中。   所谓辣手摧花,莫过如此。   但是那朵柔弱到好像谁都可以撕碎的白玉兰却只是微微变了一点形状,再微微一弹,便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   与此同时,白奕感受着手上那彷佛打在了棉花上的空落感,目光中闪烁出了一丝惊异。   这就是修行者的实力?凡人的全力一击于其而言,难道只有区区撼波之威?想到此处,白奕的心中生出了些许的落寞。   但就在白奕的心气方方落低后,他那在战场上厮杀了十余年才炼就的钢铁意志硬生生将其拉了回来。   一拳不成,但自己终究是和这妖女拉近了距离,难道自己拳头不就,便没了其他手段了吗!   白奕再不去想什么狗屁的凡人和修行者,于他而言,战场上只有输者和赢者!   拳声将息之间,他从怀里抽出了那柄名为“白虹”的长剑。   耀眼的白光顷袖而出,就在剑光就要遁去的一瞬间,他一把握住了它的末端,然后向着面前的妖女倾斜。   拳势所带来的巨大惯性连带着整具身体都向前砸去,在自己的身躯即将撞在玉兰上的前一刻,白奕将这白光送去了花瓣与花瓣间的间隙之间。   这一剑是何等的决绝,又是何等的惊艳!它起于仓促之间,更生于愤恨与慷慨之中,纵然是那剑师杨青见此,也会叹息此剑的神妙。   大雨之中,银白色的剑光如梦倾洒,眨眼间落满花瓣。   玥身后仅剩的三位黑衣杀手望着那斩断风雨的一剑,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   难道将军的这一剑,真能斩掉这妖孽?   剑光之中,少女笑靥如兰。   她嘴唇轻启,向着面前逼近到了眉间的剑尖,悠悠地吹了一口气。   白奕手中一松。   下一刻,他整个人就这么重重地砸在了面前的硕大玉兰上。   看上去明明如此柔软的花瓣却似铁板一般,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身上的骨头都断上了好几截。   但是白奕却凭借着自己那坚韧到可怖的强大意志,在力道和惯性刚刚卸去后,便硬生生地把自己的身躯从花瓣上挪开,然后狼狈地向一旁滚去,躲开了方才位置上突然冒出的巨大藤曼。   但是每次当他稍稍停下后,身下的地面便兀然炸起,不断有藤曼涌出,向着这男人冲去。   白奕只好以一个及其可笑而滑稽的姿态,不断地向一旁翻滚。他一边滚着,一边躲避突袭而来的藤曼,那肥肿的身躯裹着满地的泥水,最后化成了一个灰漆漆的圆球。   直到离开了那女孩不知多少丈后,那藤曼才没有再次冒出,让他侥幸地松了口气。   此时此刻,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左侧的肩膀甚至失去了知觉,腹部、腰部、腿部每一处都在宣告着筋疲力尽和伤痕累累。   白奕瘫坐在泥水之中费了好大力气才挣扎爬起,一路的躲避让他脸上覆上了一层厚厚的泥浆,唯有一双狭小的眼睛还微微地露着,在那如牛似的喘气中闪烁着。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漫天的雨水混着他额头上的汗尽数滚下,洗去了一身的泥浆,但这却让泥浆下一身的伤痕尽数暴露在空气之中。   但他却似乎毫不在意这些身上的伤痛,因为他的目光始终盯着自己的手掌。   那里空空荡荡。   剑......剑呢?白奕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颤抖着张开了手,发现手心里正静静地躺着一截光秃秃的柄。   跟了自己十四年的白虹剑,那把跟着自己经历了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的兄弟,那把号为天下十大名剑之一的白虹,那把传为欧阳子所铸、藏于越国宫里数十年的宝物,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远处不断地传来下属们惨痛的呼声和藤曼呼啸而过的破空声,但仅仅只是几个呼吸后,一切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有风雨一如既往。   漫天的大雨飘摇而落,白奕抬起头来,呆呆地望向了屋檐上的那道如同神祗的白色身影。   他的心里渐渐生出了一丝绝望。   ——————————————   “和我想的一样。”   远处的一根树梢上,一位黑衣女孩一边晃动着脚丫,一边抚摸着怀里小猫的脊背,在这纷纷的风雨中,她的背影看上去无比写意。   “凡人想要和修行者对抗,实在是太难太难了......杨师傅当初能战胜这个女孩,大部分的原因在于那女孩猫戏耗子的心理。现在这家伙有了防范,怎么可能还会中招?”   这女孩不是别人,正是洛阳。   她在小酒馆里听到了白奕的话语后,便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打算一探究竟。   从玥现身,到白奕最后落败,这全部的过程都落在了她的眼中。只是她心里一直想看白奕口中那所谓的“复仇”,所以一直都没有出手。   既然那白奕不尊重自己这些女子,那自己也无须去尊重她,但是自己终究是尊重复仇这二字的。更何况,白奕和那个妖精打了起来,这想想就很有意思。   洛阳遥遥地望着远处的那处小院,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意:   “杨师傅也说过他和这女孩打的时候,地上同样出现过藤曼。若是我所料不差,看来这名叫‘玥’的小姑娘也和那方源老和尚一样为草木之属,只是那手上的花瓣......莫不是一枚小花妖?”   说到这里,洛阳啧了一声,“小花妖?老花妖?”   她揉了揉怀里小猫的小脑袋,低头问,“你说,她算小花妖,还是老花妖?”   小猫翻了个白眼,显然对这种无趣至极的问题毫无兴趣。   见小猫不搭理自己,洛阳也不在意,但她刚刚抬起头时,却是轻轻地“咦”了一声。   “这白奕......竟然逃跑了?”   洛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意,但是那笑容刚刚出现,却蓦然僵住。   “看这家伙跑的方向,怎么是朝我跑来了?!”   大雨之中,白奕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竭力地向洛阳藏身的方向冲去,他眼中的光芒无比混乱,显然是疲惫到了极致。   而他的身后却始终不紧不慢地缀着一个白裙的女孩儿。   “你要跑到哪里去啊?”   “让姐姐带你玩好不好?”   “你放心,这一次,我当着你的面杀他的全家......”   他们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洛阳下意识地坐起身子,眼中并不慌乱,心里暗暗盘算着改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挖苦那个好像捕蝉模样的小花精。   但就在这时,身后的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道佛唱。   “阿弥陀佛!”   这梵音何其浩大,竟在一瞬间压盖住了漫天的风雨之声。所有人在听到这声音的一刻,心中百般的念头尽数寂灭。   洛阳转过头去,在那千万雨水的尽头望见了一道身影。   竟是许久不见的方源禅师。   直到这时,洛阳才恍然大悟,原来白奕逃跑奔去的,并非是自己,而是那老和尚。   风雨间,白奕的声音带着一分沙哑和悲恨:   “师兄救我!” 第一百八十五章 山后终相逢   世间很少有人知道,在越国,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师大人关系最好的,是远在边境的白奕将军。   而他们真正见面的时间,却不过区区一个月而已。   那年庆元和尚西来入越,只收了两个弟子,一是当朝皇帝姜执手下的禁卫统领白奕,二是回春堂的那位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掌柜。   年近三十的白奕和超他年龄十倍的方源一共跪在庆元座下,听经三天两夜。   而当他们醒悟过来后,庆元已经离开了越国。   越国太小,灵气太过贫瘠,举目之间竟再没有其他的修行之人,这对师兄们在找不到其他外助后,便约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相互交换心得。   白奕告诉了方源自己的真实身份乃是归灵教的首席杀手,而方源也告诉了白奕自己妖的身份。   这对师兄弟惊异地发现原来他们之前竟然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归灵教的根部虽然就在余州,但杀手们大多常年在外,竟然不知道在余州有这样一位小妖精埋在眼皮子底下这么久。   而方源在知晓之余也倍感侥幸,甚至隐隐生出了一丝后怕,他想起当初师傅临终也要告诫自己绝不能离开回春堂半步,心中一时间百味杂陈。   也正是这份交情,让他们从此往后互通书信十余年。   ————————   “师兄救我!”   白奕在雨中向着那个光头的身影一边高呼,一边疯狂地奔跑着。他发髻散开,瘸了的腿砸在地上泥浆飞溅,看起来狼狈至极,全然没有一丝将军的模样,倒像是一颗滚动着的瓜。   而在他的身后,玥硬生生地停住脚步。   她望着远处那个从雨里徐徐走来的身影,脸上一片复杂。   玥始终都忘不了自己来到这里的使命,但她又想起了在那个山中无名村庄里那席卷天地的大风,还有风中那如同神祗一样的身影,心中不免生出了一丝恐惧。   那是白奕的师兄,同样也是自己的师弟。   但如今皆是自己的仇敌。   逃吧,玥咬了咬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就在她的身形刚刚变得模糊了一点后,一道声音穿过雨幕落在了她的耳边:   “你要是敢逃,我就让你的下半截身子刚进土里,上半截身子就飞到天上。”   玥的身子顿时僵在了原地。   她机械般地转过头去,看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老和尚。   但是令她疑惑的是,明明方才那话就是对自己说的,但方源的眼睛看得却不是自己,而是一旁的树上。   树上?树上有什么......   玥刚刚抬起头来,瞳孔便无声睁大。   在那树梢之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黑裙女子。   她眉目与相貌看上去并不多么惊艳,却带着一分恰到好处的自然,但最令人惊异的是她的瞳,那双眼睛尽是苍白之色,应是瞎了,却偏偏带着一分难以分说的神韵。   玥的身子下意识战栗了起来,她记起了这个女孩的名字,想起了在僧庐时候望见的那一眼,更想起了这女孩对自己做过的事情。   于是她连忙低下了头去,但又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又唰地抬起头,警惕地看向了一旁的老和尚。   但是方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树上的女孩,与她的那双苍目默默地对视着,好像左边的生死仇敌和右边的多年好友皆是虚无。   大雨似花落下,水花如梦飞起。树下的老人与树上的少女隔着天地间的千万滴雨水遥遥对视着,好像隔了千万年。   老人的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好久不见。”   ————————————   洛阳的眉头渐渐皱起。   她认得方源,认得他的声音,记得他的生机。   但是她无比清楚地感觉到,面前的这位无论是气味还是声音都和方源一般无二的老人,并不是方源。   很简单,因为面前的老人没有一丝的颜色。   无论是象征着生机的白色,还是象征着死气的黑色,面前都没有,只有一片虚无。   洛阳不断地搜刮着记忆,她惊愕地发现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她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   明明波动带来的感知告诉自己,面前的的确确站着一个人,但是在自己的眼里,面前却是空空荡荡的一片。   一个没有生机,也没有死气的......人?   但是这怎么可能?!   在洛阳的认知中,凡是生灵,无论是人还是妖,哪怕是地上的草木、林里的蚁兽、天上的禽鸟、海里的鱼虾......皆有生机和死气。这无关于种族,也无关于性别,甚至无关于仙凡。   一个没有生命的,却偏偏能站在这里说话和呼吸的存在。   那是什么?   她思考得太过投入,直到半响后才想起了老人方才对她说过的话。   洛阳沉默良久,声音变得无比沉重:   “你不是那老和尚......你究竟是谁?”   方源看着女孩那不断闪烁着光晕的眼睛还有那话语间浓郁到极致的好奇和怀疑,脸上露出了笑意:   “我是风。”   在场所有人都微微一怔。   玥站在原地,囿于方源的命令她无法离开,心下正想着对策。她听到那老和尚的话后,心下不由生出了一声嗤笑,暗想着自己这位可怜的师弟自得了际遇后连脑子都变傻了,但又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一时间怔怔出神。   躲在方源一旁的白奕听到这话后,脸上不由生出了一丝茫然,他打量着面前这位十余年没有见面的老友,心中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洛阳望着树下的老人,过了好久才疑惑地回问了一句:   “风?”   “是的。”老人笑容依旧。   风?一个自称是“风”的没有生命的存在?洛阳暗暗思索着,忽然想起老人刚刚从极远的地方一瞬间来到树下的那一幕,她心中蓦地生出了一道猜测,瞳孔无声放缩。   看着她的模样,老人笑道:   “看来你明白了什么。”   他顿了顿,忽然生出了一道复杂到极致的叹息。   “看来......你也真的全忘记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无定   听着老人的叹息声,洛阳愈发沉默。   她心里有一万个问题想要问出来,有一万句话想要说出来。   但是她不能。   因为她不知道面前的这个自称是“风”的存在究竟是谁,他是敌是友,他为什么会认识自己,他怎么可能......会认识自己?   一直以来,洛阳无论是面对那位烟雨楼的楼主,还是面对来自摩柯院的妖女,她都能做到处之泰然。因为无论是妖还是人,是仙还是凡,洛阳都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的生机。   纵你在世间高高在上一万年,于我面前,也不过是插标卖首而已。   但是直到今天,她却遇到了一个没有生命的存在。   就像在地上称王称霸的猛虎忽然有一天来到了海里,它看着面前游过的鲨鱼和乌贼,目光中只有戒备。   所以洛阳并未出口询问,因为那样只会显得自己很蠢。   ——————————   冷风如刀,天下万物好似那砧板上的鱼肉冰冷地躺着,唯有漫天的银针滂沱地落着,将肉眼可见的一切尽数浇湿,彷佛世间除了这风雨再无其他。   场上所有人都沉默着,除了树上树下的二人,其余皆低着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从洛阳的身上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了一旁的白衣女孩。   但就在他刚刚望过来的一瞬间,玥“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然后拼命地磕起了头。   “饶命!饶命!”   玥看得很仔细,当她发现连那个杀她如弹指的女子都奈何不了面前的老人时,她瞬间明白了自己惹到了什么样的存在。所以她跪了,跪得极是干脆。   每一个能在灵气匮乏的年代登上地境的,没一个是蠢蛋。   她大声呼求着,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彷佛方才那个猫戏耗子的女子不是她。   那一身白色的裙完全浸染在了浑浊的泥浆之中,带着花纹的素白裙边已经被污染得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但是玥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些了,她只是趴在地上,身子不住地抖着,任由自己那张娇美的脸和地上肮脏的泥浆混在一起,看着让人心疼。   老人没有心疼也没有多余的威胁,他只是随意地问着:   “指使你做来找嘲风洞的,就是那位名叫庆元的人类?”   “前辈,我回答了您的问题,您是不是就不杀我了?”   “想杀你的是方源,至于我,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玥一时间有些摸不准这话的意思,只好咬牙回答道,“是......我的师尊是庆元。”   “他既然是你的师傅,那么你一定很了解他了?”   玥犹豫了一下,连忙道,“师傅平时一直都呆在他的静室里,除了有要事或贵客,几乎从不见人。”   老人思索了片刻,缓缓问道,“你师傅的周围,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人物?”   玥想了又想,摇了摇头。   “你师傅可曾渡过了天境?”   玥又是摇头。   但不远处的洛阳却是心神一动,暗想着那庆元和尚名声何其之大,自己远在越国也是久仰大名,没想到连这活佛似的人物也没度过那道坎,那么这名为“风”的人物是不是就在“天境”之上?   另一端的老人依然问着,“你可曾见过你师傅渡劫时候的模样?”、“你师傅的年龄是几何?”、“你师傅可曾有什么忌讳?”   一连问了个几个问题,但得到的皆是如“不知道”或“不”的回答,大约是知道自己的回答让面前这位不满意,玥的头沉得愈发低了。   老人想了又想,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师傅的身上,有什么宝物?”   玥眼睛一亮,但又迅速黯淡下去:   “师傅身上的宝贝极多,但从不示人,就算是我们这些弟子,也只知道师傅对他的禅杖、袈裟、佛珠和经书钟爱得紧,只是从来没细看过......”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愈发低下。   老人忽然问道,“那和他寸步不离的,都有什么?”   这句话极是简单,但玥却足足思考了一注香的时间。   最后她抬起头来,以一个极不确定的语气道:   “是佛珠,我跟了师傅三百余年,但没从见过他摘下那串珠子。”   “那串佛珠......是什么颜色?”   “黑色。”   听完这个回答后,老人顿时沉默了下来。   他的眼中闪烁着许多复杂的光芒,时而犹豫时而怨恨。但这些情绪注定无人看到,因为面前的女子始终都跪在泥水之中。   许久许久,老人才出声问道,“你的师傅还在摩柯院?”   “是......!”   老人点了点头,说,“过段时间,我会亲自去找他。”   玥忽然抬起头来,面露小心:   “这么说,前辈能放我走了?”   话音方落,她整个人忽然如一个烂掉的西瓜般炸开了。   绿色的浆水瞬间炸了一地,花花绿绿的粘稠状事物溅得到处都是,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弥漫开来,却又被风卷去。最后满地的狼藉都被漫天的雨水洗去,地面重新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从开始到结束,只花了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   白奕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心扑扑地跳着,他鼓起勇气,小心问道,“她......她死了吗?”   “没有。”   老人语气平淡,“草木之精最是难杀,只剩了一点根遁入土里了。”   听着仇人将死未死,白奕的心里隐隐生出了一股快意,却又有些失落,一时间百感交集。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声问道:   “前辈......方源那老和尚呢?是活着,还是死了?”   老人转过头去看向了他。   不同于面对玥时的平淡,他面对这个凡人的时候嘴角却露出了一抹微笑:   “我看过他关于你的记忆,你们虽是朋友,但也算不得多么深厚,怎么,你要为他报仇吗?”   白奕顿时沉默了下来。   老人笑道,“放心好了,他还活着。”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平淡下来,“只不过他离彻底死去也没几天了。”   白奕终于忍不住问道:   “那你究竟是谁?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披着他的皮?我那友人方源究竟去哪里了?!”   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但白奕目光中的那抹痛苦却愈发浓厚:   “我辗转龙雀山上千里,又在这铜溪镇呆了这么多天,就是在等他过来帮我。如今来的却不是他,而是一个披着他模样的陌生人!我......我大仇将报未报,下属们跟着我接连死绝,最后最后一个友人,也成了这般模样,我......我!”   说到这里,白奕下意识地将袖子一甩,想要把剑抽出来,但袖中落下的却不是原来的那道银白的剑光,却是一个光秃秃的柄。   白奕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柄,一时间呆在了原地。   他忘记自己已经没了白虹剑了。   树上的洛阳静静地看着他的模样,忽然发觉这位当初在邗州逍遥跋扈的将军竟有些莫名的可怜。   老人声音出奇地平静:   “我只是风而已。”   “那么风又是谁?”问这话的却不是白奕,而是身后始终一言不发的洛阳。   老人转过头来,看向了她。   洛阳不知何时由树上落在了地上,她站在离老人不过一丈的距离外,目光炯炯,声音朗然:   “你说你是风,可是这风是姓,还是名,亦或者是你这个人的什么能力?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占据了方源的身体?”   白奕愕然地看向了她。   洛阳感受着他的目光,语气却愈发认真:   “我虽然看不惯那位方源禅师的做法,但他帮过我,还送过我一本心法,在我师傅倒下的时候,甚至还帮过几次。于情于理,我实在不应该坐在一旁不管不问。”   她盯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那么你,究竟是谁?”   老人看着面前目光严肃的女孩,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轻叹了口气,声音悠悠:   “我自醒过来后,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问,我是谁,我是谁......可是这个答案,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了吗?”   说到这里,老人的笑意渐渐敛起,抬起手来随意一指。   天地之间,大雨骤然停住。   洛阳猛地抬起头来。   不知何时,一抹自然的温暖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她惊愕地感受着脸上的阳光,一时间怔怔无言。   原本连绵不止的雨水竟生生断去了,但断去的却不只是雨,还有风。   风雨竟在老人那随手一指中生生停住了。   天空之上,原本那遮天蔽日的乌云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身后那一碧如洗的青天赫然露在了人们的面前。   方圆百里之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他们望着头顶上那干干净净的白天,还有地上、叶间还未蒸发去的水珠,心中忽然生出了一分悚然。   老人的声音在洛阳的耳边响起:   “我是风,从前是这个名字,往后也是这个名字,哪怕岁月再把我囚禁一万年,我依然是风。”   彷佛是感受到了女孩的疑惑,风缓缓道:   “我看过方源的记忆,你们从一出生就开始把‘风’叫成这个名字了,可是......难道你们不会想一想这个名字是从哪里来的吗?”   洛阳回过头来,看向了面前的老人。   老人笑道:   “我就是风,是世间一切风的根源,是风的根本,是这个字的代表,是天地间所有沙风、河风、湖风、海风、狂风、台风、罡风......的化身。”   “不过说起来......凡人曾用一个称号来称呼我。”   风顿了顿,缓缓道:   “风神无定。”   ——————————————   3300字   感谢“龌龊贤者”打赏的白银宝箱,谢谢大佬! 第一百八十七章 无心   “风神无定。”   声音不大,却一瞬间顺着无根之风响遍四野。   没有九天之云垂立,也没有四海之水倒流,唯一与这声音相和的,只有山野中那隐隐的风声。   神是什么?自来到越国后,洛阳就这个问题明里暗里地问过很多人,甚至在皇家藏书里翻查了许久,但得到的回答无一不是人们心中虚构的神话故事。   天下灵气枯竭,世上无仙已久,更何况是那比仙还要虚无缥缈的“神”。   风神无定?难道面前的这个方源禅师模样的人,真是那比传说还遥不可及的神灵?无定?无定又是什么意思?居无定所?   洛阳默念着这个名字,脸上一片迷茫。   她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你方才说,你被囚禁了上万年?”   “是啊......若不是这个叫方源的人,我也没法走出这牢笼。”   “那你是不是也被锁链锁住,一共有四条,能压制能力的那种?”洛阳的呼吸有些急促。   老人点了点头。   “那你......被囚禁在哪里?”   “一座名叫嘲风洞的深渊。”   说到这里,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好奇道,“听起来,你居然也被囚禁了?”   “是啊......”彷佛是想到了过去的那段岁月,洛阳的笑脸带着些许的苦涩。   “在哪里?”   “南荒。”出于某种警惕,洛阳并未告知自己出山的具体位置。   在听到女孩的回答后,老人却沉默了下来,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洛阳忽然问道,“是谁做的这一切?”   “什么?”   洛阳抬起头来,目光中的光芒不断地闪烁着:   “我想知道,是谁锁的我们,是谁夺走了我的自由,又是谁把我囚禁在那里,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万万年!”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其中压抑得力量无穷无极,好似有万千的怨恨和愤怒在其中,这股怨恨是何其之大,就连她的脸也涨成了红色。   如果说自来到这个世界后,还有什么比遇到了小柔还要让洛阳印象深刻的话,那么只有在山洞里度过的那些年月。   那是洛阳不堪回首的往事,是夜里梦中始终徘徊的梦魇,是她记忆深处最为凄楚的时光。她忘不了被囚禁的那些日子,忘不了那看不见光明看不见希望却要生生忍受的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洛阳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我要找到那个人,杀他一千遍、一万遍。”   但是风看她的眼神,却是颇为古怪。   “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全忘记了......”   洛阳不禁愕然,“什么?”   老人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但最终抿成了无形,随后轻叹了口气:   “我之前一直以为你还记着一些事情,所以还保留着一分小心......”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笑着摇了摇头,再度看向面前的女孩时,眼中竟带上了一分怜悯,“你如今的身体是残缺的也就罢了,记忆竟然真的全没了,一点都不剩!”   洛阳怔在原地,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   风的笑容收敛起来,嘴中轻喃,似诵念状:   “心无神定,明镜非台。”   心无神定,明镜非台?这不是方源禅师当初给我的那部《无心决》的最后一句吗?等等,他念的不对,原句明明是......   就在那句话刚刚传到耳中后,洛阳的思绪莫名地变得无比稠缓。   所有的词汇,所有的思维,所有的念头在这一瞬间尽数顿住,似乎有一万个纤夫在脑子里拽动着它们,竭力地去停下那思考的步伐。   不......怎么成了这样......那句话......那句话......不对......不......不对的是......是心法!   洛阳瞪大了眼睛,直到这时才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常。   但为时已晚。   与思绪一同停滞的,还有洛阳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感知丝线。   周围所有的事物都渐渐变得模糊了下来,一切都好像隔了一片大雾般看不分明。远处那象征着房屋树木的线条接连的消失,就连地平线都不复存在,就好像有一只板擦将它们生生抹去了。这消失由远即近,最后连周围的事物也看不清晰了。   洛阳竭力地想要睁大眼睛,想要去看清眼前的事物,但它们一个个都逐渐消散,最后归于虚无,只剩下面前那个老人脸上那无声的笑容,看上去那样平静,又那样狰狞。   不行......不可以这样......要自救......自......救......   可是怎么自救!她连“自救”这个概念都思考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事实上连光是目前的状态,她都需要好久的时间去反应和了解,更何况是如何自救。   思绪越来越慢了,连抬手这个动作都要进行半天,更不用提运行体内的力量。   洛阳的眼中露出了大片的绝望。   恍惚间,她终于想到了什么,瞳孔里的最后的一丝光芒在眼睛闭上的前一刻缓缓亮起。   她张开了嘴巴,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两个字:   “蘑......菇......!”   当洛阳喊出着这结结巴巴的词汇后,她彻底垂下了脑袋。   思维终于完全停滞了,连心跳声也似乎消失了,女孩静静地站在原地,垂着头,狭长的睫毛如帘垂下。   她似乎睡着了。   就在这时,一声猫叫在不远处响起。   ————————————   “喵!”   老人回过头来,看向了离他十丈之外的一枚小小黑影。   他的眼中露出了一丝讶然:   “居然是你?你居然还活着?这怎么......”   话方出口,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将目光转回了面前的女孩,脸上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小猫躲在不远处,没有向前扑动,也没有躲避,只是遥遥地望着面前的那个看起来枯瘦佝偻的老人。它脊背上的毛发尽数炸起,四只小腿颤抖着,眼中满是恐惧。   “蘑菇是你现在的名字?”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向女孩走去。   “我以为喊来了什么了不起的救兵,没想到是你......”老人朝小猫微微一笑,“你真的想救她吗?你好好想一想,若她有朝一日真的想起来,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不用我多说了吧?”   小猫颤抖着,却一语不发。   老人站住了脚步,忽然冷冷道:   “再不识抬举,送你去云梦。”   小猫摇了摇头,哆嗦着,向前走了一步。   然后下一刻,它出现在了洛阳的肩膀上。   但是老人的手指比蘑菇还要快,在它刚刚出现在女孩身上时,他就提前一步点在了虚空中刚刚显露身形的蘑菇身上。   “喵!”   一声惨呼声蓦然响起,又遽然远去,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间无神已久,所以人们都忘记了神灵最初的形象和威能,它们总想着在神灵面前显露自己的一招半式,却不知晓这样何其可笑。   老人瞥着天地间不断远去的那一枚小小黑点,神色漠然。   世人皆知天下五洲,最南一隅便是庆洲。而在庆洲之南,远隔一座天堑之外,有一大陆名为南荒。   但无人可知,在那南荒之南,更有洞天。   这一指,送尔千万里。   直到这时,老人才回头看向了一旁的女孩。   女孩依然低着头,面色苍白,唯有额上的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如若珠帘。   老人曲起一指,点在了女孩的眉心上。   下一刻,洛阳睁开了眼睛。   有万钧光明降落世间,遮天蔽日。 第一百八十八章 无法   庞大的神威如山岳般覆盖大地,白奕彻底匍匐在了地上,巨大的负荷压得他浑身的骨头咔吧作响,连身子都直不起来。   大片耀眼的光明洒落人间,明明它们看上去如此亲切,但道道如刀,纵然白奕将脸埋在大麾之中死死地闭着眼睛,那光明依然让他无处遁形。   身后的老人和那女孩一直在说什么“神”、“名字”之类的词汇,但白奕一句都听不清。他只想找个地方让自己躲起来,远离这场无妄之灾。   但是不知为何,潜意思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不要走,留下来。   于是白奕真的没有走,或许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旁边涉及到的范围远远超出了他这个凡人的上限,可他却没有任何躲避的想法。   白奕只觉得很荒谬。   这里明明是他埋伏了三天决心复仇的地方,为什么最后却成了这样的局面。   ——————————   老人的手指牢牢地按在女孩的眉心上,任由那双苍目中的光芒如炽日般耀眼,祂的目光也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当年能将烟雨楼主的分身一眼看破的眼睛,在面对这个老人的时候,却似乎毫无影响。   能直视神灵眼睛的,唯有神灵。   洛阳的一头乌发随着大风扬起,散开了大片大片的灰,最后它们肉眼可见地变成了银白,在这光芒里熠熠生辉,如若坠落的星辰。   银水般的光明里,女孩始终睁着眼睛,但其中并无神色。她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前方,任由老人的手指按在她的眉心上,宛如一座蜡像。   但就在几个呼吸之后,她的手微微一动,虽然那幅度极小,但依然被老人捕捉到了。   这位来自远古的神明瞥了眼那只手指,就将目光重新转向了面前女孩的面孔上。   祂说出了第二句箴言:   “智通有累,神测无形。”   这是《无心决》的倒数第二句。   在老人刚刚说出这句话后,女孩的手指又垂了下去,眼睛重新恢复了呆滞的状态。   老人面色稍缓,但依然不敢怠慢,手指死死地按着面前的女孩。   原来祂竟是通过方源的记忆,翻查到了面前的女孩学过的心法。   在一位通天晓地的神灵面前,一部本就是简陋之际心决瞬间变成了攻克洛阳心门的钥匙。   祂竟是在极端地时间内破解了心法,并以此为契机,渐而将洛阳完全控制住,以图她身上那每个神灵都垂涎三尺的事物。   只需要半盏茶的时间,祂一定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   只需要半盏茶。   但是在过了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后,女孩的手又发生了颤动,这次的幅度比上次更大。   可就在刚刚发生颤动的那一瞬间,老人就说出了第三句箴言:   “一切无法,皆幻泡影。”   当祂说出这句的时候,女孩的动作便再度停滞。   如此这般,三番两次,洛阳苏醒的频率越来越高,从上一句到下一句箴言发出的间隔越来越短,直到后来,老人不得不一直念诵,才能保证洛阳思维的完全停滞。   《无心决》全文不过薄薄一册,列成一篇,也不过八千余字,从最后一句一直念到卷首,老人却用了将近半盏茶的时间。   祂念动的幅度越来越快,而剩下的字句也越来越少。   “实心虚腹,无气致柔。”   “无意融泉,化道无成。”   “守身如玉,定心为石。”   就在这时,老人手指的指肚与女孩的额头接触的那一片肌肤上,凝出了一滴灰色的晶莹状液体。   那液体的颜色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是普普通通的灰,但在那灰暗之中,却隐藏着能蒙蔽天地的黑,以及照亮世间的白。   成功就在即刻!   老人眼中一喜,快速念出了《无心决》最后的两句:   “其音淙淙,其意荣荣!”   “山溜何泠......”   但就在祂刚刚说出最后一句的时候,突然有一掌重重地拍在了祂的身后。老人的身体本能地一震,连带着眼里出现了大片的恍惚。   就在这一顿之中,那滴灰色的液体又重新回到了洛阳的体内。   看见自己辛苦了这么久的成果瞬间消失,绕是风这样的存在,眼中也露出了一丝怒意。   祂转过头来,看见的却是那个名为“白奕”的凡人。   白奕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向着面前的老人温和一笑:   “好久不见。”   一如风之前初见洛阳的话语。   老人愣愣地盯着面前按在自己身上的手掌,最后由那只手掌转到了白奕的脸上。   祂看着那双从陌生渐渐变得熟悉的眼睛,在意识变得混乱的前一刻,缓缓道:   “原来是你。”   ——————————   方源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大梦。   在梦里,他不断地和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玩着捉迷藏,那个人跑得好快,他怎么抓都抓不住。但就在他累得喘不过气,停下脚步的时候,那个人却又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就这么看着自己。   方源抬起头来,发现那张脸好生熟悉,却又好生陌生。   那似乎是自己的脸。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睡着前,他收到了自己那位师弟的求救消息,说是让自己去一个叫铜溪镇的地方,到那一起围杀他们的师姐,那位妖女玥。   但方源醒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变成沉重了下来,风很冷,天很暗,有什么声音在告诉着他什么,让他快走、快走。   于混沌之中,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碧空无云,万里晴天。   坍塌的房屋和破碎的树木之间,方源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白奕,他看着面前那陌生的面容和陌生的神色,突然笑出声来:   “没想到你也被附身了!白奕啊白奕,居然真的有人会看上你这家伙的身躯......”   他笑了一半便生生停住,面色渐渐变得无比苍白。   他用一种沙哑至极的声音问道,“师尊......是你吗?”   “白奕”的手依然按在方源的胸膛上,大片的波纹在空气中环绕成圆,从方源的身上不断地流转到自己的身上。   他闻言后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点了点头。   如今的“白奕”同样被附身了,而附身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源和白奕的师尊,那位摩柯院的首座庆元和尚。而今日降临的乃是他的一缕分魂,至于这分魂之中还有没有其他,方源并未可知。   方源只知道,原来十四年前的那一场师徒之情,皆是为了今日。哪有什么师徒恩义,一切不过只是那庆元和尚为了夺取“风”的力量的基石罢了。   他呆呆地望着“白奕”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胸前的那只手,默默地感受着体内不断流失的力量,轻声道:   “当年我一直都很纳闷,您留我在余州的原因就是为了寻找嘲风洞,可既然有我,留师弟在邗州是为了什么?那会师姐说我们是容器,我还不理解。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原来无论是我还是师弟,都是容器,只不过一个是装着那位‘风’的,一个是用来装您的。”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们曾经一直是把您当作师傅的。”   直到这时“白奕”才缓缓开口,“你们作为我的弟子,很出色。”   那声音如当年一般,带着超凡于世的漠然。   方源轻声问道,“您从十四年前,就开始计划这一切了吗......师傅?”   男子并未回答。   方源笑着摇了摇头,目光闪烁。   ——————————   无论过了多久,无论经历了多少事,方源依然记得十四年前的那个黄昏。   那天的夕阳暮色沉沉,带着一股万物老去的气息。方源如往日一般坐在堂上,一边整理着账本和物资,一边念想着后院的厨房。   那个时候妻子还在,弟子还没背下《药经》。打了烊后,锅里还有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和蒸酥饼,一家人忙了一天,便聚在院里的大柳树下一起吃饭,方源还会趁机考较弟子几句《药经》里的内容。   就在他默默地想着这些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想不想像正常人一样,走在阳光里?”   听到那句“正常人”时,他吓了一大跳,甚至生出了想要逃跑的欲望,毕竟他作为一个藏在凡间的妖物躲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畏惧和躲藏。   等他转过头来,看见的却是一个披着黑色袈裟的老和尚。   老人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那眼神中没有任何的情感,无比地漠然,却又好像饱含了人间最真挚的情感,让人望上一眼便潸然泪下。   一瞬间,方源想起了老和尚的名字:   庆元。   听说,他是这座大洲上最强大的人;听说,他是那座佛家圣地摩柯院的方丈首座;听说,他是这个时代最后的活佛,行走在人间的神明。   他不由地颤抖了起来,忽然想起了什么,砰地跪了下去。   他大声道,“我想要做人!我想要像个正常人一样!我想要从此以后不用再遮遮掩掩,我想要堂堂正正地走在大街上!我想再也不用戴着这兜帽!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要......我想要自由!”   夕阳洒下的光明里,他就这么跪在了庆元的面前,痛哭流涕泪流满面。   他来到人间太久太久,却从未亲眼看过那河水湖泊、人群集市。每当他想要出门的时候都会被妻子或师傅喊回来,然后被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提醒:   你是个妖物,你不能出去。   回春堂离闹市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但方源从未去过。   他只能坐在回春堂里,每天看着不同的人来到自己的面前,和自己讲那门外的山河和远方的国度,讲人间有大水之泊名为海,讲越国西边的吴国,北边的魏地。   而自己就只能以一个“皮肤有病不便见人”的理由来哄骗别人,隔着一顶巨大的兜帽,听着别人的所见所闻和悲欢离合。   家和自由,他终究选择了后者。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春秋不负卿。   抛妻弃徒、非我族类的骂名,背就背了吧......方源做了数十年的徒弟、丈夫、掌柜和师傅,如今他只想要做自己。   方源削去了满头的须发,成为了庆元的弟子,跟着他一起走入了那静室,认识了那位禁军统领,自己的师弟白奕。   师尊说过,他是这庆洲最大的执法者。   方源便问,执法者是什么?   师尊说,执法者是一地的守护者,守卫一地安宁,驱逐那些外来的包藏祸心的修行者,清扫各地的灵气隐患。而执法者唯有与这方天地合道,才能得到这片天地的认可,才能不需要灵气供给,也能行走在这方土地。   那时候听罢,方源期待地问道,那么我们越国的执法者是谁?   但师尊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越国太小,太过贫瘠,连一个修行者也无,哪里会有执法者的存在?   方源哑然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最后他站起身来,向着面前的师尊行了一礼,说:   “既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么我方源愿意做这越国的第一个执法者。”   这一做,便是十四年。   十四年来,他处理了十一起境外修士入域事件、三十二起灵气异动事件、三百七十一起鬼祟作乱事件,超度了大大小小一千五百七十八位亡灵。   他给那些心愿未了的孤魂超过度,给善心未抿的鬼祟修过庙,给路过的修士磕过头,给远游至此的侠客们讲过经。   他从未干涉过任何人的命运,也从未理睬过这座国家的兴亡,唯有在和灵气有关时,他才会现身。   但越国的人都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在余州城西有一片幽静的山谷,山谷里有一座名为“大慈恩寺”的寺院,寺院里的长老是他们的国师,专门蛊惑他们的皇帝陛下,是个忘恩负义抛妻弃徒的妖僧。   ————————————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说道:   “这家伙以法力将我囚禁住了,你得主动把身体交给我,我来对付他,不然我们两个都难逃一劫!”   那是风的声音,方源一瞬间便认了出来。   但他很快又沉默了下来。   “你不相信我?”风冷声道,“我会给你留存最后的时间,让你和你想要见的人再见一面。”   “那又有什么用?我想见之人,只剩黄土一抔,我未见之人,远在千里之外,纵然相见,他们难道会认我吗?”   风沉声道,“可你起码能见他们最后一面!”   方源摇了摇头,在心中问道:   “我师尊再强也不过一连天境都不到的修士,您不是自诩为神灵吗?怎么连他都对付不了?”   风的声音很平淡,“不,在他之上另有其人,只是......罢了,你快快将身体转让于我,不然......”   方源打断了祂的发言,转而向着面前的男子问道:   “师尊,你是否还记得我的身份?”   庆元瞥了他一眼,神色漠然。   方源忽然笑道,“我可是这里,这座名为越国的土地的......执法者啊!”   说罢,他摇头叹息道,“我无力,也无能,让这么多修士在这里破坏,打扰我越国的安宁清静,让这么多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方源遥遥地望着远处,隔了无数房屋,他依然能看见其中那些惊慌失措的百姓们。这些人都是铜溪镇的居民们,如今却被玥和白奕乃至风等人的一通搅,搞得鸡犬不宁。   人们都只望见了天空上仙人的一骑绝尘何其潇洒,却不知晓天空下的凡人有多么慌张。   他摇头叹道,“先是这姓洛的女子,后来是那玥,再后来,便是......你!”   望着方源那饱含怒火的目光,庆元的眼睛微微眯起:   “你待如何?”   方源的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笑容,似乎相通了某些事情,变得无比洒脱。但渐而,他的目光又变得无比坚决,又无比决绝:   “既然我是执法者,那么,我就应当做些执法者的事情。”   庆元猛地觉得有些不对。   方源的脑海之中,风的声音惊呼道:   “不!”   下一刻,方源的身体就在庆元眼睁睁之中生生炸开了。   “嘭!”   大片大片的青色涌了出来,那身躯里炸出的却不是血肉,而是比翡翠和碧玉还要深邃的青气。   那时方源刚刚苏醒,就愕然地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聋子,但是他并不知道,真正让他变成聋子的是并不是自己的身体异乱,而是这团在他脑中始终萦绕不去的青气。   青气便是风的根本和源头,是那位名为“无定”的风神,在嘲风洞里被囚禁千万载之后,留存下来的最后事物。   越历正兴二十四年初,方源合道一国大地,晋身地境。越历元熙元年二月二十,方源沟通天地,将毕生修为裹着“风”的残破身躯散落大地。   青气遥遥升起,直冲天际,渐而分散大地四方。   越国之东,东海崖畔。   越国之西,连山江边。   越国之南,龙雀山下。   越国之北,琅琊山麓。   四方有如云青气落下,渐而化作比山岳还要高大的青风屏障,遥遥立在东海崖畔、连山江边、龙雀山下、琅琊山麓,有如天门。   此门,凡人可过,禽兽可过,唯修士不可过。   天地之间,有九天之云垂立,八方之内,有四海之水倒流。   一个声音如雷滚滚,响彻天地:   “我方源愿为这片大地,再以身守护五百年!”   ——————————   5241字,谢谢“弹”的打赏,因为字数过多,就算作加更章节了嘿嘿。   方源的故事终于落下帷幕了,但风还没有死,请大家知道这一点。 第一百八十九章 山河   从越国最东临海的小渔村,一直到最细连山江畔的邗州城,一洲大地边缘皆升起了灰蒙的大雾,短短须臾之间,便从外至内地笼罩住了整片越国。   山野里的猎家、荒道外的旅者、城墙上的兵卒、街道边的走贩、楼子里的堂倌、府衙中的老爷......所有或恰巧或有意望向天空的越人,他们都呆呆地看着面前这片看了不知看了多少年的天空。   那片原本一望无垠的湛蓝云天在肉眼可见地化作青壁之色,最后变淡、变薄,渐而摊成了一片陌生的颜色。   一道以“方源”自号的声音响彻天地。   越人彻底乱作了一团,有人悲号着“变天了!变天了!”;有人跪下磕头,祈求方源禅师的庇佑;有人翻书找典,妄想从那贫瘠的历史里寻得蛛丝马迹;有人沉默茫然,最后低下头继续忙着自己的活计......   昔日的越王姜执坐在宫前的台阶上,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手里的陶钵一时间没抓住,“啪”地一声在地上碎成了数片。他呆呆地望着天际,脸上愕然莫名。   荒野路上,一个白色的黯淡影子停住脚步,渐渐露出了那位妖女玥的模样。她瞥了一眼头顶的天空,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唰地一白,连忙遁入了大地之中。   龙雀山和余州城的两座大慈恩寺里,皆传来了一道又一道瓮厚的钟声,分别在村庄和山谷间来回传响,久久不绝。   ————————————   “白奕”抬起头来。   他望着逐渐变为青碧色的天空,还有远处躁乱的人群声音,脸上一片漠然。   就在这时,他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方源已死,那位风神也被他一同困在这屏障里,这般不死不活的状态,我们是不是可以......?”   但他转而却又摇了摇头,改用另一种语气自答道,“不可。”   “白奕”一边自己询问,一边又自己回答,若是有人从一旁看去,只觉得他像是疯了一般。   “可是,如此良机,怕是再难遇到,万一以后再生变故......”   “如今的祂有一国之地相佑,虽看上去是被囚禁了,但对调养神魂却是再好不过......”   话说到此,“白奕”忽地一顿,渐而像察觉到什么似的,猛地望向了不远处的那个黑裙女孩。   大树之下,洛阳静静地站在原地,微风拂过她脸上的额发,像是吹起湖畔的柳树梢。那双明月似的眼睛静静地闭着,脸上一片苍白,彷佛是睡着了,却又似乎是死却了。   男人一脸凝重地望着那张脸,他的眉头也越皱越紧,眼睛也越来越亮,其中茫然和追忆皆有,甚至还带着一分恐惧和一分缅怀。   他嘴里下意识地喃喃道:   “司命?”   ——————————   云端之上,遽然间生出了一只遮天蔽日的青气巨手,这巨手有如山峰般庞大,手指头比那大殿的梁柱还要粗上数倍,一举一动之间好似有擎天之力。   那巨手方一出现,便如长了眼睛一般直直地向着“白奕”的方向覆去。   从百里之外望去,好似有大瀑从天上坠入人间。   正向着女孩走去的“白奕”停住脚步,转头望向了头顶那气势汹汹的青风巨手。   原来此刻操纵“白奕”的正是那摩柯院的庆元和尚和一神秘存在,只是瞥了一眼,便看得无比分明。这巨手乃是以风神的力量所化,但在凝形之中却蕴含了天地自然之道,以一手之力,执一洲之权。   方源虽然圆寂了,但他留下的意志融合了风神的力量,竟成了越国新的执法者。   “白奕”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强大气息,又瞥了眼近在咫尺的女孩,心里喟然一叹,身子微微一晃,竟就这么倒在了地上。   原本追查的目标消失了,那青气巨手俯冲下来的趋势遽地一缓。   它在天空间稍稍停滞,又猛地一震,似乎发现什么新目标,继续向着原来的位置压了下去。   而此时巨手的方向,正是女孩的位置。   但洛阳依然闭着眼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巨手如山压顶,覆盖在大地之上,随着一阵“轰隆”的巨响,它抓住女孩,如抓住一枚小小的提子一般,然后朝着某个方向丢去。   天际之间,一粒黑点划破长空一瞬百里,最后笔直地落入了一片黑黝黝的巨洞之中。   那,是嘲风洞。   ——————————   数百里之外,玥出现过的位置上,天空又出现了一座新的青风巨手,但它只是在地面上盘旋了一圈,如君王般俯视了一番,便回到了云中。   如此,天空重新回到了幽静的状态。   ......   不知过了多久,白奕才睁开了眼睛。   天空阴沉沉的,不知何时起又下起了毛毛的细雨,打在脸上湿漉漉的,好似有猫儿在舔舐着,痒痒的、麻麻的。   他长呼了一口气,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当他刚刚撑起身子,便又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雨渐渐大了起来,地上的尘土渐渐变成了泥浆。白奕的半张脸埋在泥水之中,唯一露出的眼睛瞪得极大。   漫天的雨里,他这臃肿肥大的身躯看上去却如此渺小。   但他最终还是爬起来了。   白奕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   他的手微微一滞,眼中生出了几分凉意。   没想到自己也即将要死去了。   他抬头望向了天空。   灰灰的、暗暗的,有如一片巨大的帷幕,遮蔽住了人们想要看见的阳光,没有一碧如洗的柔美,只有沉重和黯淡。   方源死了,跟着自己从邗州千里迢迢赶来的十个下属死了,邗州死了,剑也死了,自己也快要死了。   可是那两个仇人,不,如今又多了一个庆元和尚。   他们都还活着。   白奕忽然笑了起来,开始是冷笑,最后化作了大笑,那声音无比苍白又无比沙哑。   这是一个为将者最后的路吗?   不。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将目光转向了北方。   那是余州的方向。 第一百九十章 欧阳子   越历元熙元年,三月,杜鹃声里斜阳暮。   琅琊山,铸剑谷。   漫天的红云下,一把又一把的断剑从甬道口的牌坊一直蔓延到巨大的广场上,与那天上的霞光相应着,闪烁着或明或暗的光。   旧的楼台依然半坍半塌地瘫在原地,彷佛千年前是这样,千年后还是这样,任由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这里依旧是破败的铸剑谷。   与这里满地的碎剑和破楼一同不变的,只有破楼下火炉边那从早到晚,始终不停的打铁声。   “当当!”、“当当!”   长达一年在火炉旁的磨练与捶打,原本精瘦的汉子已经练就了一身魁梧的肌肉,便是那原本白皙的肤色也化作了古铜一般厚重的颜色。   唯有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冷,只是在这冰冷之中,更多了几分坚毅。   又是一番敲捶和淬火,随后“哧”得一声响,随着那烟逐渐散去,最终现出了黑夜一般纯粹的颜色。   等待了片刻后,杨青从水桶里钳夹出了一块已经失去温度的深黑色剑条。他打量着剑条上那纵横如蝴蝶翅膀的纹路,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   接着,他随手一抛,将剑条丢在了一旁的筐子里,又从案上取下了一块新的铁条,继续捶打。   而在他的一旁,堆满废剑条的筐子堆积如山。   ——————————   寂静和破败是铸剑谷永远不变的两个色调。   人数凋零,谷内加上后来的杨青也不过只有两个人而已。再加上无论是老人还是杨青皆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所以即使在黑夜,山谷里也看不到多少灯光。   “咳咳!咳咳!”   老人挣扎着爬起身子,猛地向床榻下俯去,一张皱纹遍布的老脸涨得通红,过了好久才咳出了一口老痰。   “咳咳!咳咳!”   他不住地咳嗽着,那力气是如此之大,每一次咳嗽,整座屋子都要震颤上几分。   好久好久,那咳嗽声才停歇下来。   等到停息后,老人的脸上已经满是疲惫,一双眼睛半睁半闭着,恍惚间接过了杨青递来的茶杯,也只是浅浅地抿了一口,便摇了摇头。   杨青像往常一样把老人搀扶起来,给他一遍又一遍地拍抚着背,让老人能把那口水咽下去。   直到半响后,老人的气色才微微红润了一些。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向着一旁的男子苦笑道:   “老了,快死的人了,就是这样。”   杨青却只是沉默。   老人叹了口气,“你来这都快一年了......如今我要死了,你一句话也不肯安慰我吗?”   “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有什么值得安慰的。”   老人埋怨似地瞪了他一眼,“终有一日......你也会到这个年纪,到那时候,若是你身边的人也如你现在一般,看你那时候难过不难过。”   杨青淡淡道,“到那时候我也不需要别人照料,直接拔剑自刎便是。”   老人愕然地瞧了他一眼,随后呵呵一笑,摇了摇头。   杨青沉默了半响,努力让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你这语气,就好像我马上就要死去一样。”   杨青又是一阵沉默。   老人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他只觉得自己前半辈子过得何其洒脱,到死前却变得如此多愁善感,真是令人无奈。   他张了张嘴,最后化成了一声苦笑,“心愿......我心愿多了去了,说有什么用?难道你会帮我完成吗?”   杨青想了想,道,“你先说说看。”   老人瞥了他一眼,忽然脸色一涨,又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   这声音竭力又痛苦,好像一张快要散架的旧鼓,整座屋子都连跟着颤动了起来。   老人弓着身子,一声又一声地咳嗽着,最后化作成剧烈的喘息,那感觉无比强烈又无比沉重,好像有一根鼓槌在不住地轰击在他的身上,就算是在一旁看着,也让人觉得痛得绞心。   杨青有些手足无措,只好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老人的背,感受着手掌前传来的颤动。   又过了好久,老人的喘息声才缓缓停下。他从被子里挣出了脑袋,那脸分明又白了数分。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声音沙哑:   “孩子......不用念我的什么心愿,那些都过去了......都过去啦......你还是,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可如今我的人生只有铸剑和练剑。”   “那就够了。”   杨青忽然道,“我按着你教我的方法做了,但始终成功不了,铸成的剑颜色始终不对,花纹也和你讲得对不上。”   老人摇了摇头,“颜色和花纹都是次要的......要的是感觉,而不是那些外在。我们这一门,从来都不看那些的......就算你最后铸成了一块模样丑陋的铁疙瘩,只要它有那气韵,就是好剑!”   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老人又咳嗽了起来,那声音时顿时挫,杨青不得不继续拍抚着他的背,这次却被老人拒绝了。   过了顷刻,老人才缓缓道,“成功不成功,我的方法都交给你了......至于你......”   老人抬起头来,看向了杨青的眼睛,“常言说的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铸剑本身就是个长久坚持才能出成绩的事情,你才在这呆了多久?孩子,你已经做得不错了,莫要那么苛求自己。”   杨青望着那双浑浊而深切的眼睛,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但他终究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人笑了起来,“你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不过只是个凡人,寿命寥寥无几......哪里如我一般铸了几十年的剑才有今日这般成就,你要是达到如我一般的境地,也需要几十年,但人生能有几个‘几十年’?”   他摇了摇头,“当初你刚进山谷的时候,我便知道你是个剑士,但也只是个剑士......你对执剑的热爱,早已超过铸剑不知多少倍......可是孩子啊,你可知道,铸剑可一点都不比执剑轻呐!”   杨青忍不住道,“我来到此地只想拿一把属于自己的剑,一把超越凡俗的剑,可到头来为何一定要自己亲自铸剑?”   “如果一把剑,从诞生就不是你的,又何谈‘属于自己’一说?”老人的目光炯炯,“你既然想要达到真正的境界,就必须完完全全地占有它,吃掉它,用自己所有的热情所有的精血去孕育它......就像......就像父母和孩子一样!你应该拥有的,不是一个养子,而是一个亲生的骨肉!”   听到这番话,杨青怔怔不语,许久许久他才退后一步,向老人揖了一礼。   老人笑了起来,那笑声随着咳嗽和喘息一起发出,久久不息。   杨青忽然道,“十年之内,我能否铸成仙剑?”   这番话何其自大,这位冠名“欧阳子”的老人花了整整一辈子的时间才仅仅铸成了半柄仙剑,而杨青接触铸剑不过短短一年,便敢妄言铸造仙剑,便是一个外人在此,也要喝一声“狂妄”!   但老人并没有笑,相反,他的表情很认真。   杨青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宛如听候老师吩咐的学生。   老人沉思片刻,缓缓道,“如果你能找到那几种材料的话......十年还真的说不准让你能成功。毕竟临到晚年我也摸到了那一门槛,只是苦于材料缺乏,手又断了,才不得不放弃。”   “哪几种材料?”   “其一,乃是月桂木。书上说在那茫茫东海之上,有一大洲名曰月桂。而月桂之名便是因为在那大洲的中央,有一棵不知高约何几的大树......那树便是月桂,树上任意一棵枝桠,皆可做仙剑!”   “其二,龙须铁,此物更加珍稀,书上只说是由世间真龙埋于大地之中万年才可化的,却不说是在哪......但我估摸是在龙游洲,具体的也只能你自己打听。”   “至于其三......”老人缓了口气,轻声道,“这第三种,比起前两种而言却更加虚无缥缈,只有个名字,连源从何来都没有。”   “它叫什么?”   “封神玉。”   “书里没有说它的具体模样,也没有说它的由来,只是说此物似乎和上古的神灵有关......太过飘渺,我倒觉得反而不如前两个有迹可循。”   杨青点了点头,心中暗暗记下了这几个名字。   老人望着他那认真的模样,轻声道,“宗门遭过数次洗劫和清剿,留下的东西寥寥无几了,原本应有更多材料才对,只可惜丢得没剩下多少,便是我也记不得多少了......祖宗留下的东西,我们这些子孙们捧不住,也怨不得别人,怨不得别人呐......”   杨青轻声道,“您走了之后,我会把阁里的书一一看完,以后我会在死前觅得一良才,将‘铸剑宗’之名告诉他。”   他顿了顿,认真道,“请您放心。”   “好好好......”   老人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点着头,但脸上的疲惫之色却再也忍不住了。   他重新躺了下去,再不再去管旁边的杨青了,只是仰着头,呆呆地望着头顶破旧的梁子,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杨青凝望了他许久,才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老人依然在那里念叨着。   “师傅啊......我来看你啦......徒儿没用,也没铸出仙剑来......宗门也没振兴......徒儿没用啊......但徒儿也没办法啊......庆元那老东西砍了我的手,抢了我的剑......也没人替徒儿做主啊......徒儿只觉得好害怕......不知道那边冷不冷、热不热啊......”   “铸剑宗呢......终究是完蛋啦......师傅你也别怨我,你不也辜负了祖师的一番苦心嘛......你死那会一直抓着我都手不松开,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可是徒儿也无能为力啊......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   说到后来,老人的嘴里就只剩下那句“一定要成功”了。也不知是对门外的杨青说的,也不知是对自己说的。   杨青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起身走下了台阶。   ——————————   三月中旬的一个桃花开遍的早晨,当杨青如往日一般来到欧阳子的房间时,发现他躺在了床榻上,身子一动不动,已是没了呼吸了。   老人死的时候是侧躺着的,脸朝着门外,也不晓得在他阖上眼睛的前一刻有没有看见朝阳。   黄昏时候,桃花散入了谷中,有如一场飘飘扬扬的春雨。   杨青在破楼的后面挖了一座坟,紧挨着前面的那百余座坟墓。   那一道连着一道的墓碑上,皆刻着“欧阳子”三个大字。   按着老人生前的叮嘱,杨青将他的尸体放入了四扇门板做成的棺材中,最后把他的蜡烛和一个打铁的锤子也一同放了进去。   坟土一锹又一锹地填好,男人的动作缓慢而沉重,就好像在埋葬一个年老了的自己。   夜幕降临,明月升起。   杨青在坟前跪下,向着那“欧阳子”三个字磕了三个头。   铸剑谷依然是原来的模样,没有山岚如梦,也没有清风乍起。明月清冷如故,林子里的鸟雀们叽叽喳喳着,似乎根本不怕边上的坟墓和男人。   杨青从地上站起,凝望了墓碑许久后,踏着一地的星尘与剑光回到了他的锻造室中。   从此,世间再无杨青。   只有新的欧阳子。   ————————————   4000余字,感谢“YEAR”的310个刀片!   欧阳子的故事暂告一段落了,最近死了不少人,剧情显而易见地开始往压抑走,毕竟第一卷要结束了,我调整好状态,把第一卷好好完结,希望不要虎头蛇尾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   越历元熙元年,三月二十,孤馆闭春寒。   越都,余州,思安小筑。   “一、二、三......十、十一、十二。”   学堂里明明一眼便能数清的人数,小柔不放心,又重新数了一遍。   “一、二、三......十、十一、十二......”数到这里,数目就生生断住了,学堂里就算加上她和杨梅,也只是十四个人,再也多不出一个了。   小柔的脸微微发白,“又走了一个学生,先生回来要是知道了,她该多伤心啊......”   站在她身旁的杨梅心疼地望着女孩的脸颊,这些日子里,小柔那原本肉嘟嘟的包子脸肉眼可见地干瘪了不少,就连原本红润的颜色也白了几分。   先生离开的这一个月里,小柔一个人在学堂里忙前忙后,给学生们做饭是她,讲课的是她,批改作业的也是她。除此之外,她还要忙里偷闲地给整座思安小筑打扫和清理卫生。就算有自己帮忙,也帮不了多少。   杨梅曾经无数次地提议让小柔去请几个仆人或佣人来,花不了多少钱,但每次都被小柔拒绝了。   小柔说,先生不在的时候,钱柜里的钱都是有数的,每一个铜子都不可以乱花的。   杨梅犹豫着,轻声道,“昨天巧莲私下找过我,说她阿爹给她找了个好夫家,五月就要订婚了......所以,昨天就是她最后一次来学堂了,只是......”   说到这里,杨梅望了一眼女孩的神色,语气愈发小心,“只是昨日姐姐你一直在忙,她说看你太累了,就没敢打扰。”   听完这些,小柔久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暮春三月,春寒未褪,早晨的风吹在脸上还有些瑟瑟的麻凉。穷苦的人家早已熄灭了火炉,只靠着围坐在一起和体力劳作来抵御寒冷。   而思安小筑每天依然是暖烘烘的,学堂里的小火炉从冬月一直烧到现在都没有熄灭。学生们每天一进门都有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和馅饼吃,天光尚好的时候,洛阳还会带着学生们一起去余州的郊外野营赏花,每次都乘兴而去,尽兴而归。   自先生走后,这些女孩子们就再也没出过门了,每日只有上学下课,读书写字。   但小柔已经竭尽所能地去讲课了。   为了挽留住学生们,她每日在鸡鸣时就要醒来备课,去看连杨梅看了都会头大无比的书,照着先生留给的词码,一点一点地对照,一字一顿地去念。   短短一个月,她瘦了整整十斤。   今日照例是由小柔领着学生们先念一遍课文,最后由大家自学的,洛阳离开了以后,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进行学习,但这些懂事的学生们没有一个提出异议。   “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   在将课文念诵过一遍,小柔宣布自学后,学生们便规规矩矩地翻开课本自学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学堂里的先生不在了,但学生并不缺书可读。   虽然这个时代的书籍贵得惊人,也珍稀得令人发指,但思安小筑的主人洛阳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富婆。早在创建学堂的初期,她便整整花了一箱子的黄金换来了整整一屋子的藏书,其中有半数甚至是私下里与那位当朝的越王交易的。   对于这件事,即使是一向勤俭持家的小柔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窗外的春风悠悠地吹荡着,也不知是寒是热,屋里一片温暖,火炉里的炭火时不时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却也只是细微难闻。   学堂里只有学生们的翻书声和写字的沙沙声来回作响,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打瞌睡。小柔坐在最前方的讲台上认真地翻看着课文,时不时会抬头看一下下面的学生们,露出长姐一般的笑容。   这便是春日里的思安小筑。   ——————————   当黄昏的第一缕霞光落在讲台上时,小柔讲课的声音顿时一止,下意识地望向了门外。   红日渐西,墙角上只留下了半轮的圆,而这最后的一缕余晖也在琅琅的书声里化作虚妄,只留下了满天斑斓的云,好像伤口粉饰后交错的疤痕。巨大的疮痍之下,中央那半轮红黄浑浊的团泛着最后的光和热,似乎在述说着生,也好像在告别着死。   小柔怔怔出神。   先生告别她的那天,也是如这样的黄昏。   那天自己不知道怎么哭得很凶,怎么止都止不住。先生就只好抱着自己,哄了一遍又一遍,说只是离开几天,三月前就能回来。   但如今三月已经过了一半了。   那个黄昏,她一边抱着自己,一边轻轻地唱着歌,只是唱得是什么,小柔已经记不得了。   先生总是以为自己唱歌很好听,但事实上她总是不在调上。为了让先生安心,她就闭上了眼睛装作睡着的模样。等先生离开后,她抬头看见的,就只剩下如今日这般绚丽如烟花的晚霞了。   只是不知道,先生在遥远的龙雀山里能不能看到这样的夕阳。   看着讲台上发呆的小柔,讲台下的学生们相顾茫然,直到半响,一个女孩才小心翼翼地举手问道,“小柔姐?”   见她没有回应,女孩的声音只好大了一声,“小柔姐!”   小柔身子一颤,这才回过头来。   那女孩望着小柔那恍惚的双眼,缩了缩脖子,怯生生地问道,“小柔姐,我们......是放学了吗?”   小柔愣了片刻,似乎是在反应这“放学”二字的含义,但脑袋已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学生们这才像得了大赦一样地欢呼一声,以极快地速度收拾好书本,像一群出笼的雏雀一样叽叽喳喳地涌出学堂了。   方才还满满当当的学堂,一下子便变得安静了下来。   小柔的脑海里还回忆着方才的夕阳,直到准备收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下面还坐着一个女学生没有离开。   那个女学生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低着头看着桌子上的书,神情是那样的专注,竟是没留意周围的学生们已经离开了。   小柔绕过讲台走到了那位学生的身边,动作很轻,甚至都没有把这个女孩惊醒。   她记得这个学生的名字和年龄,是个名叫玲君的小姑娘,家里似乎和官府有些关系,年龄是十三,还是十二?   小柔柔声问道,“大家都走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啊?”   小玲君似乎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连肩膀都颤了一下。   待她抬起头来,惊恐地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学堂,再望向小柔时,嘴巴一瘪,竟是哭了起来。   小柔慌忙把她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她的背,小丫头在怀里一抽一抽的,哭得更凶了。   小柔轻声问道,“怎么了,难道是今天你的家人不来接你了吗?没关系,一会姐姐送你回家。”   但小姑娘却只是摇着头,不说话。   “那到底怎么了嘛......难道是有人欺负你?告诉姐姐,姐姐为你做主。”   但小姑娘还是摇头。   玲君哭了一阵才从小柔的怀里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双红得法肿的眼睛。   “小柔姐......明天我也来不了了。”   小柔抱着女孩的身子下意识地一颤。   她的脸僵了片刻,才缓缓地露出了一丝笑容,“能告诉姐姐,为什么不来了吗......如果是你家里的原因,姐姐去和你爹爹和娘亲说,如果是钱的话,姐姐我......”   “都不是。”   小姑娘摇了摇头,将脑袋低了下去,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落下去:   “爹爹说,过几天我们家就要搬走了,要去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得跟着离开,以后......以后就不能和大家一起上课了......”   小柔的脸僵硬着,望着小姑娘那连头都不敢抬起的模样,缓缓挤出了一个笑容:   “这样啊......离开好......余州这又穷,人也没多少,是该离开了......”   “是该离开了......”她喃喃着又重复了一遍。   小姑娘小心地望了她一眼,轻声道,“小柔姐姐,洛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她都走了一个月了......你不是最了解她的吗?我走之前,还想再见先生一面.”   “这我哪里知道呢?”小柔笑着摇了摇头,“你放心,先生一定会早点回来的。”   “一定会早点回来的。”   她又喃喃了一遍,像是在告诉女孩,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小柔将玲君送上了她家里的马车,目送着她就这么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平安坊,最后消失在了墙壁的拐角之处。   小姑娘直到上车的时候,目光都没有离开思安小筑,临到最后又哭了一场,让小柔送别之后,忍不住转过头去。   余州城里到处都是飞散的落花和飘摇的柳絮,它们在空中旋转停留,最后飞入墙院,洒落了一地的银白。   院子里的两棵李子树织出了一片又一片的嫩叶,叶间埋藏着一颗又一颗如珍珠大小的花蕾,白白的,小小的,若女孩子的耳垂。   小柔望着那叶间小小的李花,眼泪如珠落下。   家里的花儿快要开了,但先生却不在。 第一百九十二章 深渊之下,青山之外   越国,龙雀山。   隐隐群山之间,有云岚如长龙盘踞,山风似轻舟过隙,而在那密林与乱石堆砌之上,埋藏着一方深不见底的天坑。   洞口漆黑幽邃,深不见底,没有任何鸟兽敢在这里鸣叫跑动,只有洞底传来的隐隐风声,有若雀啼。   这便是嘲风洞。   愈往下去,那风声就愈发粗重,周围也愈发灰暗,等到了最后,这里只有黑暗和风声。   嘲风洞下不知多少万里,直到洞底,已然是一片漆黑,似乎浓缩了人世间最为纯粹的暗,幽深无望彷佛地狱。   周遭风声如雷,呼啸不休,但如此汹涌的罡风,比起这里曾经的那位存在离开前,却不知消弱了多少倍。   即使这样,那风依然令人胆寒,宛如一万匹野马嘶鸣崩腾,又如一亿条恶鬼在悲叹哭嚎。光是在此待上一瞬,也让人惊悚莫名,夜夜梦魇。   而在这黑暗之中,隐隐躺着一具瘦弱的身躯。   ————————   “司命?”   什么声音?   “司命?”   这声音在叫谁?是我吗?   “司命?”   我......是司命?不......我的名字不是......洛阳吗?   “司命!”   女孩一瞬间睁开了眼睛。   那声音如潮汐退去,紧接着,黑暗如大潮般一线而来,渐而淹没整个世界。   洛阳呆呆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眉头越皱越紧。   风声,到处都是风。   无穷无尽的狂风如狮子般在耳畔咆哮,它们与这四方的墙壁一起挣扎、怒吼、撕扯、滚打、最后扭打成一团。那风何其喧嚣,又何其吵闹,宛如一万个泼妇在耳边喋喋不休,令人头痛欲裂心生烦闷。   等等,墙壁?哪里来的墙壁?   洛阳心中一紧,连忙放开了感知的丝线。   但是下一刻,她僵在了原地。   就在洛阳的周围,不知何时立起了四道直面耸立的墙壁,如四面牢狱的大门般死死地将她困在其中。   她来不及多想,连忙将感知的丝线覆盖上去,只觉得那墙壁的表面凹凸不平,似是岩石和泥土的材质,但却没有人工的斧凿痕迹。洛阳再一联想自己腿脚下的地面,整个囚牢倒像是一个天然的洞穴。   洞穴?坑洞?   洛阳心中暗凛,立即将感知的丝线向上冲去,但是愈往上,她的心就愈发沉重,等到了最后,洛阳的心已经如坠冰窟。   她曾经做过数次实验,将那感知丝线朝一个方向一直探去,而不向两旁拓展,借此来检查自己的感知能探查到多远的距离。   答案是一百丈。   这个成绩说不得多么惊人,比起小说话本里动辄一窥天下知的程度来说,实在是远远不如。   但洛阳深知,一百丈有多大的能力,能轻易地覆盖数座大殿,能笼罩整片庄园,甚至能冲上一座小小的山头。她的感知在这世间的绝大多数事物面前都能窥其真容。   但是现在,感知的一百丈已经到了末端,但上方依然看不见尽头。   在她所能感知的最尽头,那里依然和洞底一般,庞大喧嚣的风呼啸不休,四面的石壁冰冷肃杀,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洛阳沉默片刻,将感知丝线收了回来,开始搜查这洞穴的底部。既然顶上望不尽尽头,那就看周围有没有出路。她这样想着,开始以自己为圆心将感知丝线尽数扩散出去。   但是令她更加绝望的是,这洞穴的底部,真的就只是洞底,没有暗门,也没有其他......   但就在感知丝线刚刚覆盖洞底的时候,洛阳却蓦然僵在了原地。   一条熟悉的事物出现在她的感知视眼里。   那样熟悉,熟悉到她只是刚刚一感知到,便已经确认。   洛阳在原地僵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最终一咬牙站起身来。   但就在她刚刚站起时候,身体便瞬间被一股汹涌而来的狂风卷去,那力道何其之大,硬生生地带着她在地上翻了好几个跟头,最后一路滚在了那事物的面前。   唰啦啦的金属碰撞声在脸前哗哗作响,有如一只铁兽在一边俯视着你,一边磨着它的利齿。   虽然那声音无比响锐,但在这庞大无匹的罡风声里依然毫不起眼,可在洛阳的耳中,那金属碰撞声却压盖住了一切。   她再次坐起身来,这一次她用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地面,再没有被狂风卷走。   洛阳犹豫了片刻,颤抖着伸出了另一只手,缓慢地,于风中握住了它。   她心跳瞬间一滞。   真的是它。   虽然那东西阔别了自己许多年,但它依然会在无数个夜里来到自己的梦里,就好像你想要忘却但始终忘不掉的不堪回首,又好像怎么摆脱都挣脱不掉的命运。   时隔数年,洛阳再次见到了它们。   锁链。   和当年在山洞里囚禁了她无数年的锁链一样的锁链,一样的材质,一样的质感,一样的冰冷,一样的在默默吸收着她体内的生机和死气。   像握住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一样,洛阳在抓住的下一刻又放开了它,但那股冰冷的质感依然在她的脑海里回荡着,久久不散。   这一刻,洛阳彷佛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些日夜,黑暗、冷清,她依然被锁链囚禁在那座山洞里,一个人,一万年。   洛阳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起来,就连心跳也不断地悸动着,忍不住地喊了一声:   “有人吗?”   声音在说出口的一刹那被风声所吞噬,连耳畔都没有抵达,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阳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离她远去,又好像前几年的那些快乐和自由都是她的一场梦,醒来时候,她依然被囚禁在原地,从未挣脱过。   在这渐渐沉沦下去的痛苦中,她猛地想到了什么,心神一动,大声道:   “蘑菇!”   没有任何回应。   洛阳咬了咬牙,继续喊道:   “蘑菇!蘑菇!!蘑菇!!!救我啊!蘑菇!!!!我在这!我被困住了!蘑菇!求求你......救救我啊!”   一连喊了数声也没有任何的回应,只有风声阵阵,一如既往。   洛阳望着头顶的黑暗,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   直到这时,洛阳才忽然间想起了在昏迷中听到的名字。   “司......命?”   她咀嚼着这个古怪而陌生的名字,脸上一片茫然。   司者,有主管、操作之意。   命者,其意极杂,有寿命、天命、命运、生命、气数等意。此间之世,凡人皆笃信命数乃天道使然,便是自家的性命也往往不得自己做主,其中更有一命二运三风水的箴言,因此对于命之一字,世人最讳莫如深。   司命这意思,难道是主管命运之人?亦或者是......   执掌生死者。   洛阳的瞳孔无意识地放大:   “司命......司命......执掌生死......我的能力不正好是操纵生机和死气吗?难道......”   想到关键处,她连忙在脑海里搜寻那个声音的来源。   记忆里,那是一片黑暗之中隐隐发出的声音,就在自己被那位风神所摄魂之后,时间相差不远,所以大概率不是在这洞里听到的。   洛阳细细想来,只觉得那声音不属于自己熟悉的任何一个人,是她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究竟是谁说出了这个名字?   洛阳相信这声音绝不是来自于自己的体内,因为她曾经无数遍检查过自己的身体,生怕潜伏或埋藏着一个灵魂,或是这身体的原主又或者是哪里来的大能,在关键时候将这身体夺舍了去。   她开始细细回忆当时的场景。   那时候的自己一不留神就着了那风神的道,即使现在想起来也是脊背发凉。   谁能想到,明明修炼和学习起来没有任何问题的《无心决》,竟然在那风神的手里成了攻破她心防的钥匙!而洛阳之所以没有怀疑方源本人的原因就在于,那位老人虽然思想迂腐,但断不会在这等事上行小人伎俩。   更何况,若是那功法早在方源交给她的时候就包藏祸心,方源此后有无数个下手的机会,何必在此时才泄露出来?   想到这里,洛阳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专门学习功法相关的知识学问,绝不能在如此粗浅的地方落人要害。   其实也无怪乎洛阳不清楚这功法一事的利害,如今这个时代本身就因灵气匮乏而资源稀缺。莫说是修道的功法秘籍,便是寻常的武功法门也遭人争抢豪夺,因此能翻阅得到的修道文字大多也是粗鄙不堪无甚大用。   对于洛阳来讲,她所能了解到的便有了局限,何能与那一直保留记忆的上古真神相比?   更何况《无心决》这等修道书记,本身就是方源修行多年的一点粗浅的心得,说是笔记随笔也无不可。对于风神无定这等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经验的大能来说,莫说是《无心决》,便是大秦朝阳山的镇山法门,简简单单望上一眼也能寻得其中利害。   所以她被摄魂一事乃是在情理之中,若再发生一次,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跑,但是在一个以“风”为名的真神面前,她又能逃到哪去?   想到此处关节,洛阳也不由发出了一声叹息,虽然最后身体无甚大碍,但在那段无法动弹更无法感知的时间里,自己的身体如鱼肉般任人宰割,是她万万接受不了的......   她长呼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细数起当时在场的存在。   那名为玥的妖女最先被风神无定碾死,剩下一缕元神也做不了什么事情,最先排除。   风神无定虽是最有可能说出那“司命”二字的存在,但那声音明显与他的声音不符。   那么,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人。   白奕。   可那声音同样不属于他。   莫不是在自己被定住心神之后,又来了什么人物?洛阳微微皱眉,如今能行走天下的修行者寥寥无几,又不用说是能在风神这等人物面前露面的,更何况能一语道破“司命”二字的,绝非泛泛之辈。   可除了周围几人,便再无其他,难道这“司命”一词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总不可能是蘑菇吧?   就在这时,洛阳忽然想到了一个被她下意识忽略去的存在。   白奕和方源的师尊,那位摩柯院的方丈首座庆元禅师。   自去年开始,自己每次一去大慈恩寺,寺里的小沙弥便告知自己他们的方丈远行,连带着寺里的玥也一连数月不见踪影。一别数月,方源却偏偏在这龙雀山中现身,然而他方一出现,身上就背负了个莫名的存在。   这也罢了,那风神为何与方源的师姐玥一见面就喊打喊杀?   他们言语中提到的庆元和尚,以及庆元和尚身上隐隐藏着的秘密。   忽然一同出现在龙雀山,并不顾自己身死,誓要向玥报仇的白奕。   自己醒来后,发现的四条如当初囚禁自己一般材质的锁链,但那锁链中却空空荡荡。   可是这一切都疑点重重,甚至包括当初前任越王姜执告诉自己,白奕千里而来是为复仇。   但是这些合理吗?一个为将者忽然就抛弃了他的部下和守城,千里迢迢而来只为追凶?而赶来的时间不偏不倚正好在方源和玥一同在龙雀山之时?   还有自己曾经以为囚禁自己的山洞,如今却场景再现,又有和那地方一样的锁链,又有和自己一般境遇的人,这个人究竟是谁?是风神无定,还是那道陌生的声音?而这个人为何会受到和自己一样的待遇?   太巧合了,太不对劲了。   洛阳一时间心思百转,猛地想到了什么。   如果把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安在那位庆元和尚身上的话,一切似乎是可以解释得通的。   那位大修行者早在十四年前就安排了今天的事情,他东行越国,收方源和白奕二人为弟子,一位执掌全国,一位镇守边关。前者为明子,后者为暗子。   那么作为明子,方源的任务是什么?   洛阳一瞬间想到了寄居它身上的风神无定和自己所在的诡异山洞。   一个自号风神的远古存在,一个充满了怪风和锁链的洞穴。   大胆猜想的话,那风神很有可能便是这洞穴原本囚禁的存在,只不过不知怎地被庆元和尚所知,最后安排一切,让方源将其带走,所以成了二人共用一身的局面。   最后......让一个原本镇守边关的白奕千里而来,借复仇之名让二者相遇。   可是相遇是为了什么?   那自然是为了夺舍......亦或者是借着那风神或者方源的不设防,在他们无意间夺取他们的力量!   洛阳想到此处,心下不由一寒,但是随之又生出了另一个疑问。   可是白奕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可能夺舍一位以神为名的存在?如此能力,换做是那位号为行走在人间真佛的庆元和尚倒说得通。   洛阳忽然间想起了白奕的那一手佛门功法,心下有了猜测。   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出现在了那种场合,还说出了“司命”这样的一个词。   那么只可能是那位庆元和尚了。   洛阳长呼了一口气,说通了,一切都说通了。   应是那庆元和尚趁着风神正定心自己的时候,暗中启动了作为暗子的白奕身上的某些暗手,短暂地附了他的身,最后暗算那风神无定,达到出其不意的地步!   想通此处后,洛阳不由有些毛骨悚然。   一位修行者,明明有着通天的修为,却偏偏要借他人之手达到目的,以十四年的时间,谋划一位神灵!   这是何等的魄力,又是何等的谨慎!唯有在那神灵刚刚出狱,还在留心其他事情上,最虚弱,最分神的那一刻动手。怕是到了最后,庆元和尚附身白奕的那道魂魄也能随去随留,不留破绽。   此等诡计暗算虽说不得堂皇大气,更仅仅只是尔虞我诈的阴谋,但以区区凡人之力令一神灵中了招,也不枉“一洲执法者”之名了。   可是庆元和尚真的是凡人吗?在此之前,风神与庆元的弟子玥谈论的那珠子,又是何意?   而且,他如今是成了还是败了?那位风神真的被夺舍了吗?而自己又是因为什么才会被关到这个原本关押风神的囚牢呢?   退一步想,既然这囚牢是关押神灵的,那关押自己的那山洞,是不是也是同样的目的,那么自己是不是也是......   其中关键错综复杂,已然不是凭借着蛛丝马迹便能想清楚的了。   洛阳闭上眼睛,长长地呼了口气,这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了。   “现在,该考虑怎么出去的事情了。”她暗自喃喃道。   ————————————   事实上连洛阳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已经初步摆脱了身体赋予的力量,开始用脑袋思考和复盘了。   她原本就非是愚笨之人,只是一直以来强大的力量赋予了她一种依赖感,让她因不死之能而随意莽撞,自认为没人可奈何得了她了,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使是能掌握生死的强大能力,依然会遇到难以摆脱的局面。   在你引以为豪的强大力量已经毫无用武之地的时候,你还能依靠什么?   在你费劲心思,最终又回到了东山再起之前的境地时,你还能面对你当年面对的寂寥,再磨六十年的刀吗?   在你无路可退,终于看到一点希望,最终却发现这希望变成了一抹飞灰的时候,你还能继续走下去吗?   天生万物,内蕴相生相克之理,从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无敌,也从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无解。   当年洛阳费尽六十余年的光阴,只为逃出那方山洞,摆脱那座大山,却不知在翻过山之后,隐隐之中,她却来到了更高的大山之下。   莫道山穷无路去,一山更比一山高。   山外山。   天外天。   ————————   5538字   文末笔者语:   终于点题了,很不容易,192章了,终于来到了这个最最最关键的问题:“山外山”。   山外山是第一卷的卷名,细心的读者应该早在翻看目录的时候便发现了,这一卷的结尾我改了不下十遍,但唯独这个剧情,我没有改过。   山外山代表着人生路上翻过一座大山后,依然会有下一座更高的大山,山复山,路穷路,在这样的境地,我们究竟是选择继续走下去,还是在原地沉沦。   这是笔者留给读者的问题,也是我真正想给大家带来的内容,这本书第一卷真正的内容和核心:   莫道山穷无路去,一山更比一山高。   换做你们,你们做何答? 第一百九十三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   越历元熙元年,四月十五,山雨霏霏,白鹭空啼。   余州,大慈恩寺。   “当——当——当——”   钟鸣三声,响彻整片山谷。   钟声悠远绵长,穿过朦胧的雨幕散落山涧,余音袅袅回音不止,周围的虫鸟和草叶竟一时间没了声响。   今日的大慈恩寺里安静得出奇,看不见一个香客,纵有几个裹着袍子的和尚从路上路过,也是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从山下的山道一直到山腰的正门牌坊,整整一条山路列满了黑衣的御林军士,他们在这片风雨之中静静地伫立着,沉默得如一片黑色的墓碑。   正殿也在这片雨里沉默着,通体黑木的结构让它更多了几分肃然的意味,顶上的雨水顺着屋檐流下,落在地面的渠道里,溅起一片又一片的水花。   姜章站在屋檐下,木然地望着那渠道里水花泛起的波浪,一层又一层,一团又一团,好像在邗州时候吃过的豆面,又好像一位已经许久未见的女子的笑容。   从邗州回来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但姜章总感觉那是昨日的事情。   那会离开以后,自己带的兵最后都给了郑通,可那小子不争气,一场大战下来就剩了十几个,来信差点连爷爷这话都叫了出来,一句一个回来后请自己喝酒。   还有洛先生,似乎也是许久未见了,听说她收了那些学堂倒闭后流散的女学生们,在自己家里做起了夫子。   每当想起这,姜章就想发笑,洛先生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怠懒至极,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哪里还能照顾别人呢?   一颗巨大的水珠从檐上落下,直直地砸入了水渠之中,“啪”地一声,冲散了满地的涟漪。   姜章的笑容也随之僵住,渐渐敛起,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身后正殿里的诵念声逐渐停住,随后木鱼“当”的一声响,一道淡淡的香气飘出殿门,最后消散入天地之中。   一个披着明黄色袍衫的中年男子走出了殿门,来到了姜章的身边。   姜章落后一步,行了一礼:   “父皇。”   这中年男人正是前越皇姜执,也就是姜章的亲身父亲。   他点了点头,也不看身旁的儿子,只是站在门前,长长地呼了口气。   周围的太监和侍卫们在姜执的手势下尽数退出了院门,随着脚步的远去,偌大的院子里一下子只剩下了这父子二人。   山雨纷络连绵,院落里松树上的绳结和红绸条在风中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声音。一前一现两任越皇并肩站在屋檐下,目光穿过青石铺满的院子和松木的院门,最后落入细雨蒙蒙的山谷中。   姜执道,“寺里的方丈说,朕的剃度仪式将在午后进行,方丈大师亲自执刀。”   姜章沉默了良久,轻声道,“好。”   这件事情早在上月方源禅师圆寂之后,姜执便提出了。   那时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要到大慈恩寺出家为僧的时候,宫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慌了神,但最后却都松了口气。   这位皇帝陛下沉迷修道半辈子,将大半的国力付之东流,最后朝政一扔十余年,让越国也乱了十余年,不知有多少人一边跪在他面前,一边又在心里咒着他赶快死掉。   唯有几个跟了他半辈子的老太监跪在他面前,一边哭一边求着要一同前去。   但他们都被姜执拒绝了。   “朕走了以后,宫里的一应事物都交给你了,能做成什么样,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好。”   似是想起了什么,姜执眼睛微微阖住:   “你那母后还在余州,就在城东的一处旧院落里,是那位洛先生安顿了她。朕已让人每日给她送餐,之后这事便是你负责了。”   他顿了顿,又道,“她虽非是你的生身母亲,但毕竟是你的母后,往后她若是恪守规矩,不出那道院门,也就罢了,若是出去了,让人瞧着了脸......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姜章转过头来看向了父亲,出乎意料的是,那张熟悉却陌生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的表情。   姜章的心里说不得是失望还是欣然,只是点点头,又道了一个“好”字。   气氛短暂地停滞了片刻后,姜执从怀里掏出了个小巧精致的玉盒,默默端详了它一会,最后递给了一旁的儿子。   姜章接过玉盒,望了父皇一眼,将它打了开来。   盒子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颗棕褐色的丹药,有龙眼大小,隔着白玉的封层沁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姜章看着盒中的丹药,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我们姜氏代代传承的神丹,有洗骨伐髓,生根固本的妙效。”一旁的姜执淡淡道,“不过这药却不是留给你的,之前朕答应了那位洛先生,作为她出手的酬劳,若是她五年之内能回到余州,便交给她。若是回不来,这丹药就赐予你的儿子吧。”   “需记得,一定要在到了成年的年纪才能服用。”   姜章默默地端详着盒中的丹药,忽然道,“父皇,这药......原本是属于我的吧?”   身旁的姜执并没有说任何的话。   父子二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屋檐上的雨珠一颗又一颗地落着,松树的枝桠在雨中“哗哗”地摇曳着,远处偶尔传来一声莺啼,空灵如梦。   如果这药早点拿出来,或许自己的童年不会是在床上度过,或许自己也有一段以风筝和木马入睡的时光,或许不会一直担惊受怕,或许也不会有后来那么多的事情......   或许自己会有一段更好的人生。   姜章凝望着盒中的丹药许久,最后缓缓地合上了盒子,闭着眼睛,手指渐渐攒紧了盒身,接着松开,又捏紧,又松开,如此反复。   他声音沉闷,好似用了许多的力气:   “我前些日子拟了整整三天两夜的土地纲章,还有军队的军编制银响等条旨,每一条,我都请教了朝里的老臣和太学里的老人,对比着这些日子的奏章不知改了多少次,最后当着朝堂所有人下达的时候,却被他们驳回了。”   姜章长长地喘了口气,犹不满足,又道:   “今日早朝的时候,又有两位官员提出致仕,我挽留了许久,最后也没留住。”   “南方的局势又乱了起来,这才安抚了多久......听说他们已经聚齐了二十万人,为首的那贼人已经扬言今年秋就要入主余州了。”   “西边的望邗堡已经修成了,但是守城的刘将军说,吴军已经在邗州囤积了五万的军队,这个数字还在与日俱增,按他的说法,最晚明年春天,吴军就要发动新的进攻了。”   “东边沿海的几个郡最近也乱了起来,听说当地有个豪绅也效仿南边的那群乱贼,已经有半个月没有收到那里的奏章了......”   姜章紧紧地盯着自己的父皇,一条又一条地述说着,每一条听起来都让人忧心忡忡,只觉社稷不保。   但面前的男子脸上,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平静地望着面前的雨景,神色漠然。   “朝堂之上,奸佞横行;国库之中,亏空无本;田野之间,蝗虫遍布;阡陌之中,饿殍满地;国境之外,大敌盘踞,国境之内,山河破碎。”   姜章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悲意,“这个国家正在走向灭亡。”   “这是当朝的皇帝,也就是你该操心的事情。”姜执的声音说不出的冷漠。   “可这早已经远远超出了我能解决的范围!”姜章大声道,“我从小到大都没学过几天君者何为,只想着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哪里有本事去处理这些事情!没有人能帮我,一个人都没有!我该怎么做,我又该找谁,我什么......都不知道!”   姜章的身子颤抖了起来,眼睛睁地极大,“我每天早上起来,那太监就在屏风旁边盯着我,我起来了,他就低头,我不看他的时候,他那眼睛就那么看着我,俯视着我,好像我才是奴才,他才是主子。”   “宫里,朝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他们表面上装着好像我还是个皇帝的样子,但事实上他们早已经把我取笑遍了!因为没人会真正听我的话,他们只听那丞相和鹿国公的话,我说东,他们就看这两位,这两位点头了,就是东,没有点头,就什么都不是!”   姜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指紧紧地攥着,模样不像个皇帝,倒像是个斗败了的斗士。   他颤声道,“我原以为出了囚禁我的院子,来到皇宫里,起码能自由些,却没想到我只是从一座小的囚牢跳到了更大的一座囚牢里,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姜执转过头来,他看着儿子那满脸的颓唐,嘴角微微一动,缓缓吐了一句:   “但这一切都是你选择的,如果你没有答应他们,你也不会去操心这些事情,当你在那座院子里答应他们的那一刻,你就应该早点想到今天。”   姜章忽然苦笑了一声,那声音说不出的悲哀:   “我只是......想要自由而已。”   “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自由,哪怕是皇帝也一样。”姜执转头望向了面前的山谷,“你以为这个位子有那么好坐?你以为他们拥你上位,你真的还有机会翻盘?”   “可如果我不答应,这个天下连姜都不姓了。”   “姜?”姜执忽然冷笑了一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山雨纷纷,如百鬼夜哭。   姜执微微闭着眼睛,眉毛也似乎皱在了一起,他轻叹了一口气,似是疲惫,又似是麻木:   “早在十余年前朕就知道了,在真正强大的力量面前,哪怕是皇帝也是狗屁。你称一个疲于政事,连去哪都不能做主的人叫皇帝,叫至尊,叫自由?所以朕只能孤注一掷,去赌那一个长生,唯有长生,才能得真正的自由!”   “长生......长生......”他喃喃着,目光闪烁,“当年庆元禅师说,锁开之日,长生之时。我为这句话苦思冥想了整整十四年,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那锁究竟指的是什么,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那所谓的锁开之日!”   看着父亲那痴迷的目光,姜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悲意:   “父皇,你沉迷其中已经太久太久了。”   姜执没有回头,他只是抬起头,望着阴沉灰暗的天空,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隐隐的痴狂:   “只要能长视久生,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   直到下了山道,那彷佛苍蝇般喋喋不休的佛唱声也消失不见,姜章在侍卫和太监们的簇拥下停住了脚步,微微别开一旁的伞,看向了天空。   天是灰蒙蒙的颜色,那样的深沉,那样的黯淡,没有白那纯净空灵的意味,也没有黑的深邃悠远,却偏偏如一片漩涡般,让人盯着便移不开眼,却看久了,又好似是什么秽物,让人厌憎难言。   姜章转过头去,望向了隐于山林之间的寺院。   细如松针的长雨中,那山寺的一角是如此的飘渺,又是如此的不可捉摸,好像处在人间和天空的间隙,又好像是一座空中的楼阁。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来到这里了,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父皇了。   自儿时起,父皇就只是书本和夫子口中的“孝义伦常”和“天地君亲师”,记忆里他留给自己的始终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还有偶尔面见自己时,那不咸不淡的几句慰问。   姜章曾经无数次想要看清父皇的脸,但每次看清了记住了,回头却又忘去了。哪怕是今天,他在屋檐下盯着父皇的脸看了许久,等下了山后,却依然想不起来父皇的脸究竟是什么样子。   父皇出家了,从此往后,宫里再也见不到那个每天凑在丹药面前从早研究到晚的中年男人了。   现在想想,自己对他也不知是恨还是什么情感,只觉得有些悲哀,可那悲哀不是失去了亲人的悲哀,只是带着一股沉重如山的遗憾,许许多多的遗憾。   一丛黄雀从林间飞起,划破万千雨线。   姜章从远处的山寺移开目光,心中莫名地有些悸动。   他定了定神,缓缓道,“备轿,朕要回宫了。”   直到坐上轿子,姜章心里的那股没来由的悸动也没有任何减轻,但他却没有和任何人说,只是以手掌死死地按着胸腔。   胸口的悸动越来越严重了,一抽一抽的疼,姜章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毒,又或者是又生了什么怪病。   但无论什么,等想到最后那个死字的时候,他愕然地发觉自己的心里其实没有多少恐惧。   姜章长长地吐了口气,目光随之落向窗外,企图用风景来掩盖心中的不安。   山林渐渐远去了,最后化作了沙石和泥土的小道,道旁的高大树木也渐渐矮了许多,换成了丛书的杂草和野花。   就在这时,一个披着蓑衣香客打扮的肥壮男子从山下迎面而来,或许是看到面前整装待发的军队,他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自顾站在了道路的一旁。   部队顿时停在。   一片静默之中,御林军统领来到了姜章的轿旁,低声询问是否需要将其抓走询问,但姜章此刻哪里还顾得这些,只是随意地一摆手,便放那香客上山了。   轿子又抬了起来,稳稳当当地向山下走去。   在轿子路过那香客的时候,姜章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但看见的只是那香客低垂的帽檐和臃肿的身躯。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人的身形有些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反而那心悸愈发严重了。   一朵桃花顺着敞开的窗飘入了轿内,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姜章的膝上。   姜章拈起这朵桃花,望着它怔怔出神。   四月已是春末夏初,人间的桃花早已经接连凋谢,唯有这山上的桃花还盛开着,带着有别与凡尘的意味。   山雨纷纷,这朵桃花已经沾满了水汽,水珠儿在瓣上滚动着,带着崭新的粉红嫩色,只是那花瓣被一路的山风所摧残,已经不太完整了。   就在这时,山腰上的大慈恩寺忽然敲响了铜钟,声音瓮厚,响彻山间。   ————————————   大慈恩寺的后殿,两层圆檐依次而出,有脊兽高坐其上,目光森然。   大殿之中围了一圈的僧人,他们望着中央那个跪在佛像前的黄袍男子,目光皆是好奇之色。有几个年少的小沙弥抑耐不住,低声议论起来,却被正中的一位白须老僧瞪了一眼,纷纷低下头去。   那老僧正是自方源禅师圆寂后,接替了他位置的方丈禅师。   老僧在僧人捧着的水盆里细细地洗尽手中的剃刀后,将目光放在了一旁跪着的中年男子身上。   “姜施主,贫僧再问你一遍,剃了这三千烦恼丝,从此之后,你便与这繁华人间再无半点瓜葛,便是帝王将相,也须舍弃往日的荣华富贵,你,当真愿意?”   姜执正与香案后的金身佛像遥遥对视着,闻言身子一震,沉声道,“朕......我愿意!”   彷佛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那老僧目光如电,“入我佛门,求得是解脱,而不是长生,施主可想清了?”   姜执将目光从佛像上移到了老僧的脸上。   世人皆不理解,为什么他在后宫研究了十余年的丹药长生,为什么到现在却突然出家为僧。人们不理解,所以便认为这样成天妄想着长生修道的皇帝,脑子一时糊涂也是正常的。   但是姜执却从没有告诉任何人,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一个下午。   他一直记得那个下午,那天他坐在阶上,如往日一般捣着药物,就在这时,姜执忽然听到方源的声音,听他要守护这大地五百年的豪言壮语。   他寻遍了四周也没有那个人的踪影,直到最后才明白,那声音是来自天上。   那一刻,他心中恍然明悟,从此以后,自己再也见不到国师了。   姜执不解,更无比疑惑,因为当年正是他亲自封了那个妖物为国师,这么多年的接触和坐谈,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那位国师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自私,固执,同自己一样向往着长生和大道。   一直以来,姜执将国师视为自己大道上的同行者,但如今,这位同道者却先行一步。   长生耶?骤死耶?奈何?为何?   姜执微微一笑,“我来此只求解惑,请大师剃度便是。”   彷佛是感受到了他目光中探寻的意味,老僧点点头,提起剃刀,走到了姜执的面前。   刀锋甚锐,也极凉,刮在头皮上的一瞬冰得姜执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他不得不低下头去,忍耐着接下来的刮剃。   一律长发缓缓飘到了姜执的手边。   就在这时,老僧的声音在耳边如钟鸣响起:   “顿开金绳,扯断玉锁,今日方知,我即是我!”   姜执如遭雷击。   玉锁......玉锁?玉锁!扯断玉锁?!   当年庆元和尚就在离去的时候,留给他的那一句谶言,不就是“锁断之日,长生之时”吗?自己苦苦追寻了半辈子的长生和锁断之日,不就是在今天吗!   他的手掌不住地哆嗦了起来,手指死死地抓着地砖的缝隙,在头发如雪花飘下的间隙里,姜执颤着声音问道:   “大师,您方才说的话,作何解?!”   老僧手中剃刀不停,面色平静,嘴里缓缓道:   “顿金绳,断玉锁,只需解脱世俗名利,轮回与因果自然分离,无论长生,无论功名,无论权力,无论富贵,无论纠葛,无论恩怨,一切执念尽去后,方知真我何在。”   说话之间,山风吹开了虚掩的门扉,将一地的须发尽数拂去,落得了满屋的风雨簌簌声。   姜执看着面前干干净净的地面,一时间怔怔无言,许久才缓缓道了一句:   “受教了。”   ————————————   当年时常和方源一同对坐的僧庐里,已是一身缁衣的姜执独自一人静立着,望着面前的雨幕,神色一片复杂。   “原来是这样......”   他喃喃道,“原来那锁断是挣脱世俗因果的意思......原来如此,我前辈子一直困于皇帝这个身份,就算修道长生也一直借着身份的好处。”   说到这里,姜执恨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说罢,他神色重新变得茫然,“大师说锁断之日便是我得到长生的时候,可是......可是为何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是因为你还没断彻底。”在他身后,一个声音冷冷道。   还不等姜执发出声来,一把刀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感受着离皮肤只有毫厘之差的刀刃,姜执心里一紧,急声道:   “别杀我!别杀我!如今我离长生只有一步之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求你别杀我!”   听着姜执那恐惧到颤抖的声音,身后那人微微一怔,随后嗤笑一声,“做了一辈子的皇帝,临到终头却是这副德行。”   那人话语一顿,低声喝道,“你转过头来。”   此刻的姜执哪里敢违悖他的意思,心里一边怒骂着寺里的防卫,一边按着他的意思转过身去。   身后那人生得极时肥胖,浑身上下都裹在了蓑衣之下,脸上覆着头巾,只有帽檐下的两颗小眼睛滴溜溜地盯着自己。   姜执瞥了眼他蓑衣下露出的衣角,虽然显露不多,但那布料却甚是精致华美。他暗想着此人应是个上山拜佛的香客,心下便松缓了许多,脸上也恢复了几丝从容,嘴里道:   “好汉,你放我一条命,我取金银......”   说到这里,姜执的话语猛地一顿,然后像看见什么恐怖事物似的瞳孔瞬间放大,身子也顿时僵在了原地。   只见那以蓑衣和头巾包裹全身的肥大汉子一只手架着刀,一只手抓着头上的蓑衣的头巾猛地一扯,最后露出了一张肥大、臃肿、丑陋、遍布伤痕和血迹的圆脸。   正是白奕。   他看着面前的姜执,这位昔日的皇帝陛下,这位害得他全家一十七口尽数殒命的仇敌,这位驱使他镇守边关十三年的皇帝,他肥脸颤抖着,半响才挤出了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   “陛下,没想到......老臣我,最后还是来到你面前了吧......”   这位昔日的越国名将从龙雀山一路奔行风雨皆程,跋涉数百里,就是为了能早点见到自己的仇敌。如今他从玥和庆元和尚那里受的伤已经完全爆发,身上的伤势已经怎么压都压不住,能来到这里全凭着心中的一口气。   就算他今日活着离开了大慈恩寺,也走不出余州。   但白奕已经完全不在乎了,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仇人,脸上的笑容怎么压都压盖不住。   于是他索性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鲜血从他的嘴唇、眼角、鼻孔和耳道里流淌了下来,不过一会便将他的脸染得一片通红,让原本就丑陋的脸更加狰狞。   漫天的风雨滂沱而落,天地一片肃杀。   姜执忽然跪了下来,他望着面前的男人,声音沙哑,热泪盈眶。   “爱卿!我的白爱卿!是朕的不好!是朕的不对!一切都是朕的错,今日......不,一会,我就吩咐人,给你全家立碑建祠,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只求你今天看在君臣一场的份上,放朕一条命......”   “放你妈的屁。”白奕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像拎小鸡一样拎起了面前的皇帝,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知道老子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老子在边疆,在邗州给你们姜家守江山受了多大的罪吗?你知道老子,你老子我,白奕,给你打了多少场战吗?足足他妈的八十六场!老子的脑子里,都还记着数呢!”   “你瞧瞧,你看看。”白奕忽然一把放开了姜执,刺啦一下撕碎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肥肿的身躯,以及上面那横七竖八的伤痕。   “看看!这是正兴十九年,在连山江边剿匪受的箭伤。”   “瞧瞧!这是正兴二十年,吴军攻城的时候,我为了扛住军旗,受的刀伤。”   “瞅瞅!这他妈的是正兴二十三年那会,吴军冲上城头的时候,老子我受的伤,一、二、三......这么多!”   “再看看这......”   一连数了数十道伤疤,白奕重新拎起了面前的男子,看着这张曾视如父兄的脸,他的嗓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分哽咽:   “这些,都他妈的是为了你们姜家,为了你,才受的伤!”   被白奕死死地拎着,姜执的脸上不由地涨红了起来,他身子颤抖着,拍打着白奕的手,哪里还有君王的模样:   “爱卿,你说的都对,是朕的错,是朕的不是,你放朕下来,朕一定会好好补偿你......”   白奕听着这话,眼中却生出了无限的落寞。他喃喃着,声音沙哑而苍白:   “原来你没懂我在说什么,你也不在乎我受了多少伤,遭了多重的罪。”   姜执急声道,“不不不,爱卿你误会了,朕是......”   一道寒光闪过,这位昔日皇帝陛下话还未尽,头颅就这么落入了山涧。   他的眼中到死都饱含着对那所谓长生的期待。   雨声更大了,一道雷电划破苍穹,照亮了这臣弑君的一幕。   望着面前不断淌血的尸体,白奕的眼中一片恍惚。   他似乎又回到了数十年前的那个黄昏,那天那白衣的女子就这么当着自己的面,一手一个,将自己的全家全部杀害,亲人的血一直流到了自己的脚边,怎么躲都躲不掉。   “爹、娘、阿舅......我已经为你们报仇了,只剩下最后那个妖孽,我也实在无能为力了。”   白奕轻声喃喃着,脸上的泪和血水一同涌下:   “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将军,是为了谁?又为了什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如今了却君王天下事,最后可怜只有自己这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的脸顿时变得无比苍白,哪怕是鲜血也压盖不住。   白奕向着长天发出了一声悲啸:   “为何!为何要我生在这样的世上!既然带我来了人间,为何却又如此对我?老天,你为何如此对我!如何如此对我!!!”   他恨,恨自己来到这人间。   他恨,恨自己蒙奸人哄骗,反为其卖命十三年!   他恨,恨当初不能直言,让自己一家十七口人蒙受不白之灾!   他更恨这世道,恨自己堂堂一七尺男儿,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   生不知归途,死不知归处!   力尽了,心气也疲惫了,白奕就带着这满腔的愤恨和满心的不甘一头栽入了山涧之中,与那越皇姜执的头颅一起在石头上砸得粉碎,有如一朵破碎的桃花。   ————————   越历元熙元年,四月十五,逆贼白奕潜入大慈恩寺,刺杀太上皇姜执,最后与其一同死与涧下。   此事一出,举国皆惊。   当朝皇帝姜章闻信后,当晚一病不起,此后数月难临朝堂。朝中众臣接连致仕。更有奸贼倒卖国器,小人掏空国本,载着一车又一车的金银连家遁逃,越国东部的港口处一时间络绎不绝货物不断,数十条大船接连满载一同堵在港口,令人叹为观止。   一国朝堂,空空荡荡,举国之都,十室九空。   而离余州三百里余外的邗州,全军尽素,满城服丧。   同年七月,南方二十五万叛军挥师北上,与越国官军鏖战六天后,于城下斩其领军之将,大败于其,之后一鼓作气,吞成、雍、牧等六郡。   战火横飞,硝烟遍地,逃难的灾民们分别向西和东部逃出,从南到北,所见之处一路上饿殍遍道,车马难行,浮尸堵河,舟船难渡,六口之家难有完全,一氏之族接连绝户。更有一石粮便可卖女卖妻等惨事,骇人听闻,此间种种难与外人道也。   越历元熙元年,九月初九,十万吴军渡过连山江,于邗州整顿后,一日之内便拿下越国整整修了半年的临邗堡。   三日之后,吴军压境,余州城下大军兵临。   当夜余州出兵数次,但接连被剿,士气低下,无人问津。   九月十三日的凌晨,越国的当朝皇帝姜章在皇宫里燃起冲天大火,将宫殿与尚未逃走的姬妾侍从付之一炬。   大火熊熊,连月不灭。   余州城破后,最先冲入城中的并不是吴军,而是越国阻挡在城墙外的那些灾民,这群饿了不知多久的灾民们像飞入了田地的蝗虫一般,剿扫着肉眼可见的一切,但却又被接下来的吴军们威慑镇压,最后尽数收归。   越国三百年的积蓄,就这么毁于一旦。   史称,元熙之难。   ————————   9122余字,又是写到两点半的一天。   明天才是这一卷最后的一章,大约有一万五千字左右吧,我今天已经累得不行了。   越国的结局虽然有些仓促,但前面一直在铺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些许不足,已经记在心里,就作为新手的经验吧!   敬这一章死去的所有人。 第一百九十四章 阿莫   两年之后。   ......   龙雀山,晨光熹微,山雾渐分。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村庄周围开遍了粉色的杜鹃和红色的山茶,高低错落间,不知数目的蜂蝶纷纷起舞,翅膀扑朔着,扇去了一瓣又一瓣的杨花和落红。   通红的山雀扑啦啦振动双翅,掠过澄澈的天空,一个少年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望向了天际间那枚渐渐远去的小小身影。   “小树,发什么呆呢?”不远处的一个平头少年不满地挥了挥拳头,“还玩不玩了?你要是不当鬼,我和阿红可要抢了昂!”   “就是就是!”另一个小姑娘嚷嚷着。   “催什么催。”少年回过头看向了他的同伴们,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一会被我捉住,看你们还神气什么。”   “嘿,我昨天帮我阿爹插秧时候可找到块好地方,保管你找不到!”   “切,不就是田埂边上那棵大槐树的树洞吗......”   “阿红你闭嘴啊!”   少年憨笑着摇了摇头,将身子趴在了一棵树上,眼睛闭上,咳了咳嗓子,高声道,“我可开始了啊!”   “开始吧!”   “这次我数到一百,可别说我又不给你们藏的时间啊!”   “知道啦,知道啦,婆婆妈妈!”   身后的脚步声和嬉笑声噔噔噔地远去了。   似是看到了一会抓住同伴后,他们脸上那惊慌失措的表情,少年的嘴角微微抿起,急不可待地大声道:   “一!”   “二!”   “三!”   就在这时,大地微微一震。   少年的声音顿时一顿,犹豫了下,继续喊道:   “四。”   “五。”   话音方落,地面又发生了一次震颤,这一次的颤动比上次更加明显,脚掌隔着草鞋感受得极是清晰。   少年的心里生出了隐隐的不安,他扭了扭身躯,似乎想要睁开眼睛查看一下周围,但是又想起游戏的规则和伙伴们嘲笑的目光,咬了咬牙,继续道:   “六......”   “七......!”   “八!”   “九!”   “十!”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高,喊得越来越快,地面的颤动也越来越明显,从开始的轻颤变成了持续性的震动。好似有一万匹黄羊从田埂上奔走而过,又好似一万柄铁锤在轰砸着地面,那频率越来越高,每一次震动都传递到少年的心上,让他的心跳越发急促。   周围的树叶哗啦啦地响动着,远处有什么跑了过去,“咕咕咕——”是一大捧的鸟叫声涌了出来。越来越多的声音出现了,他甚至能听到远处房屋里女人的呼喊声和小孩子的哭声。   少年张了张嘴,艰难地喊道:   “十......一!”   “十二......!”   就在下一个“十”字刚刚说出口的时候,大地猛地发生了一道比之前的颤动剧烈数倍的巨震。   “轰!”   一阵石破天惊的巨响自北边遥遥而来,似是有天外陨石坠落人间,又好似一座火山爆发开来。滚滚的气浪如大潮涌去,压倒了整片林海,树叶和林木纷纷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惨呼,整座大地都为之战栗而恐惧。   一道生硬到了极致的声音从北至南,响彻天地:   “阿莫!”   那......那是什么声音?!少年听着那彷佛远古巨兽的嘶吼声,一颗心彷佛被揪紧了一般。但这个憨厚的少年却压根没想着逃跑,甚至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数下去。   在他纠结的时候,从北方而来的滚滚气浪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花草尽折,树叶横飞。   气浪传到少年身边的时候,只剩下了一阵汹涌而来的飓风,但那力度依然让这孱弱的少年一个没站住脚,摔倒在了地上。他连忙抱住了身旁的树干,才勉强没被风卷去。   在这挣扎的求生之中,他大声道,“阿七,阿红,你们还在吗?”   或许是风声太大,或许是林中的杂音太过混乱,他一连喊了数遍,也没听见任何回应。   地面又重新震动了起来。   “咚!”、“咚!”、“咚!”   好像一阵巨大的心跳,又好像一道震耳的锤鼓。那声音每一次响起,大地就震颤一下。   林中无数的飞鸟接连逃遁而去,化作一道又一道啼鸣逃向天空,地上也有不知凡几的走兽,惊惶地、失措地、杂乱地、急促地四散而去。   令人恐惧的是,那声音似乎是向着他这个放向涌来的,每响起一次,少年就摔倒一下,便是连站起都不能。他只好牢牢地抱着身旁的大树,低着头,看着树根下到处逃窜的蚂蚁,眼里尽是绝望和恐惧。   “咚!”、“咚!”、“咚!”   那声音越来越近,少年的心跳砰砰作响,有一度感觉好像自己下一刻就要窒息而亡。   “咚!”   又一道巨响,这次的震动如此之近,离少年只有短短几丈的距离,他被这巨震一下子摔了一个踉跄。   巨大的阴影逐渐蔓延开来,身后的大树接连倒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咔擦”声。闻着那四散弥漫的松脂味道,少年感觉自己快要昏厥过去。   它要来了!它要来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少年抱着脑袋,脑海里一片空白,嘴里颤抖着念起了那一串还未念完的数字:   “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就在这时,一道带着些许疲惫意味的女子声音打断了他的絮叨:   “请问,余州该往哪个方向去?”   身后的震动声停住了,连树木也停止了折断,林中的鸟雀和走兽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在这万籁俱寂之中,只有女子的声音遥遥传来。   少年嘴里的话语停住了,他僵在了原地,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最后犹豫了许久,他鼓起勇气转过头去。   天呐......   少年已是呆住了。   在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屹立起了一座高达百丈的黑色大山。   不,那不是山,因为少年发现它竟然拥有着人类才有的手足,甚至在山峰的顶上,还有一块足足有房屋那么大的头颅。   那是巨人,山巨人。   他有着纯黑的颜色,浑身上下没有一株杂草和苔藓的瑕疵,只有深邃到极致的森然巨石,唯一的点缀,却是他胸口前悬挂着的一条长长的项链,细看之下竟是四条锁链绞合而成的,行走之间隐隐有哗啦之声。巍峨与挺拔已经难以形容他的身躯,便是明暗也在他的身上分不出界限,一切形容的词汇在这巨人的面前全部沉默了下来。   巨人站起来的时候,庞大的身影一瞬间遮蔽了天空,也挡住了青天和阳光。少年只能在他的肩膀边缘上看到阳光勾勒出的轮廓,那样的纯粹,那样的狭长,宛如国王长袍边缘的装饰。   碧色的天空在这巨人的面前何其脆弱,彷佛他只要轻轻一跳,就可以将这苍穹撞成青色的碎片。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用那两颗比磨盘还要大的黑石眼睛盯着少年,那目光看上去并不恐惧,只是有些朴实和对生命的好奇。   “阿莫?”   他缓缓露出了一个疑问,虽然那声音已经抑制了许多,但传到少年的耳边时,依然不亚于五雷轰顶。   “阿莫,还是不要说话了,小心吓着他。”那个女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如春风一般。   名为“阿莫”的巨人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两颗黑色的眼睛也变得黯淡了许多,他的头颅渐渐低下,凑到了那粒凡人的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   少年揉着摔痛的脑袋,只觉得那女子的声音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亲切,在安慰这座顶天立地的巨人时,就像一位母亲。   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艰难地避开巨人那充满歉意的目光,在巨人头顶上望见了一瞥刺眼的白光。   那是一位女子的头色。   清风之间,一位黑裙的少女亭亭地立在山岭巨人的头颅之上,与那巨人脚下的少年遥遥对望着。她满头的银发在风中时而飞扬时而流转,好似飘扬的雪花,又好像闪烁的星辰。   不知经历了多少的磨难,少女的脸上已经满是疲惫,但那双苍白的目里依然隐藏着人世间最为闪耀的光芒。   少年一时间看呆了。   山上的少女歪了歪脑袋,以为他没有听见,于是又问了一声:   “请问,余州该往哪里走啊?”   少年身子一激灵,这才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问道:   “余州?余州是什么?”   那少女微微一怔,似是没料到竟然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犹豫了一会,又问道,“这里可是龙雀山?”   在得到了少年的肯定后,她这才松了口气,忽然眉心一蹙,焦急地问道,“你知道现在是哪年哪月吗?”   少年的脸上满是迷茫。   那少女忽然苦笑了一声,眼睛里光芒闪烁,喃喃道,“我真笨......他既然不知道余州,多半也不知道越国了,哪里还能说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呢?”   “额......我不知道什么年月的,只知道现在是春月,播种耕地的季节。”少年有些不敢面对少女的目光,只是低着头吞吞吐吐着,最后犹豫着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露出了个傻气十足的笑容。   春天了啊......少女一阵叹息,忽而想起自己被关起来的时候,也是春天。春天复春天,只是不知这中间隔了多少个冬夏。   少年挠了挠脑袋,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心地问道,“那个,姐姐你有看到我那两个同伴吗?一个个子略高的男孩,还有一个个子小小的女孩,他们和我一起玩鬼捉人的游戏来着,结果不知道去哪里了。”   千万别被你给踩扁了啊!少年畏畏缩缩地望了石巨人一眼。   “两个孩子?”少女想了想,认真道,“方才往这边走的时候,倒确实看见有两个人从林中里逃出,跑到那边的田野里去了。”   少年的心这才落了下去,浑身上下像泄了气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没有其他问题的话,姐姐我就要走了啊!”   那黑裙的少女笑意融融地看着他。   少年紧张地望着眼身前的巨人,从上到下迅速地扫了一遍,最后将目光移到了女孩的身上,眼中闪出了一丝羡慕,憨憨地问着:   “姐姐,你从哪找来的这么一位......巨人啊?”   “找?”少女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我自己一块一块捏出来的。”   彷佛是感受到了女孩的目光,山岭巨人有些紧张地缩了缩脑袋。   少女拍了拍巨人那黝黑巨大的脑袋,轻声道:   “走吧,既然不知道余州在哪,就索性往北方走好了。”   巨人重新直起了身子,高大的身影一瞬间笼罩了整块大地。   “祝你长命百岁。”临走的时候,少女向着那少年笑着祝福道。   “咚!”、“咚!”、“咚!”   望着巨人渐渐远去的庞大身影,少年忽然感觉身上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憨厚的脸上一片茫然。   ——————————   黑裙的女孩自然是洛阳,而她所经过的村子,自然也是位于嘲风洞不远处的那个当初受过方源禅师传道的村庄。   如果洛阳愿意停下脚步,与那个村庄里的人细细地沟通一番,或许她会惊讶地发现这个无名的村子竟然和远在南荒的双河寨有着许多的相同之处。   但是她太心急了,脑袋里只想着尽快回家,哪里还管得了那些?   洛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家了,也很久很久没有回过思安小筑,更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那个女孩,便是那个女孩做得酱菜和粥面,她也要想好久才能回味起那个味道。   当年她被关到嘲风洞之后一度绝望了许久,因为这里和当初关押她的那座山洞不一样,这里没有山外聊以安慰的风雨声,也没有阿吉给她送吃的讲故事,只有阴暗,冰冷的地面,没有光明,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她愤怒,更悔恨,为什么当初贪图那一颗洗髓丹药,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受这样的苦楚。她更后悔,当初在面对那所谓的“风神”的时候,就应该先下手为强,最起码提起一万分的小心。   她当初被关了太多太多年,如今又回到了这样的境地,所感受的并非是熟悉,而是彻头彻尾的绝望和悲哀。   事已至此,终究只是一个“奈何”二字。   绝望之后,洛阳便振作起来,因为她想到在远方的城市里,还有人在等待着她回家。   如果说当初她逃离山洞的动力是自由的话,那么如今,她仅仅只是希望能早点回到自己的小家。   有人期待自己和无人期待,终究是不一样的。   在反复的冷静之后,她开始慢慢刨析现在的局势。   不幸的是,自己重新被关在了洞里,但幸运的是,这一次没有锁链困住自己,也没有那股能不断榨取自己灵气的粘稠力量。   洛阳审清了局势后,开始一遍又一遍整理和分析自己的能力,并企图用以一个新的角度去重新认识它们,因为她如今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力量,也唯有它们了。   困境总是能给人带来的新的突破。在洛阳不断的练习中,她开始有意识地将波动感知和周围那无处不在的风融合在一起,这个过程痛苦而漫长,在洛阳一遍又一遍重复的试验里,她终于让自己的感知融入了风中。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洛阳于深渊之底望见了深渊之外。   那晚清风如水,她一眼看尽了山峦林海。   但是从洞底到洞外,中间那漫长到令人恐惧的距离能令任何一个人退缩。   洛阳沉默了整整三天后,最后生出了一个荒诞到极点的念头:   既然她在山下的深渊里无路可去,那么何不把山变成活的,让周围所有的石头一起活过来,让他们带着自己走出洞穴?   青山既然出不去,那么搬走它便是了。   洛阳用了比自己想象中要长的时间,才把自己原本只属于宏观层次的生机运用转到了微观的层次,最后又用了比自己想象中要短的时间,成功地掌握了它。   彼时的少女站在成长的尽头,回首过去,一路崎岖早已繁花盛开。   那天,当她看到自己手中冰冷顽固的石头忽然有了生命的时候,许久未曾有过的希望如离散又归的飞鸟般回到了她的心房。   欣喜过后,她开始了一场浩大到令人惊惧的工程。   那就是搬山。   一块石头,十块石头,百块石头,千万块石头。   洛阳让嘲风洞的整块地底都活了过来,最后将它们拼凑在了一起,化作了一座顶天立地的巨人。   她给这巨人取名为:“天明”。   我们终将看见光明,就在翻过群山之后,就在苍天的彼端,就在黑暗的尽头。   ————————————   一场久违的春雨飘飘扬扬地撒了下来。   “阿莫——”   巨人感受着脸上陌生的潮湿感,磨盘大小的黑石眼睛里有些慌张。   “不用害怕,只是寻常的雨而已。”洛阳拍了拍它粗糙厚实的石质皮肤,缓声安慰道。   “阿莫......”   它的声音如雷霆般震耳欲聋,即使是细微之音,百里之外的城镇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但如此巍峨的巨人却像个孩子一样在洛阳的手掌下瑟缩着。   洛阳无奈道,“我给你取的名字可是‘天明’啊,怎么你却只会‘阿莫’,‘阿莫’地叫,怎么对得起这么好听的名字啊......”   “阿莫......”巨人的声音里有些委屈。   就在这时,他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脑袋,黝黑深邃的目光穿过天上的万千滴雨水,望向了天空。   洛阳也随之抬起头来,眼睛渐渐眯起。   天际之上,在那乌云之间渐渐生出了一团巨大的漩涡,时而龙形时而船状的云山在天空中宛如倒悬的大海般翻滚沸腾,最后云海一阵撕扯,伸出了一只巨大的青气大手。   那只巨手足有山峰大小,即使与巨人相比,身形也只是相差无几。如今的巨手早已不仅是那风神无定和方源的能力化身,更是这片天地的意志存在,当初正是它卷走了洛阳,将她丢入了嘲风洞中。   巨手方一出现,便携带着滚滚的云雾,像长了眼睛一般直直地像洛阳的方向覆去。   两年不见,它早已变得更加庞大,更有威严,显然那位风神在这两年内吸足了这片天地的好处。只可惜洛阳并不知道这就是把她丢进洞里罪魁祸首,还当是自己和阿莫的动静太大,惹得龙雀山的什么山神显了灵。   那声势何其浩大,阴影覆盖大地逐渐蔓延,周围的鸟雀虫兽无不争先恐后地逃窜,生怕遭受无妄之灾。   从远处遥遥望去,这幅壮景好似山峦坠落大地,令人心生绝望。   “阿莫——”感受着那宛如泰山压顶一般的气浪,巨人在洛阳的示意下将身形一沉,右手握成海浪一般雄厚的拳头,弯起一个拳势,随后直直地向那巨手砸去。   “轰!”   难以想象的巨响在这天地之间爆开,天上的青气巨手与地上的巨人砸击在了一起,巨大的音爆产生的气浪一瞬间席卷了方圆十里内的一切。   巨手带着属于风神的力量覆盖而下,巨人的身上裂开了一道又一道可怖的缝隙,发出了令人惊惧的“咔擦”声。他的两只巨足牢牢地踏在大地上,陷出的深坑足以埋没一座宫殿,但巨人依然死死地撑着,彷佛身上背负的不是巨手,而是天穹。   洛阳听着巨人身上的裂痕声,心中有如刀绞。   借你们的力量给我吧,抱歉了。她心里暗念一声,向着巨人脚下的大地伸出了手掌。   无尽的生机从脚下汹涌而来,顺着洛阳的身体如一道大河涌入了巨人的体内。   “阿莫——”巨人一声嘶吼,左手也随之撑了上去。   一阵彷佛可以开天辟地的力量如巨锤般砸在了巨手之上,震得整片天空的云都沸腾了起来。   “嘭!”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青气手掌就这么在面前轰然倒塌,最后爆成了一片青风,就这么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巨人依然保持着原来撑起的姿势,过了好久他才重新站直了身子,先是疑惑地看了看周围,最后望向了天空。   “阿莫——”   他向着苍穹大声宣告着胜利,声音高亢而喜悦。   洛阳瘫坐在阿莫的头顶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   龙雀山在余州的南面,所以只需要往北走即可,但是这个北只是一个泛泛的方向,而并非一个确切的位置。   所以一路上,洛阳好几次让巨人停下脚步去询问路上遇见的行人,只是那些路人们每当看见一座大山从自己的身边经过的时候,好几个吓得昏厥过去,难有人能完完整整地说清楚一句话。   龙雀山极大,大到可以埋藏一座禁天绝地的地步,但是如此浩瀚的疆域在巨人那庞大的身躯面前,依然只是几步的距离罢了。   逢山翻山,逢江过江。   从清晨到日落,巨人在山岭和林海中行走,如行走的大山。   而洛阳就始终坐在他的头顶上,脸也始终朝着北方,她的话语越来越少,眼里的光芒却越来越浓。   “阿莫!”   终于在第二天的清晨,巨人带着洛阳走到了龙雀山的边缘。   现在,他们的面前已经没有任何一座高山,也没有任何一条河流了。原本郁郁葱葱一望无垠的林海也到了尽头,地上的植被只剩下了原野上低矮的松树和丛生的杂草。   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他们的脚步了。   “阿莫——”巨人欣喜地喊了一声,虽然他的脸上只有两颗黑黝黝的眼石,但依然能看出他心中的喜悦。   感受着巨人的欢喜情绪,洛阳嘴角也弯了起来。她一边轻抚着巨人的额头,目光随之放在了极远处的村庄上。   那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数量不多,只有四五十粒,大多是充满着生机的人类,其中大半数是晦暗的颜色,约莫是留守村庄的老人和孩童。   “阿莫......”洛阳轻声道,“放我下来。”   阿莫有些疑惑,但自然不敢违背洛阳的命令,于是他用自己那比云山还要庞大的手掌接下了洛阳,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面上。   洛阳感受着脚下松软的泥土,嗅着空气里花草的清新味道,有些不适应地踩了两脚,最后抬起头来,将目光放在了阿莫的脸上。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巨人主动蹲下身子,将自己的脑袋凑到了洛阳的面前。与他那庞大到无匹的身躯相比,面前的洛阳小得就像微尘一样,但巨人的一举一动都轻缓到了极点,彷佛真正渺小的那个是他。   洛阳静静端详着面前这熟悉的脸庞,看着他那两颗硕大黝黑的眼睛,脑海里不断地回忆着自己在嘲风洞的那些日月,还有拼凑巨人身躯时的那些汗水和心血。   她的嘴唇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缓缓说道:   “阿莫,就送到这里吧......从此以后......你......自由了。”   巨人愣在了原地,两颗黑石眼睛甚至像星辰一般闪烁了一瞬。   洛阳指了指远处的那些方块一样的村庄,轻声道,“那是人类的世界,但......不是你的。我虽然算得上强大,但总得顾及到这些凡人的感受,不能带着你一起走。”   “阿莫......”   洛阳摇了摇头,嘴角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但是你太大了,而这些凡人......太过渺小了!”   她颤抖着伸出了一只手,指向了巨人身后的龙雀山:   “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归宿。”   巨人静静地盯着面前的女孩,那目光好像银河一样深邃。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了一只岩石巨手,指了指天空。   “阿莫!”   “没事的,那巨手也不过也是灵气化物罢了,若他再敢来,保管它有去无回!”   洛阳像是鼓励似地露出了个微笑。   巨人又指了指前方,回头望了眼来时的路,最后望向了女孩。   洛阳看懂了他的话,说道,“不用担心,之后的路我会雇一辆马车,这东西会带着我回到余州,所以......你真的不用担心。”   听到这话,巨人懊悔地锤了捶自己的脑袋,似是在思考还有什么能让洛阳留住自己,又好像是在自责,似乎洛阳抛弃他是自己的错。   他的力度过于巨大,甚至有几块巨石从头颅上滚落下来,砸到地面的时候都化作了四散的沙石和尘土。   “不要这样!”洛阳连忙劝阻道,“我哪有嫌弃你的意思!”   巨人的动作停止住,重新望向了女孩,那双硕大的眼睛里满是悲伤。   洛阳的嘴唇抿了抿,神色哀伤,“你是我用黑石和泥土造出的生命,也就是我的孩子,哪里会有母亲嫌弃自己孩子的呢?”   “阿莫?”   巨人的脸上满是疑惑,似乎是在思考“母亲”和“孩子”这两个词语的含义。   洛阳轻声道,“但是我真的无法带你去人类的世界,他们和我不同,人类脆弱、自私、贪婪却又倔强,他们没有我那强大的力量作为后盾,看到你只会害怕。就算他们表现得再正常,他们依然会害怕你,这害怕最后会变成恶心的东西,要么是利益,要么是毁灭。”   巨人的脸上满是茫然。   洛阳摇了摇头,轻笑道,“人类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也是最脆弱的东西,更是最可怕的东西,哪怕你表示得多么友善,对他们有多好,他们总会想方设法地去防范你,去伤害你,所以......阿莫啊,以后可万万不要轻易相信人类!”   “但是也不要伤害他们,因为他们太过脆弱,哪怕你只是看向他们一眼,他们都吓得半死,所以啊,离他们远远得就好!”   洛阳伸出了一只手,巨人连忙伏下身子将脑袋凑了上去。   摸着巨人那粗糙的皮肤,洛阳与面前这双黝黑的眼睛对视着,心中生出了隐隐的不忍,笑容也颤抖了起来:   “我走了之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给你的生机,你哪怕用上一百年都用不完,所以随意使用。如果哪天实在憋得不行了,就往南去,在这片大山的南边是一座名叫‘天堑’的大海。大海就是大水的意思,许许多多的水,相信你是可以走过去的,在大海的那端是一座叫南荒的大陆,那里灵气丰沛,人烟稀少,你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阿莫——”   巨人退后一步,向着面前的女孩轰然跪下,然后在大地的颤抖中轻轻地磕了一个头。   洛阳将脸别了过去,声音轻颤,“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我们以后会再见面的,阿莫。”   ——————————   8500多字。   第一卷终章还有一半还是没写完,作为下一章吧,我真的是一点都写不动了......今天太累了,心情也不是很好,算了,就是心态炸了。   这本书目前是暴死的状态,整整一天,就增加了两个收藏,最后又掉了三个。   从十月一号到现在,整整十六天,才涨了不到八十个收藏。   什么都掉,新增也没有,除了几位大佬打赏的饼干和道具,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写了整整一天,目前的精神状态已经出于奔溃的边缘,明天还有考试,距离财务管理的作业截止还有一个小时。   我还能说什么呢?   真的很累了,我还是个上学的学生,每天压榨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娱乐时间来码字,实习也拒了,如今这般成绩......   虽然一再安慰自己,我写书是给自己写,是积攒经验,但是今天整整一天,这样的成绩......真的无语凝咽了。   最让人难过的是,还有人看这本书,一直说什么xp啊,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爱开车不假,我写番外和那些涩清的东西也不假,我既然主动当了这个表子也不会给自己立牌坊,就是......看书看到现在的读者应该能从我的文字里感受出来,我的文字其实很干净的,没那么多的黄色废料,所以很难过。   罢了,我是傻逼。 第一百九十五章 无邪   山外的一条小道上,一辆板车正悠悠行驶着。   春天的荒原无时无刻不在吹着风,偶尔有几率夹杂着白色的杨花或柳絮飘过,最后也是悠悠转转撒了一地。这风并不凛冽,只是吹在脸上的时候略有些瑟瑟的寒意,没有什么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惬意,只有山和草地那潮湿而自然的气息。   洛阳依然穿着她的那身单薄的黑色及膝长裙,一头的银发像一团海草般在风中时而飘起时而落下。她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躺在马车后的板栏中,仰躺着,枕着自己的手臂,半阖着眼睛望着天空,感受着脸上阳光所带来的丝丝温暖。   马车的速度并不是很快,甚至可以用悠悠哉哉来形容,事实上那马只是匹瘦得露骨的老马,赶车的人也是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便是可供洛阳坐行的地方,也只是老马身后拉着的一个没有棚子的木板车。若不是那木板周围的两道低矮的栅栏和下面的那两个歪歪扭扭的轮子,它简直可以当门板使用。   但这是洛阳在离开巨人阿莫后,所能找到最好的代步工具了。   那会她徒步到了离龙雀山最近的府城,刚刚出现在车马行门口的时候,一头的银发把人们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恶鬼。听见人们的惊呼声时,洛阳这才知晓自己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除了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后,却也无可奈何。   最后还是一个老叟接的单子,为了这趟从龙雀山到余州的马车,洛阳几乎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但依然还差一半。她不得不信誓旦旦地和老车夫保证,等到了余州后,会如约给他剩下的一半。   到了这个地步,洛阳就无比怀念蘑菇的存在,以前一没钱的时候,蘑菇总是可以吐出各种如镯子和银器之类的器具来抵押钱资,如果不是上面沾满了它的口水,简直比钱包还管用。   只可惜这家伙如今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当初在龙雀山一战时,洛阳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呼唤了蘑菇的名字,原本只是想要让它带自己走,最后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被关进了嘲风洞,醒来后蘑菇也不知去向了。   但是她心中隐隐有所感应,蘑菇最后是帮了她的,至于它为何失踪了,洛阳也无从可知,只是预感到它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只是一时半会回不到自己的身边罢了。   那样一个能穿梭空间的灵种,却偏偏回不来,所处的困境可想而知,只可惜自己这个主人终究是无用的,就算想帮也帮不上什么忙。   洛阳每每想到这里,就把手臂挡在了眼眶上。   既然那叫庆元的和尚在场,等回余州找到小柔她们后,一同去那所谓的摩柯院问问他好了。   顺便,再问问他,那位风神的下落。   ————————————   天气很好,天空依然是青碧的颜色,寥寥地挂着几片云,在风中缓缓游者。远处偶尔会经过几处村庄,房子皆是大大小小的豆腐块,簇拥在原上的孤树周围像一群嗷嗷待哺的羔羊。   洛阳很喜欢这样日子里的阳光,温暖、和煦,如果心中没有那么多记挂,或许她会找一块光滑的岩石上就这么睡上一天。   “今个老天爷赏面儿,如果运气好的话,咱们能在傍晚时候到余州城。”   老车夫的话遥遥地传到耳边,洛阳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揉了揉朦胧的睡眼,随意地问了句:   “说起来余州现在是个什么样个情况?我有些日子没回去了,要算下来的话,现在是元熙二年还是三年来着?”   “哪有什么元熙年?”老车夫扬起马鞭,“啪”地一声打在了马车的车辕上,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那都已经是老黄历了,现在官府让要改叫吴历,年号好像叫成元还是什么来着?咱也没留意。”   听着这话,洛阳微微一怔,眼睛顿时睁大,“吴历?”   “是啊,吴国的年历。”   “这好好的......为什么要用他吴国的年历?咱越国的呢?”   “哪还有什么越国?早被吴国灭了,连脊梁骨都打断喽......”   老车夫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洛阳的脸瞬间僵硬了下来,嘴里喃喃着:   “灭了......?”   恍惚间想到了什么,她的脸渐渐变得惨白,慌忙问道:   “那......那城里的人呢!余州里的百姓呢?他们还好好的吗?吴军有没有......屠城啊......”   她忽然间记起了前辈子在书上看到的那些历史,什么扬州十日,什么嘉定三屠,想着还在余州的小柔,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万幸的是,老车夫只是随意地说了句:   “那倒没有,听说吴人来的时候很客气,只对那些官家老爷们下了手,我们这些老百姓该咋样还是咋样,也算得上是秋毫无犯吧。嘿,看看人家!这才叫大国风范,就是比咱越国的那些狗官们强。”   后面的话洛阳没有留意,等听到那个“秋毫无犯”时她就长舒了一口气。   没屠城就好,没屠城就好......   自己家所在的思安小筑在平安坊,又是在平安坊最里面,也应该算得上偏僻吧......那些吴军应该也不会无聊到挨家挨户去搜吧......而且小柔和杨梅她们那么机灵,应该不会在那个时候出门的吧......   一定不会吧......   忽然间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当初在邗州时候就交恶的烟雨楼,再想起自己家周围的那些探子们,她揉了揉眉心,若有所思。   当初自己能坦然出门最大的依仗就是在于自己的存在完全可以震慑到任何一处势力,他们就算想要动手,也担负不起那个代价。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小柔她们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毕竟当初自己出门的时候是带着小蘑菇一起瞬移到了龙雀山的,那些在家门口一直觊觎自己的势力也不知道自己会出门多久,什么时候回来。所以他们只能蛰伏着,没有自己身死的消息绝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一来,他们非但不会杀害小柔她们,反而会担心自己回来时候迁怒他们,去尽量保护小柔她们的周全。   想到这里,洛阳才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自己只是出了一趟门,怎么越国就没了呢......小柔没事还好,若是有事了......   洛阳不敢多想,索性去问那老车夫越国亡国的具体情况。   “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先是南方混乱,然后吴军就趁机过了江,一路打到了余州城下,咱们那位皇帝陛下算是个有骨气的,也没投降,直接同宫殿一起**了,听从余州回来的老九说,烧了整整一个月还没熄灭哎!”   **......没想到姜章最后是这样的下场,洛阳又是一阵唏嘘。   依稀间他还是当初那个傻里傻气的太子章,还央求着自己保他一路,这样怯懦的家伙,也会选择**这种壮烈的死法吗?   嘿!这狗东西,还欠我去邗州的报酬没还呢!   说到这里,车夫别住缰绳,回过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姑娘,你这是多久没回来了?”   洛阳张了张嘴,最后艰难地说了句:   “我是元熙元年的春天离开家的......”   老车夫抬头想了想,最后怜悯地望了过去,“已经过去两年了啊......看姑娘你这模样,也是贵人府上的大小姐吧,怕不是......”   他像是唏嘘了一声,摇了摇头,重新望向了前方的道路:   “这会儿说起来似乎没啥子了,可是两年前的时候,难哦!那个时候,到处都在打仗,先是咱这南面各地的互相打,之后是他们北方佬狗咬狗,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最后让人家吴军包了团子,一锅全端了。”   洛阳想起从龙雀山到余州这一路上望见的许多烧毁废弃的村庄,以及道路两旁成群结伴的野狗,心中愈发森然。   “他们谁和谁打,咱都不在乎,这天下是越国的,还是吴国的,咱也不在乎,更在乎不了。只是那些将军们,他们手下一没兵了,就到处抓人。今天姓王的来,把十五岁以上的全抓光了,明天又是姓刘的来,再把十二岁以上的抓一遍,男的抓完抓女的,壮年没了抓小孩,最后啥也没了就抢东西,没东西可抢了就砸,就烧,然后看着火乐,乐他娘个王八蛋的!”   说到这里,老人的话语便顿住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嘴里不断地喃喃着什么,听不清晰,大约是骂人的俚语。   洛阳静静地听着,忽然明悟了一件事情。   她在这越国住了这么多年,但始终都觉得这里缺了些什么,可至于缺了啥,她却一直没有找到。   如今听了老车夫的话后,她这才想了起来,原来是归属感。   无论是在余州里时而遇见的那位卖羊肉汤的牛大叔,还是作为贵族的姜章等人,越人对这个国家真的没有太多的感情,只是在位谋事,充当他们所担任的角色而已。   庶民也好,王子也罢,这个国家的人给她最大的感触就是只会过自己的生活。国对于他们来说,仅仅只是一个居住的大聚集地,这个地面是生还是死,城墙上悬挂什么旗帜,对于他们来说都没有太大的重要性。   只要能填饱肚子,只要能不打仗,无论是越还是吴,都是无所谓的。   一个没有英雄的国度,对英雄的存在都不看重、都无所谓的国人,这个国家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可是如今这个国都灭了,人依然是这样想的,那么错的究竟是国家,还是人呢?   想到这里,洛阳的心里隐隐生出了一股厌恶,对这片土地的厌恶,甚至对这个世界的厌恶。   脏的地方呆久了,人也会变臭的,可你能怨这个人本身吗?   她忍不住问道,“难道就没有人奋起反抗吗?国家要亡了,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吗?哪怕有几个学生去游行示威也好,毕竟,灭得可是他们的国家啊!”   “哪里会有人做这种无聊的事情?”那车夫笑了起来,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眉毛渐渐扬起,“说起来,似乎还真有个人这么做了。”   “哦?”   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那车夫的侧脸上也露出了欣然的笑容:   “就在余州被攻破后没多久,吴国里也发生了动乱。听说有人在吴国的国都金陵里大肆捣乱。每逢夜晚,他总会找那些落单的吴国官员们将他们生生杀掉,偏偏那手法极是残忍。金陵城里人人自危,有传言说是闹了鬼,甚至有法师从百里之外赶来做法事,闹得鸡飞狗跳的。”   “你知道最牛的是什么吗?嘿!那人杀人也罢了,每次杀完,都会拿那个人的血在地上写‘还我山河’四个字,啧啧啧,偏偏那字写得不怎么样,跟鬼爬过似的!”   洛阳愈发沉默。   老车夫看着前面的道路,自然没有看到身后女子的笑容,还在眉飞色舞着:   “姑娘,你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就在两个月后,那厮在杀人的时候落了陷阱,被吴国的捕蝉郎们抓着了,十来个人,硬生生被他杀了出去!也不知道逃哪去了,直到最后人们这才知道那几个月里杀人的不是鬼,而是个人,不仅是个人,还是个胖子!”   老车夫说完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在腰间摸索了起来,似乎是想找酒喝,最后却摸了空,只好兴味索然地咂了砸嘴。   胖子、刺客、吴国,听着这些词汇,洛阳忽然间想起了个被遗忘了许久的人。   那位郑家的公子,郑通。   当初他在邗州叛乱后便失踪了,等有了消息的时候,那人已经逃到了吴国,还说是要找自己报仇,以父之名。   洛阳忽然间又想起了更多,比如那年盛夏的那场问佛和问宫,又比如之后那场酣畅淋漓的拦路截杀。   这些也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岁月如白驹过隙一瞬而过,转眼之间,她从山洞里来到这人间已经整整五年了。   依稀间,她好像还是当初那个从山洞里出来,懵懵懂懂一无所知的少女,但有些事情早已在无声无息之间改变了。   “算起来,小柔今年当是成年了。”   她喃喃着,愈发怀念自己的那个小窝。   在这回忆的恍惚之中,车马渐渐停住了。   洛阳抬起头来,听见那老车夫的声音,“姑娘,余州城到了。”   ——————————   余州的城墙依然是当初的模样,经过了一场灭国却也没发生太大的变化,依然是原来那不高也不矮的气候。   看多了龙雀山的巍峨山峦,洛阳只觉得这城墙像小孩子搭建起来的积木一样脆弱不堪。   只是在靠近城门的时候,洛阳的脑海一下子有些恍惚,忽然间想起当初自己第一次来到余州城的时候,走的也正是这座东城门。   那会正是郑通带着她来到的这越国,彼时的郑通和她还没有过杀父之仇,还是个故作深沉的胖子,经过城门的时候还在唏嘘自家的城墙没有别人家的好看。   一晃五年了。   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来思,杨柳依依。   排队进城的人极少,寥寥的只有几个外来的商客而已,守城的兵卒也乐得清闲。洛阳甚至还听到有人在嘀咕还是这边清静,这般时候西城门那边都不知道拥挤成什么样了。   一番简单的盘查后,马车就这样顺利地通过了东城门。   洛阳收敛了情绪,从板车上坐起身来,开始去打量周围的街道和房屋。   余州的地面照旧是大块长方的青石砖块,并不崭新,往两旁敞去一直到那街市的门槛处停住。各家的门店开门的不算很多,也不算少,但终归是有些生气的,皆是在门前挂着长长的幡,上面书写着或“柔贞玉嘉坊”或“青玉楼”的美好名字。   街市到了远处便是一栋又一栋连着的阁楼了,洛阳记得它们,那年带着小柔以男子的打扮逛了个遍,也被推出了个遍。它们也拥有着各种风月和旖旎的名字,是酒楼是青楼,也没什么两样,只要能开门就行。   街上的行人也并没有许多,纵有几个也多是青衫短袍的汉子,少见女子。他们大多腰佩剑鞘,有读书人,有士官,更多的是左右互拥的商人,但无论是谁,皆是形色匆匆,一副好像赶集的模样。   似乎一切都还是洛阳走时候的模样,和她想象的亡国完全不同,没有横尸街头,也没有行尸走肉,只有平静,令人麻木的平静。   但这样的景象却比洛阳走的时候要不知好了不知多少倍。   一阵清风拂过,她忽然间发觉了什么,转过了脑袋。   在她身后,马车渐渐远去的铁一般的城墙上,不知什么起列满了崭新的旗子,它们在风中昂扬地抖擞着,飞扬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上面写着大大的“吴”字。   原来真的亡国了,洛阳这样想着。   ————————————   “一直往前走,过了百喻街,再往左拐,对,直走就行。”   洛阳一边指挥着老车夫,一边打量着周围的街道。   一切都和她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街道依然是半旧不旧的,人依然是寥寥落落的,若不是在城墙上见到的那个巨大的“吴”字,洛阳险些以为这里还是从前的时候。   路过百喻街的时候,洛阳还有意绕到了当初牛大叔经常摆摊的地方,那里如今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倒是边上开了家新的面馆,洛阳走进去的时候,看那老板也只是陌生的模样。   望着这原本熟悉却陌生的一切,洛阳的心里渐渐生出了一股不安。   一路回忆,一路感叹,洛阳终于回到了平安坊的面前。   她站在坊门外,望着门上的那“喜乐坊”三个字,有些不知所措。   推开坊门,里面安静得有些过分,阳光在灰尘弥漫的空气里瑟缩着,坊道上落满了柳絮,与那灰尘混在一起,看上去竟有些破败。   洛阳踏着一地的尘埃走了进去,望着周围两旁早已斑驳的墙面,心中愈发不安。等到了坊中央,当她看见原本的那棵大柳树还蓬勃着,树下的水井还保存着,边上甚至还残留着些许湿润时,一颗心又安定了许多。   一直往里走,洛阳终于来到了思安小筑的面前。   一晃两年,爬上几万里的深渊,千里奔波,翻过高山,渡过大江,最后一路往北,迷途许久的少女终于回到了她的家。   她望着这熟悉的院墙,忽然有些慌张。   或许是近乡情怯,也或许是看见那大门上一团又一团斑驳的锈渍,又或许是没有听到里面传来熟悉的笑声,又或许是看见久无人打扫的门槛......   洛阳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望着那门,许久都没有抬手打开。   放宽心,别多想,铁锈和门前的落叶或许是因为小柔和杨梅发懒,小姑娘们偷懒没打扫,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没听到她们的说笑声......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她们......她们或许是出门了,买菜去了,上庙去了,出门旅游去了......   洛阳终究是无法欺骗自己,眼睛里甚至隐隐有些发酸。   她咬了咬牙,从怀里哆嗦了好久,才掏出了钥匙,然后握住那锈迹斑斑的门锁,锁孔对了许久,才艰难地打开了它。   “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那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终于敞开了。   阳光照在了满院的落叶上,发出了一股陈旧的气息,它们不知道堆积了多久,甚至发出了腐败的味道。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物什上都落满了灰尘,无论是扫帚还是铲子,都已经随着那树叶一起朽去了。   而在院子的中央,那两棵李树竟然还活着,它们已经长成了健硕的模样,棕褐色的树干即使在没有人照料的时候也粗壮喜人。而在那枝桠上已经缀满了松针大小的嫩芽,嫩芽之中,更是装饰般地镶嵌着几颗羊脂玉般的花苞。   但这一切,洛阳都无暇顾及了。   她呆呆地看着院子里那些灰败的事物,视眼中的一切都渐渐模糊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家里的人呢?她们都哪去了......难道她们真的被战争席卷进去,难道她们已经......   洛阳甚至都不敢踏过那道门槛往家里走一步,因为她生怕看见地上躺着一具已经化成腐骨的尸骸,这让她越发恐惧,身子也渐渐变得一片冰凉,脑袋里也渐渐变得一片空白。   她从遥远的龙雀山一路来到这里,整整数天,除了后面在车上,她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一路奔徙,一路祈祷,但终究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我在深渊中挣扎那么久,是为了什么?我千里迢迢走了这么远,是为了什么?我活着......我如今还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洛阳脸上猛地一白,眼前也隐隐发昏,随着一阵天晕地转,“咚”地一声,她就这么瘫倒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一个声音小心地响起,“那个......姑娘啊,你的那个车钱,还没给呢。”   洛阳回过头来,定定地望向了那说话的方向。   是那位带自己回到余州的老车夫,这满脸猥琐的老东西一边用余光瞥着门里破败的一切,一边用一种像打量货物的目光看着自己。似乎生怕自己没钱给他逃跑出去,他还用自己的身子堵住了出坊的道路。   洛阳望了他许久,才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车钱是吧......”   就在她的话刚说了一半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大门敞开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妇人声音在身后响起:   “可是......洛姑娘回来了?”   洛阳猛地转过头去,然后怔在了原地。   一个脸上带着些许皱纹的妇人正站在门边,定定地看着自己,她的样貌并不大,只有三十来岁,却带上了一股岁月的沧桑。   那是她的邻居,洛阳记得她。那个时候她经常肩膀上挂着一个吃奶的娃娃,一边拎着水桶到坊中央的井口边打水,遇见她的时候,她总是在咒骂自己那不成器的丈夫。   洛阳的眼睛忽然有些泛酸,“陈姨?”   这位已经不再年轻的妇人呆呆地看着她,“没想到你还活着,竟然真的回来了......”   洛阳忽然从地上爬了起来,颤抖着,一把抱住了面前的妇人。   大滴大滴的泪水就这么落在了地上,嚎啕的哭声响彻坊中。洛阳将脑袋死死地埋在了这妇人的怀里,而陈姨的眼睛也红了起来,拥抱住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像母亲一样拍抚着她的脊背。   数年的疲劳和一路的辛酸涌上心头,洛阳再也忍受不住,就这么抱着面前的妇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多年未归,家人已经不在,只有旧邻在侧,此等悲事,怎能让人不落泪!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这场温情:   “我说,既然你是她的邻居,那么能不能你替她车钱给付了?”   陈姨转过头去,厌恶地望向了说话的那个老头,然后拍了拍怀里女孩的背,轻轻松开了她的手臂,轻声安慰几句,转身走回屋去。   再出来的时候,她手里已经抱了一个木匣子,冷冷地问道:   “多少钱。”   车夫伸出了一个手掌,“十两!”   这么多!陈姨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依然从匣子里掏了十枚银角子,数了数,痛痛快快地递给了那车夫。   车夫垫了垫手中的份量,又不放心地数了一遍,这才满意地离去了。   直到这时,洛阳的声音才不自然地响起:   “真是......麻烦陈姨了,这些钱我回头会给你补上的。”   “不用。”陈姨揉了揉她的头发,愕然地瞧了眼那银白的颜色,笑道,“你家那小侍女离开的时候,留了好些金银在我这,不用你还。”   小侍女......离开?   等等,是离开?!   洛阳猛地怔住,心中忽然生出了巨大的欢喜,似乎有什么破碎的东西忽然间合拢住,便连原本苍白的眼中也生出了许多的光。   她小心地、压抑地、紧张地问道,“您是说......我家小侍女出门了?没死?”   陈姨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这孩子,瞎想什么?好好的人怎么会死?她们每隔几个月还往我这寄信过来呢!”   她没死。   小柔没死。   像是得到了什么赦令般,洛阳心中紧提的一口气一瞬间松懈了下去。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开始变得空白,一切都恍惚而失真,在这混沌之中,洛阳的脑袋渐渐沉了下去,心里只剩下了这三个字:她没死。   她的嘴角不由颤抖了起来,消瘦苍白的脸颊不住地抽搐着,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但最后蹦出来的却是一道压制至极的哭声。   “呜呜呜呜呜呜——”   她跪在了地上,抱着自己的脸,就那么痛快地哭着,那声音沙哑而用力,彷佛要把这么多年所有的眼泪都要流干一样。   说不得是喜极而泣,还是什么,洛阳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于是她就在地上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满脸泪痕。   像一个找到家的小孩。   陈姨怜悯地看着跪在地上哭号的女孩,她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悲伤,又是那样的喜悦,彷佛背负了整个世界的孤独。   就在这时,洛阳的哭声缓缓停住,她抬起头来,露出了红肿的眼睛:   “等等,陈姨,你是说......小柔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你寄信是吗?”   “是啊......只是地点总是不固定的。”   洛阳定了定神,挣扎着站起身来,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渍,“还请您务必把她离开所有的消息告诉我,我想要全部的。”   陈姨望着她那坚决而认真的目光,点了点头。   ——————————   小柔的离开是自九月越国灭亡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夏天的事情。   据陈姨说,就在越国灭亡后的几个月里,她经常能在自家的院子里听见外面传来刀剑嘶鸣的声音。甚至有一天的早晨,她还在自家的院子里发现了一具还残留血迹的尸体。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陈姨也不是很清楚,平安坊里也成了是非之地,她一度想要搬出去,但是奈何当时的余州还在百废待兴的状态,乱得厉害,一时间连个新的住处都找不到,只好就那样凑合了下去。   在一个夏天的清晨,陈姨家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等她随着自家丈夫出门看去,发现正是洛阳家的那位小侍女,在她的身后还站着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比那小侍女略小一点的的女孩,是叫杨梅的丫头,经常见的。而另一个却是一位陌生的高大男人。   陈姨在形容那个男人的时候,说他穿着一身青衫,背上背了一柄剑,眼中冰冷得很,看谁都好像没有情感的模样。   洛阳一瞬间想到了那个人的身份,瞳孔也无声睁大。   这不是她的那位还未真正认师的师傅杨青吗......他不是出去寻欧阳子铸剑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柔先是向陈姨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这些日子家里来了些不速之客,把她这位近邻打扰得紧了,如今要离去了,特来赔罪和辞行。   洛阳听到这里的时候,连忙询问她们离开家的真相,然后陈姨又转身进了屋子,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摞厚厚的信封。   洛阳接过那信,眼中满是不解。   陈姨笑意温和,“你想知道的消息都在这信里面,放心好了,你陈姨我拿了钱,就得办事,一封都没动过。你家小侍女走的时候,可是给了我整整一箱子的金子,说是只需要我答应几个条件,便可收下这金银。”   “什么条件?”洛阳愣愣道。   “第一呢,就是请我别离开这平安坊,还是在这住下来,为的就是等你。你家那小姑娘说,她们离开了之后,说不定哪天你回来了,发现她们不在,到时候一个人都不知道该往哪去。所以啊,就让我这婆子侯在这,一直等着你。”   “第二呢,就是接收信件,你家那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往我这寄信,说是等你回来时候把那些信全给你。如果你没回来,我就不需要回信,若是回信了,就代表你回来了。嘿,如今你回来了,我也得给你家那位报信了。”   这两年里,陈姨一共收了十余封信,却一封都没有寄出去。为了信守承诺,她自收到那箱金银后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便是夜里醒来了也要打开门望上对面一眼,就是怕自己一出门,那洛姑娘回来了找不到方向。   在这期间,他那丈夫劝过好几次,说那洛姑娘何等人物,听到越国灭了,说不定早就去别的地方避难了,哪里还会再回到这是非之地呢?   但陈姨却是狠狠地痛骂了他一顿,最后以分家为理由,这才打消了丈夫的念头。   这一等,就是两年。   坊里的老人在这两年里死去了许多,之后又搬来了几户新的,后来又陆续搬走了,来来去去,聚聚散散,陈姨却始终都留在这里。   可她并没有说这些,妇人的话语不咸不淡,只是在叙说的时候习惯性地穿插几句东边的张家嫁了女儿,西边的刘家死了爹娘。偶尔还要骂几句自己的丈夫,一如当年那个顶风骂十里的剽悍女人。   屋里渐渐响起了孩子的哭闹声,在院子里来回地响着,扰乱了院中长久的平静,妇人的述说这才停住,歉意地望了洛阳一眼。   洛阳向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   大门渐渐合上了。   一切都变得安静了下来,没有了妇人絮絮叨叨的声音,也没有了小孩烦人的哭闹。阳光就这样被锁在了院子里,从斑驳半旧的院墙一直到院中的那两棵高大的李树,最后在稀疏的枝叶间投下了了大片零碎的阴影,看上去就像一只停在了花瓣上的蝴蝶。   洛阳踩着满地的落叶和碎影走到了小楼的台阶上,瞧了眼一旁那张已经龟裂散架的藤椅,最后拍了拍楼前台阶上的灰尘,就这么坐在了屋檐下面。   日头偏西,最后一点一点地落下,那汪红色缓慢地渗入到地平线上,像一片红色的海渐渐地与天际重合。洛阳苍白的瞳孔里影映着这片红色的天与地,最后在她的世界里完全化作了一片厚重的灰暗。   她长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低下头,开始翻开放在膝头的十三封信的第一封。   信上写着的时间是大约两年前,夏天,据陈姨说,这是小柔临走时候交给她的。   洛阳撕开了封蜡,取出了几张有些泛黄的信筏。   这信筏大约是竹纸的材质,摸上去有些粗糙,上面的墨迹已经干了许久了,甚至有些发褐。   她捧着那沓信纸,就好像捧着一块瓷器一样,将全身所有的感知全部凝聚在了上面的墨迹上,艰难地读了起来:   “见字如晤。”   “先生,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你也已经回来了吧,也不知道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忽然这么久都没有回来,小柔真的,真的很担心你。”   小柔一连用了两个“真的”,对于她那可怜的词汇量来说,已经是担心得发紧了。彷佛看到了小侍女那担心蹙眉的模样,洛阳的脸上有些微微发红。   “已经好久了,小柔又是很久没见到你了,当初在邗州时候就是这样,突然间就好久好久没有回应。那会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小柔真的很难过,可是也真的很担心,不知道先生你现在怎么样,是胖了,还是瘦了。小柔每天都会给你祈福,希望你平安无事,啊,也请你千万不要担心小柔,小柔在家里,吃得香,睡得着,一点都没受苦哎。”   “这个傻丫头。”洛阳叹息一声,继续往下看。   “先生啊,你天天教育小柔,要讲信用什么的,但到了自己身上,怎么却一点信用都不讲呢?说好的几天后就回来,现在都一年多了,也没见着你的影子,我......真的好难过。”   “啊对了,就顾着和你说这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小杨梅,还有她的爹爹,要离开这里了,事发突然,所以没办法在家等待先生归来,真的是对不起!”   洛阳心中隐隐发紧,连忙翻开下一页。   “先生啊,你应该知道了吧,我们越国已经灭亡了,小柔知道这个消息后也惊讶了好久......只是你不知道,越国灭亡后,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许多的陌生人,天天到咱们家附近转悠。小杨梅说那些都是先生你的敌人,因为越国已经没了,你又不在,他们就一同出现了。”   陌生人......洛阳的心中快速闪过了几个答案,最后定格在了摩柯院和烟雨楼的身上。   她眼睛微微眯起,继续往下读:   “那些陌生人在咱们家的附近愈聚愈多,就像老鼠一样盯着我们,有一天小杨梅出门的时候,实在气不过,就和他们起了冲突......”   洛阳心里一惊,似是看到了两个可怜无助的女孩被目光凛凛的刺客们包围的场景,手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我和小杨梅学习了不少的剑法,因此也能勉强动个手,但是小柔太笨了,连杀人都不会。所以我们打得很艰难,但好在小杨梅好厉害,她一个可以打五六个,最后居然硬生生打赢了!”   看到那“打赢了”三个字,洛阳的心里却生不出一丝喜悦,因为她深知这些如狗皮膏药似的探子们有多么难缠。   果不其然,接下来小柔的语气便低落下来:   “可是那群人真的好多,就算我们当着他们的面杀了好几个,可是依然有人没走,就在外面蹲着我们。我和小杨梅好害怕,就连睡觉也轮流值守,生怕他们进了屋子。”   “但是幸运的是就在几天后,那位杨大叔,也就是小杨梅的爹爹回来了!他真的好厉害,一个人就把一群人全打趴下了,那天我们就站在他后面,看他一个人一只剑,把那些人杀得干干净净,之后我们洗了好久的院子才把地面洗干净。”   看到这里,洛阳这才松了口气,但是心中的疑惑愈发浓厚,既然杨青师傅回来了,那么为什么她们还要搬走呢?   小柔接下来的内容正好解决了她的问题:   “那位杨大叔说,他在那个叫铸剑谷的地方呆了好久,因为欧阳子先生已经去世了,他已经学会了铸剑术才出来的。原本他打算去东边的一个叫‘龙游’的地方一趟,说是要找什么龙须铁,结果忽然接到了一个消息,就赶了回来。”   “杨大叔说,他在吴国那边有朋友,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就在下个月,吴国里就要派一位大人物来,就是为了找先生您留下的东西。听杨大叔的语气,如果他再不赶回来,那些人就要把咱们家搜查一空,到时候为了销毁证据,说不定也要杀了我和小杨梅,就算您赶回来也查不到谁是真凶。”   洛阳的心里越发紧揪,继续往下翻去。   “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收拾了家里的东西,跟着杨大叔一起离开了思安小筑。真的很对不起先生,没法在这里等你回家,是小柔的不是。”   “先生怎么可能会怪你呢?”洛阳喃喃着,“是先生没用,没有及时赶回来,害得你们被我连累。”   彷佛看到了洛阳自责的模样,小柔的文字变得温和了许多:   “也请先生千万不要自责,说书的先生说,世上的夫妻总是共患难的,纵然镜破,但终有重圆之日。我想......咱们虽然不是夫妻,先生你始终都把我当妻子看的......所以啊,先生真的不要太难过,我已经拜托了对面家的陈姨,让她帮忙留着信,等你回来。”   “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小柔也没有做好,非常的愧疚,实在是没脸见先生你......就是你好不容易创捷的学堂。这一年里,我想了各种办法去留住那些学生们,但毕竟......毕竟因为作为主心骨的先生你不在,而且中间又发生了国难,所以......最后走的就剩三个了。”   想起当初应承的夫子一职,那原本是安慰小杨梅的无心之举,但最后却莫名变成了一种职责。奈何自己这个先生终究是不负责任的,教了一半就跑了,到最后苦了这些孩子们,以及自己的家人。   洛阳心中生出了浓浓的自责,不由地将目光放在了不远处的房间里,那里正是以前她作为授课的学堂。   只可惜它也随着这院子里的扫帚和院墙一起老去了,从桌椅到墙壁上都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灰尘,甚至已经无法看清它们原本的模样,只剩下了一片灰败和老旧的记忆。   她在哪个位置边上训过话,在那座桌子前夸过奖,在哪条凳子上给学生们讲过题,她都记得。只可惜这些桌子和椅子,终究是随着这座名叫“思安小筑”的屋子,一同淹没在了灰尘之中。   洛阳从它们的上面一一扫过,最后不忍心地别开了目光。   真是不称职啊!洛阳!无论是先生还是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做好!   她咬了咬牙,重新看向了手中的信筏。   “先生不在,敌人也要扫荡我们家了,小柔就不得不做主把家里面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了,最后接受了杨大叔的建议融成了金条带到了马车上。小柔知道这样非常的逾越,但真的没有办法了,还求先生见谅!”   “那些钱,我们带了大部分,带不走的其余小部分留给了最后的那三个女学生,还有一箱给了陈姨。最后给先生留了一箱子金条,小柔怕那些坏人抢走,就找了大慈恩寺的方丈,把钱还有先生的包裹都放在那里了。”   “除了钱,还有书,家里的书太多了,我们也没办法,只好让学生们挑了一些,其余的大多都捐给了太学的学生们,真是对不起先生。”   “我们走的时候,阿黑是跟着我们一起的,先生也不用担心它。因为之后去哪都由杨大叔决定,所以我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往家里寄一封信,先生你记得看时间,那封离你时间最近,我们现在哪个地方。”   “总之,太仓促了,真的很对不起先生,真的,很对不起,还请先生看到我们的信后,能够早点与我们有相会的一天。”   洛阳长叹了一口气,对于她来说,那些钱什么的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千金散尽,终可复来,只要人没事就行。   她凝了凝眉心,打算看下一封的时候,忽然手里飘下了一张薄纸,原来它与其它纸张夹在了一起,竟是落下了。   洛阳捡了起来,慢慢地读着,身子却渐渐僵住了。   依然是小柔的字体,只是原本那温柔怯弱的语气渐渐变了,换做了一股便是洛阳都觉得陌生的倔强而坚决的劲气:   “先生,其实有些话,小柔已经憋在心里许久,一直都没有和先生你说,如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而且又是在纸张,索性小柔就任性一把,一吐为快。”   “先生,我是喜欢你的,你一直都知道的。”   “小柔没读过多少书,又笨,又傻,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仅有的几次出远门,一次是去邗州看你,另一次是和你一起回以前的家探亲。”   “虽然小柔没多少见识,但是小柔一直都知道,世界上没有谁会平白无故地对你好,除非那个人爱你,所以小柔一直都能感受到先生的爱。”   “小柔从小到大,不知换了多少个主人,那些官家小姐们只是把小柔当奴婢,唯有先生是把小柔当人看的。给我吃,给我穿,给我钱,还给我温暖的家,但我能给你的,却只有自己的一颗心,除此之外,小柔一无所有。”   “但小柔知道,先生是不嫌弃小柔的,哪怕我什么也没有,你依然会喜欢我。如果我是恬不知耻的女子,或许我会欣然接受,但是我真的做不到,尤其是......我们的身份终究是不同的。”   洛阳端着信封的手微微一沉。   “先生,我努力了整整一年,我看书、练剑,和杨梅一起修行,但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终于绝望地认识到一件事情,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追不上你。”   “我知道先生你会说,没有关系,我不嫌弃你。先生就是这样温和的性子,看上去似乎很冷漠的样子,哪怕孩童和妇女在你面前死掉,你也没动过心,但是你却能包容我的一切,哪怕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侍女,哪怕我什么都不会,一无所长,但先生依然会包容我。”   “但是小柔真的、真的、真的,很想证明,我是能配得上先生的。”   “小柔是个很贪心的女人,我不想做你的侍女,我只想和你站在一起,和你一同看天下的风景。”   洛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所以其实小柔是主动央求着那位杨大叔让他带我一同去的,我还拜他为师,求他教我剑法,因为我想长更多的见识,去看看先生没有看过的世界,这样,小柔在先生的面前,也有先生所不知道的东西了。”   彷佛看到了那个小丫头在自己面前炫耀她去了哪里的得意模样,洛阳的眼中不由地闪烁起了泪光。   她很努力地在追逐自己,哪怕她追上来的只有微微的一点,但就是这一点,也能让她很满足了。   “小柔不求先生谅解,只求先生能够理解我的一番心意。但是我想先生是一定会原谅我的任性和冒失的,先生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温柔。”   “希望等到我们见面的时候,小柔没有让先生失望。”   “你从前的小侍女:小柔。”   信的内容结束了,落款是小柔的字样,还有边上的一个大大的笑脸。   读完信后,洛阳沉默了许久。   记得不知道什么时候读过的一本书说过,爱情是平等的,如果双方的地位悬殊过大,这爱终究会被无限的压力所压垮。   如今小柔就是那被压垮的一方吧......她一边深爱着自己,一边却又被压力所折磨着。   经过龙雀山一事后,她已经对自己的身份有了一个隐隐的猜测。   “那位名为无定的风神既然会被锁链囚禁在嘲风洞里的话,那么同样被锁链囚禁在常羊山里的我又是什么?”   洛阳似是自言自语地问着。   能够与神灵得到相同待遇的,唯有神灵。   “所以,我自然也是神灵。”   她顿了顿,轻声如呓语,“那么我是什么神?生命?死亡?亦或者是,两者皆有。”   她的脑海里渐渐浮出了那个被庆元禅师所敬畏的名字:   司命。   “我是司命。”   她皱了皱眉,又缓缓否决,如划去世界的规则。   她重新抬起头来,目然平静,“我是洛阳,就只是洛阳。”   “我是神明,而你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所以你想拼命地追上我......我怎么可能不理解你呢?笨丫头?我再是神明又如何,在我心中,我依然当自己是个人,人和人怎么可以不在一起?至于神不神的,去他妈的!”   “去他妈的。”她又骂了一遍。   说完这句,她长舒了一口气,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心中郁结之气一瞬而散。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了小柔那些剩余的信封,于是一一拆开翻看起来,从第二封,一直看到了最后一封,也从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一直看到了上个月。   而她也对小柔一行人的目的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杨青依然没有铸造成他想要的那把剑,最关键的地方在于缺了材料,这其中就有一种“龙须铁”的材料,听说就在龙游洲。   这两年以来,小柔跟着杨青去了不少地方,但其中大部分都在龙游洲。那里位居庆洲之东,又位居中洲之南和南荒之北,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交会之地。   洛阳一封又一封地看着,从他们坐船到达龙游洲,看到他们去了那座天下第一城“海平城”,又从他们在海平城里的那些日子一直看到了打听到“龙须铁”的消息一路奔波,最后历经数月,却无功而返。   文中的字里行间,有初到一新地的喜悦,也有看到大海的茫然,有白忙一场的失落,更有继续挑战的决心。   但更多的是她对于接下来的旅行的向往和追求。   这个没出过几次家门,只会洗衣做饭的小侍女终于踏出了改变的第一步,从畏惧前路到了主动追求挑战。当洛阳看到她那字句里隐隐的自豪和喜悦时,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洛阳一封又一封地读着,最后一路翻到了最后一封,也就是最新的一封。   她看了下封皮的时间,二月。   就在一个月前。   此时的小柔和杨青等人已经从龙游洲回到了庆洲,就在吴国的国都金陵城。   据她所说,他们经过了整整两年的搜寻和查找,却始终都没有找到“龙须铁”的具体下落,甚至一度以为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   所以杨青不得不改变原本的计划,放弃了寻找龙须铁,改为寻找另外的几种材料。   而他们返回庆洲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据海平城的豪商所说,在庆洲的吴国境内出现了“封神玉”的踪迹,所以他们又千里迢迢地从龙游洲赶回,前往吴国寻找此物。   至于安全问题,小柔已经得意洋洋地说道,如今她的剑法虽然比不上杨梅,但打两个先生可是绰绰有余了。   洛阳在欣然之余,目光却久久地注视在那“封神玉”三字上没有松开。   不知怎么,她看到这三个字就本能地不舒服,甚至隐隐有种感觉,她见过这东西。   但是具体是什么,她又一时间想不起来。   最后她移开了目光,一遍又一遍地读起那些还未读尽的文字。   除了小柔的信,杨梅的信是最多的,这小丫头也给自己写了不少,大多是炫耀一路的所见所闻,还有甩了自己十万条街的剑术。   洛阳读起来的时候,眼前彷佛看见了那个可爱而倔强的小丫头,嘴角也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便是杨青也给自己写了一封,但是洛阳饶有兴趣地打开信封时,看见的却是上面寥寥无几的几个字:   “勤练剑术,莫要懈怠,小柔安好,勿忧。”   落款是“杨青”那没有任何情感的两个字。   读着这些信,洛阳时而笑,时而蹙眉,时而悲伤,时而叹息,好似疯癫一样,读完了意犹未尽,就再读一遍,脑海里不断地回忆着她们的模样,回忆着自己和小柔的点点滴滴。   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竟是发觉天光微亮,已是晨时了。   她竟在屋檐下读了整整一夜的信。   在这天际间刚刚露出了一抹鱼肚白的时候,洛阳掩住了思安小筑的大门。   她站在门外凝视了这道大门许久,最后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早安,午安,晚安,我的家。   下次再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无人的院子里,那两颗李子树在风中缓缓摇曳着,一颗颗嫩白的花苞接连开放,最后露出了比那春雪还要白上三分的花瓣。   ——————————   在离开了平安坊后,洛阳随意地往那街外走去,脑海里还细想着接下来的打算。   如今之事,就是动身前往那位于余州之西、连山江外的吴地了。   虽然她在越国呆了多年,对于这吴国早已不再陌生,但依然还留存着一丝好奇,毕竟正是这座国家灭了这里,但其实早在灭国之前,吴国的文化早已深入到了这里的方方面面。   虽然不是越人,但洛阳终归是在这生活了许久,自然对那吴国没有多少好感,只是对于一个从未去过的国家,她总感觉应该先做些什么计划。   就在她思索着接下来的行程时,一道吆喝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卖炊饼喽——新鲜的羊肉汤——”   洛阳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   她静静地听着不远处的吆喝声,心里彷佛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发芽生长。她抹了把眼睛,转过头去,望向了街角的不远处。   在那里,一个鬓角双白的老人正娴熟地切着手中的炊饼,时不时地招呼着路边走过的客人,偶尔还要留意一下身旁铁锅里炖着的羊肉。   他脸上的笑容依然如当年一样和煦,只是脸上那岁月的风霜也比当年浓重了许多。   在他的身边,那铁锅咕嘟嘟地沸腾着,彷佛永远都不会停止。   “羊肉麻烦放多些,多放些葱花,还有还有,再浇一勺辣油!”   她走了过去,轻笑着,说出了和当年一样的话语。   那老人翻弄汤锅的动作一时顿住,从来都没有抖过的握着汤勺的手也轻颤了起来。   他回过头去,望向了站在阳光里的那位黑衣少女。   少女的笑容和当年一样:   “牛大叔,好久不见。”   ———————————   余州城郊五里处的一处高岗上。   柳絮如雪花般扬扬地洒落着,漫天的飞絮如线而落,似细雨般绵长,却又比那雨水要空廖的多。而在这纷纷绵绵的飞絮之中,一处比寻常坟地要高大许多的坟墓屹立在山岗之上。   坟墓的墓碑极高,极大,只是这坟墓修得极是简陋,却衬托得这墓碑有些格格不入起来。   漫天飞絮的空隙之中,隐隐能看到墓碑上寥寥无几的几个字:   “越王之墓”   于这简单却又非凡的墓地旁,不知何时建了一座更加简陋的茅屋,与这庞大的坟墓列在一起,宛如茶壶与茶杯般和谐,却又如尸体和妆容般诡异。   在那墓碑边上,有个素装的妇人正扫着地上的柳絮。   虽是一身孝服,但她的身材却显得愈发丰腴,面色也丰满可人,唯有那双本应勾魂的眉眼,却只是低低地垂着,没有任何生气地盯着地上的飞絮和烂叶。   就在这时,山岗上渐渐响起了一道脚步声。   在这空荡无人的地方,脚步声是最不和谐的声音。所以当那脚步声方一响起,妇人手中的扫帚便顿住,抬起她那如明月似的眼睛,定定地望向了山下的一个方向。   那里缓缓走上了一个黑衣的少女。   她一路径直地走来,手里还捧着一束花。   她无视了妇人那复杂至极的目光,最后来到了这坟墓的面前,低下身子,将那花放在了墓碑的面前。   望着这墓碑上的四个字,少女那双好看的眉眼微微蹙起:   “越王?为何不写名字?”   像是征询答案一般,她将目光放在了一旁的妇人脸上。   妇人的睫毛微微垂下,声音如月下的清泉般清泠:   “亡国之君,有何面目刻上名字?”   少女长叹了一口气:   “国亡,又并非尽是国主的过错。”   她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好奇道:   “越王不是你的儿子吗?他夺了你的位置,你居然还给他扫墓?”   妇人的目光静静地望着墓碑,彷佛要把它看穿一样,声音也愈发空灵,似是山中的鬼:   “里面埋着的不只有我的儿子,还有我的丈夫。”   少女的目光愈发愕然。   “国亡的时候,我那儿子怕受到那吴人的欺辱,就带着满宫的人焚烧了宫殿,将所有还未逃走的宫女、姬妾一同烧得干干净净。后来回来的宫人想要寻找他的尸骸,却只得到了一片黑色的炭灰,也不知是谁的了。”   那妇人顿了顿,又道,“当初我那夫君和那逆贼一同坠下了山崖,最后头寻回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堆血泥,甚至还有一大半粘在了那逆贼的身上。没奈何,收殓的官便把我儿子的灰和我夫君那半截身躯葬在一起了,也算得上是有始有终。”   说这些的时候,她脸上尽是木然,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般。   少女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要离开这里了。”   听着这话,妇人那麻木的脸才微微动了一下,眼睛像珠子一样转了过去,望向了少女。   少女轻声道,“去吴国,找我的家人。”   “家人?”   似乎是在思考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妇人脸上的神采也变得丰富了起来,便是那没有生气的眼睛也艰难地挤出了些气息。   只是那气息越来越浓,最后化作了一团黑色的怨愤。   “家人!你去找你的家人,可我的家人又在何方!”   她恨恨地念着这句话,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跪在地上,就这么呜咽地哭了起来。   少女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安慰,只是在旁边站着。   等那妇人的哭声渐渐消散后,她才轻轻地道了一声:   “那么......再见吧。”   就在少女刚刚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身后一直瘫坐着的妇人忽然叫住了她:   “等等!”   少女转过头来,忽然间发觉面前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接住,低头一瞧,却是个模样精致的玉盒。   瞟了眼面前始终背对着她的妇人,少女犹豫了一会,打开了它。   盒子的中央,一颗硕大如龙眼的丹药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诱人堕落的气息。   少女呆呆地看着它,忽然想起了当初和那越王姜执的约定。   “它是你的了,是我儿子临死前要交给你的。”   像是想起了什么,妇人的声音开始平淡地叙述了起来:   “他临死前留给了你一句话,说是希望你若是有一天得到答案了,记得在他的墓前答一声。”   “他留了什么?”少女将玉盒盖住,塞入袖中,目光复杂地望向了那墓碑。   “他问,长生究竟是什么意思。”   少女愣住了。   过了许久,她才犹豫地、不确定地回答道:   “我想,那是欲望的尽头。”   听着这个答案,那妇人顿时沉默了下来。   山与树。与这地上的坟墓,以及天上纷纷扬扬的柳絮也渐渐灰暗了下去,与那墓碑前的妇人一起沉默了下来。   少女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最后向着墓碑微微点了点头,就这么走下了山去。   山上的飞絮,如梦。   山下的余州,如梦。   ——————————   “当——当——当——”   在钟声刚刚停歇的时候,洛阳作为今日的最后一个香客,踏上了阔别已久的大慈恩寺。   黄昏里的大慈恩寺多了几分悲天悯人的慈悲,便是寻常那面目可憎的和尚们,脸上的笑容也似乎真上了许多。   多年未见,这里的景观依然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唯一变化的,或许就是寺里的那位号为国师的方丈圆寂了,换成了一位白眉白须的老和尚。   她上了山后,并没有因为方源一事询问到底,也没有做其他的逾礼动作,只是独自一人来到白奕抱着姜执跳崖的那间僧庐里,站在他们坠下的位置上沉默了许久。   ......   肃然方正的大殿里,洛阳第一次在这间来了无数遍的寺庙里上了香,却也未拜,只是站在袅袅的香气里,望着那佛像凝视了半响。   来到这世间后,她一直都有一个疑问,这里的佛教和前世佛教的教义大不相同,但既然根源不同,为什么会有“佛”的存在。   更令她疑惑的是,这个世界的人知道神,知道佛教,却不知佛是何物。   出门的时候,她从住持的手里接过了小柔寄存在这里的事物。   令她惊喜的是,除了一箱子黄金和一包包着锁链的包裹外,她最初的那柄佩剑“寒蝉”竟然也在其中。   当初她带着寒蝉一路前往邗州,便是用这柄剑斩去了半步无尤的烟雨楼大长老鸠。只可惜因为洛阳本身的力量太过强大,寒蝉剑难以为际,竟然破碎掉了,不得已才交给杨青,请他带给这柄剑的铸造者重新修复。   没想到这么多年,她原以为要好久才能见到它,却不料在这里相逢。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杨青留下的字条。   那条上的话语写得极是简陋,大意是他去了铸剑谷,也找到了当初铸造寒蝉剑的那位欧阳子。只可惜如今的欧阳子先生双手已废,技艺也大不如以前,只好让杨青自己进行寒蝉剑的修复工作。   只可惜,原本寒蝉剑的材料就已经是珍稀难言,便是修补也无物可补,最后他不得不将寒蝉剑融了,以原本的材料为基,铸成了一柄新剑。   在字条的最后,杨青罕见地道了个歉,说自己的技艺尚青,尤不娴熟,难以达到欧阳子真正的实力。所以他最后修出新的寒蝉剑,也只是继承了原剑不到十分之一的寒气,威力大减。   唯一的优点就是无论是韧度还是强度都远胜原先数倍,甚至可以承受洛阳几次的攻击。   只可惜它已经不再是半步仙剑的水准了,没有了原本方一出锋寒气睥睨的壮景,也没有了遥遥一指便剑气纵横的无匹。   充其量而言,如今的寒蝉仅仅只是一把质地坚韧的寻常剑器而已。   洛阳看完纸条后,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从前看那些小说话本,那些主角无不是欧皇附体,今日得了什么洪荒异宝,明天又得了什么天才地宝。怎么到她这里的时候,却不增反降呢?   她摇了摇头,将纸条丢到一旁,细细地端详起这阔别已久的剑匣。   剑匣自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从前的花纹,依然是那朴实而坚硬的质地,光是看着,就有一种藏锋其中的错觉。   洛阳心中隐隐生出了一种再见老友的感觉,她摩挲着剑匣的表面,直到许久,她才抓住旁侧的扣子,打开了剑匣。   和多年前不一样,这次的开匣,并没有寒气四溢,也没有温度骤降,没有光,没有祥云,也没有气味,什么都没有。   匣子完全打开,从中露出了一柄通体纯黑的长剑。   长剑真的只是一柄长剑,没有多余的花纹,也没有过多的雕饰,甚至连剑穗都没有,从剑尖到剑首,干净得令人发指,也简单得让人茫然。   真像是那个男人才会铸造出来的东西啊......   洛阳细细地抚摸着这柄熟悉而陌生的剑,将它从匣中抽出。   剑身比想象中要沉,但好在洛阳也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所以很自然地握住了它,然后甩了几个剑花。   再也没有一剑之下冰封三尺的震撼场面了,除了握上去有些过于冰凉外,它几乎和从前的寒蝉没有什么相同之处。便是原本碧蓝如湖的颜色也替换成了如今的纯黑之色。   但是洛阳却觉得这柄剑隐隐中比从前的寒蝉更适合她,当然,若是上面多些装饰性的花纹,就更好了。   “从此,你就叫——无邪吧。”   她对着剑轻声喃喃着,宛如神明下达着祂的谕言。   就在女子刚刚命名之后,无邪的剑尖便微不可察地弯起,似乎是在向面前的女子神明表示感恩。   它已经拥有了生命。   它是这方天地,从十万年前到现在这十万年里,人世间的第一位剑灵。   ——————————   余州城的一家还未打烊的酒肆里,一个瞎了眼的脏衣老头儿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走上了台。   他先是地拿着自己的鞋子“啪”地拍了声地板,然后向着底下寥寥无几的几个醉汉忽然一声高喝:   “说不尽的英雄血,流不尽的红颜泪,上回说罢了越国的英雄人物,我们再来讲讲这天下间的那各路神仙。”   底下的汉子们被他这一吵,都被从桌子上叫醒了过来,有几个脾气臭的顿时嚷道:   “吵什么吵!扰人睡觉!”   “瞎子李,又他娘翻来覆去地讲你那老掉牙的故事了?”   “说了半天,还不是洪熙武馆的老馆主、回春堂的老掌柜、琅琊山铸剑谷的神秘谷主和那忤逆摔死的狗屁将军?他们全不知死了多少年了,你能不能有点新意?天天讲,老子我都会念了!”   望着骂骂咧咧的众人,但那老瞎子却只是瘫坐在地上,呵呵一笑,犹自说道:   “这回却不说这越国的英雄人物了,改说神灵,这天下间的神灵!”   但底下依然是一片哄哄嚷嚷的骂声,没几个人听见他讲话,反而是有两个汉子看对方不顺眼,竟然打起来了。可周围却没一个劝架,都在一旁叫好。   两个汉子就那么谩骂着,滚打着,无形中挤掉了一座又一座桌椅。   拥挤不堪的小酒馆里一时间爹娘横飞,最后又不知是谁打了谁,嚷嚷着,骂声里也挥起了拳头。最后越来越多的人参与了这场斗殴,唯有酒馆的老板在一旁哭丧着脸,叫着,“别打了,别打了。”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唯有台上的老瞎子大模大样地躺在原地,半睡半醒之中,他用他那谁也听不清楚的声音缓缓念道:   “世事千万年,有神仙浩渺,有妖魔横行,留下传说无数。”   “翻山踏水的行者,说在那极北之地,万里冰原之外有一方净土,便是那世外桃源。”   “漂洋过海的商贾,说曾有天上明月坠落人间,化作那一洲之地。”   “拜佛求宗的僧人,说在那西域的黄沙之尽,有山巍峨,是为无量。”   说到这里,他嬉笑一声,打了个酒嗝,又道:   “而在那茫茫的南荒群山之中,走出了一位黑衣的盲眼少女,终有一日,她会睁开那双尘封了十万年的双眼,去看那世界的芸芸众生。”   (第一卷《山外山》终) 精品同人小说交流分享群:773237826 1群:908995327 2群:746709332 每天都有更新,欢迎大家进群。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如侵犯作者合法权益,可私下联系处理,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卷末感言   注:以下内容纯属作者的一些吐槽,和正文无关,大可跳过。   一夜无眠,直到清晨时候,才把第一卷的最后一章写罢,整整195章,62.3万字,算是给第一个故事做了个结尾吧。   写罢后,依然有些意犹未尽,但是脑子和手已经完全不允许我继续下去了。我不得不在晨曦的辉光里,疲惫地上了床。   但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脑海里依然是那些人的故事。   越王姜执,皇后郑凝,国舅,太子章,白奕,杨青,欧阳子,庆元和尚,玥,方源禅师,卖羊肉汤的牛大叔,秦叔,小柔,阿吉,阿阳,阿前......   很多人都死了,昔日的越王和他的臣子一起死在了山崖下,国舅死在了逃走的路上,太子章焚宫自尽,欧阳子也老去了,方源化作清风庇佑一国......   好多人也活了下来,甚至拥有了崭新的人生,小柔摆脱了洛阳带给她的阴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南荒的阿阳还在努力向山外走去,龙雀山里的阿莫等待着下一次与洛阳的见面......   无论是谁,皆有他的归宿,好人不一定活下去,坏人不一定真的会死,我私认为一个故事最好的地方,就是有他的结尾,无论是好结尾还是坏结尾,只要有就行。   第一卷,山外山,就这么结束了。   有些不敢置信,也有些意犹未尽。   我当初设定了三卷的内容,后来决定成绩如果可以就写四卷,加起来也就是两百万字以上的大书,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成绩步步倒退,订阅和收藏也寥寥无几,我现在对于写不写第四卷已经非常动摇了。   说这话也不是暗示大家去打赏,一本书的成绩是靠综合的成绩去拉,靠所有的读者。更何况对于我来说,书评永远是第一位的,只可惜这些日子的书评越来越少,已经让人失落至极了。   但我还是会信守承诺,把这把书好好完结的。   第一卷的主旨内容,相信不少读者已经看了出来:   家,国。   是的,是家国,不是国家,其中内涵太深,难以言传,读了第一卷的读者应该自有体会,就不细说了。   这一卷里,我写了皇宫,写了名将,写了如牛大叔之类的平民,还有杨青之类的半出世之人,算得上是圆满。   第二卷的主旨内容,我定为:   江湖。   是的,接下来的内容,你们将极少看见我将大部分的笔墨注入在那些国主将军身上了。第二卷的内容,我将着力于描写江湖上的恩怨,写那些飞檐走壁的刺客,写傲然世间的剑客,写那些匹夫含怒的书生,写妖,写鬼,写仙人。   我想,这应该是我全书中最喜欢的一卷,因为这一卷的主题和故事没有第一卷那么惨烈,很多也是温馨的日常。   越国太小,所以一切都只是沧海中的一栗,这本书的世界不止有凡人的世界,还有仙人和妖魔的世界。 第一百九十六章 别邗州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卷首题   —————————————   四月初七,春末。   邗州城外。   一丛燕子嗖地一声直直地冲向了天空,摇摆舞动着,时高时低着,最后在斑驳的云彩下化作一粒又一粒的小点,接连不见。   落日的余晖照在城墙灰白色的岩砖上,晚霞漫天,像是火烧似的。万物的影子逐渐东斜,便是城门头上的那“邗州”二字也慢慢凹了进去,横平竖折的笔锋也变得锐利起来,悬在城门口那缓缓流动的人群头上,宛如两把睁着眼睛的刀。   纵是黄昏时分,等着排队过城门的人也是密密麻麻。人头攒动之中,时不时地夹杂着几句越国和吴地的俚语,让一切更加躁动。   马蹄在原地不安地践踏着,车轴也发出吱呀的磨擦声,灰尘不断地弥漫开,有几个老人忍受不住纷纷咳嗽起来。女人的胭脂香粉气和老人的唾沫混在一起,孩童也开始嚎哭不休。   杂乱之下,彼时安分守己的平民们也坐立不住,隐隐有几个越人和吴人一时间仇人眼红动起了手,叫好和挥拳声渐响,也不知城门口的守卫们多久才能赶得过来。   在这一片混乱里,洛阳打了个重重的哈欠,随意地瞥了眼头顶的城墙。   上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视力还没有恢复到如今这个程度,所以一切都只能处在“听”的状态。   那会刚至邗州,好不容易摆脱了城门和沸沸扬扬欢迎的人群后,太子章就跑到在自己面前嘀咕,又是惊讶又是感叹,说邗州的城墙何其之高,军容是何其之威。把自己也说得心痒痒的,恨不得睁开眼睛去看个究尽。   如今白奕同他的皇帝一起死了,邗州也成了吴国的国土,当年战无不胜的三万白鳞军如今也不知埋骨何处,只剩下了邗州孤零零的城墙,在这里继续忍受着风吹雨打。   现在瞧瞧,也不怎么高嘛。   洛阳微微眯了眯眼,心里忽然想起了当年白奕的那句“女人不许上城墙”,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知过了多久,排队的人流才到了洛阳。大约是今日入城的人过于之多,乃至那守城门的兵卒只是粗略地看了洛阳一眼,连她背后的匣子也没打开检查,就这么草草地放她经过。   邗州比起余州来说,无论是街市还是楼阁自然是简陋了不少,但街上的人却不知比余州多了多少倍,其间多是列队巡逻的兵卒和大腹便便的商贾。   与洛阳印象截然不同的是,当初随处可闻的一口粗犷简略的邗州土话如今却寥寥无几,更多的是吴地那边的细言软语,而听到的内容,也从当初的柴米油盐,变成了今日的米贱布贵。   所行所闻,一个熟人也无,洛阳曾经还担心着自己会不会被别人认出,但却发现一切都早和记忆里的那个邗州完全不一样了。   接连大战,往日的邗州早已经破败不堪,便是他们的主心骨也死在了远方的山崖下,剩下的自然成了一片散沙,被那吴国分离吃掉,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洛阳站在邗山别院的门前,在已经更换了名字的牌匾上凝望了许久,最后默默地离去。   到处都在装修,到处都在换人,曾经的兵舍民居已经拆了个精光,换成了崭新的茶楼米店。便是当初丘八们一同喝酒推牌的酒馆茶肆,也改成了堆砌着琉璃瓦的秦楼楚馆。   这座当年以铁血铸就的钢铁雄城,如今在不知不觉地向一座交通枢纽和贸易之所转变。   也不知若是白奕望见了今日的邗州,会作何等之想。   一路走,一路停,最后洛阳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西城门边。   门外十丈处,便可闻那连山江的滔滔之音。   就在洛阳刚刚准备走出城门的时候,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道隐隐熟悉的声音:   “卖豆面,热腾腾的豆面!”   那是一个瞎了双眼的汉子,他的脚边摆了一张长长的扁担,扁担的一头摆了满满一堆的锅碗瓢盆,而在另一头则架着一个锅炉。那锅里的汤咕嘟嘟地沸腾着,冒着微白的热气。那汉子就在锅的一旁揉搓着面团,神情平静,偶尔抬起头来,招呼一声路过的客人,声音清亮。   而在他的身边,则站着一个脸长得有些方正的妇人,她默默地正低着头,手里的汤勺不住地翻弄着那锅里的汤水,神情专注。   等到客人们的豆面做好,难得一份空隙的时候,那妇人便会从袖中掏出一方灰白的帕子,转身给自己的丈夫擦脸上的汗珠。而那汉子就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妻子,虽然双眼已盲,脸上却尽是温柔。   洛阳望了许久,恍而想起那分熟悉感从何而来。   那个汉子是当初给太子章看门的兵头,自己时不时出入太子的军帐,自然记得这汉子的声音。   洛阳依稀记得这男子是个极腼腆的老实模样,便是和她说话都不敢抬起头,连声音都是吞吞吐吐的。   没想到当初这个最不起眼的老实人竟然活到了最后。   “来一碗豆面。”   洛阳走了过去,将剑匣取下,坐在了锅前的长桌上,向那汉子招呼了一声,想了想,又道了一句:   “多放些辣子。”   那汉子抬起头来,露出了一抹微笑,“好。”   扁担上的锅勺富有节奏地翻滚、沸腾,红油的卤汁最后浇在素白的面上,放在了洛阳的面前,而桌子上的碗筷也像是附和着似的,端起,放下,发出沉闷的呼噜声。   而面碗里的汤就如那城头的夕阳一般,渐渐沉下去了。   这位当年为太子爷守过军帐的男子始终也没有认出洛阳的声音,而洛阳也一直低头吃着碗里的面,也始终没有提起过一句话。   只是当洛阳离开的时候,她悄悄地在面碗的一旁放了一枚银角子。   没有什么故人重逢痛哭流涕的场面,也没有什么抱头痛哭悲叹人生惨痛的繁琐,只有食客和店家无声的默契与平静。   如此,便好了。   她就这样踏着一地的夕阳走出了城门。   滚滚的连山江声如雷声翻滚,那潮气扑面而来,一切都比在城墙上感受到的要清晰数倍。   洛阳最后一次回过头去,静静地注视着这座留过喜悦和泪水的国家。   邗州已不再是当初的那座雄城,就如余州也不再是当年的那副模样,一切都只剩下了人间最真实的烟火。凡人皆为纸醉金迷,溺在这虚荣与光鳞之中,消失的三万白鳞甲如今只剩下了最后的半个,也只顾忙碌着自己的柴米油盐。   姜执、姜章、郑凝、白奕、方源、秦叔......许多记得完整名字和不完整的名字的人一起,都渐渐如那连山江的涛声一起逐渐远去了。   很多人死了,很多人也还活着,但洛阳依然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得自己和太子章未完成的约定,记得沁着温软香气的御书房,记得大慈恩寺里的钟声隐隐,记得百喻街上再也不用花钱去买的羊肉汤,记得老秦叔最爱吃的豆面,记得那年走过的石头山。   思安小筑里再不见花前月下,洪熙武馆后再不闻剑声铿锵。   “别了,越国。”   不在迷茫的少女背负着她的黑漆剑匣,向着这座只有三百余年寿命的国家轻声说着。   ——————————   2500字。   晚上还有一更,让大家久等了。   大约在一点左右发出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寒月连江夜入吴   邗江渡口是自吴军驻守邗州后,军中自行出钱在连山江畔修建的一座以行军为主的渡口。后来战事停缓,便被一个大商包下,建成了供两国商旅出行的重要港口。   邗江渡口面朝连山江,此处水流较缓,且连接吴越二地,短短两年的时间便已经成了吴国的交通要道。   此起彼伏时而顿挫的潮声里,洛阳随着来往的人流一起走到了渡口畔。   多年未见舟船的模样,洛阳不由地生出了极大的好奇心,像鸵鸟般探着脑袋,趴在栏杆上好奇地打量着江上过往的船只。   或许是因为时间太晚的缘故,停泊渡口的船只都不是很大,其实大多是只有两丈长短的茅棚快舟。它们或平行或交错地排在一起,三两个赤脚的船夫戴着斗笠在船头站着,吆喝着过往的行人。   自吴国灭越之前,因为两国国境的原因,在靠近邗州的这段江面极少见舟船路过,更不用说是这些以载渡为生的渔船。如今越国一灭,江边两岸的渔夫们便纷纷来此,做上了载客行舟的买卖,只是不知这样以来,吴国要抽上几成的赋税。   洛阳将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最后放在了江上不远处即将停靠渡口的一艘上下两层的舟船身上。   在前往邗州这一路上,她已经做了整整半月的准备,甚至从一个大商的手里用三根金条为代价买了一张吴越二地的大致地图。   在这个缺衣少食又交通不便的时代,远行一地往往要花出比想象中更多的时间和更高的代价。再加上由于地形不明和各国军方的有意限制,流传民间的地图少之又少,哪怕一州郡府的地理堪舆图也是有价无市。   所以一张地图三根金条,花得一点都不冤枉。   洛阳要前往的地方自然是吴国的国都金陵城。在小柔寄来的最后一封信里,她写到杨青已经打听到了那封神玉的下落,听说就在六月的火神节上售出。   吴国不比越地贫瘠,境内有数座大湖以散状分布,这些大湖又分出无数河流,河流再分支流,最后这些支流分散交会,将偌大的吴国分割成了一片又一片的河上国度。比如那一国之都金陵城更是足足有十三条江河交叉而过。   潮湿和多雨的环境让吴人好热厌冷,所喜食物更是以烫辣和热气为主,如此种种,象征着温暖和阳光的火神自然便成了吴人的心之寄托。   每年六月初六,阳气初生之时,吴人便会乘舟相会,在河岸边上放上烟花。无论男女,无论富贱,皆带上象征火焰的面具,在巨大的篝火边上一同唱歌跳舞,祈求火神的恩赐。   这便是吴人传承数百年的传统节日:火神节。   如此浩大的场所,自然一直都是各地商会心中的头一等盛事,因此每逢火神节之时,无论是稀世之宝,还是灵丹妙药,都能在这里一窥面目。   至于那存在于传说中的封神玉,听闻今年便要在火神节上展出。   ————————————   金陵城位于庆洲偏西,而邗州城居于东南,来来往往其间近三千三百余里,纵然是骑上最好的马,也得不眠不休跑上三天三夜。   若是就这么过了连山江到对岸去,光是雇佣马车就得另外一大笔银子,更不用说那晃晃悠悠的马车何时才能到达金陵。就算能行,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河流也让人望洋兴叹。   如今是四月上旬,距离火神节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在两个月里和小柔等人相会,双方还并不知晓对方真正的位置,相逢并不是一件易事。   所以洛阳在反复权衡之后,打算就在邗江渡口这里坐船直接到达金陵。   但是这样一来又得面对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邗州渡口根本没有一艘船能直接开到金陵。   水路不比旱路,河道绕绕弯弯不知蜿蜒多少,更不用提水下潜伏的暗礁和水上汹涌的激流,光这两项,就已经排除了九成九的舟船。   但最后一个难题,则是补给,与洛阳这种不吃不喝还能活上千万年的怪物不同,船要载客,客便要吃喝拉撒,一样都不能忽略,若是长期的航行,无论是对于客人还是船本身,都是极大的考验。   除了那些小船外,唯一能够长途航行的就只有洛阳最开始望见的那艘有两层楼的楼船,只是一问之下,却是去吴地的一处名叫“晴川”的小城,与那金陵城仍有千里距离。   所以洛阳在渡口边一直兜兜转转最大的原因就是,寻找和她一同想去金陵城的游客,不仅劝说船老大的理由更充足了些,甚至可以同他们一起分摊船资。   将背上的剑匣往上提了提,洛阳不由一阵苦笑。   曾几何时,自己也算是个名正言顺的富婆,哪还有这等无奈的时候。小柔当初给自己留的那足足一箱的金条,哪里有手可以搬动?她只好在余州城里的当铺换了些硕大的明珠,虽然又亏了不少,但好在便于携带,只是这样一来,能够正常交易的钱又少了许多。   一直到了暮色降临,洛阳也没找到她的同伴,这时周围还未上船的乘客已经所剩无几,若是再不搭船,今晚连容身之处也无。   无可奈何之下,洛阳只好上了那艘前往晴川的楼船,等上了船后再行打算。   这楼船乃是那包圆了整座渡口的巨商家所营,便是随处可见之地也有他的姓氏标记。夜幕之下,楼船的长度愈发捉摸不透。隐约之间,那棱角渐变得模糊,不像是座过江的大船,只觉得像一条硕大的鲸鱼浮于水面。   楼船外面看着不大,里面空间却是极是宽敞。一楼的地板上以铆钉固定了一排排的木质长椅,一目之下大约有三四十之数,再加上边上那些或站或躺着的客人,细数下来竟有五六十之多。   洛阳进船的时间已经极晚,正好卡在了开船的时候。此时的客人们大多已经入睡,隔着老远甚至能隐隐听到鼾声。昏暗之中只有零散的几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和第一次出远门的书生锁在角落里,瞪着眼睛望着船舱外,好似守夜的猫。   或许是望见了洛阳那一头极为明显的银白长发,还有她那背后过于突兀的长匣,在她方一出现在船舱的时候,所有还未睡着的人一瞬间将目光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空气里静悄悄的,人们的目光警惕而充满敌意。   但洛阳只是紧了紧背上的匣子,便面无表情地跟着引路的船员转路上了二楼。   楼船的二楼不同与一楼的拥挤,乃是以格子状分布了十余个房间,里面空间不大,长宽不过一丈,但从床榻到桌椅乃至便桶五脏俱全,若不是没有灯光,算得上是一个旅居宝地。   在交付了足足十枚银毫后,洛阳才关上了房门。   空气一瞬间安静了下来,隔着竹纱制的窗,甚至能隐隐听到那如同磨墨似的浪潮声。再也闻不到一楼那股刺鼻的汗腥气和胭脂气混合的味道,洛阳长长地松了口气,将剑匣往桌上一丢,就这么直直地躺在了床上。   终于,暂时有个方向了。   ——————————   第二天一大早,洛阳是被一阵呼喝声吵醒的,恍惚间还以为是受到了什么攻击,一把抓起了手旁的无邪剑。   待她出门抓住一人问罢才知道,原来楼船已经过了连山江的流域,到了夜游江的地界。   夜游江位于连山江之西,二者皆是一条大江的分流。因此地地势平坦,故此水流较为清缓。离岸边一里之远即有一处沙洲,因岛上有一块巨石形似鹦哥,而名唤“鹦鹉洲”。   过了鹦鹉洲,水流便开始湍急起来,虽比不上夏汛的极快,但依然有白浪翻滚之势。   洛阳在匣子里掏出了一方纱巾遮在了脸上,虽说自己长得算不得多么倾国倾城,也没有那艳比三春的妙色,但终究也是一张惹人注目的脸,更不用提她那一头过于明显的银发。   装扮好后,她便离了房间,沿着中央的小道一直到二楼延申的甲板上去。   方一出舱,满江的江风扑面而立,瞬间将她辛苦遮好的面巾掀了上去,辛亏此间的游客不多,纵有几个也在赏景,一时间没人发现她的窘迫。   面巾之下,洛阳俏脸微红,她梳理了一下额前乱掉的发丝,挑了个位置坐好,也开始欣赏起江上的景色。   此间的风景极好,两岸的青山卷着云儿飞驰而过,脚下素白的浪花不住地拍打着船侧,传来阵阵轰鸣,远处隐隐有飞鸟掠过,也被船远远地甩在后面。   洛阳静静地望着这一切,手中的无邪剑越抓越紧,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痛快,只想从此浪荡江湖,如这般快活一生。   就在这时,在甲板的另一端忽然传来了一道琅琅之音:   “住西楚大江头,浪潮中也,一叶扁舟。任南北随东西而遨游,无累亦无忧,老天有意难留。去年今日,澜江渡口,今日晴川鹦鹉洲,   任消愁。只见碧莎红蓼,沧江沧江,两岸两岸两岸秋。靑篛笠,身着绿簑衣,丝纶长竿也在手,何拘何束又何忧。”   那竟是一个锦衣玉袍的年轻男子,也不知他在吟诵什么,听起来只觉得甚是自在。   洛阳越听越起劲,于是忍不住也哼了起来,一边哼一边回忆着歌词,只可惜过去记着的歌词大多忘却,聊有几句也是前后毫无贯通。   但她颇为满意,越唱越起劲,索性拍着凳子打起了节拍。如果她扯掉脸上的素白面纱,再梳两个朝天的辫子,一定显得年轻俏皮。只可惜她现在一副初入江湖的侠女打扮,满身的活泼可爱尽化成眼中的随性洒脱。   少女的歌声是不加任何声音上的修饰和唱功技巧的,但一切显得如此和谐自然。   甲板上的旅客越来越多,许多人都被这歌声吸引走了上来,呆呆的看她在那里边打边唱,此时已经极少有人再对着她头发的颜色指指点点,只是远远地望着,目光中充满着惊艳和对于美的敬而远之。   众人兴起之至忍不住捎带着自家孩子在那里手舞足蹈,有一些人乐得跟着节拍唱着,起初是为了起哄,但随着加入的人陆续增多,那歌声也变得渐富感情起来。   船就在这歌声中一路驶过了湍流,少女在反应过来后羞得小脸通红,忍不住拢起小手,抱着剑匣似抱着琵琶般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   3500字,因为字数超出了,算加更,感谢“隔壁家的王小妹”的打赏,有些晚,补上更新   晚安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夜游江上波浪宽   过了最急的一段湍流,江上的水势便缓和了许多,白浪渐低,水声涓涓,便是两岸的连山也从最初的层峦耸翠降成了好似大肚佛爷的矮山胖丘。原本狭长的一线天空忽变广阔,整座世界都瞬间明亮起来。   一缕阳光绕过层层叠叠的石壁淌入夜游江,照在了水面的楼船上。那光芒愈聚愈大,江上的雾岚也在这阳光中渐渐消散,露出了后面明镜似的蓝天,惹得甲板上无数的行客旅者纵情欢笑,起号高歌。   江上的饮食多绕不开鱼虾之类的河鲜,夜游江沿岸的居民更是尤喜一种叫“青岩”的螃蟹,盖因其抱跪合螯的模样活像那江岸裸出的青石而得名。   渔家往往捞上青岩蟹后,便会就着船上的陶釜和柴火就地炖煮,也不加多余的佐料,只需一刻,釜中的鲜甜香气便冲盖而出。捞出螃蟹剥开壳后,肥嫩雪白的蟹肉蒸腾着热气,便是初春的汤团子也无可比拟。   “若是再加以香醋和麻油蘸之,那快美滋味,啧啧,便是换个神仙坐坐也不让!”   那船上的伙计讲起自家青岩蟹的时候,神色飞扬,眉毛都舞动了起来。   洛阳试着从白玉似的盘里夹了一片放入嘴里,唇舌微微一抿,感受着口腔里那化开的汁水,眼角渐渐弯起。   “姑娘,怎么样?我便说俺们夜游江的青岩螃蟹不夯吧!嘿,您要是再去我们晴川,尝尝那瓮腌的酿蟹,保管您呐,香得连那舌头都能嚼下去!”   “还成。”洛阳微不可见地点着头,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盘中的珍馐上。   这楼船船体略大,配有几间独立的小阁提供饮食、沐浴以及休闲。不仅如此,船上还有专门的厨子和伙夫负责二楼贵客们的饮食起居。   除此之外,二楼临窗的一侧甚至还开辟了一块狭小却精致的雅居,作为观景之用。这雅居早在昨晚登船的时候便被洛阳看见一举包下,作为这两日的用餐观江之所。   或许是看见这独行的银发女子出手阔绰,船老大亲自招待了一番后,便挑了个伶俐的小厮在一旁伺候着。却不料这小子是个销售的好嘴,不饶一会功夫,便向洛阳卖了四五道贵菜和好酒。   再饮了一杯茶水,洛阳放下筷子,满意地呼了口气,回头向那小厮笑道:   “我看你不像是个船上的水手,倒像那酒楼里跑堂的店小二。”   “哈,小人以前确实是在晴川的清晖楼呆过两年,姑娘的眼......”正准备夸赞眼神的小厮方一看见女孩的那双苍目,赶忙急急地刹住了嘴,改声道,“姑娘说笑了。”   洛阳却只是轻“哦”了一声,轻笑道,“看来你算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吴人了?”   “小人自幼在晴川长大,成年之后才跟着自家叔公出来,当然是地地道道的吴人。”   洛阳笑意嫣然,“那我倒有些事情找你。”   看着那柔美的笑容,那小厮连忙弯下腰去,声音竟带上了几分惶恐:   “姑娘请说。”   洛阳瞥了眼窗外的烟波微澜,缓缓道:   “我还想请你再和那位船老大讲讲,能不能就这么一路载着我到那金陵城。”   说到这里,她转过头来,面露无奈:   “你也看见了,我就这么孤零零一个弱女子,要是让我自己寻路走过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到达。”   小厮面色发苦,“姑娘,方才叔公不是说过了吗......咱这船并非是我们私人的,而是租用着公家的,金陵城好说离晴川有两千余里,若是走上一趟,万一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却见面前的女子从怀里取出了一枚如荔枝般大小的明珠,就这么当的一声,随意地放在了桌上。   望着那如明月般的清亮光泽,小厮再不晓事也能明白此物的价值。   但他只是定定了看了一会后,艰难地移开,小声道,“姑娘,真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情,这有关于饭碗啊......”   洛阳淡淡道,“这一颗珠子,买这样的船三艘都绰绰有余了。”   说罢,她又从袖里摸出了枚打磨光滑的小银饼,轻飘飘地丢给了小厮。   那小厮捧着银饼犹豫了一会,躬身道,“请姑娘稍等,待我去问问叔公。”   脚步声再度响起的时候,那小厮的身前便站了个敦实健壮的汉子,脸上挂着一副络腮胡,只身披了件皂色汗衫,模样不像是个楼船的船长,倒像是个要打人的提辖。   这船老大先是向着洛阳抱拳一礼,身子站得极直:   “姑娘,听闻你要买我的船?”   说话间,他目光随之飘到了桌上,直直地钉在了那颗硕大的明珠上。哪怕只是看着,但多年走南闯北的眼力告诉他,这颗夜明珠极有可能是真的。   “不是买,是租。”望着那船老大的眼神,洛阳微微一笑,“偌大一艘船,给了我,我又怎么开得动?难道再花一笔钱把你们这些爷们全雇上?”   听到不是买船,船老大这才松了口气,脸上也缓和了一些。   他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珠子上移回,只是面色依然不愠不火:   “姑娘,先容我道一声歉,让您失望了。”   他话语一顿,语气愈发诚恳,“您能掏出一颗夜明珠来买船,可见诚心,但此事并非是钱多少的事情,就算您再掏两倍价钱,我也不敢做这个主,更不敢收这个钱。这一来呢,我只是个负责开船的船长,却并非这船真正的主人,二来,我们每次到渡口都有时间规定,更有几十年的信誉在那保着。”   “至于这第三......”   那船老大犹豫了下,声音放低:   “不瞒姑娘,其实就算答应了您,也走不了。”   洛阳不由愕然,“这是为何?”   “近年来,从晴川到金陵的整条主干河道已经被官府下令严禁通过,若是走其他河道,却又不合船身,所以无奈之下,只能辜负了姑娘的这番美意。”   洛阳眉头一皱,“河道禁行?这岂不是说......就算我回头乘了别人的船去,也去不了金陵?”   船老大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   洛阳忍不住捏起了眉心。   事实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料,在她看来,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她从这里抵达金陵,甚至可以早一步与小柔他们相会。但是没想到一条禁令却硬生生地堵住了这条道路。   难道真要让我坐马车去?可这得花多少时日......   洛阳叹了口气,面色也缓和了一些,“真是麻烦您们了。”   “哪里的话。”   “说起来......您知道这条河道为什么封禁吗?”   洛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但就在这时,正候在一旁的小厮忽然插嘴道,“啊!我知道这事!听说是因为闹了妖......”   “多嘴!”   那船老大一声断喝,顿时打住了小厮的话头,吓得后者脖子一缩,连忙低下头去。   船老大转过头来,又向面前的女孩笑道:   “小孩子不懂事,听风便是风,这世道如此安宁,哪会有什么妖?”他看着面前女孩那双平静的目光,木然地微笑道,“只是因为沿途山壁上的石头时常脱落,惊着了些游船,这才惊动了官府。”   洛阳的目光从那小厮移到了船老大的脸上,看得后者心里阵阵发毛,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微微一笑,“我就说嘛,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迷信玄幻的东西。”   那船老大讪讪一笑,也不多言,拉着自家侄子向着面前的女子行了一礼,便快速地离开了雅居。   当他们的脚方一出门后,屋里的女孩的笑容便收敛了下去,随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方圆十里之内所有的事物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论是山上的岩石还是水下的游鱼,它们的形象不断放大,纵然是浪花溅到山石上的声音传到耳边也变得响若风雷。   但洛阳的眉头却是皱也不皱,显然习惯了这样的感觉。只是胸口前蕴藏着的无咎意隐隐翻涌着,源源不断地将门外那远去叔侄的画面与声音传入她的脑海中。   船舱之外,那船老大一路疾行,直到上了甲板后才送开了侄子的手。   见四下无人,小厮的抱怨声顿时响起,“叔公,你拽得这么急做什么?把我的手都抓痛了......”   船老大冷冷道,“再不拽急点,怕是你一会就让那女子抓住,连皮都不剩地吃掉了。”   “哪有这么夸张,我看那姑娘不像是个坏人啊......”   “像与不像,你说了算?”船老大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你也不想想,孤零零一个女儿家,头发还是那种颜色,眼睛明明看不见,却依然能死死地盯住你的方向。”   彷佛又想起了什么,那船老大打了个寒颤,心有余悸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站在她面前,总能感觉有一种莫名的畏惧感,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抓着我的心脏,好像它们下一刻就会被捏爆掉。”   “叔公太多疑了吧,怎么看怎么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啊......”   “普通的女孩儿,敢一个人跑这么远的路?普通的女孩儿,掏钱动辄就是一颗夜明珠?普通的女孩儿,身上会背着一只剑匣?千里迢迢从邗州赶往金陵,你说说,这能是普通的女孩?你呀你,还是少说些话,多长点眼力吧!”   小厮的脸上依然有些不以为然。   那船老大见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手指头狠狠地戳了戳他的额头,骂道:   “这些也罢了,方才你多嘴什么?什么妖,那是能和外人说的话吗?更何况,那是......我们该说的话吗!”   小厮委屈地摸着酸疼的额头,抱怨道,“叔公啊!那明明就是妖啊,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妖怪作乱,江上怎么可能会连续死那么多人......”   “噤声!”   船老大脸上一白,慌忙捂住了他的嘴巴,一连惊惧地望着身前船下的江面,似乎下一刻那里就会有什么可怖的事物冒出。   过了一会,见江上没什么动静后,那船老大这才松了口气,低头一看,却见自家侄儿已经被自己捂得脸都发白了。   他连忙松开,心疼地拍抚着这小子的背,嘴里还不留情面地骂道,“以后休要在船上说这种胡话,再有下次,你就别跟着我了,自己滚回老家去!”   被这一吓,那小厮眼睛一红,哇地一声竟哭了起来。   只是少年人脾气极是倔强,只是嗓子哽咽着,却始终都不说一句话。   船老大长叹了一口气,面色无奈,“好了好了,别跟个娘们似的哭哭啼啼的。叔公不就是说你几句吗......”   说到这里,他又望了眼江面,面色也变得肃然许多:   “在这夜游江上,我们都是靠着江神娘娘才讨生活的,就算人家再怎么样,也是咱们的不是!以后莫要再说她的胡话,小心被听了去,撕了你的嘴巴!”   小厮这才闭上了嘴,极委屈地“哦”了一声。   船老大拍了拍他的脑袋,叹道,“忙你的去吧,臭小子。”   ——————————   直到那叔侄后的谈话再没有其他信息的时候,雅居内的洛阳才睁开了眼睛。   她回忆着方才听到的那些关键词汇,苍白的瞳里光芒闪烁。   妖物作乱?连续死了好多人?还有那句......江神娘娘?   洛阳摩挲着光洁如玉的下巴,心里暗暗分析了起来。   看这船老大如此忌惮和畏惧的模样,这江神娘娘大概便是指这夜游江的神灵,再一联想他语句里刻意避讳的“妖”字,大约这船老大的心里也早已当这所谓的江神娘娘是妖物了,只是因为此时船正在人家的地盘上,自然不敢多言。   一位......杀戮无度以妖化形的江神娘娘?若是猜测的更加大胆一些,这江神的地位或许也是她一路夺过来的吧。   洛阳静静地思考着这些,忽然发觉这些要素正是那些话本小说里降妖伏魔的故事开端。   她不由发出联想,若是之后自己再碰上个对我有恩的老婆婆,老婆婆再一诉苦自己的女儿已经被那所谓的江神娘娘捉去,这不得让报恩感爆发的自己前去救人?   难不成,我洛阳也即将要碰到这等无趣至极的桥段了?   但若是退一步想,就算不发生这些狗屁的报恩故事,那么自己作为一位能力非凡的......凡人,该不该去管这等俗事呢?   想到这里,洛阳无奈地摇了摇头,拍了拍身旁的无邪剑。   “无邪啊无邪,难道我们也有伏魔天地间,仗剑诛妖邪的一天吗?”   彷佛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剑匣微微颤动,有风鸣起。 第一百九十九章 初至晴川   第三天的清早,在艄公和号子们此起彼伏的吆喊声里,楼船于一处渡口边缓缓靠岸。   船身微微一颤,随着梯板“当”的一声放下,早已在船头簇挤成一团的船客们像一窝冲开了笼子的麻雀一样攒动着涌上了岸。男人招呼着,女人催促着,老人牵着小孩,小孩抱着大人,嘻哈和哭闹声冲上天际,方才还略有清静的渡口一瞬间化作了闹市的门口。   直到船上的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洛阳才背着她的剑匣慢悠悠地出了船舱。   天是青碧如练的颜色,寥寥的几笔白云下勾勒出一整条山峰的轮廓,淡绿中隐隐点缀了几点浓墨,如那浴缸边屏风上沁出的水渍。说不上什么磅礴和柔婉的意味,只是远远地瞧着,就觉得很舒服。   比起越国那粗蛮原始的山丘来说,这里好像才是南方真正应该有的样子。   洛阳从略悬于地面的梯板上轻轻地跳到了岸边,一日两夜的船途让身子还处在晃晃悠悠的状态,她下意识地踩了踩脚下的土地,依然觉得它软得有些不真实。   所以,这就是真正的吴国了?   空气湿润而温和,或许是靠近江边的缘故,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洛阳随意地在渡口边走着,打量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   全世界的渡口或车站好像都是一个模样,永远充斥着忙忙碌碌的行人,或拖家带口或茕茕一人,但前者和后者唯一相同之处就在于:他们都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脸上都充满了或复杂或木然的情绪。   非是离别,便是归途。   记得哪本书写过,若是想去见证爱情或亲情最真实的模样,就去车站走一圈。   有新婚便要面临离别的夫妻相拥而泣;有远行求学的学子在低头聆听着长辈最后的叮嘱;有锦衣佩玉的贵人默然想着前程......与这些满怀心事的人相比,站在一旁脸上只有好奇之色的洛阳显得是如此格格不入。   在这些日子里,四下无人的时候,洛阳便会拿出小柔留下的信,一遍又一遍的翻看,在那一个个歪歪扭扭不成样子的字里,默默地感受那个不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写信时候的心情。   她忽然发觉,自己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想见到小柔。   那个女孩自答应自己在一起已经四年了,但跟在自己身边的日子却不过短短一年而已。   相聚少,别离多,最后一别更是长达两年。她每一次送自己出门的时候,都要一直看着自己离开而肯转身。   渡口到处都是离别和团聚,洛阳凝望着那些面临分别的人,看着他们离去后,身后那些送别他的人脸上黯然的模样。她忽然想到,小柔每一次送自己出门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神情的呢?   那个女孩有多渴望与洛阳见面,就有多渴望让她自己强大起来,她想要陪着洛阳一起走下去,而不是作为一个无用的花瓶在一旁傻傻地摆着。所以她才会去进行属于自己的旅行,去亲眼看看先生都没有见过的山河,唯有这样才能提高一点自己的价值。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旅行路上,有人负重前行,有人追逐幻影。但等到自己找到她的那天,无论是洛阳还是小柔的旅行,都会一起结束了吧......   洛阳忽然苦笑了一声。   自己从余州一路疾行,千里迢迢奔波而来,中间不计钱财和损耗,就是为了能与她更快见面。但到了吴国,脑子真正冷静下来后,自己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既然如此,那就让那个女孩的旅行更长一些吧。   ——————————   她长吸了一口气,扭过头,四处瞅了眼,随意地地走入了一家挂着写有“福来”二字酒幡的酒肆。   “老板,要一碗打卤面,再来三两牛肉!”   她随意地挑了张角落无人的桌子坐下,下意识地开始找桌上的茶壶,却寻了个空。   原来吴人和越国的习惯不同,餐桌上从来不会先摆上茶壶,总得喊小二过来才会给你提供。既无茶水,洛阳心里也不伤感,从筷筒里取了双筷子,吹了吹,将目光放在了小二刚端上来的点心上。   在船上的时候洛阳就已经了解到,吴人这边好茶之风并不浓厚,只是作为日常饮料而已。但那些茶点却是大受吴人喜爱,几乎是每至餐时必来一盘,大多是四季花糕和分层的点心,和越地大同小异。   客栈不大不小,从里至外陈列了十余张桌子,人声杂乱,有如洛阳般孤零零一人一桌的,有正哄着孩子的女人,也有成群的江湖客,亦有码头的水手船家。   无论是谁,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即使见着忽然进来的银发黑裙女孩,却也只是注目愕然片刻,又转过头继续进行还未结束的话题。   如此便好,洛阳轻舒了一口气,虽说自己不算太过在意,但依然不喜欢别人用看怪物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种江边小店卖的大多都是熟食,由于客流量较大,而洛阳点的又是寻常人家便可做出的,一会功夫已是饭菜具齐。   面条热气腾腾,牛肉筋道厚实,虽说算不得什么珍馐,但洛阳依然一口面一口肉地吃得津津有味。   吃到半途,洛阳忽然听到隔壁桌的客人们正相互劝着酒,声音热烈,她一时间心痒难耐,忍不住也让小二取了一壶过来。   做渡口生意的酒家自然没有太多讲究,酒只是寻常的水酒而已,却也有几分清冽。   嗅着那壶口隐隐渗出的酒香,洛阳的心里升起了浓浓的满足感。她双手捧着酒壶,犹豫了下,端起来小心地凑到嘴边,极慢极慢地抿了一口。   一股说不上来的辛辣味道一股溢满了口腔,洛阳的鼻子瞬间红了起来,她连忙用袖子捂住嘴咳嗽了几声,惹来了周围人那不含恶意的笑声。   待那酒劲过去后,洛阳长呼了口气,心下挑战意大起,又捧起来满满地饮了一口。   或许是她那满头的银发太过飘逸脱尘,又或许是她举起酒壶的姿态实在豪迈,周围的客人们顿时鼓掌笑了起来,惹得洛阳放下酒壶的时候,脸红得像那人们口中夸赞的桃花酿。   以前看那些小说话本,看见别人仗剑走天涯,来到酒馆不由分说先来他三斤酒二斤肉,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好不快哉。而今自己真真正正来到这古代异世,虽做不了那英雄侠少,但也要大大的豪情一回,才不枉来此一遭。   碗已光,肉已尽,一壶水酒下肚,洛阳感觉胃里暖和了几分,虽然脸色红润,脑海中却无一丝醉意。她不由摇了摇头,暗道店家真是掺水掺的没皮没脸。   直到酒饱饭足后,洛阳才将注意力放在了周围的客人身上。   如果说渡口边上还有哪里的信息是最通达的话,那么毫无疑问是酒肆这种人员混杂的场所。   不过一会,洛阳便听到了她想要听到的消息。   那是两位正准备前去金陵城赶考的学子,年纪不大,即使最年长的那位看起来也不过刚至弱冠之年。   吴国自然不是越国那等穷乡僻壤之地,这里学风盛行,从南到北学堂私塾不知多少。纵然是刚知事的娃娃,也知道捧起书本做个牙牙地念上几句。   而对于读书人来说,这天下间第一等的盛事自然便是大考。   吴国的大考便是洛阳所熟知的科举考试,却也与那科举不同,每三年一度,而大考之所以这样为世人所知的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可以参加大考的,不仅仅只有男考生,还有天下的女才子。   大考的项目也与洛阳所熟知的不同,共有五项,分别是经、诗、讲、医、艺。   考生不仅要学习各类学经典籍,更要会赋诗作对,甚至还要分析国策,除此之外,甚至还得学习医术,但最最重要的最后一项“艺”,考验的却是考生的情操特长。   如此复杂的项目,使得吴国大考难上之难,因此能考入那金陵太学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但能进去的,无一不是凤毛麟角一样的人才。   而这两位书生,也只是万千进京赶考学子中的两个缩影罢了。   洛阳自然不会在这上面放太多注意力,因为她本身就是个怠懒的性子,虽说也有看书的爱好,却没有拿起书本的决心。如此这般,哪里是能去太学读书的料子?   听这两位考生的话语,大约是一路行舟正好路过这秦川,也是听闻了从晴川到金陵的江路不同,只好停下脚步再做打算。   从秦川到金陵的人不知多少,如果只是这样,却也吸引不了洛阳的注意,但真正让她留意的是,这两个可怜巴巴的学生大概是面临考试心怀忐忑,相约着打算饭后去当地的庙里拜一拜神仙。   而他们所要去的,正是那座夜游江娘娘庙。   ————————   吴国的模样请大家自行参照江南一带的模样,本卷吴中月和上一卷不同,主角这卷的状态大部分是在游历,因此经常插入这个国家的习俗和文化也是常有的事情。 第二百章 神庙   明净的晨曦照在山麓下那座建筑棕褐色的瓦片上,映出了些许破碎而迷蒙的光晕。庙祝在铜铸的炉鼎中投入了沉香点燃,缥缈的香烟从炉壁四周的口里喷出,渐渐弥散到天外。随着一声嘹亮的唱喝,几个香客恭恭敬敬地跪下,拜求着多子或家和。   洛阳戴着她的那方淡黑色的丝巾,拢着袖子,就这么半倚在门框边上,一边听着山下涓涓的流水声,一边扫视着这座看上去略有些古老的江神庙。   神庙不大,加上正面的那座殿堂左右不过四五间屋舍而已,墙壁皆是不久前粉刷过的素白颜色,墙角边种满了成荫的树,葱荣却无一丝阴森之气。在院子正中央摆着一方烧着的铜鼎,香气袅袅,偶尔有几个人过来投几注香。   庙里的香客并不多,来来往往不过五六个人而已。正殿里那唯一的老庙祝始终半阖着眼睛,手执着一筒刻着“上上”或“下下”签子的竹筒,也不说话,只是木然地站着,除非有旁人过来询问,他才会低低地说上一句。   跟随着那两个书生一同走入庙里后,洛阳看见的就是这般的光景。安静,古老,带着庙宇特有的玄奥味道,除了前来拜奉的香客有些寥落,一切都好像和她从前见着的那些山水神庙没什么不同。   “无邪,你说......这世上真的会有什么山神江神吗?还是说,所谓的神灵也不过是妖魔的自称。”   彷佛是回应她的话语,背上的剑匣微微颤动。   洛阳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睫毛半拢,装作旅行的游客般打量着门楣上的字,但目光却一直盯着大殿。   她样子虽然看起来姿势慵懒,但自入庙以来,注意力始终放在那两位书生上。   从嘲风洞里出来之后,洛阳变得谨慎了许多,与风神的接触让她吃了大亏,因此决定不再以身犯险。   她望着那走入大殿的两道身影,暗想这神庙既然有些鬼祟的传闻,倒不如跟着这两个家伙,看他们身上有何变故。   大殿之中,那两位书生与其他香客一般,也拿起了桌上的供香,与其他人一起将其投入香炉之中,向那殿里的神像恭恭敬敬地拜上一拜。   随着一声唱和,二人从坐垫上站了起来,抬起头望向了头顶那座漆满金粉的神像。   身形较瘦的那个缩了缩身子,离身旁的同伴近了些,小声说道:   “沈兄,你有没有感觉......这庙宇里有些阴森气?”   那被称为“沈兄”的书生身形高大,相貌端正,衣着和佩饰也比说话的瘦弱书生精致许多。他瞥了眼身旁的男子,瞧见他那低头瑟缩的模样,目光里闪过了一丝鄙夷,嘴里打趣道:   “这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阴森可言?十三兄,你莫不是许了什么荒唐的心愿,惹了江神娘娘厌恶了?”   听到二人的谈话,在神像旁默立的庙祝也投过了目光。   名为十三的书生慌忙摆手道,“哪有!哪有!我怎敢在江神娘娘面前造次?我许得......许得也不过是能在大考上博个名次罢了。”   “哎呀,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这么慌张作甚?我听说许下的心愿一旦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你这......”   彷佛是惋惜似的,那沈姓书生也摇了摇头。   十三脸上一白,嘴里喃喃道,“不灵......不灵......这可如何是好?我在家里读了这么久的书,若是不中,怎么对得起我那含辛茹苦的娘亲?哎!都怪我先前胡话,惹了江神娘娘不快。”   说罢,他脸上大为懊悔,连忙跪下身子,向那神像又磕了几个头,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什么。   望着他这傻里傻气的模样,那沈姓书生只是立在一旁,嘴角冷笑。   原来这两位书生虽是一路同行的伙伴,却非是相熟的好友,仅仅只是同县之缘罢了。那沈姓男子名为沈秋实,乃是县里一位士绅的次子,虽也读了几年书,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远不如和他同县的穷户程十三。这倒罢了,他却又偏偏自比鸿鹄,自然瞧不上这笨拙憨厚的同伴。   如今大考之期将至,沈家里虽然有些闲钱,但他父亲有心考较,知道自家儿子非是榜上有名之辈,因此并没有给自己那不学无术的儿子雇那书童侍女,仅仅给了沈求实一包银两便把他打发出了门。但之后沈家暗中却又找上了同县亦要前去赶考的程十三,托他照顾自家那儿子一二。   程十三性格质朴,闻言一口谢绝了沈家的礼物,并肃然言道,照顾应是同乡之责,又在沈家的目光里,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一定好好照顾这位公子哥。   对于这些,自比鸿鹄的沈求实自然不知情,还当这穷酸贪图他的钱财和名誉,一路上冷嘲热讽,若非程十三憨直懵懂,早拂袖走之。   关于这些纠葛,洛阳自然不知情,但她一路尾随着这两位书生到了神庙,听着他们的话语交谈,也猜出了其中一二。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喧闹之声。   正假意赏景的洛阳随之转过头去,发现那喧闹声是一群抬轿的轿夫发出的。   只见山下的道路上拥挤了十余个人,有绿裙双髻的侍女,有带着宝剑的侍卫,皆簇拥在一座簪花小轿边上。那小轿门前的青帘微微拂动,隐隐露出其中一抹婀娜纤细的身姿。   看这模样,约是城中不知哪家大户的小姐前来朝神,只可惜动静大了些,连边上潺潺的流水声都被他们的喧嚣声盖住了。   拜庙求神讲究一个心诚,如此动静,岂不是惊扰了山水间的安静?洛阳心中隐隐有些不喜,却也无甚动作,只是漠然地望着那轿中的影子。   轿子在庙门前停住,周围所有的侍卫和侍女都低下头去。一个轿夫挣脱肩上的绳索,连忙跑到轿前跪下,额头低低地触着地面,像一只板凳伏着。   轿帘轻轻拂起,露出了一只白皙明净的玉手,随着帘子簌簌得落下,那玉手的主人也从身后的轿里走了出来,那竟是一位披着白色裙纱的丽人。   这女子模样不到二八之数,身段苗条,周身却无一点多余的装饰,只在脸上围着一方白色的面纱,露出了一双低垂的杏目,顾盼之间,却有一番慈和的温柔。   这眉目温柔的女子踩着仆从的背走下了轿子,先是长长地吸了口气,抬头望了眼蓝镜似的天空,随后将目光放在了面前的神庙上。   “这便是那夜游江娘娘庙了?”她随意地问着,语气带着一分吴地口音里特有的软糯,听起来像是大病初愈的糍粑精怪。   一个侍女连忙上前扶住了她那娇弱的手臂,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说道,“回小姐的话,是的。”   这白裙女子的目光从神庙的门楣上转到了一旁的那黑衣女子的身上,微微一怔。   或许是女子天生的攀比,又或许是洛阳身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那白裙女子望上去的一刻,就从洛阳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威胁感,一种容貌和气质的威胁感。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洛阳也饶有兴趣地瞅着她。   白裙女子的娥眉微微皱起,却也没多说什么,低头朝身边的侍女说了一声,那侍女也朝门边的黑衣女子看去,目光不善。   洛阳眼中的趣意更深了。   随后,那白裙女子和侍女看也不看洛阳一眼,直接从她的身旁经过,走入了神庙之中。   余下的侍卫则围在了庙门的周围,如门卫般守立着,并没有同那白衣女子一同入庙。   大殿里又传来了一声唱和,空灵嘹亮,随后,一朵香气化作的祥云袅袅飘起,直入云霄。   山青云秀,江水涓涓。   洛阳倚靠着门扉,轻笑着望着庙里的那几个身影,眉毛微微弯起。   两个书生,一位出身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一个侍女。   来来往往间早已死却的香客。   一个生机丰沛,明显不是人类的庙祝。   一座居然拥有生机的石头神像。   以及门楣上,神庙匾额间那隐隐蕴含气机的字。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呢。   洛阳嘴角抿起,将背上的剑匣取下,状似随意地放在了庙门的门槛上,就这么负着手,走入了大门。   ——————————   抱歉各位,这次的断更时间有些长,这些天来一直沉迷于看书和学习,因此更新耽搁了下来,实在对不起各位读者。   在此鞠躬。 第二百零一章 脸谱   偌大的山水神庙里,活人却寥寥无几,与其说是神庙,倒不如说鬼庙更为妥当。   寺里的生人们自然不知道他们步入了怎样的一个诡异之地,神像是活的,庙祝非人哉,便是周围来来往往的香客也早已失去了生命,只留下了一具躯壳,木然地重复着生前的举动,上香,拜神,请愿,来来往往,周而复始。   几乎没有任何人发觉这件事情。   这世间来庙里拜神的人往往都是被世事所累,皆是过客,遍是苦主,有谁会去在意同自己一起拜神的是什么人呢?   披着白裙素纱的美丽女子就这么款款地走入了庙里,她接过了庙祝递来的沉香,向那殿里的神像遥遥一拜,便将沉香投入了那香炉之中。   炉嘴里的火焰噼啪作响,照亮了她眼中的慈悲和哀伤,也照亮了殿前那两个书生的眼睛。   名为沈秋实的年轻书生愣愣地望着那女子的脸,虽然只能望见那面纱上的一双眸子,但那其中蕴含的光芒比那炉子里的火还要灼烧他的心。。   他不是没有见过美人,作为县城里富家的子弟,沈秋实从小锦衣玉食,自年少时便已经知晓了其中滋味。但以他的家境,即使接触也不过是小家碧玉或者楼子里的庸脂俗粉,哪里遇到过这样的天然尤物?   但正因为食过髓,所以才会知道味。   沈秋实眼里的惊艳之意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收敛了下去,但心中的那股火气却越来越旺。   他下意识地瞥了眼身旁的同伴,发现这小子竟然呆住了,眼睛直直地望着那女子,那张脸上满是惊羡和自卑。   真傻啊......沈秋实摇了摇头,心里生出了一丝鄙夷。   ————————————   白裙女子自然不知道在殿前有两个年轻男子已经对他心生慕意,她的脑海里还在回忆着庙门前那个黑裙女子的模样。   那小姑娘看起来比她还要年轻,模样比她还要清秀,郎君喜欢的那个叫阿碧的女子,就是这样的吧......   想到这里,白裙女子的手在袖子里暗暗攥紧,眼里的光如那炉中的火焰般跳动。   那不知廉耻的狐狸精!小妖精!勾引我那未婚的夫君,可怜我那郎君,竟然会被这种小浪蹄子勾住了魂!我和郎君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十余年的情谊竟然还不如她短短一刻的相处!这究竟是为什么?   想起自己和未婚夫自幼长大的点点滴滴还有在湖亭边的依偎誓言,再想到她在那偏院里听到的那莫名的娇媚喘声,白裙女子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胸口如波涛般大幅度地起伏开来,看得檐下的两个男子一时间呆住了眼。   “小姐?”身旁的绿衣侍女担心地问了一句。   白裙女子这才回过神来。   她长舒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又恢复了下轿时的那副温柔模样。   “没事,小翠,我们到殿里看看。”   她拍了拍侍女的手,目光随之望向了正殿的大门。   在白衣女子的目光望过来的那一刻,程十三慌忙移开了眼睛,状似随意地望着院里的树木,胸口的心跳声砰砰作响,好像那被偷吃捉住的小耗子。   而他身旁的沈秋实早已恢复了平时云淡风轻的姿态,只是向着那白衣女子微微一笑,说不出的自然。   望着殿前的这两个书生,白裙女子略显错愕,随后微微一笑,径直地向那殿中走去。   当她从那两个书生的面前走过的时候,忽然有意无意地回头望了他们一眼,看着他们兀然绷直的脊背,心中不知怎地竟生出了一丝快意。   望着白裙女子面纱下隐隐勾出的那抹弧度,始终半阖着双眼的庙祝微微睁开了眼睛,只是那如深潭般的瞳里却依然平淡无波。   来来往往的尸体中,他们是为数不多的几张生动的脸。   ————————————   洛阳静静地端详着这一幕,始终都没有发出一言。   在她看来,白裙女子的心事与两个书生的痴迷和她并无关系,或者说,他们的生死也和她并无关系。   任你说她是自私也好,说她是冷漠也罢,但洛阳就是这样的人。如果这些人与她的人生产生了交际点,或许洛阳会帮上一把,但如果他们仅仅只是插肩而过的路人,或许洛阳看都不会看上他们一眼。   从越国出来后,洛阳越发明白这一点。   她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旁观者,纵然偶尔进入其中游戏一番,但终究也不过是一个过客,所行所为皆看喜好,而非是有什么道德或信条框架的束缚。   在看待一件事情上,先去拿道德准则否认别人的,都是傻逼。   只是在船上听到的那些所谓的神鬼和活人失踪的事情终究是让她心生了一丝好奇。她从前猜测过自己可能是妖魔,也可能只是有超凡能力的人类,但从未想到自己会是那虚无缥缈的神灵。   所以洛阳现在迫切地想要了解关于神灵的一切。   在这个世界,神究竟是什么?   她经过了一条又一条尸体,绕过了院中的那尊冒着烟气的香炉,走上台阶,无视了书生和那主仆二人的目光,走到了供案之前,最后凝视着那坐在黑暗中的神像,心里蓦然间冒出了这个问题。   这座神像并不高大,大约一丈有余,通体以大红色为主,或许是时间太过久远,神像表面漆着的金粉脱落了不少。在那些刻画衣纹的凹凸之初,甚至有些许如树皮褶皱般的裂纹。   这神像塑造的乃是一位怀捧玉杯的神明,面目慈和,目光低垂,正好与岸台前的香客相望对视。   但是令洛阳所不解的是,为什么这神像雕刻的却是个男子。   是的,所谓的夜游江娘娘,竟然是个男的。   可无论是这神像的衣着雕饰,亦或者是庙门前匾额上写着的“夜游江娘娘庙”六个大字,无一不在彰示这尊神灵的女子身份,但是那神像颌下的长须和那方正的脸庞,却分明是个男子的模样。   这究竟是为什么?洛阳心中大为困惑。   她的眼睛微微眯起,细细地观察起来,于是在那神像脖颈和头颅的交接处,终于发现了一些突兀之处。   原来那神像脖颈间的粗细有些许细微的变化,好似有人将一颗男子的头颅接在了一位女子的身体上,但是中间却无丝毫的缝隙,好像这座神像原本就是这副模样。   一座穿着女子服饰的神像,却生了一张男人的脸,这是如此的和谐,却又如此的诡异。   但无论是庙里来来往往的香客尸体,还是那始终缄口不言的庙祝,亦或者是两位书生和一对主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都是进庙、上香、拜神、请愿......步骤一般无二。   阳光透过院子里的茂密的枝桠,洒下了一片墨绿的影,破碎而迷蒙的光与炉子里的火焰相映着,将空气烧灼得梦幻而失真。墙角边的丛草与不知名的红花在这风中摇曳着。   随着一声唱和,这一切的迷蒙都变得愈发琢磨不透。   殿里的白衣女子惶惶地跪在了神像的面前,心里从祈求着早已支离破碎的婚姻一直变成咒骂那不知廉耻的女子。   而在她的身侧,绿裙的侍女也跪了下去,只是她的眼睛始终盯着一旁的主子,里面汹涌着嫉妒的火焰。   在他们的身后,屋檐下的书生傻傻地望着殿里跪着的女子那圆润的臀。而他的同伴则在一旁不住地整理着衣襟,构思着一会同那富家小姐问候的语句。   在他们的身旁,无数的死者来来往往,但他们皆看不见。 第二百零二章 月光   白衣女子从蒲团上缓缓直起身子,原本如圆月般弯下的腰收起了那勾人的弧度,惹得后面的男子暗中唏嘘。但她并不知道这些,只是接过了侍女递过的锦帕,一边擦拭着手指,一边用余光观察着一旁的洛阳。   但后者似乎并没有发觉这女子正打量着自己,依然凝望着殿里的神像,神情专注。   白衣女子将注意力从这陌生女孩的脸转移到她背后那月光般的银发上,在暗骂了一句“妖精”之余,却又下意识地将其与自己的乌发比较了一番,不知怎地,心中竟生出了一丝隐隐的妒意。   她从女子的身上收回了目光,转而望向面前的神像。   厚重的神像无声而肃然地屹立在黑暗之中,看不清其中模样,但白衣女子却隐隐感觉到祂的眼睛正静静地端详着自己,她心里微微悚然,连忙收起了窥探的目光。   她定了定心,似乎是想起什么,向着一旁的庙祝欠身行了一礼,望向了他身旁桌上的签筒。   “这位师傅,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那庙祝睁开了眼睛,只是默默地望着她,并没有开口。   “我想......我想问些关于来生的事情。”   她的声音虽然保持着平静,但依然带上了些许莫名的颤抖,这无故的紧张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庙祝说道,“看施主你年纪轻轻,为何会问来生这等虚无缥缈之事?不妨将你的苦处言明,江神在上,或许可以为施主解惑。”   女子面色有些微红,辛亏脸上的面纱遮住了她的神色。   她低了低头,轻声道,“不瞒师傅,小女子我......确实有些难处。”   “可是与那心上人有关?”庙祝的声音淡淡传来。   女子慌忙抬起头来,眼中光晕流转,“师傅怎么知道?”   “人生关劫重重难,唯有情字堪不破。你年正芳华,未曾婚嫁,衣着举止一看就是出生富贵之家,忧愁之事多半与那情字有关。”   “师傅......师傅真是明察秋毫。”女子苦笑道。   但庙祝只是摇了摇头,似乎在感叹些什么。   白衣女子向身旁的侍女示了个眼神。   那名为小翠的碧裙侍女连忙从袖里掏出了一方信封,女子接过,随后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这是小女子的一点心意,作为庙里的修缮资用,还请师傅收下。”   但令她意外的是,庙祝却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难道是给少了?”她心里这样想着,连忙道,“师傅,这信里可是有整整一千银两的银票,足够......”   她话说了一半,便自行顿住,因为她看见面前的庙祝只是木然地看着她,那眼神中蕴含着锋芒一样的审视和肃然。   白衣女子小心道,“这是我对江神娘娘的诚心所在。”   但庙祝却只是摇了摇头,缓缓道,“钱财是外物,乃是祸乱之源,更是贪婪之根,你用这来向江神表示诚心,这......是对祂的亵渎啊!”   他的声音开始低沉而平缓,但到后面,竟有些口吐箴言之意,让那白衣女子不自觉地呆在了那里,脸上也生出了莫大的悔意,似乎自己真的亵渎了神灵。   她连忙将装钱的信封收了回去,向那神像又行了一礼,只是这次更加恭敬。   做完这些后,她重新望向了一旁的庙祝。   “不瞒师傅,小女子我......”   她咬了咬牙,开始向那庙祝讲述自己的一切。   原来这女子姓鲁,单名一个玘字,乃是晴川城中一大商的嫡女。鲁玘自幼与他的一位名为张毫的表哥长大,早在孩童时期,鲁张两家就已经互换婚书结为秦晋之好。   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甚至早已在几年前私定了终生。照理说婚书上的日子越来越近,但鲁玘越发现自己的这位未婚夫君对自己却越来越不上心,即使相处,其中热情也大不如以前。   女子特有的敏感让她心生疑虑,于是在张毫离去之后,暗中跟随着他,最后惊愕的发现,自己的未婚夫居然和自己的侍女搞在了一起!而他为了防止自己发现,竟然就在自家的别院做起了勾当,甚至买通了其他的几位家仆作为掩护。   说到这里的时候,鲁玘的呼吸越发急促,忍不住低下了头去。   标准的渣男,索然无味的弃旧慕新故事,这样的事情不知听了多少,洛阳摇了摇头,从白衣女子的身上收回了注意力。   但就在这时,却听见那庙祝问了一个问题:   “在发现他们通奸之后,你是如何处理这个侍女的。”   “还能怎么办呢?只好骂她一通,把这欺负主子的仆人打发出了门,任她自行离去。可这又怎么办呢......我那郎君终究不再是当初那个疼爱我的人儿了。”   白衣女子低头哀哀地说着,话语中说不出的可怜气味。额前的发遮住了她的眼睛,便是声音也显得有些低沉呜咽。   “你撒谎。”庙祝忽然道。   这话语兀然发出,打破了女子的抽泣声,也打破了庙里长久以来的静谧。   鲁玘愕然地抬起头来,望见的却是老人那如铜器般光泽的眼睛。   “你杀了她,是也不是?”   听到这话,便是她身边的侍女小翠也不由愣住了。   “我不是......我没有!”鲁玘睁着她那双慈和温柔的眼睛,里面的光芒楚楚可怜,“我这样一个弱女子,连刀都提不动,怎么可能会杀人呢?”   但是庙祝却只是漠然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那眼中似在审视,又似在考验,但事实上其中没有任何的色彩,但这样的眼神却让她的身子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你杀了她。”   “不,我没有!”   女子摇着头,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你杀了她。”   庙祝又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   “你杀了她。”   “我没有......”   鲁玘的身体已经退到了大殿的最里面,身体抵住了墙壁,她不自觉地蹲了下去,像小兽一样蜷缩起来。   她的语气越来越低,到最后嘴里不住地喃喃着,“我没有......我没有......”   但庙祝却始终站在原地,从开口到现在丝毫未动。   他望着那女子的眼睛,缓缓道,“你杀了她。”   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语,语气没有变化,语调也没有变化,但其中却似乎带着一股莫名的魔力,一点又一点地撕扯着女子的心防。   “是的,我杀了她。”鲁玘忽然说道。   彷佛是解脱似的,她的嘴角还露出了一丝笑意,脸上的面纱被风吹起,嘴角的弧度如光芒下的阴影无处遁形。   殿里殿外的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听到这话,庙祝的目光却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地又问了一句,“你是如何杀她的。”   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鲁玘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眼中的笑意也如花般绽放开来:   “我是在她的床前杀了她的。”   这次不等庙祝主动询问,她连忙补充道:   “那天晚上,我就在我家的偏院发现了他们的丑事,那不知廉耻的女人啊,不知道她的主子已经发现了她的勾当,还在那里叫个不停。那声音啊......像是黄莺似的,又空灵,又高亢,我那夫君显得很兴奋,不住地说着情话......天呐,他与我也没说过这些。”   殿内外的人们听到这些话,除了那像木头一样的老庙祝,所有人的脸都有些微微发红。   辛亏鲁玘没有再讲下去,话语一转,连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他们在里面快活,我却在墙外气得连血都要吐出来了,一直等了他们整整两刻钟,直到他们穿上衣服准备离去后,我才回到了自己的小楼上。”   听到这里,洛阳的脸色有些古怪,暗想这女子是不是有什么癖好,自己的郎君偷腥,她不进去抓奸也罢了,还在墙外听了这么长时间。   鲁玘继续说:“我在小楼上等了许久,那贱婢才回来了。哈,她还装模作样的和我请安,大概她也觉得对不起我,连头都抬不起来。这贱人......这贱人......之前和我说,她有心痛的毛病,一到晚上就需要回房休息,现在想想,当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已经勾搭上了我郎君!我好心把她收留了,给她吃,给她穿,没想到她做出这种事情!”   说到这里,女子的身躯不由地抖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怎么睡都睡不着,半睡半醒钟脑子里全是阿碧的喘息声和我夫君的情话,我实在忍受不了,就走到了阿碧的床前,看着她的脸,一直看到月亮升起。”   “那晚月亮的光细碎得像沙子一样,整间屋子亮堂堂的,我就一直在她旁边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鼻子,看着她的嘴唇,看这些把我郎君勾走的东西。阿碧睡得很熟,当然不知道我在她的床前看她,还在那里呼呼地睡着,她睡着的时候嘴唇还不自觉地嘟起,和包子的褶皱一样。”   “然后,我就从柜子里掏出了一把剪刀,对着她那嘟起的嘴唇,一剪子剪了下去。”   鲁玘忽然惋惜似得叹了口气:   “可惜啊......我力气太小了,只剪去了她的上半唇,就剪不动了。她一下子就被疼醒了,捂着自己的嘴,一脸恐惧地看着拿着剪刀的我。这傻丫头,估计是睡傻了,竟然连叫都不会叫了,就傻傻地坐在床上,一边看着我,一边哭,跟条小狗一样。”   鲁玘笑了一阵,又道,“我怕阿碧一会缓过神来,把别人给吵醒了,于是我就连忙捂住她的嘴,一剪刀戳进了她的喉咙。可是那会估计我也紧张起来了,竟然刺歪了,不小心刺进了她的眼睛里。”   “她的脸上到处都是血,哪怕我的手和她的手一起捂着,那血依然不住地流着,直到我的剪刀戳进她眼睛里的时候,她才缓过神来了,这才开始嚎叫。”   “但是我早就预料到这事了,早在她刚刚发出声音的时候我就死命地捂她的嘴。我一边捂,一边捅她,血溅得到处都是,那会她终于开始挣扎了,跟条刚钓上岸的鱼一样。所以我也不知道都捅到了什么地方,就是一个劲地捅,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哪里的那么大的力气,但我心里头就是想着要让她好看,让她偷我男人。”   白衣女子依靠着墙角,轻轻地叙说着这些,她的眼睛无比明亮,好像说的不是杀人,而是绣花。   “我一直捅,一直捅,最后直到身上的力气都没了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已经躺在我怀里不动了。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把她脸上的血照得亮晶晶的,我看见她的眼睛一只睁着,一只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她的脸一个又一个窟窿,全是我捅出的,喉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破开了个口子,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血——原来她是这么死的。”   殿外忽然扑通一声,原来是那名叫程十三的瘦弱书生承受不住,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一脸惊恐的表情。   但大家都没注意他的窘态,都在盯着墙角的女子看,真奇怪,当你明知道她说的东西很恶心的时候,但你依然压抑不住心思想要去了解。   鲁玘继续说,“就在这个时候,房间的门敲响了,大约是我们的声音太大,把那些侍女吵醒了。我坐在床上还抱着阿碧的尸体,自然不敢让她们进门看见,于是就告诉她们我只是做噩梦,让她们都滚蛋。那会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杀了人,可我听见自己的语气镇定的可怕,镇定得不像自己。”   “等门外再没有声音的时候,我才低头看阿碧的脸,她的脸已经完全烂掉了,眼睛早不见了,鼻子也划了道口子,嘴唇被我剪去了一半,脸上大大小小全是窟窿。这么丑,我想我的郎君应该不喜欢她了吧。”   “你不害怕吗......”有个声音怯怯地问道。   鲁玘抬起头来,发现问这话的竟然是方才那个坐在地上的书生,于是笑了起来,“我当然害怕啊。”   可她的眼上看不到一丝的恐惧,只有满满的仇恨和复仇过后的喜悦。   “我抱着她的尸体坐了好久,我才回过神来,心想我杀人啦......这念头一生起来,我身子就开始颤抖,但是我低头看着她的脸,又想起了在偏方时候听到的声音,心里就全是厌恶了。”   “那个时候,我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声音,今天是阿碧抢走了我的夫君,明天呢?万一来个阿红阿黄,大家都来抢怎么办?”   鲁玘笑了起来,“所以我就想了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有人问。   “让郎君这辈子再也不去找别人不就好了?”她轻轻地说着,如梦里的呓语。   “我想到这里,就拿着剪刀一点又一点地把阿碧脸上的东西剪下来了。我力气小,剪不了太多,每次只能一点一点地剐。我先把她的嘴唇剪了下来,看着这两个厚厚的肉东西,我心想以后再也不会听到她这该死的声音了,心里高兴极了。”   “剪完嘴唇,我就抠她的眼睛,然后是鼻子,之后是耳朵......可惜我力气还是太小了,杀阿碧用了我太多力气,虽然我心里不怎么累,但身上已经累得受不了了。”   “于是我就只好剪这么多了,至于身上其他的,我也无能为力了。我把她脸上能剪的东西全剪下来,最后脑袋上只剩下了千疮百孔的一张面皮。我坐在一旁累得直喘气,一边看着她的脸,她看上去实在丑死了,我心里一阵恶心,却又觉得有些满意。”   “房子里到处都是血,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得跟三月的花香一样,我花了整整一夜的功夫才打扫干净,最后把阿碧和带血的床单衣服什么的全扔进了柜子里。”   “做完这些,天也亮了,我把阿碧的眼睛、鼻子、嘴唇和耳朵包进了随身的香囊里,然后把屋门锁住,告诉她们谁都不准进。”   “我洗了个澡,把一身的血腥味冲得干干净净,美美地睡了一觉,这下子梦里再也没有阿碧的叫喘声了。等我醒来后,已经到了晚饭时候了,我就带着香囊走进去了厨房,把厨子们都赶了出去。”   人们的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然后我啊,就一个人拿着菜刀,一刀又一刀地把阿碧的眼睛、鼻子、嘴唇和耳朵在案板上剁碎了,累得我大汗淋漓,才把它们剁成了看不清模样的碎肉。”   “最后,我就端着拿着碎肉做成的肉汤,给我那郎君端了过去。我告诉他,这是我精心熬煮的肉汤。或许是出于对我的愧疚,我看见我的郎君端着那热气腾腾的汤碗一饮而尽,连汤汁都没流下。”   听到这里,殿外传来了一阵干呕之声。   白衣女子的眼睛亮得出奇,“他喝汤的时候,我心里的喜悦和快意浓得快要溢出去,有好几次想要告诉他,这是他喜欢的那个女子的肉体做的,但是我都忍住了。直到他喝完,我都没有说出来,忍得我快要把舌头咬下去了。”   “我们温存了一阵,直到他离开后,我都在楼上望着他的影子,看他还如以前一般去找阿碧,可他无论无何都不知道,他喜欢的那个女子已经被他吞入腹中了。”   “直到好多天之后,他依然没有找到阿碧的影子,实在忍不住,终于向我问出了口,我才告诉了他。”   说到这里,女子沉默了片刻,却只是摇了摇头,叹息道:   “他听到这些后,跑出去吐了好久,等他回来的时候,脸都已经白了,我看见他指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他站了许久就自顾离开了,任我怎么说他都不回头。我就站在门边,看着他离开的模样,心里伤心得无以复加。”   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女子又蜷缩了下去,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的身形如此消瘦,脸色也如此苍白,在那里哭泣的时候,哪怕是最冷心肠的人也不会说重话。   只是这次,再没有人向她投来安慰的目光。   门外的两个书生面色复杂,程十三蹲在了地上,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世风日下等话语。   而他旁边的沈秋实却依然盯着女子,目光在她裸露出的足踝和脖颈上徘徊。   殿里的侍女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但是那眼中的光芒却越发浓厚。   女人的坦白似乎并没有带来救赎,相反,似乎唤醒了更多的罪恶。 第二百零三章 牵丝戏   洛阳诧异地凝望着这位女子,看着她那如芦苇般纤细的身躯和手掌般大小的脸庞,心想如此精致小巧的女子,竟然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贱人。”一个声音低低地响起。   鲁玘的哭声一时止住,她猛地抬起头来,寻找那个骂她的那个声音。   她的眼睛红得快要流出血来,像是石榴漏了口的籽,里面的火焰灼热而汹涌,被她眼神所扫过的人都不自觉地避开。   最后鲁玘将目光放在了离她不远处的绿裙侍女上。   那个名为小翠的侍女面对着主人那双喷薄怒火的眼睛,此时却没有一丝的退让。她的嘴唇缓缓蠕动着,如指认凶手:   “贱人!”   所有人都愣住了。   小翠似乎并不在意在自家主子面前骂她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相反,在骂出那一声后,她身上的气势更足了:   “原来阿碧是被你杀害的,你这个贱人!”   鲁玘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不可置信地说道,“你竟然......敢骂我?”   “有什么不敢骂的!你这个贱人!”小翠恨声道,“你杀了我最好的姐妹,我怎么不可以骂你?小翠她那么好一个人......哪怕对不起你,那也是你自己没用,看不住自家男人!“   “你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的?”   “贱人,你平日里对我们颐指气使,动辄打骂,今天姑奶奶就告诉你,别说是我们这些侍女们,哪怕是那赶车的马夫,也早就对你恨之入骨了!”   “嗬嗬......”鲁玘忽然冷笑了起来。   她摇了摇头,眯着眼睛斜睨着面前的小侍女,冷冷道:   “小翠啊小翠,你是什么样的玩意,你主子我心里不知道吗?说什么和阿碧那个贱女人姐妹情深......不过就是你羡慕别人能草鸡变成凤凰,结果却被我折了,你心里既嫉妒又羡慕,又高兴又害怕,说的一通屁话!”   被主子说中了心事,小翠一瞬间呆住了。   但鲁玘依然不依不饶地说道,“我杀了她,又怎么了?她不过是我花二十两银子买来的一条狗,一条贱命,我杀了,吃了,喂了我男人,怎么样?莫说是她,你们哪个不是如此?”   “你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婢女,眼红你主子我的地位和钱财,现在我没了理,你急着站出来落井下石罢了!”   眼见着这对主仆吵作了一团,堂上却无一个劝架的。洛阳摇了摇头,只觉得无甚趣味。正当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忽然听见门外的那个个子略矮的书生忽然小声道:   “姑娘此言实在不妥。”   正发怒的鲁玘回过头去,望着那个始终躲闪她目光的那个瘦弱书生,冷冷道,“我教训我的奴婢,你管什么闲事?”   似乎被这话吓了一跳,程十三一下子低下了头,但他依然吞吞吐吐地说道:   “不管这婢女是属于你的也好,是自由的也罢,她都是个活生生的人,哪怕她们的确对不起你,但你也应该把她们当个人来看待。你不能......也不应该如此作贱她们,更不该......更不该把她杀了做成食物,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人不会吃掉自己的同类啊!”   似乎是被他的话气出了性子,鲁玘回过头来,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这个书生,嗤笑道:   “看你这模样,怕也是进京赶考的士子吧?怎么,读了几本书,就开始出来卖弄了?”   程十三摇了摇头,似乎在某刻下定了决心,忽然抬起头来,时而躲闪时而直视地望着面前的白衣女子:   “没有,没有,毕竟十三我读的书也不多,哪里敢出来在各位面前卖弄呢?只是......只是实在看不惯姑娘你的所作所为罢了。”   “哦?这么说,你是要为这贱婢做主了?”   “我不是为她做主,我是为你嘴里的那些奴婢们打抱不平。”   程十三的声音并不大,甚至还带着些许的结巴,但他说的话,所有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沈秋实看着身边的好友,忽然这个跟了自己一路的傻子有些陌生。   “打抱不平......”鲁玘轻哼一声,“你有什么资格打抱不平?她们都是我家买来的,给我做奴婢的,别说是打她们,就算是杀她们,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一个小小的书生,瞧你这模样怕是连过路的盘缠都凑不齐,怎么敢说打抱不平这些话?!”   被这刻薄女子说中了心事,程十三一下子红了脸,他支支吾吾着,喃喃道,“因为她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   “都是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那女子一下子笑了起来。   她轻笑着,凝视着面前的书生,用一种轻慢的语气道:   “听着,书生,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听来的这些人不人的鬼话,但是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她们,她们所有人都是我们鲁家买来的,是生是死都由我们做主,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听明白没有?”   书生摇了摇头,面色凄苦。正当他准备开口的时候,身旁却传来了一股大力,竟被自己的同伴拉到了一旁。   沈秋实恨恨地捏了他一下,转而向面前的女子露出了个笑容,行了一礼道:   “抱歉,我这同伴读书读傻了,说话也胡言乱语的,还请鲁小姐勿怪。”   听到这话,程十三还想辩解,但被后者一个眼神又吓了回去,只是站在一旁生着闷气。   鲁玘上下打量了这高大书生一番,见他锦衣华发,腰佩玉环,虽算不上什么风流倜傥,倒也是一表人才,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几分,随口问道:   “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见这女子没有动怒,沈秋实心里一喜,轻笑道,“在下姓沈,家父取一个秋实为名,取‘春华秋实’之意,与这位同台一般,是晴川少华县人士。”   他顿了顿,又道,“小姐莫怪,我这同伴没有恶意,只是脑子有些糊涂,误解了小姐的意思罢了,至于他方才说的人不人之类的,实在是拉了小姐的档次。依在下看来,小姐这样的美貌,哪里是人可衡量的,分明是那天上的仙子......”   经他一番吹捧,鲁玘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但嘴里依然有些怨气,“我这奴婢不服管教,倒是让公子和你那仆从看笑话了。”   她故意把程十三说成了沈秋实的仆从,而沈秋实心怀鬼胎,自然顺着她的话来,也附和着骂了几句,直把那鲁姓女子说得要飘起来,全然不顾程十三那铁青的脸。   二人笑了一阵,沈秋实又道:   “依在下看来,小姐绝非那等杀人吃人的野蛮之人,只是被那欺主的奴婢迷了眼睛,一时间气过了头而已。”   鲁玘点了点头,又恢复了之前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哀叹一声,“这些扰人心烦的奴才啊......也是我命不好,遇人不淑,遇到了这么个误人的郎君。”   沈秋实连忙道,“还望小姐莫要太过伤心,小心气伤了身子,毕竟小姐还年轻,这世上的好男人又不止一个......”   这沈秋实看似为人稳重成熟,但事实上却是一肚子鬼胎,甚至连那光明正大偷看人家的程十三都不如。如今见这女子美貌,心神又大乱,早已生了歹念。   听到这话,鲁玘也抬起了眼睛,有意无意地观察起这男子的脸,见他相貌堂堂,在这迷蒙的阳光中,透着一些莫名的气质。   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邪念。   自己对那负心的郎君如此情谊,而他却背信弃义,和自己的侍女勾搭在一起负了自己,如此歹人,而自己又何必替他守那贞洁?   一想到这里,她连看着那沈秋实的目光都不自然了起来。   见这对男女眉来眼去,却无一人肯听自己的话语,程十三的脸时白时青,只觉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带着之前觉得女子那张妖冶夺目的容貌也狰狞了起来。   而在大殿之中,那被主子批得一无是处的侍女小翠正眼含怒火地望着屋檐下的那对男女,眼中的妒火快要喷欲而出。   而洛阳只觉得恶心。   鲁姓女子的视人命为草芥。   沈秋实的贪婪好色。   看样子好像最弱小的侍女,却一直心怀嫉妒。   人性的丑恶在这一刻一览无余,正当她准备拂袖离去的时候,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不对......   不对。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将目光放在了庙祝的脸上。   看那鲁玘一直以来的作态,分明是虚伪到了骨子里的人,怎么可能会把自己做过的恶事当众说出来?   她的侍女从下轿到进殿,始终都低着头不发一言,应是那种怯懦到极点的家伙,为什么可能会在她主子心防动摇的当口出言抨击?   至于那个名叫沈秋实的男子,与他同伴交流的时候,哪怕再出言嘲弄,也起码留几分面子。为什么在和那女子交流的时候,眼中的欲望几乎快要喷涌出来,便是自己的同伴都不管不顾了。   便是那程十三,也有些超乎寻常之处,他如此一个憨直笨拙之人,怎么会第一个站出来,向那所谓的人权发言发声?   在这座寺庙里,所有人心里的阴暗和光明都被无限放大,恶者愈恶,善者愈善。便是自己都受了影响,变得愈发冷漠和麻木不仁。   洛阳问道,“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吗?”   庙祝睁开眼睛,静静地端详着面前的那张脸,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轻笑了一声:   “我只是把他们心中的鬼放出来了而已。” 第二百零四章 问心局   那庙祝打量着洛阳的神态,见她双眼虽是一片苍白之色,却无半丝浑噩之意,不由赞叹道:   “姑娘的定力好生了得,竟然能堪破这层迷雾。”   事实上,洛阳的心法修得并不如何高明,平时也只能作为辅助之用。而因为前世和今生的种种经历,使得她的心防上千疮百孔,由此才会被那风神无定捉了空子。   有了前车之鉴,所以这次洛阳清醒得极早,但其中关键自然不会与外人道也。   她并没有理会这庙祝的试探,而是望着殿中端坐的神像,随口问道,“这是你们那位江神娘娘的生意?”   “是......也不是。”庙祝眼睛微微睁开,“姑娘意图阻拦?”   洛阳瞥了眼殿前的那几道身影,说道,“好歹也是几条人命,在这里被你玩来玩去,也不是个事。”   她语气随意,连站着的姿态也没有一丝防备之意,看上去明明如此孱弱,但她说出的话却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场,没有命令,也没有嘲弄,但却让人本能地矮了下去。   庙祝的眼中不由流过了一丝异色。   在他的眼中,这银发墨裙的女子身上并没有一丝灵气的波动,除了那股呼之欲出的懒劲,并无多么出众的气质,分明就是个普通人。   这庙祝身上有江神之能的加持,这些时日以来更与脚下这片暗暗合道。他自信哪怕来了地境上境的大能,自己也能窥得其中一二,但如今却看不透面前这个小小的女孩。   莫不是那些偏门冷宗走出的修心的修士?   他心中忽然生出了这个猜想,先是一讶,随后生出了一股浓浓的欣喜。   原来他所修行的功法法门和其他人不同,所需要吸纳的灵气替代品非是世间常见的烟火气或血气等,而是欲念。   这样一个修心的修士走到自己的面前,就好比面前蹦出了一条硕大的人参娃娃。如此大好时机,若是错过,自己岂不是会后悔一辈子?!   这庙祝心中万念驳杂,但思索却只是一瞬的事情,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洛阳转过头来望向了他。   庙祝呵呵笑道,“我瞧姑娘你对他们这些人也讨厌的紧,为何会出声帮助他们?”   洛阳想了想,说道:   “方才那个小书生说的很对,无论怎样,他们都是人,都有着自己的尊严,即使犯了多大的过错,也应该由人自己去处理,而不是像个木偶一样被你在这肆意玩弄。”   “姑娘你弄错了一点。”那庙祝摇了摇头,说:“我方才已经说过,我只是唤醒了他们隐藏在心中的鬼而已,那是他们的本心体现,而非是我动的什么手脚。”   他顿了顿,又道:   “我从未玩弄他们,事实上,玩弄人心对于我来说并非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毕竟这事抽丝剥茧起来虽然算得上有趣,但看多了之后,遍是那千篇一律的自私和丑恶,无趣至极。”   他微笑道,“其实更多时候,我更愿意去做一个看客。”   洛阳一边听着那庙祝的话语,心里却在暗暗思考。   这个庙祝从开口以来就是以“我”自称,他明明是个神庙的庙祝,却几乎没有提到“江神”二字,如此不合逻辑,那么这庙祝大概率便是那江神的分身,说不定,就是那江神本尊。   至于他后来所说,洛阳却有些不以为然。这庙祝,亦或者是他背后的江神明明在玩弄着人心,却口口声声说自己对此不感兴趣,那么他今日在这庙里的一番所为又是为何?难道真的如他所说,只是想当个看客?   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洛阳忍不住说道:   “你们在这建神庙,多半就是为了从凡人的身上吸收欲念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欲念便是你的功法所需?”   庙祝眼睛这才完全睁开,认真地望着她的脸咂然道:   “姑娘仅凭三言两语就猜出了我的功法本源,实在厉害。”   他心中对于洛阳是修心者的猜想更信了几分,于是眼珠一动,轻笑道,“不如我与姑娘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就赌......你会不会出手救他们。”   赌自己会不会救人?这是什么道理!洛阳不由哑然失笑,只觉得这庙祝荒唐至极。自己想救就救,不想救就不救,他这赌约不是必输的吗?   彷佛是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这庙祝眯眼笑道:   “姑娘莫想得那样简单,我且问你,你救这些人,是出于你的本心,还是一种......不可言说的道德感?”   “自然是......”   正当洛阳当张开口准备回答的时候,忽然间愣在了原地。   因为就在这无形之中,她兀然发觉自己当年学过的那部《无心决》竟然暗暗流转开来,甚至隐隐照她本心所在。   一不留神,就是心神俱裂的下场,虽然不至于死,但也将会变成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   这庙祝不知道用了什么能力,竟然只用了一句话便照见了洛阳的本心!   洛阳在初时的愤懑后,便很快地冷静下来,开始认真地分析此事的优劣。   《无心决》本是那方源禅师多年以来的一点心得,虽算不得什么高妙的修心法门,但也自成一个简略的体系。   佛揭有云: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强大的身躯同样需要一颗强大的内心来匹配和支撑。洛阳身为神灵之躯,却空有一颗凡人之心,自然在无形之间饱受催折,若不是她修行了《无心决》,早已身心奔溃。   《无心决》本身并没有问题,而存在问题的是洛阳的内心。她前世因郁自杀,如今转世,这大半辈子却又在空无寥落的山洞里度过。两世孤寂,忽然间遇到了小柔那样的温暖,大起大落下,自然在心中生出了无数的漏洞。   正因为这些漏洞,所以当初风神无定仅用了一句话便定住了她的心神,也正因为这些漏洞,她才在这场看似必赢的赌约里方一开始便落了下风。   但凡事皆有好坏两面,洛阳预感到,若是在这一场赌约里赢的是自己,那么她将会初步完善自己的心防,起码不会让人方一照面就定住心神。   而若是输了,也不会有多惨重,毕竟她的内心早已是千疮百孔,再坏也只是原地踏步罢了。   所以自己是不接受赌约继续按部就班,还是接受赌约冒着风险完善心防? 第二百零五章 看客   “如果我接受了这赌约的话,那么我们的赌注是什么?”   “自由。”   “自由?”   见洛阳的眉头即将蹙起,那庙祝连忙解释道:   “姑娘先别拒绝,这个自由指的不是你,而是我。若是姑娘赢了,我将为奴为婢,任姑娘处置;可若是......我赢了,姑娘什么也不用做,自行离开便是,在下绝不为难。”   彷佛是怕她不信,庙祝露出了一丝微笑,只是那笑容看起来并不亲切,反而有些僵硬。   洛阳皱眉问道,“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我若是赢了就凭空得一个奴仆,就算输了,也不需要付出什么,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这不是没有赢嘛......更何况公平不公平而言,只是对于那些俗人来说,姑娘这等非凡人物,难道也在重这个?”   见洛阳的脸上满是怀疑的神色,庙祝又道:   “想必姑娘你已经看出来了吧,在下虽有江神之能,但修行的却是那修心法门,我们既为同道之人,相互切磋自然会有所得,与姑娘你的这一场赌局,就算没有赌注,我照样大获裨益,或许可以借此一窥上境。如此一来,岂不是对姑娘你不公平?在下身无长物,唯有这孤命一条,不如压上去,就算赔了,给姑娘如此天仙般的人物,在下也绝无悔意!”   庙祝的一番话有理有据,最后甚至加上了几声极有情感的宣告,在这等心术攻势下,一时间让洛阳犹豫起来。   她这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明明没有出过手,而这庙祝对自己始终礼敬有加,原来是他把自己当作了修心的同道之人!   再加上当今天下灵气匮乏,强者不一定可以远行,而远行者必是强者的前提,一位常年囿于一地的江神自然想看看他乡的风景,却苦于无法远游。如此见到自己这“同道之人”,他见猎心喜,在切磋之余自然生出了同行之念,所谓的为奴为婢不过也是搭自己这趟顺风车的借口罢了。   洛阳思索片刻,最后缓缓点头道:   “好,我跟你赌。”   庙祝不由大喜,却又见洛阳说道:   “但是赌注得换一个,我不喜那什么为奴为婢的说辞,不喜向别人卑躬屈膝,自然也不会让别人向我卑躬屈膝,所以说,若是我赢了,也不要你给我做什么牛马,只需得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洛阳默默地望着檐下那满脸落魄的书生,缓缓道:   “世上万物的存在都有他存在的道理,这是自然的选择,我无权、也不会去指责你勾出人心中恶念的行为是对是错,但是你绝不能拉这样无辜而单纯的人入局。”   她转过头来,凝视着那庙祝的身躯,冷冷道:   “明白了吗?”   一股无形而强大的气场顿时从她的身上散发开来,角落的虫豸、檐上的蚁雀、树间的春风一瞬间尽数沉寂了下去。   庙祝先是一怔,随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   “想不到姑娘这样冷血的人物,竟然也会有恻隐之心。”   但洛阳却只是微微一笑,方才的那副冷冰冰的模样焕然冰释。   “姓洛,单名一个阳字,洛阳的洛阳,阁下是?”   庙祝呵呵一笑,下意识地去摸颌下的胡须,却摸了一个空,脸上却是一番淡然模样:   “我生于人心,成于天地,没有什么名字,自有记忆始正值九月,就给自己取了个‘九老’的名号。”   互相通报姓名后,殿里的气氛顿时融洽了不少。   九老摸着他那光秃秃的下巴,笑道:   “姑娘,我们该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了,你想要去救他们,是出于自己的本心,还是处于你那所谓的......道德感?”   这次的洛阳已有了准备,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   “没错,我仅仅是出于一种人道的道德感。”   “而这道德感正是因为有我们这些所谓的观众在,亦或者是......你想得到救人后的那种虚荣感,对否?”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洛阳不得不点头。   九老笑道,“洛姑娘,你身在红尘,心却不在红尘,想必你的宗门长辈正是看出了你心中所缺,才让你出门游历的吧。”   洛阳对他的误解并没有回答,反而说道,“与我想必,我倒看阁下虽是生于欲望,通晓人心,但身上却无半点人味。”   “我只是一个看客。”九老认真道。   “人人皆是看客。”   “不。”九老摇了摇头,缓缓道:   “与其说人人皆是看客,倒不如说围观是人骨子里最深处的事物,他们一边恐惧着堕落,却又希望看到别人堕落,渴望看到圣洁被玷污,却又相反着喜欢看那泥尘飘到天上上,于那云一起搅成一团。”   望着屋檐下那一张张或狰狞或贪婪或嫉恨的脸,女孩怔怔不语。   九老笑问道,“你知道人最喜欢的两件事是什么吗?”   洛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是劝妓从良,和逼良为娼。”   彷佛是应和着他的话,屋檐下久久困扰的几个人顿时躁动了起来。满眼都是嫉恨之火的侍女嚎叫一声,扑到了那白裙女子的身上,与后者扭打做一团,而一旁的书生一边假意拉扯着,在混乱之中趁机揩油。   “贱人!你和那偷我丈夫的贱人一样不知尊卑!”   “尊卑尊卑!去你的尊卑!凭什么你生来就是主子,我生来就是奴婢!”   “别打了,别骂了......这么漂亮的脸蛋儿被打肿了岂不可惜了?有什么话,大家到床上......哎呦!”   不知道是谁给了那道貌岸然的书生一拳,惹得后者也发起了怒火,怪叫一声,向两个女子挥起了拳头,倒让她们团结起来。   嘶骂声愈发混杂,吵闹声愈发喧嚣,而周围的香客们来来往往,视而不见。   程十三就这样站在混乱的边缘,呆呆地望着这片疯狂的人们不知所措。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九老缓缓念了一声揭子,指着那厮打成一团的人们,转头向洛阳笑道:   “你看,那是他们心中的恶,也是他们真正的自己。他们每一个人早已看不惯彼此,却非要披上一张面具,假意向互相迎合,你说,错的究竟是谁?对的又究竟是谁?”   “但是他们落到这般田地,不都是你害的吗?”   “不,是他们心中的欲望所致。”九老摇了摇头,笑意冰冷,“自坐上这个位置以来,我从未主动去勾引过任何一个人来此,但每天进庙拜神的人却络绎不绝,你说,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心中都有欲望。”   “真正心无旁骛的人不会去祈求所谓神灵或他人的帮助,每一个来拜神上香的人都是被世事所累,为欲望所驱。他们主动来求我,我给了他们帮助,凭什么不可以收取一点利息?”   洛阳一时茫然。   “姑娘,我且问你,你听完他们所说,见过他们所为后,是不是有那么一刻,想过这些人都该死?是不是想过,这庙里的所有人都该死?包括我自己?”   被看穿了心中所想,洛阳的眼中露出了一丝羞愧。   九老呵呵笑道,“其实每一个见过恶事的人都这么想过,只是苦于没有能力实现罢了。你也不必自责,你看他们,何其丑恶,何其不堪,这些人值得去救吗?或者......配得到救赎吗?”   但洛阳却并没有看这些人,反而将目光望向了场外唯一的一个边缘人物,程十三。   在这一片喧闹之中,这单薄的书生被排挤到了一旁,看起来如此可怜,又如此孤独。   他眼中有火,可燎山海。 第二百零六章 书生有剑   “你说的很有道理。”   听到这话,九老的嘴角顿时露出了一丝微笑,但他刚转过头的时候,却发现身旁的女孩并没有看他,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不远处的书生。   “但是你所说的事情,都是站在人类之外的角度去述说。你不是人,怎么知道人的真实所想?你不是人,怎么知道人的方向和准则?”   洛阳转过头来,目光冷冷,“你没有经历过人的悲欢,怎么能去说他们配不配?”   九老面色平静,“我确实没有经历过,但我是从人的欲望中诞生,我所见所闻,皆是人性之恶,我的想法,也是人类真正的心中所想。”   “但你终究不是人。”洛阳淡淡道。   九老一时怔住,待他准备反驳的时候,却又见面前的女孩摇头道:   “你我是看客也好,众生皆是看客也罢,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人性本恶,想说人心的欲望如深渊莫测,想说任何人的思想都是肮脏和下贱的,都不配得到救赎......”   “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说服我?”   九老望着女孩那眼中分明的嘲弄,眉头渐渐皱起。   洛阳缓缓道,“你说了那么多......可这些东西,我早在很多年前就这么认为了。”   “那你......”   “九老,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九老问。   洛阳看着他那张皱纹如蛇蚁遍布的脸,缓缓说道:   “我们都不是人,无论是命运还是审判,人类的事情应该由人类自己去处理,任何存在去干涉都是多管闲事。”   九老微微一怔,随后眉头皱起:   “这是谁和你说的?我不相信你这样冷漠的家伙会有这样的觉悟。”   “是一位......故人。”   洛阳摸着胸口中缓缓流涌的《无心决》,忽然想起当初自己和方源禅师于僧庐间的那段茶间对答。那年自己方得自由,初入人间,正是不羁放纵的时候。她暗想自己如此地冥顽不灵,但在那和尚的一番絮絮叨叨下,终究还是改观了稍许。   她忽然喊了一句,“喂!那小书生!”   檐下的纷争和纠葛还在继续,正在骂娘的沈秋实听到“书生”二字时下意识地止住了话舌,被那侍女小翠抓住机会一下子挠破了脸。   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只是程秋实抬起了头。   洛阳望着他那张满是沮丧的脸,语气放缓,轻声问道:   “小书生,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那书生呆滞了半响,下意识地望向了一旁扭打的三人,那双眼中闪过一丝厌憎,正想要张口,脸上忽然一阵黯然,又低下了头去。   殿里的九老见到这一幕,抚掌笑道:   “洛姑娘,你想找他来破局?别妄想了,自他进庙时候,我就看出了他那性子分明是个极懦弱的人。我那心法,放大的可不仅仅只有人心中的丑恶,还有他的本性!”   听到他的嘲讽,洛阳也不气馁,依然望着那书生,认真地说道:   “小书生,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出来,有很多事情想做,对不对?”   那书生依然没有理睬她。   听着九老的嘲笑声,洛阳又道:   “小书生,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在想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弱,明明肚里学了很多东西,但没有一个可以用上?对不对?你看到了这些丑恶,你想要去阻止,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对不对?就算你想要去弥补,却也苦于自己有心无力,对不对?”   在洛阳的视眼里,程十三的拳头渐渐攥紧了。   洛阳笑了起来,“我可以帮你。”   程十三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后抬起头来。   他看到了一张明媚若春日旭阳的脸庞,但是他在望向那脸的下一刻,便将目光放在了那张脸的眼睛上。   明明那里是一片苍白的颜色,但他却从中看见了光,那光里有鼓励,有认可,还有从未有过的理解。   程十三只感觉自己的胸口处涌出了一股莫名的暖流,他望着那双眼睛,鼓起勇气,小声问道:   “你......怎么帮我?”   洛阳微微一笑,“借你一剑之力。”   一道清澈至极的剑鸣响彻山间。   潺潺的江水声一瞬远去,山林中所有鸟兽轰然退散,殿里的虫豸们惊慌失措地缩回了阴影,檐下的争闹顿时止住,便是春风和那满院的尸体也不知了去向。   万籁俱寂之中,檐下的众人愣愣地望着那柄浮在书生面前的黑色长剑,感受着上面不断涌出的冰冷和寒气,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便是九老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往后退了一步,用戒备的目光凝望着那道黑色剑影。   院中,瘫坐在地上的书生哆嗦着看着面前的黑色长剑,上面浓郁的寒气快要把他整个身躯都封冻住。他终于忍不住,用求助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女孩。   洛阳却只是微笑道,“握住它。”   程十三望了望女孩的脸,又瞧了瞧面前的剑,目光在两者间不住来回。不知过了多久,他喉咙里咕嘟一声,从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先是在衣摆上擦了擦手,随后一咬牙,像是抓向烙铁般握住了那柄长剑。   剑身在他的手中低鸣,像是在嫌弃什么,又似是向一旁的主人诉说着心中的委屈。   洛阳只是安慰似地一笑,随后向那书生问道:   “如何?”   程十三垫了垫手中的份量,看着剑身上那隐隐闪烁的光芒,心里也不知怎么忽然觉得明亮了起来,于是他回答道:   “很沉。”   他答完之后又抬起头来,望着那黑裙的女子,满脸疑惑地问道:   “我拿到了剑,又能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   程十三脸上有些愕然,问,“真的?”   洛阳笑着点了点头,“真的。”   程十三瞧了瞧手里的剑,只觉得有些荒谬,下意识地说道:   “难不成它还能带我飞——”   话音方落,无邪剑带着书生一瞬间冲入了云霄。   “啊——”   下一刻,无邪又带着程十三从天上坠回了院中,巨大的俯冲力度让后者难受得差点昏死过去,一落地就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墙角,拼命地呕吐起来。   这个时候,屋檐下所有人望向那剑的目光已经完全变了。   洛阳敲了敲无邪的剑身,语气似训诫孩子,“下次不要这么调皮,把他吓着可不好。”   无邪剑的剑尖顿时弯起,像那做错事被母亲抓住的孩子。   恢复过来的程十三脸色向那大病初愈的病人,但他的眼睛却前所未有的明亮,他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自己的手掌,唯恐上面有一丝不洁,最后小心翼翼地捧住了无邪剑。   他抬起头来深深地望了一眼面前的女孩,这次他相信自己可以做所有的事情了。   洛阳问道,“现在,告诉我,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程十三却没有回答,而是站直了身子,细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和长袖。   做完这些后,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好像那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感受着那股他所无法承受却无比心安的重量,程十三望向了正殿下的众人。   他的目光先是望向了自己的好友。   沈秋实小心翼翼地望了眼他手中的剑,苦着脸道:   “程兄,小弟知道这一路上多有不住,捉弄了你多次,那都是我狗眼......”   但程十三并没有听他说话,而是看向了下一个人,那个将自己缩在阴影里,低头避开的侍女。   名为小翠的绿衣侍女像是没有感受到他目光似的,始终低着脑袋,但程十三依然可以从她额发下的眼中感受到那满眼的嫉妒和不甘。   但他依然没有说什么,而是继续看向了下一个人。   那个名为鲁玘的白衣女子在笑,只是那笑容很僵硬,像是龟裂了的泥塑。   她声音很低,像是情人的私语:   “书生,我知道你自我入庙以来,一直在偷看我,我上香的时候,你在后面看我的屁股对不对?没关系,我都原谅你,只要......”   女子的声音很温柔,彷佛是强压下去的火山,在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抹淡淡的暧昧,一点都不像方才那个厮打叫骂的泼妇。   但是程十三在她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转过头去,看向了最后一个人。   九老感受着他那灼灼的目光,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说,“那么,你选择杀谁呢,书生?”   九老扫视着檐下的那些人,像是扫视圈里的牲畜。被他的目光扫过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去,但是那一双双眼里并没有后悔,只有不甘和愤怒。   但书生却问了一个问题,“我为何要杀人?”   九老似乎被这问题问住了,他怔了一瞬,像是被戏弄了的狮子般皱起眉来,于是他忍不住质问道:   “你不杀人,那你为什么要去握这把剑?!”   书生也怔住了,回问道,“为什么我拿剑就一定要杀人?”   他忍不住转过头去,望向了洛阳。   但洛阳望着他那迷茫慌张的目光,却只是说道:   “我只是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书生从她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丝鼓励,于是转过头,向着那九老,犹豫着,试探着,说了一句:   “我不想杀他们,我只想......救他们!” 今天补全番外   今天的任务是补全本书的番外,也就是32.7章的内容,之前群里只有32.5和32.6,大约5000-10000字左右,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进群翻看。   群号是:823266972 (洛阳的小屋)   等写完番外后,今天的正文更新我只能量力而行了,毕竟感冒还没好,请大家谅解一下。 第二百零七章 妖魔无礼   “我想救他们。”   程十三的声音依然很怯弱,但他的眼神很认真。   听到他的话,无论是屋檐下的侍女、白裙女子和书生,亦或者是洛阳与九老,就露出了愕然的颜色。   檐下的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神色里皆闪过了一丝憎恶,纷纷别过脸去,但脑海里都不约而同地想着:   我有什么可救的?   而洛阳从递过剑以后就退到了一旁,像一个观众默默注视着这一幕,只是在听到那一句“救他们”后,她忽然间若有所思。   九老静静地凝视着书生的眼睛,语气低缓而富有节奏,如引诱仙子堕落的妖魔:   “为什么你会想要去救这些人?你看,他们个个都是这般令人厌恶的样子,嫉妒、贪婪,还有嗔怒。一个嫉妒着她的主人,一个甚至为情杀死了自己的侍女,还有一个贪恋美色却非要伪装成正人君子。这么恶心至极的人,难道不该杀?难道不该死?你这样纯洁的灵魂,何必要去救他们?”   程秋实忍不住望向了屋檐下的人们。   但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彼此,牙咬着牙,眼瞪着眼,彷佛互相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书生轻轻说:“除了那个女子,他们都没有犯下罪孽。”   “犯罪?等他们犯下罪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就如同那个叫鲁玘的女人一样,活生生地把自己的侍女做成了肉汤!”   “不,不是这样的!”书生下意识地辩解道。   “其实你也很讨厌他们对不对?你为他们的想法和行为感到不耻,和他们羞于为伍。但你却又口口声声说要救他们。”九老望着书生的眼睛,缓缓道,“你不觉得你很虚伪吗?”   听到他的话,书生顿时僵在了原地,脑袋羞愧地低了下去。   “其实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九老忽然道,“看到人们堕落的时候,如你这样善良的人都想拉上一把......可是啊,人心都是向恶的,他们一边堆积着各种各样的欲望,一边却又因为现实的各种枷锁而不敢表达,于是就越堆越多,越来越多......直到堕入深渊。”   “人之初,性本善。”书生挣扎道。   “但你自己心里也不信这样的鬼话。”   九老的声音却越发深沉,他的声音彷佛带着带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量,引诱着人心中最深处的欲望。   望着书生那越来越低沉的脑袋,洛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   事实上她把选择的权力交给这个书生,除了“凡人的事情由凡人自己处理”的理由外,最大的原因是洛阳一开始就抱了一种期待,一种对人类的期待。   她看见被排挤在人群之外的程十三,彷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被排挤在人圈之外的自己。那样的孤独,那样的倔强,其实想想如今的自己这副漠然的性子,其实早在前世的时候就形成了。   洛阳很希望看到有人能站出来说些什么,去面对惨重的人生或者艰难的世道,一边希望他们过得不那么累,一边却又希望他们能保持初心,   所以当初她发现太子章最终堕落了之后,于是毫不犹疑地抛弃了他。   这个世界上,能看清一切的永远只有极少数人,但他们无一不是被排斥,有人不堪受辱最终加入,有人不堪堕落孤独死去。   看着程十三那颓然的模样,洛阳的心里忽然有些不忍。   但就在她刚准备开口的时候,却看见那书生忽然抬起头来,望着九老那嘲弄的目光,说了这样一番话:   “离这里五百里外,有一个叫燕国的小国,有一年因为遭遇了旱灾,于是国主便颁布了禁酒令。有官吏从百姓的家里搜出了酿酒的器具,于是就准备依令惩罚他们。”   书生并没有开始辩解,却忽然讲起了故事,这让无论是九老还是洛阳都有些惊讶。   或许是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程十三的脸有些涨红,但他回过头来偷偷看了洛阳一眼,从后者的脸上获得了某些鼓励,于是继续道:   “这时有位夫子来到了官吏的面前,指着路边走过的一对男女随口说,他们就要行淫!请官员把他们抓起来。”   “听到这夫子的话,那官员很惊讶,便问他怎么知道的?但夫子只是笑了笑,说,他们身上都有行淫的器具,和在百姓家里搜到酒器一样。”   洛阳问道,“然后呢?”   “然后......官员哈哈一笑,就把那些百姓全放了。”   感受着洛阳的目光,程十三不免有些局促,小声道,“这个故事不是我编的,是书上记载的历史。”   他像是获得了什么偌大的勇气,向那九老说道,“方才你说的那些话,我想了好久,发现书上都没有写过。”   九老笑道,“书上自然不会写,因为书上只会教人向善,可若是人心本善,那为什么要教?”   程十三想了想,又说,“可书上说......”   “你别书上说书上说了!我问的是你,而不是书!”九老冷冷地打断了他。   程十三被他一吓,不由向后退了一步,脑袋下意识地往洛阳看去。   但洛阳这次并没有再鼓励他,而是淡淡道:   “我已经把剑借给了你,你无需在看我的意见,随你心走便可。”   程十三连忙点了点头,这动作配上他那副憨态的国字脸更有些傻气。   他想了想,向那九老道,“我方才说的那个故事,就是我想说的话,他们——”   程十三指了指檐下的三人,大声道:   “你说他们该死,该杀,可他们并非是人的代表,只是一个被财迷失眼睛的少女,一个为情所困的女子,一个贪好美色的男子罢了。除了那个杀人的女子,另外二人都没有犯什么罪。国有国法,犯罪自会得到惩处,可若是没有犯罪,只是想一想,就要把人抓起来杀掉,这也未免太过分了!”   他越说越有气势,语气也下意识地急促起来,但此时书生的眼睛里再没有一丝迷茫,明亮得像光一样。   九老冷笑道,“但是只有你会这样想,任何一个人在看清他们的嘴脸后,都恨不得这样的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才会有律法的存在。”程十三认真道,“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恶念,这没什么,只要知道什么事可为,什么事不可为就好。至于这些迷途的人,只需要救助他们,把他们带回正道就好了。”   九老眼中的笑意渐渐消散,因为他发现这书生眼里的光未免有些过盛了,他心里下意识地生出了一些不安。   “那你准备怎么救他们?”洛阳在一旁问道。   书生的眼里出现了一丝迷茫,他回头望向了那三个人,嘴里下意识地说道,“我觉得他们现在有些不清醒,只要把他们弄醒救好了。”   “但你自己也知道,就算他们醒过来,依然是这个样子。”九老仍在一旁蛊惑。   “是的。”书生的声音低了下去,但下一刻,他回头看向了九老。   “所以,你才是让他们堕落的根源,是吗?”   九老的笑容一僵。   像是醒悟了什么,书生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满足的笑容。他像是给自己打气似地点了点头,嘴里说道:   “你口口声声说这个该死,那个该杀,可我觉得,这里唯一该被杀的就是你。”   九老冷冷道,“我只是把他们心中的欲望和黑暗挑起来了而已,掀开了他们的面具,如果这也该死,你那所谓的律法又算得了什么?”   程十三挠了挠脑袋,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露出了无辜的神色:   “可是,我觉得你不像是个人啊......更何况,律法是我们人用的,和你有啥关系?”   说完这句,他像是提起了自己的勇气般,提起了那把黑色的剑。 第二百零八章 匹夫之怒   书生很瘦,持剑立在风中的模样好像那田上吓唬乌鸦的竹竿草人。因为瘦弱,所以他力气自然不大,手上的无邪剑仅仅握了一会便好像有千钧之重。可他依然咬牙举着,一只手握不住就两只手一起,虎口被那剑柄勒得发白,脖颈上青筋根根爆出。   但程十三依然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举着剑指着面前的老人,目光里满是紧张和专注。   因为他知道在自己的身后有个女孩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女孩投入了如此大的信任,明明从开始到现在一共只说了寥寥几句,但程十三的心中却彷佛承担了山岳似的信任。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看起来小小的女孩怎么有那么神奇的力量,有这么神奇的剑,但他一点都不想去了解。   程十三只觉得如此无能的自己居然有一天也被别人期待了,被期待的感觉真好,他心中暗暗发誓绝不能辜负这番期待。   于是他向着那披着黑袍的庙祝大声道,“把他们恢复原状,不然我就杀死你!”   书生的声音很憨,他的脸也生得很憨,但上面写满了认真。   九老眯着眼睛端详着面前的书生,彷佛对直指向脸上的剑熟视无睹。他就这样看了书生许久,直到程十三握剑的手开始止不住颤抖的时候,才张嘴缓缓说道:   “你以为拿了一柄剑,就可以杀我了?”   彷佛被这话挠到了什么痛处,程十三暗吼一声,举着剑,用尽浑身力气狠狠地向老人的方向劈去。   只听得一阵极犀利的破风之音,书生那消瘦的身躯携着黑色的剑影一瞬间砸在了台阶之上。轰然的碰击声中,灰黄色的灰尘弥漫开来,许多细小的石头四散溅去,只剩得书生一个人握着剑在原地大口大口的呼吸。   九老站在他的不远处,双手拢在袖中,就这么瞧着书生额上滴落下的汗水,他嗤笑道:   “瞧,就算你拿着剑也碰不到我的衣角,你杀不了我的,小家伙,你那所谓的拯救仅仅只是一句空话。”   程十三瞬间转过脸去,望向了老人的脸。   “你是妖魔,蛊惑人心的妖魔,你根本就不是什么江河神灵,自然也不是这夜游江的神,你——是假的!”他咬牙说道。   洛阳听到这句话,眼睛微微一亮,心中的那个猜测越发明晰。   九老的脸上的神色终于变化了一丝,“你居然能看出来?”   但书生并没有给他回话的时间,又是大喝一声,朝着九老的方向几个纵步冲了过去,然后举剑过首,在晃晃荡荡之中又砸出了一地的尘土。   九老站在一旁,瞧着书生那决然的身姿,脸上竟露出了一抹怜悯。   尘土散去,露出了书生那单薄的身影,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地面,咬着牙又举起了剑。   憨直的书生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是徒劳无功的,他脑海里只是想把面前这个可恨的黑影打破,好让人们清醒过来。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朝九老的方向砸去,但每次就在剑即将落下去的时候,九老的影子就从原地消失,然后出现在另一个地方。   程十三身上的力气很快就消泄一空,在最后一次举剑中踉踉跄跄地歪了下去,一下子半跪在了地上。他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像要把整个世界的空气吸进肺里,便是连手中的剑也拿不稳了,但他依然低头死死撑着。   九老站在阶上,瞧着他那消瘦的背影,声音飘忽而漠然:   “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和毅力,但你应该知道,这样做只是徒劳无功。只是我不理解,为什么你明明知道碰不到我,却为什么还要举剑。”   程十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才在灰尘与沙石里颤抖着站起了身子。他用剑撑着地面,好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然后他呸了一口泥沙,一边喘着气,一边向那檐下的影子颤声道:   “我只是......我只是不愿辜负别人的期待......但比起这个,我更恨你糟蹋了圣贤书上的道理。”   “什么道理?”   “人之初......性本善!”   九老皱眉问道,“难道你还信这句话?”   书生在九老愕然的目光里摇了摇头,然后强撑着直起了腰。   “道理从来都是好的,只是人们不听罢了......你只是看到了人的一生,便断定人心是恶的,可人心的最初从来都是善良的。”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认真,只是在说完了这句后,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弱的笑容:   “这是我小时候,我娘亲告诉我的。”   书生说完了这句话,然后就直直地倒了下去。   ——————————   在程十三即将倒下的前一刻,一只纤细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角,然后轻轻地将他放在了地上。   昏迷后的书生显得越发消瘦,宽大的袍子下现出了竹竿似的身躯。那身青袍也不知洗了多少次,甚至有些发白,与满地的灰尘混在一起却不显得多脏,只是让人觉得惋惜。   洛阳将他的手指掰开,从中抽出了无邪剑,随后掏出了一方帕子,一边擦拭着长剑的柄,一边端详着书生的脸。   他的脸是一片病态的苍白,或许是之前太用力的缘故,侧脸处仍有些紧绷,一双浓墨似的眉头始终皱着,也不知在梦些什么。   少年一时奋起拔剑斩妖除魔从来都是书上的故事,软弱者从来都是软弱的,纵然有了非凡的仙剑,依然只是长了獠牙的绵羊,只会被真正的恶狼一次又一次地打倒。   “看来你的期待注定是落空了。”   九老望着女孩的背影,袖子拢起,依着墙壁,一脸的讽刺。   洛阳转过头来,看向了妖魔的脸。   “看来你确实不是人。”她轻轻张口,声音如泉水泠凝,“在人类的神话故事里,只要一个人敢于拔剑,无论他成功与否,都是值得赞扬的。”   九老冷哼一声,正待嘲讽一声,却忽然间顿住了嘴。   围墙之外,大殿之内,屋脊之上,树影之中,所有或隐藏或潜伏的尸体们,一瞬间断去了联系。   九老的脸色变得无比铁青,猛地看向了那个女孩:   “你都做了什么?!”   洛阳静静地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只是,把你力量的源头全拔干净了而已。” 遇丧事,最近不定   作者的发小,最好的朋友,也就是本书“白奕”的原型人物因为抑郁症跳河自杀了,这几天忙着赶回山西参加葬礼,更新不定,请大家见谅。   大家都要好好的。   心神俱疲,更新难以维继,在此鞠躬。   愿天堂没有抑郁症。   愿世间没有抑郁症。   愿天下抑郁症病人人能走出阴霾,拥抱阳光。 进医院了   最近事情太多了,学习和工作的压力,发小自杀,约会的女孩直接跑了,连我的朋友也没有理解我的病......所以情绪奔溃,病情复发了。   今天一天都在心理医院,其实和精神病医院没什么区别......   早上的时候,连话都无法说了,大脑直接空白,大夫说我是压力过大和情绪过于激动的导致的。   总之是中度抑郁症,还有一些其他有的没的。大家不信的话,可以在群里看我发的诊单,要是还不信,我也没办法了......   更新的话,我看着什么时候能恢复吧......   尽量不会断更。   抱歉各位,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第二百零九章 程十三   这个女人怎么知道尸傀的秘密?!   底牌被别人当面掀开,九老一时间羞怒非常,心中大为惊恐,颇有种藏了一辈子的家底被人家刨穿的感觉,竟生出了一丝退意。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一个关键。   这姓洛的女子不是主修心的修行者吗?她怎么可能感受到那些尸傀的存在?   除非......   九老先是一怔,随后沉思下去,长如耗子尾巴的灰眉弯了又紧,紧了又翘,也不知他在思索些什么。   而在另一端,洛阳在断去了满院香客与九老间的联系后,却并未继续出手,而是回过头,望向了瘫倒在地上的那个书生。   此时的程十三早已瘫倒在地不省人事,他脑袋歪在一侧,双眼紧闭,脸颊白得如那蜡纸一般。或许于梦里也在忧愁着什么,他那双墨似的浓眉也紧紧地皱着。   洛阳手臂微抬,曲起一指,向着书生的额头遥遥一弹。   一道玄奥至极的白光自她的指间生出,以哪怕地境的大修行者都无法察觉的速度一瞬跃入了书生那紧紧闭着的双眼中。   下一刻,程十三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双眼。方一入目,他看到的便是洛阳那含着笑意的亲切面庞。   书生的脸下意识地一红,连忙瞥过头去,又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坐起了身子,手掌往身旁一摸,却摸了个空。   “在找它吗?”洛阳笑吟吟地抬起了手掌,而在她的手心里,那柄沉重而无比修长的无邪剑乖巧地横在上面。   程十三张了张嘴,羞愧地低下了头,吞吞吐吐地说道,“抱歉......姑娘,我让你失望了。”   “并没有失望,你做得很好。”   彷佛是感受到了书生那浓得化不开的紧张,洛阳微微一笑,提起无邪剑,一把丢入了他的怀中。   程十三下意识地伸手接过,身子被无邪剑本身重量裹挟着的劲力一下子砸到了一侧,看起来狼狈至极。   但他脸上却并没有一丝恼色,甚至生出了一丝讶然和不敢置信,“姑娘......还肯把剑借我?”   洛阳笑道,“方才不是说了吗?借剑与你,就是让你做想做之事,说想说之话,可你做了一半便倒下了,这怎么行?”   程十三抱着怀中好似大旗般沉重的剑身,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洛阳又道,“坐那看着我做什么?还不起来?”   程十三这才颤抖着站起身子,他忽然抱紧怀中的长剑,向着面前的黑衣女子深深地地行了一礼。   他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女孩肯帮他,肯为他说话,但他从那脸上分明感受到了一种自离开后再未感受过的亲切。   那时离开家的时候,母亲曾经告诉他,让他离那些会笑的女孩远些,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她骗了。程十三并不知道母亲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只是对自己笑了下,自己就会被骗。   程十三是个很笨的人,说话笨,做事也笨。母亲告诉他,人笨,就要花别人更多的时间,做事却要做比别人更少的事情。所以他二十年来只做了两件事,那就是读书和看别人的脸色。   因为读了太多年的书,所以程十三很轻易地就能把书里的那些话背出来,甚至能具体到第几页第几行。因为看了太多年别人的脸色,所以程十三很轻易就能辨别出来,谁说话是真心的,谁说话是虚假的。   但程十三的同龄人,包括那位与他相伴了一路的沈秋实并不知道这些,还一路上对他捉弄有加。事实上程十三心里早就知道了同伴的心思,但是他答应了沈秋实的父母,拍着胸脯说要好好照顾他。   但程十三并不知道如何去照顾人,更何况照顾的对象是个比自己还高还壮的同龄男子。这时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想到了被自己气得说不出话来,依然耐着性子教育自己的母亲,于是程十三明白如何对待沈秋实了,就像自己的母亲对待自己一样。   可现在沈秋实被坏人蒙蔽了,变成了他认不出来的样子,所以程十三非常生气,也非常恼恨自己,没有照顾好沈秋实。虽然程十三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他依然能感觉到,只要把那个庙祝打倒就好了。   更何况,他觉得那个庙祝说的话和书里是相反的。程十三是个很死板的家伙,因为母亲告诉过他,不知道不明白的道理,就去看书,书上说的总不会错的。所以当九老在胡说八道的时候,程十三好几次都想出声辩解,但终究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程十三小声道,“洛姑娘,你能给我借你的剑,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以后有时间的话,可以来我家,我请我娘给你做她最拿手的韭黄炒鸡蛋。”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和方才那个在九老面前话语有条不苟的书生彷佛是两个人。洛阳下意识地想要笑出声来,但瞧着他脸上的认真模样,最终还是忍着笑,点了点头。   书生这才抬起头来,重新望向了檐下的那道披着黑袍的低矮身影。只是不知为何,自他醒来后,忽然觉得那个老人不似方才那般可怕了。   但九老却并没有看他,而是转头望着书生身侧的女孩。   “这没有道理。”他沉声道,“我们的赌约是说你会不会救这些人,而并非是挑这个小子拿着剑来对我指指点点。”   但洛阳却只是歪了歪头,眼神无辜:   “怎么没有道理?我只是把我的决定权交给了这个年轻人而已,他拿着我的剑,执行的便是我的意志,更何况——”   洛阳忽然笑了起来,“有没有道理,是我们说了算。”   程十三重新向那老人抬起了剑,手中剑柄传来的力道前升而上,那么熟悉,却比之前弱上了几分,甚至能在自己这副孱弱不堪的身子的接受范围内。   他心中略一错愕,转而便不再探究,转而向那老人大声道:   “洛姑娘说的不错!道理有没有,是我们说了算!”   ——————————   状态有些没恢复过来,而且上了一天课,抱歉暂时只能写这么多了。 第二百一十章 新的车夫   洛阳看着身旁这个神采飞扬的书生,眼中微微恍惚。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深埋了许久的记忆,那是曾经的学生时代,想起了那时的自己端坐在方桌铁窗边,屋外纷飞的大雪落满窗棂,讲台上的老师抓着书卷喷着唾沫,高亢的声音即使在教室外的走廊都能听见。而自己则缩在高高的书堆后,望着黑板上混淆在一起的莫名符号发着呆。   那时的自己正值最能做梦的年纪,脑子里全是天马行空的幻想和不切实际的故事。想着有黑衣的少女拯救自己于危难之间;想着有非凡的神剑从天外而来落在自己的身前;想着自己事实上并非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学生,而是什么失落已久的王族血脉,肩负着不可遗忘的使命和重任。   她想了那么多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那个去拯救的、递剑的、给予重任的角色居然是自己。   书生提着无邪剑再一次向九老劈去。   他身是凡人之躯,纵然获得了洛阳给予的一点零星的生机,但依然改变不了他的凡性和根骨。所以他挥出的剑注定又一次落空,哪怕那个老人并未躲闪,但程十三依然没有劈中他。   无邪又一次地砸在了布满青苔和缝隙的台阶上,锋利的剑气和无匹的力道瞬间击碎了青岩的质地,大片的碎石和尘土四溅而去,仅有零星的几块触到了老人的衣角。   九老凝视着面前这个拄剑喘气的年轻人,语气平静:   “你生于卑微,一生坎坷,所以虽然看似粗笨,心思却最是纤细。别人稍微对你好些,你就恨不得以命相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女孩事实上并未在乎过你,她只是把你当作一个工具罢了。”   老人的话让程十三的气焰顿时一滞,随后迸发出了更加强烈的怒火。   “你不要胡说!”   程十三喊了一句,顿了顿,又道:   “她只是给我借了一把剑,工具也好利用也罢......这事是我自己要做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重新站起身子,继续提起了手中的长剑。   就在这时,九老忽然说了一句,“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了?程十三心中刚刚出现了这个疑问,下一刻,他便听到不远处的屋檐下传来了几道咯咯沙沙,好似骨头与筋膜摩挲的怪声。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顿时僵在原地。   屋檐之下,那原本争执不休的三人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停了下来,像三尊木偶般呆呆地站在原地,唯有那脸上的神情生动至极。   空气里一片沉寂,程十三甚至能听到自己喉头吞咽的声音。   嫉妒着自家小姐的侍女露出了一张斜睨仇视的脸,为情所陷的女子的脸上遍是憎恶和嗔怒,而最后的那个书生,脸上那垂涎三尺的贪婪模样让程十三微觉悚然。   但无论是侍女,还是小姐或书生,都静静地望着院中的程十三,无声却可怖。   就在程十三刚刚转过头的时候,九老的身体像一个脱了水的梨子般,矮胖的身躯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一会功夫便只剩下了一张黑色的皮袍。   一个苍老却带着三分戏谑的声音从皮袍中传出:   “你们先慢慢玩吧!爷爷我先走一步!”   那声音发出的位置飘忽不定,前半句刚刚传到二人的耳边,下半句便飞向了天外,像是有什么魂魄一边欢呼着,一边雀跃着跃墙而去了。   这动静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原本看起来成竹在胸,还有后手在怀的九老仅是抛出了最后的三具傀儡,便飞也似地逃去了。彷佛方才那个平静淡然的老者模样只是一场幻梦。   洛阳心中暗骂一声,自己千小心万小心,甚至让程十三去试探,就是怕自己一出手,动静太大把这所谓的江神吓跑了。可方才自己仅仅只是把院子里的尸体们清扫了一下,好让那书生不至于被人家当猴耍,这叫九老的家伙便生了逃意,属实是怯懦至极!   一旁的程十三急声道,“洛姑娘,他......他是不是跑了!我们要不要追?”   洛阳没好气地说道,“追个屁,你先看看你周围再说吧!”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屋檐下的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程十三的周围,以三方包纵之势将他牢牢困住。他们无论是走路姿势还是动作皆出奇地整齐,却唯独脸上的表情截然不同,令人望而生怯。   方才面对妖魔般的老人能提剑相对的书生,此刻看着周围的女子和好友,却一下子乱了阵脚,嘴里哆嗦着:   “洛姑娘......我该怎么办?”   正准备出去追那九老的洛阳回头见此,只好停住了脚步,暗叹一声,向着那三个已经成了傀儡遥遥一指,后者便瞬间倒了下去。   程十三收起长剑,围着三人左看右瞧,翻来覆去,一张方脸渐渐白了下去,向洛阳急声道:   “洛姑娘!他们......他们都......死了......”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程十三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他愣愣地看着沈秋实的尸体,面色悲哀:   “我答应了他父母的,可是这才走了多远就......他才多大一个人啊......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竟就这么死了......可惜、可惜......”   他的目光从沈秋实的身上转到另外两个女子的身上,嘴里依然嘟囔着,“可惜、可惜。”仿佛他们方才那副争执丑恶的模样已经忘在了脑后。   看着在尸体面前唏嘘伤感的书生,洛阳的神色并没有任何变化。   她早知道这三人若是没有她的帮助必定会死,也早知道就在自己叫醒程十三的时候,那九老也在暗中将三人转化成自己的傀儡。但出于一些不可言说的理由,她从未阻止。   自进入神庙的时候,洛阳就已经感觉到了那些尸傀的存在。但感到意外的是,无论是书生还是后来的主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周围的那些尸傀。但这种注意却并非是他们看不见,而是一种下意识地不在意,脑海的潜意思在悄无声息间将它们略过了。   这是一种巧妙的心理暗示,但在洛阳那双能看清世间一切生机与死气的双眼面前,任何的诡莫技俩都毫无用处。   洛阳很早就察觉到了此地的不寻常,无论是满地行走的尸体、庙外明明听到动静却无动于衷的侍卫、门扉上的那行大字,亦或者是古怪的庙祝。因此她自进庙以来,一直都有意识地保留着自身实力。   更何况,她心里一直有一个预感。   所以在这个时候,程十三的存在便极为巧妙,原来洛阳还想着可以借助这孩子看清浓雾下更深层次的东西。哪晓得那九老表面上的镇定和超然只是装出来,事实上是个惜命到家的怂包,一有些风吹草动拔腿就跑。   洛阳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最后瞥了大殿一眼,便准备转身离去。   但在她刚刚挪步的时候,身形却忽然一顿。   她猛地回过头来,望向了大殿的方向。   殿角的屋瓦层叠而下,两侧线条飞流而起,而在殿中,却是一片黑暗的沉寂。   洛阳在书生不解的目光里缓缓走入殿中,目光直直地看向神像的方向。   那尊神像依然是洛阳初入殿时见到的模样,一身大红色的云袍,上面花纹如水,雕饰若云,而在衣领之中,一座男子的头颅屹立其上。或许是因为光影的原因,此时的神像多了些清晰的观感。   洛阳忽然道,“别装了,下来吧。”   殿中一片平静,只有女孩的声音在四角回荡。   紧随她走入大殿的程十三疑惑地望了眼女孩,又抬头望了眼面前的神像,面色茫然。   洛阳又道,“我数三个数字,如果你不下来,我就让你神魂俱灭。”   说罢,她便直接喊了句,“三!”   神像依然是原来的模样,安稳如山,不动如钟。   “二。”   “一。”   数字与数字间没有留任何空隙,洛阳在平静地说完最后那两个数字后,便毫不留情地抬起了手指。但就在她的手臂刚刚抬起的时候,面前的神像便发出了一道如丧考妣的声音:   “哎呦!我的姑奶奶,我出来还不行嘛......”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程十三顿时瞪大了双眼,嘴巴也不自觉地张大。之前不是听见那庙祝往庙外跑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话音方落,神像肉眼可见地晃了一晃,一道黑漆漆的影子从中挤出,如一滩烂泥般蔓延到地上,转而便化作了一个老人。   但这个老人的模样与之前的庙祝并不相同,却是细察,便可发现它的相貌和神像顶上那明显不和谐的男子模样有些相似,却无端地苍老了许多。   这老者只有区区五短身材,秃顶,面上遍是猥琐恶心的皱褶,两道灰眉如老鼠尾巴般垂着,一双三角眼不安分地转着。而在颌下则生着一条山羊般的须,使得整个人更加古怪不堪。   他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香案后的阴影中,彷佛是感受到了洛阳那嫌弃的目光,仓促间还挤了个笑脸。   程十三很难从这个猥琐的老头联想到之前古朴肃然的庙祝,但忽然想到了什么,惊讶道,“您就是江神......老爷?”   他本想说江神娘娘,但瞧着面前这老人和娘娘二字毫不相关,于是果断地换了个词。   九老站直了身子,手指捋着颌下的长须,脸上的皱褶间挤出了个貌似淡然的笑脸:   “没错,是我小老儿。”   但洛阳却打断了他的话语,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确定你是江神?”   “如假......”那老者看着洛阳那审视的目光,后面的两个字渐渐没了声响。   “依我看,你并非是那夜游江的江神,仅仅只是这神像的化身吧!”   他不是江神吗?怎么又成了什么神像?程十三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糊涂,看回头望去,却看见那老者脸上的笑意渐渐止住了,一时间更加茫然。   九老盯着面前的女子,轻声道: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问题同样也是程十三所好奇的,但洛阳却只是微微一笑,转而道:   “先前怎么说的?如果我赢了,你就要给我做牛做马,对不对?”   老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急声道,“可按着我们的赌约,他们全都死了,分明是你输了啊!”   洛阳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不,是我赢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法反驳的力量。九老一下子张大了嘴巴,他这才明白了这女子的意思,原来她竟然是想反悔!只可恨自己如今寄人篱下,有心无力敢怒不敢言,实在是自古英雄多磨难,红颜薄命未可堪......   洛阳并不知道这老头脑子里的无聊心思,也懒得理,只是貌似随意地问道:   “现在知道叫我什么了?”   九老没好气地说道,“洛小姐!”   “嗯?”   “洛奶奶!”   洛阳平静地看着他,“我有那么老吗?”   “那......主人?”   听着这三分无奈七分恼怒的声音,洛阳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叹息道:   “既然是你自己要给我当奴仆,我最近也正好缺个人手,你以后就叫我......洛先生吧!”   “是......洛先生......”   瞧着老头那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洛阳又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把九老收为奴仆,虽说是洛阳一时兴起的想法,但也是考虑了许久的结果。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她初临此地,面临着人生地不熟的尴尬处境。其次,她需要一个身份,或者是一个能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作为挡箭牌。而九老的存在能够很好地弥补这个缺口,即使死掉了,也不会对洛阳的心理有太多负担。   她从来都没有忘记,在自己的周围一直都存在着觊觎窥探的眼睛,比如归灵教,又比如这吴国真正的地头蛇:   烟雨楼。   更何况,她懒散已久,身边没个照顾的人实在不行。   想到这里,洛阳瞧着九老那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微笑道:   “等这里的事情处理过后,我有要事去往吴都金陵,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给我当个车夫?” 第二百一十一章 故事的结尾只剩下了眼神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并非是夜游江神,那么这里原本的神灵去哪里了?”   九老打了个哈哈,“我哪知道?我现在就一小小的阶下囚,万事还得仰仗洛先生您。”   瞧着他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洛阳笑道:   “你不必如此忌讳着什么,就算那位神灵真找上门了,向我告了你一堆的黑状,我也不会拿你如何,毕竟你现在可是我的奴仆。”   听着女孩那信誓旦旦的说法,九老脸上也附和地笑了一笑,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暗想你这死女子先前连赌约都无视了,哪还真会管老头子我的死活。   洛阳忽然问道,“她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不然也不至于让你这家伙鸠占鹊巢。”   听着这话,九老顿时瞪大了眼睛,竟跳将起来,大叫道:   “什么鸠占鹊巢!老头子我乃是神像的化身,听那些怨男痴女絮叨久了,才开了灵智,说白了,这神像就是我,我就是神像,和那死丫头有半毛钱关系!”   “可这神像分明是江神娘娘的神像啊......”一旁的程十三小声说道。   九老猛地看向了他,那眼神红得可怕,好似那择人欲噬的蛤蟆,吓得程十三连忙抱住了怀里的无邪剑。   洛阳瞧着九老的神色,心下已经有了一个猜测,于是问道:   “照我看,她现在的状态并非是死了,也并非是病了,应是被人抓去了......是也不是?”   九老的背影先是一僵,随后他转过身来,脸上嬉笑道,“这我哪里知道?抓了好,抓了好,省得我每天担惊受怕的......”   但洛阳无情地打断了他:   “别装了,你也并非是这神像真正的化身,不过是借居在此罢了。如果我所料不差,应是你和什么人达成了协议,他抓走了夜游江神,然后让你在此地驻留代替那位夜游江神的位置,对不对?”   九老原本又打算用之前那副怠懒模样蒙混过关,但看着洛阳那鹰隼似的目光,脸上方荡起的皱褶渐渐消散了。   他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能知道这等秘事?”   洛阳自然不会说自己所有的猜测不过是来源于一些细微的蛛丝马迹,比如河道阻断,比如神像身上淡薄的生机,再比如,他那与江神娘娘大相径庭的形象。   所以她只是淡淡地说道,“我谁也不是,只是从远方而来一旅人而已,我说过,你不必如此紧张。”   正当九老又挤出了个笑脸的时候,洛阳忽然冷冷道:   “但我劝你老实一点,全给我交代清楚,我最烦底下的人搞这些蝇营狗苟。再给我装模作样,我就直接让你回到开灵智之前,。”   九老想起先前看见洛阳抬手间满园的尸傀尽数融散的场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只好低下头去,闷闷地嘟囔道:   “可我真是这神像的化身啊......”   听他声音有些委屈,洛阳忍住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九老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如我之前所说,我确是常年听那些香客们祷告颂言,又吸了无数年的香火,才开了一分灵光。只是光这一分灵光,就花了大约两百年的时间,之后便再难精进。那时候那妮子还在,只是她从来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神像出了问题,我一直也万般小心地躲着她,因此就这么平安无事了许多年。”   “那时候神庙里的香火并非现在你们看到的这般萧索,虽算不得多么鼎盛,但也是方圆百里内有名的庙宇。来来往往的多是走漕运的艄公和水手,这些香客每在开船之前必会来此朝拜一番,送上猪首或瓜果。”   “鲤娘的修为并不高深,所以她能上岸的时间也极少,但在每日清晨和黄昏时分她都会来庙里一次,然后像小耗子一样清点她的贡品。她数术很差劲,数了几百年了也数不清楚,有时候忘了就再数一遍,我就看她从头数到尾。她一边数一边笑,乐此不疲。她数了多少年,我就看了她多少年,她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事实上即使是原来那个庙祝都不知道她是真实存在的,毕竟所谓的江神娘娘庙只是凡人们私自供起来的一座神庙,或许与鲤娘有关,或许也并无关系。”   说这些话的时候,九老的脸上满是温和而淡然的笑意,与之前那副勾人欲望的魔鬼形象大相径庭,倒像是一位讲述自己孙女顽皮事迹的老祖父。   洛阳好奇地问道,“鲤娘?这是那位江神娘娘的名字吗?”   九老点了点头,说,“她原是夜游江里一条修炼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红鲤。因为都没人知道她的存在,所以她没有一个能说话的朋友。这妮子最能做的事情就是每天对着自己的神像自言自语,说她昨晚吃了什么,修行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吓跑了哪里来的螃蟹和大虾,每天如此,天知道这妮子有没有觉得枯燥。至于她的名字也是偶然有一次说漏的,据说是她自己听船上的妇人生产,照着人家取名的方式给自己起的。”   洛阳静静地听着九老的述说,脑海里渐渐想象着一个穿着红裙的小女孩形象。   她个子小小的,或许还扎着两个包子似的发髻,因为很怕生,所以她从来不会主动去招惹人类。小姑娘每天黄昏的时候从江里出来,一蹦一跳地去自己的庙里清点自己的贡品。她脑子笨笨的,但数数的时候很认真,她从左数到右,再从右数到左,数错了就咯咯地笑着再数一遍。   傍晚的神庙里安安静静空无一人,即使是老庙祝也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满地的香烛残余上,小姑娘就这么一个人捧着一大堆的瓜果和糕点走出大殿,然后坐在庙前的门槛上,耳畔的江潮声层叠而去,她一边晃着脚丫,一边望着橘红色的夕阳渐渐落入大江之中。   不知怎么地,洛阳忽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事实上自己和那个叫那个叫鲤娘的小江神娘娘并没有多少相同之处,唯一的相似点仅仅只是她们都没有多少能交谈的对象。但洛阳却忽然理解为什么她每天都要数一遍自己的贡品,为什么会对着自己的神像自言自语。   因为孤独。   九老并没有留意到洛阳那怔怔出神的模样,而是继续说道:   “我依稀记得,那是四年前的一天。”   “那天的傍晚和从前数百年的傍晚没有什么不同,鲤娘像往常一样上岸清点她的贡品。就在她刚刚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只听得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道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   “鲤娘被那巨响吓得一个哆嗦,险些露出原型,但我见她抑耐不住好奇,偷偷倚着门框去看,然后便惊呼了一声。那时候我同样好奇至极,不知道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鲤娘却是个胆小的性子,硬是犹豫了许久才出了殿门。”   “等她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中便拖了一个穿青衣的男子。”   “那男子的模样看不清年龄,似是青年,又似是中年,但那模样生的极俊。他紧闭着双眼,分明是昏过去了,可身上一点血迹也无,脸上苍白至极。鲤娘就坐在那个男子的不远处看他,先是偷偷地看,然后是呆呆地不住地看,看着看着就焦急了起来。只是她太笨,连给人家拍后背顺气这事都想不到,只会站在一旁紧张地跺脚。”   “过了一会,那男子便自己醒来了,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向了一旁的鲤娘。然后我就瞧着鲤娘的脸竟然红了,那模样我再熟悉不过,和那些来庙里上香求姻缘的女子们一样,都是一样的神情。”   说到这里的时候,九老的声音有些低沉:   “当时的我不知怎么地,忽然间觉得特别生气,那是一种无名的怒火。但是我不敢张口,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只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那个男子张口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鲤娘竟是啊地叫了一声,转身跑出殿外了。”   这是什么神仙误救凡人然后彼此相爱的狗血剧情?洛阳有些无语,但忽然有些想笑,只觉得那个叫鲤娘的小江神实在是太胆小了,人家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吓得拔腿就跑。   九老却摇了摇头,“我原来以为那男子只是一个误入庙门的寻常过路人,瞧着他面目实在可憎,正当我准备略施法术把他吓走的时候,谁料那男子忽然转头看向了我。”   “你们不知道那眼神有多么可怕......时至今日,我依然没有忘记那天那个男子看我的神色。”九老依然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颤声道,“你们也无法想象那时候的我是怎么样的心情!我藏在神像之中已经有两百余年,从来都没有人发现过我的存在,但就在那天,那个男人却准确无误地对上了我的视线。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心里一直在祈祷他只是好奇这座神像,而并非是我。”   “然而他看了我半响,忽然问,你想不想要自由?”   九老长长地呼了口气,艰难地说道,“我那时紧张得要命,但是我并未有开口说话的能力,只能在那傻傻地看着他。谁料那个男人说完这话后就转过身去,自己盘膝而坐疗起伤来,只剩得我一个人在后面看着他胡思乱想。”   “等到了夜里鸟叫了三巡的时候,我便看见那男子站起身来,直直地走到了我的面前,也不说话,然后我看见他忽然抬起了一根手指按在了神像的上面。我就感觉有一股莫名的气流涌入了我的身体,之后......我惊讶地发现我可以说话了。”   “那个男人看着我,又问了之前的那个问题。”   洛阳轻声问,“你是怎么回答的?”   九老苦笑道,“我虽然是诞于神像之中,却也被困在了里面,一动不动两百年......我怎么不想要自由?那男人见我答应,便说了这样一番话。”   “他说,可以与我自由,也可以让我拥有人一样的身躯,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让我帮他抓住鲤娘。那时我还傻傻地问他,抓鲤娘是要与她成亲吗?他笑着说不是,只是为了......疗伤。”   程十三的呼吸声有些急促,“你......你答应了吗?”   九老低下了头,他的沉默已经证明了一切。   程十三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恨声道,“那是一条无辜的生命!多么单纯可爱的一个女孩,你竟然答应了?你竟然答应了!你......你真的是......”   书生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骂人的好词,只好恨声斥了句“无耻之尤”。他那张方正的国字脸涨得通红,好似被抓去的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他的熟识好友。   九老的脸有些微微发白,他轻声道:   “我也知道我无耻,但是你们别忘了......我是吸收了人类的欲念才诞生的,我的决定也不过是人类出于欲望本身的决定罢了......而且那个时候,我想着鲤娘最后离开的模样,心中其实恼火得厉害,所以自然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他。”   程十三上前恨不得给他一剑,但被洛阳拦住了。女孩长呼了一口气,忍住了打人的欲望,冷声道,“别废话,接着说!”   九老道,“鲤娘是在第三天后才来的庙里,自然不知道我已经和那个男人达成了协议。她进来的时候左顾右盼了好久,好像还在找那个男人的影子,最后自然是找不见。然后她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心里分明是失落至极了。”   “鲤娘像往常一样清点她的贡品,只是这次她没有笑,数数的时候心不在焉的,甚至数错了好几个数字都没有发现。这样的状态下,她自然没有发觉其实我已经拥有行动的能力了。”   “我瞧着她那魂不守舍的模样,知道她还在惦记着那个男人,心里气得要命。想着约定的内容,就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把男人交给我的瓶子一下子倒在了鲤娘的身上。”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九老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鲤娘被抓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说。开始那个男人对她说话,她还在挣扎,等到我发出声音的时候,她就一直看着我了......她就那么一直盯着我,没有哭,没有骂,更没有说一句话,那眼睛里一片空白,但我却感觉她好像一瞬间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语。”   “但她直到晕过去的时候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我不敢看她,就别过了脸。可我本来就是个神像,哪里看不到庙里发生的事情呢?所以我就看她在那男人的手掌下渐渐化作一条红鲤鱼,最后被他收进了袖子里面。”   “鲤娘昏过去后,我很长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不住地想着她最后看我的眼神,心中忽然间生出了偌大的悔意。”   “直到男人叫我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这时我才听到他在跟我说,要按着约定予我自由。”   “我脑子里全是鲤娘看我的眼神,哪里注意这些,只是呆呆地问他,鲤娘会不会死?那个男人笑着说,看他心情,然后又问我,要不要自由。”   “事实上......自从鲤娘看到我的那眼起,我心中原本对自由的向往已经很淡了。可那个时候已经事已至此,于是我就接受了男人的报酬,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掌像之前覆在鲤娘身上一样,按住了我。”   “然后我就发现自己拥有了身躯,也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副模样......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给我的是个老者的身躯,明明我刚刚拥有了生命,还是个孩子,于是我就问他。”   “那个男人回答了我,他说,我的模样是按着他从前一位老部下的样子塑造的,别无它意,只是一时兴起。于是我便问他,那个老部下的名字叫什么,他回答了我,叫九老。”   九老......鸠老!   洛阳先是一怔,随后猛地睁大了眼睛。   等等,这不是那位被自己斩于邗州城头的烟雨楼大长老吗?   那年吴国二十万大军以倾国之力攻打邗州,最后却被那位鸠老背后插刀,清了个干净。在那遮天蔽日的阴云之下,自己带着还是寒蝉的无邪剑和小猫蘑菇,只身来到九霄之上,自天而落将其一剑斩之。   怪不得一个山水神庙的神像精怪会起“九老”这种古怪名字,原来他当初听那男人说话的时候,误把“鸠老”听成“九老”了。   联想起九老之前说的四年等只言片语,洛阳渐渐将那个男人的形象和多年前遇到的那位烟雨楼楼主商陆的形象联系了起来。   那时邗州的一场吴越会盟,自己被商陆牵制住,等到醒来的时候彻底爆发了隐藏许久的真实实力,也把那位烟雨楼楼主伤得不清。印象里他逃走的时候是带着吴国的使者,驾着一只大鸟遁去了,没想到最后竟是路过了这里,还把那位可怜的夜游江神连累了。   想到这里,洛阳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夜游江神生出了一丝隐隐的歉意。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大江之畔,风雪之间   事情的收尾就显得较顺利了些,无论是出于愧疚还是同情,洛阳答应了九老,之后会前往烟雨楼一趟,搭救那个名叫“鲤娘”的小江神娘娘。   只是在离去的时候,程十三嚷着非要安葬那三个死者,甚至说要抬着沈秋实的尸体返回家乡。   洛阳好奇地问他,明明那个沈秋实从未把他当朋友,甚至百般戏弄,为什么程十三还能做到这一步,甚至不惜耽误自己即将到来的吴国大考。   程十三告诉她,因为他答应了沈秋实的家人,要好好照顾沈秋实。如今沈秋实惨死他乡,他如果不抬着尸体回去面见他的父母,纵然高中榜首,此后余生也无法心安。   在看到书生那认真而淳朴的目光后,洛阳心中微微感慨,随后在暗中略施手段,让那三具尸体重新恢复了生命。但程十三并没有意识到他见识到了死而复生的世间奇迹,还以为是三人昏迷方醒。   只是出于某种惩戒的心理,洛阳只给予了他们不到原本一半的生机。但足以让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乐得清静。便是那沈秋实也心有余悸地提出要返乡休养,与程十三相互告别。   至于鲁玘杀婢一事,程十三在洛阳的帮助下一张诉状偷偷告到了晴川府府衙。至于里面那位官老爷是秉公办案,还是徇私枉法,那都不是洛阳想要去搭理的事情了。   之后,在程十三的催促下,九老不情愿地寻出了那些被他催变为尸傀的香客们,然后被书生一一安葬。自从庙里出来之后,二人除非必要,从不说一句话,虽然书生从未开口,但洛阳深知他早已恨透了九老这玩弄人心的妖魔,若不是自己在场,以他那憨直的性子早已拔剑相向。   在洛阳帮着书生做这些事情的事情,九老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洛阳要不遗余力地帮助这个素不相识的书生,甚至把自己的配剑都借给了他。   是少女少年的一见钟情?还是......别有用心?   九老将这些疑问一件件埋于心底,同样没有问一句话,只是默默地观望着。   等大大小小的琐事忙完后,洛阳一行人在晴川已经停留了近三天的时间。   夜游江神庙的大门在最后一天的暮色里吱呀一声关上,那天的江涛声此起彼伏,九老站在被晚霞漆成橘红色的大门前,摩挲着上面斑驳的痕迹,脸上满是复杂的神色。   人间茕茕数百年,时至今日才得一自由。事实上早在四年前的时候他便可以脱身而去,但因为总总限制,他终究还是束缚在了原地。   “我到现在都很好奇,这门上的字究竟是谁写的?”   洛阳的声音打断了九老的思绪,老人并没有回头,只是随口道:“一个道士。”   “道士?”   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洛阳先是一怔,这才想起来这个世界同样也有道士的存在,只不过庆洲诸国皆习佛法,因此少见修道之人往来。   “那也是一百多年前的记忆了......说起来这事也是鲤娘自言自语的时候我才知道的。说是有一天她上岸准备进庙的时候,正巧在岸边遇到了一个骑着白牛,握着长笛,穿着白袍的年轻道人,问她是不是此地的执......执......”   “执法者?”   “似乎是这么个词。”九老的脸上露出了追忆的神色,“我也忘了那妮子是怎么回答的。只记得她说那年轻道人好生厉害,她听别人说话就下意识地紧张,听着听着就忍不住跳到了水里。但就在她刚刚跳进去的那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依然在原来的位置上,方才的逃脱好像梦境一般。”   莫非是操纵幻境的本领?又或许是更加诡莫的能力?洛阳一时间有些好奇所能支撑那人行走天下的灵气之属。   “鲤娘说那是她修行数百年来见过最强大之人,那道士见她逃跑,也不生气,只是笑着问她摩柯院怎么走。鲤娘傻傻的,在家门边上有时候都会迷路,哪里知道那道士说的地方?道士见此也不多说什么,正准备走的时候,鲤娘忽然拉住了他,请他在自己神庙的门楣上题几个字。”   瞧着那“夜游江神娘娘庙”这气机丰沛的七个大字,洛阳沉思起来。   她暗想已经过了一百余年,那骑着白牛的无名道士留下的字依然保留着如此充盈丰沛的气机,这四年来九老在庙里杀戮无度,但神庙的外面依然是一片祥和之貌,其中这字的功劳占了大半。那道人的境界可想而知,如今一百年已过,他的修为只怕早已更进一层,或许到了传说中的天境之上也说不定。   如果有朝一日,自己遇到了这样境界的大修行者,那么谁输谁赢呢?   洛阳静静地凝视着那七个古字,或许是她的样子太过专注,以至于九老和程十三都没敢打扰他。   就在这时,洛阳的眼睛猛地一亮。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决定,一个......极为大胆的决定。   洛阳没有回头,只声道:   “你们退后五十步......不,一百步!离这里远远的。”   九老和程十三见此也不敢多问,连忙往后方跑去。等到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的时候,洛阳这才转过头,重新将目光转移到了面前的七个大字上。   时至今日,她来到人间已经不知多少个光阴。从初始在双河寨的能力觉醒,再到太子府那一夜的尽情杀戮,再到邗州城面对商陆时的梦中抉择,一直到那年雨夜里的天地大白,最后再到嘲风洞里的无中生有。   她的能力一点一点地完善,也一天一天地进步,早已不再仅仅限制于当初用生机治病救人那么简单。   到了今天,洛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她伸出了一只手掌,默默地端详着它,看着上面白皙的肌肤和复杂的纹路,然后将目光放在了面前的门楣上。   洛阳抬起手掌,就这么轻轻地按在了门楣间的那七个大字上,就像合书结束故事,就像飞扑抓捕飞蛾。   七道炽热至极的白光在门楣上瞬间燃起,如七颗最璀璨的星辰现于人间。那光芒如此纯粹,又如此浩瀚,原本承载它字痕迹的门楣连带着身下的门框和大门一起瞬间融化成了一片虚无。   已经逃去一百余步的书生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后灼热的光芒,那温度如此可怖,离得如此之远,他都能感受到后背的皮肤宛如被放置到火炉上炙烤。   但就在他刚刚想要回头的时候,却忽然间被一旁的九老拼命按住。   九老拉着这个憨傻的年轻人死命地往前面逃去,一边跑一边骂道,“你想死吗!你若回头看那里一眼,你的眼睛顷刻便会烧成两个窟窿!”   原本神庙所在的湖畔一侧,已经被光芒烧干了河床。   但即使这样明耀的光芒照在洛阳的眼睛中,却好像一团萤火落入了太阳。   她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姿态,手掌纹丝不动地按着那七个大字,只是原本承载字的门楣早已烧得一空,她的模样好像仅仅在朝着一个方向伸出手掌。   事实上,字的本身并没有那么强大的威力,它所做的,只不过给面前的女孩和字的主人间搭起一座桥梁罢了。   ————————————   此时此刻,中洲之北,在茫茫的玉龙雪山深处,风雪弥漫,天地一白,早已分不清哪里是山脊的轮廓,哪里是大地与天空的界限。这里的温度早已超越了生命的极限,即便是南荒中最长命的蟑虫在这里也活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是人世间最无法可知的几个未知之地之一。   但就在这样残酷而肃杀的雪雾之间,却缓缓移动着一团与其他雪色相别的浓白。   忽然,那团浓白停住了脚步,于风雪偶尔的间隙里,露出了一个人类的模样。   那竟然是一个骑着白牛的白衣男子,只是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坐骑,都与这里天地的颜色相差无几,远远看去,好似彼此融了进去。   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你是谁?”   这声音通过那七个字,翻过玉龙雪山的无垠大雪,越过秦国的万里山河,通过中庆二洲交界的双桥镇,再漫过五千余里的距离,来到了位于夜游江畔的神庙之外。   “你是谁?”   洛阳听到了这个声音,于是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只是一个过路的旅人,见到了你留过的字,心有所感,就想对你问一声好。”   那个声音似乎被这个答案所弄蒙了,花费足以让任何一个修行者直接升到地境上境的庞大灵力,仅仅只是问一声好?   男人在大雪中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答了一句:   “我叫李雾山,若是以后有缘相见,我们可以坐下喝一杯。”   洛阳笑道:   “好。”   说完这个字后,那七个大字便再也承受彼此传送信息庞大的灵力流,一瞬间湮灭于空气之中。   远处的江潮声波涛而来,洛阳站在神庙面前,眼中光芒闪烁。   而远在中洲的那片大雪里,名为李雾山的神秘道人耳畔还在回响着少女那平淡的声音。   他的手掌轻轻地拍抚着坐下的白牛,嘴里喃喃道:   “生死的气息?” 第二百十一三章 信   在神庙发生的种种事情,无论是洛阳还是九老,亦或者是程十三,都默契地选择了缄默不言。只是九老在看向洛阳的眼神里,隐隐多了些许的敬畏。   虽说夜游江神庙已经锁闭,但夜游江依然处于封江的状态,毕竟这是官府所辖之事。如此一来,众人只能旱路前往金陵城,于是洛阳在晴川市集又买了马车等物,如此又耽搁了些许时间。   而九老作为车夫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缰绳。虽说他只是神像成精,但旁观了二百余年别人的人生,所以对人间之事自然懂得一二。只是令他十分不解的是,为什么一切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洛阳依然邀请那个书生与他们同行,便是自己的佩剑也没有讨回。   难道真是动了心思?晚间休息的时候,九老一边捋着胡须,一边用他那猥琐的眼神在二人间来回扫视着,惹得二人对他怒目而视。   从晴川到吴国国都金陵城长达三千里的路程,又值春月,一路上多是春雨连绵,道路泥泞,山路间多遇塌方,因此一行人的速度极慢,甚至有几天的时间还要在客栈或乡野人家中度过。   这段时间里,烟雨楼的人迟迟没有出现,便是归灵教也似乎销声匿迹,这与洛阳的预想完全相反,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暂做等待。   程十三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他的书,无论是洛阳还是九老都置之不理,这呆子抱着一本《吴律初解》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却依然读得津津有味。   而九老在当初恳请了洛阳救鲤娘一次后,便再也没有提过此事,彷佛连他自己也淡忘了这件事情,但洛阳却知道他每日除了驾车还是吃饭,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坐修行,那心无旁骛的模样连程十三都赞叹不已。   ————————————   四月十九,桃花尽谢。   窗外天色阴沉,微涩的小雨随着春风不住地溅落在薄薄的窗纸上,泛起了大片灰白的晕,甚至有几滴钻过缝隙,落在了梨木的桌上,好似跳动的孑孓。   空气里已经泛起一丝淡淡的潮热,混着山林间的泥土气,形成了一股好似橘皮的味道。洛阳将撑起窗子的杆放下,然后拥着薄毯坐回桌前,将目光放到了面前淡褐色的桌面上。   从晴川出发已经近十天了,但离目的地金陵城依然有不远的距离,若是按着这速度,怕是很难赶上六月初六的火神节了。   洛阳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怀里的毯子抱得更紧了些,虽说她如今并不畏寒怕热,但依然还保留着往日的习惯。   她将桌上已经发潮的纸张铺好,把客栈伙计提供的劣墨在一个瓷碗里化开,然后从架上取了一根笔,在碗中吸足了墨,蘸了蘸碗沿,低头沉思了一阵,然后缓缓书写起来:   “小柔,我想你了。”   怪肉麻的。洛阳撇了撇嘴,将纸张揉成了团,扔到了一旁的篓里,重新换了张纸写道:   “小柔,好久不见,我想你了。”   还是不行......洛阳又换了一张纸,继续写道:   “小柔,最近过得怎么样?”   一连换了数个开头,但她始终不满意,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思绪那么多,等自己坐在桌前,付于纸张时却连个开头都写不出来,这是近乡情怯还是什么,洛阳也无从可知。她心里默默地回忆着当年那个追在她屁股后面喊着“先生”“先生”的小女孩,那张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洛阳这才忽然惊觉,如今那个女孩的模样应是和记忆里大不一样了。   她从回忆的海洋里渐渐醒来,心里有了些思路,于是写道:   “小柔,一别数年,不知你近来过得可好?你留给我的那些信,我都一一看过了,很高兴你有了那些新的想法,也很高兴你拥有了那么多新的经历。只是难过的是,在你成长的时候,作为你家先生的我却不在你的身边。”   “也不知道你现在长得多高了,会不会比以前更瘦了?我们的老家有句谚语叫‘女大十八变’,现在过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比以前更漂亮了,从前的时候我很喜欢捏你那肥肥的小脸,也不知道它们还在不在了。你说你的剑法已经接近了小杨梅的水平,那是该多高呢?先生我不在你的身边,也看不到这些。”   “很抱歉直到现在我才给你写信,因为我对自己突然失去音信这事实在是愧疚至极,以至于没有脸面去面对你。你应该从陈姨那里知道了吧,先生我已经平安无恙地回来了。只是因为遇上了一些事情,我大概很晚才能抵达金陵与你们会和了。”   “这两年以来,我被关在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走了出来,但放心,除此之外我依然是平平安安的,没有缺少胳膊或者什么的,先生我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啦!”   “啊对了,我创造出了一个叫‘阿莫’的大家伙,它的个头绝对超乎你的想象,阿莫是我用石头搭建出来的,最后赋予了生命,也正是他帮助得我走出了那个绝地。如果你见到了他,一定会大吃一惊。”   “蘑菇丢了,它是为了救我才失踪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它去了何处,但我能感觉到它还活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只是一时间回不到我的身边罢了。”   写到这里的时候,洛阳的手臂微微僵住,她的脑海里下意识地想起了蘑菇的模样,想起它时常看着自己时候,那幽怨中带着一分恐惧和九分依恋的神色,心里面隐隐作痛。   “小柔,我真的很抱歉自己失踪了这么长时间,让你们担心了那么久,请相信先生,先生没有抛弃你们,也没有想要逃去什么地方。先生......”   洛阳沉默了许久,继续在后面写道:   “是爱你的。”   “如今的我已经站在吴国的土地上,正在去往你信里所说的那个叫金陵的地方。这里天天下雨,潮湿得厉害,一点都不如越国。你在信里说,你和师傅他们在这里寻找一个叫封神玉的东西,这东西我也没听过,也无法帮助你们什么,只能祝你们好运吧。”   “这些日子里,我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姑且称他们为‘朋友’吧!有一个叫九老的老头子,满嘴鬼话,不是什么好玩意,但是很有趣。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叫程十三的书生,憨憨的,傻傻的,一看就很好骗。我想你看到这些话后,心里一定在想先生一定酝酿着什么鬼主意,你猜对了哈哈哈哈。”   “我很想你,小柔,虽然这些日子以来,由他们的陪伴,其实我并不寂寞,但我心里却越来越孤独。没有人能理解我,也没有人关心我,我在异国的土地上越走越远,越来越靠近你,但是我心里却越来越害怕。我害怕我们相见后,彼此都不再是那个熟知的彼此。因为我发现直到我离开你之后,原来我是那么的自私,那么的冷血,可是我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以为我是个很温暖的人,原来不是的。”   “这些年里,我的脑海里一直都有着你的影子,如果不是你,或许我都离不开那个鬼地方,真的很谢谢你,小柔,也真的对不起,让你等待了那么久。”   写完这一行,洛阳抬起头来。薄薄的窗纸已经完全被雨水打湿,软塌塌地挂在窗框上,看上去像是一朵焉了的山花,雨水打在上面的时候,已经不再是清脆的“啪啪”声,而是另一种较为沉闷的声响。   洛阳低头继续写道:   “那时候我出来的第一时间就回到了家里,越国已经亡了......太子啊白奕啊那些你我都认识的人都死了。我回到余州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面难过极了。但好在还有人活着,牛大叔还在,陈姨也在,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活着,他们都好好地活着。”   “家里的李树开花啦,白白的,小小的,只可惜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我走的时候把院子和屋子都打扫了一遍,打扫的时候我看见了咱们从前教课时候留下的桌椅,想起从前的那些学生们,于是我就去看望了他们。只可惜当年的那些孩子们基本都走了,唯一一个留在余州的,也已经嫁给了一个车马行的,我躲在墙外偷偷地看着她,大着肚子,脸上都是笑容,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你也不是孩子啦,小柔,无论是你还是小杨梅,都不是孩子了。先生很高兴你有了那样的觉悟,也很对不起这些年来一直把你当孩子看,先生真的不是个好学生,总是忽略了你的真实感受。”   “放心地走自己的路吧,小柔,既然你选择了想要走灿烂的人生,那么先生我是不会去干涉你的选择的。但是也一定要记得,哪怕我们离得再远,先生也一直站在你的身后。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就把这封信撕掉,先生会立即来到你的面前的。”   “最后,愿我们都能拥有自由的人生。”   写完最后一个字后,洛阳手里的毛笔长久地停在空中的一个位置,直到笔尖的墨凝成了一个墨珠,啪地一声滴落在了纸张上后,洛阳才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   她沉默地又读了一遍信上的内容,然后吹了吹纸张,等纸上的墨干了之后,她将信纸折叠成了一只千纸鹤的模样,然后对它吹了一口气。   下一刻,纸鹤的身子微微颤动起来,随后这信纸做的小生命便在洛阳的手掌上完全活了过来。   它用自己尖尖的喙在女孩的手心里轻轻一啄,然后亲昵地用自己的小脑袋蹭了蹭洛阳的大拇指,从洛阳的角度看去,好像是在拜谢她的恩赐。   洛阳报了一个地址,那是小柔最后一封寄往陈姨家留下的位置。然后她又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小柔的模样,待看到面前的纸鹤向她点了点头后,洛阳这才打开了窗户,将它向着窗外阴雨绵绵的天空一扔,说道:   “去吧,辛苦你了。”   小纸鹤在雨中先是微微下坠了一段,然后小翅膀连忙扑搭了起来。它的身形歪歪扭扭,过了一会才保持了平衡,然后就这么渐渐消失在了山雨之中。   ————————   PS:信鹤有着洛阳的赐福,所以无视风雨,请各位看官请勿较真。   (这答案听起来一点也不严谨啊喂!) 第二百一十四章 诱蛇之饵   谁也没能料到四月中旬的一场雨一直下到月底都没有消停的迹象。客栈里停留的客人越来越多,洛阳有时候从夜里悠悠醒来,偶尔还能听见楼下人马招呼的声音。   俗言道:天留客,留客天,吴地的雨虽没有留客的气量,却有留客的容量。雨水从四月中旬下起一直到现在,雨势也没有低过一丝,更没有涨过一分,软绵绵地,病恹恹地,似怀病倚栏的美人,又似褪了颜色的桃花,看上去就没有精神。但就是这样没有声势的雨,却一连下了十余天都没有停住,连带着客栈的院都成了不大不小的一个水洼。   这家客栈并不大,前后不过三处院子,留给客人停脚的房间也仅仅十余间而已。洛阳一行人便占了最甲等的那两间,所以余下的人不得不挤到最末等的通铺。若不是九老生得丑恶,那些赶路的行商和学子们早就闹将了起来。   最后即便是程十三也坐不住了,三天两头地敲洛阳的房门,话语里拐弯抹角地祈求她赶快出发,免得落了七月初的大考。   “着什么急?”九老和他不对付,自然不会顺他的意思,“你瞧这雨,外面的路估摸早烂得不成了样子,难道你想让我们到时候停在半路上,连个求助的人都没有?”   “晴川到金陵间乃是商路要道,常年维护,哪里那么容易烂掉?”   九老哼了一声,“那你自己走便是。”   程十三一时间涨红了脸。   静立在窗前的黑衣女子瞥了九老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顿时令后者悻悻地低下头去。   洛阳这才转身看向了那书生:   “他素来与你不和,又非你我这样的凡人,自然感受不到你的焦虑,话重了些,还莫见怪。”   她声音里虽然没有多少感情,但语气里的温和意味还是让书生的心沉静了下去。   程十三先是向洛阳行了一礼,犹豫了下,认真说道:   “在神庙的时候,小生蒙姑娘搭救,心里面已经是感激涕零了,如今又搭着姑娘的车,实在是过意不去......只是......只是......”   他一咬牙,又道,“只是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吴国的大考虽说是在七月初开始,但我们这些考生须得赶在六月时候到书院报到,还得填写各种各样的信息。这样一来,时间实在是不够,小生实在不敢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了......所以,小生打算向姑娘辞行,自己一个人前往。虽然辜负了姑娘的美意,但实在无可奈何,还请姑娘见谅。”   说罢,他便又行了一礼。   洛阳挽留道,“那也不用如此着急,虽说我们距金陵城还有两千余里,但离七月的大考还有两个多月。外面的雨下成这样,你一个人出行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还请你暂且放下心来,等雨停的时候再和我们一起走吧。”   她说的恳切,但程十三眼中的焦急之意依然没有减弱半分。   见此,洛阳叹息道,“罢了......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不好挽留。”   见那书生面露愧色,又行了一礼后,洛阳抬手示意九老把他搀了起来,她又道:   “只是如今你孤身一人,前方道路茫茫,暂且把我那柄无邪剑拿着吧,也算帮你最后一程。”   听到这句话,站在一旁的九老眼中浮出了一丝异色。   程十三愣了一下,刚想回绝,但看着洛阳那不容质疑的目光,于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他本是憨厚直接的人,自然没有推推嚷嚷的惺惺作态,接受了洛阳的帮助之后,眼中的感激之色更加浓郁,于是说道:   “等姑娘来日抵达金陵城,在下一定将剑原样奉还。”   说罢,他又鞠了一躬。   洛阳挥了挥手,微笑着点了点头。   ——————————   程十三带着他的一箱子书离开了,这个憨厚的书生临走的时候还怕再麻烦洛阳,蓑衣等物还是和客栈老板现买的。他身上银两不多,住房时候也没有腆着脸皮和九老凑在一起,而是孤身一人睡了通铺,也不知道这个瘦弱的书生是怎么忍受通铺那汹天的臭气的。   洛阳负手站在窗前,默然地望着雨中那个弓着身抱着书箱渐渐远去的影子,眼神里光芒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九老坐在她身旁的桌边,一只脚翘着,一只手抓着碟子里的瓜子,一颗又一颗地塞进嘴里。这夯货虽说是从人心中的欲望诞生,但毕竟不是血肉之灵,吃食方面也只是学得鲤娘那小妖精的作态,自然不懂得瓜子这吃食需得剥去外面的壳才能吃。   九老一颗又一颗地连带着里面的籽肉和外面的壳一起嚼着,浑然不知这样看起来何其滑稽。他一只手在碟子和嘴巴来回着,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面前的黑衣女孩。   “这般看我做甚?”   洛阳回头瞥了九老一眼,目光从桌上的瓜子碟转移到他的嘴边。   九老吐了一片始终咬不断的瓜子皮,语气懒散:   “程十三那娃儿是个憨子,别人待他好,他便以为是真心的。可我却知道你,哪里会以真心待人?你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待他如自家亲弟弟一般,话语里再三挽留他留下来,便是自己的剑都让他拿去了,不寻常啊......不寻常。”   他眼珠转了一圈,笑嘻嘻道:   “莫不是如你这样铁石心肠的女子,有一天也春心萌动......啊!”   话音未落,他便顿时从椅子上摔下,在地上滚作一团,嘴里大嚷道,“饶命!饶命!”   直到他疼得险些把自己胡子都揪下去了,洛阳这才收回了手,目光重新望向了窗外。   九老从地上躺了半响,才哆嗦着站起身来,望着洛阳的背影里满是怨恨和畏惧。   洛阳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语气平静:   “有句话你倒是说错了,我曾经也是会待人以诚的。”   九老一边揉着自己翻江倒海的肚子,一边嘟囔道:   “那是曾经,你现在......”   “我现在怎么样?”   九老连忙弓下身子,脸上一片谄媚:   “主人现在最是以诚待人,心胸宽广日月可鉴,莫说是那小小的书生,便是我这般的魔头,主人都会宽宏大量,温柔相待!”   洛阳瞧着他脸上那扭成一团的皱纹,眼神里多了些嫌弃:   “我还是喜欢当初见你时候的那副姿态,说话低沉沉的,谁和你搭话,你都不会搭理,看着就高深莫测,逼格甚高。”   逼格是什么......九老有些茫然,但联系洛阳的话语,似乎也明白了一些,连忙道:   “这还不是遇见了主人?主人秀外慧中,娴淑静雅,一下子把老奴的阴沉气也冲淡了不少......啊啊啊别抬手!老奴不敢说了!”   洛阳收回了手,想起自己从前和好友们相互吹捧时的阴阳怪奇,嘴角微微翘起。   九老瞧着洛阳的脸色,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主人,老奴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您会对程十三这小子青睐有加?”   “叫先生。”   “是先生!还请先生看着老奴这可怜兮兮的模样上,为老奴解惑。”   洛阳瞥了眼九老那眼中的诡莫光芒,淡淡道:   “读书人,有自己的准则,不偏不倚。虽说是傻了些,但我依然很欣赏他,毕竟在这世道,能保持自己想法的人可不多。”   “但是也犯不着把自己的剑借给他啊......”   “你喜欢那柄剑?”   望着洛阳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九老连忙摆手道:   “非也非也......只是如我这样的家伙,看着那剑的时候,心里面总是有些不安,想必那剑非是凡品。”他眼睛捕捉住洛阳苍目里闪过的一丝极微弱的自得,小心道,“主人,那柄剑对您的意义应该非同一般吧......”   洛阳想着许久未见的杨青,眼中多了些温和。   “可是您却把这样一柄意义非凡的剑借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您若是古道热肠的性子罢了,也偏偏您骨子是凉的,想不通......想不通。”   洛阳有些不耐烦,于是皱起眉来,“你究竟想说什么?”   “主人莫生气!莫生气”九老低着头告罪着,被乱发掩住的眼睛里的光却无比明亮,“老奴只是想知道,您挽留那小子在身边,还把剑借给他......您是不是想借着他这个人,看清某些东西?”   洛阳身形一滞,转过头来,正巧望见了九老眼中那转瞬即逝的一丝光亮。   她沉默片刻,忽然露出了一个明媚的微笑,“你不是一直恨着我吗?既然看明白了这层,为什么不偷偷提醒那书生?”   九老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义愤填膺地说道:   “主人哪里的话!老奴对主人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哪里会转头出卖主人?”   “说实话。”   九老眼珠转了又转,嘿嘿地笑了起来:   “老奴虽说对主人一直有什么误会,但老奴和那娃儿的关系也不怎么好啊......更何况他这些日子以来虽说和咱们一路,事实上主人也瞧见了,他对我可是厌恶至极,就算我同他说话,他也捂住耳朵一句也不愿听。人家既然讨厌我,老奴何必管他如何?”   洛阳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神色,似乎在辨别他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过了片刻,她才缓缓道:   “说了,是先生,不是主人。”   “是!先生!”   洛阳随意地挥了下手示意他站起,转身又望向了窗外。   “你说的没错,我无论是挽留他,亦或者是借剑给他,都是存了心思。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懒得瞒你,做便做了,想便想了,至于你怎么看我,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她容貌生得并不惊艳,便是气质也无太多出众之处。更多的是一分酝在眉宇间的恬静之意,便是说话时候,也好像是在平声静气地与人讲道理。   九老连忙道,“老奴还敢怎么看主人?您在我心中的地位,那可好比是无量之山、幽冥之海......”   他说了一半,在洛阳的眼神望过来时立即停住了吹捧,转而问道,“可是......程十三不过区区一个书生,充其量不过读了几本诗书,何德何能能做主人的棋子?”   “什么棋子不棋子?我很厌恶暗中操纵别人命运这回事。至于那书生,我确实很欣赏他,所以多了些亲近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是您对他有些太亲近了。”九老提醒道。   “你能看出来,是因为你诞于人心之中,能看出我的本心也并不奇怪。但是有些人看不见,他们见我亲近这个年轻人,自然如你开始所想那般,以为我芳心暗许,所以会自然产生一些误解。”   “有些人?”   洛阳望向了九老的眼睛,“你有没有听说过烟雨楼的名字?”   “自然听过,虽说老奴在娘娘庙里两百余年没有离开过,但庆洲第一大情报机构的名字,还是听过的。”说到这里,九老好奇道,“难道这书生还和那等庞然大物有瓜葛?啧啧啧......我在吴国土生土长都没瞧出来,主人一来就看出了其中端倪,不愧是主人,真是明察秋毫!”   洛阳无视了他的吹捧,而是摇了摇头,说道:   “我从来没说程十三和烟雨楼有关。”   “那是?”   “我是说,烟雨楼和你有关。”   九老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迷惑。   洛阳笑着提醒道,“还记得当初把你家鲤娘抓走,点你化形的那个男人吗?”   九老先是一怔,随后恍然大悟,一番沉思下,竟是把洛阳话语里的那句“你家鲤娘”给忽略了。   他想起当年的那一幕,想起那男人的声音以及鲤娘最后望着自己的眼神,心中既是恼怒,又是懊悔,但脸上却只有好奇之色:   “那男子就是烟雨楼的人?”   洛阳笑道,“他不是别人,正是烟雨楼的楼主商陆。”   说完这话,她便借机望向了窗外的雨景,但注意力却全部放在了九老的脸上。   但九老的眼中只是露出了一丝愕然,“竟是......如此......”   “你害怕了?”   “哪有哪有......”九老连连摇头,念着鲤娘的模样,心里不由一阵痛楚,这时他忽然想起了洛阳先前说的话,皱眉道,“老奴虽然对烟雨楼了解不深,但也知道这是天下间一等一的诡莫之门。如此庞大的机构,纵然那书生的怀揣着主人的宝剑,但钓上来的也只会是些小鱼小虾罢了。”   “非也......钓他的饵不是剑,而是他本人。”   “程十三?他身份不过区区一书生,有何出彩之处......”说到此处,九老眼睛一亮,似乎是明悟了什么,猛地看向了面前的女孩。   洛阳却没有看他,而是依然望着面前的雨,嘴里淡淡道:   “我先前答应了你,帮你救出那个叫鲤娘的女孩儿。既然她是被烟雨楼捉住,我们总得找烟雨楼要。可是这楼子生得隐秘,你我都不知道他的具体所在,那么......既然找不到他,那就让他们找我们好了。”   九老定定道,“可主人怎么知道烟雨楼一定会留意到那个书生?”   洛阳笑了一声,那声音说不出的讥讽:   “烟雨楼,归灵教,还有许多你没有听过名字的势力,我没有理睬的人一直都盯着我看。从我踏上这方土地,从我的名字出现在人们的心中时,我的周围便从来没有缺过人。这些来自各方势力的杀手们就像一群盯着蜡烛的蛾子,一直窥探着我,或者是我认识的人。他们跟着我从北走到南,从东走到西。当年,我只是被困住了一会,我所认识的人便陷入了困境。”   想起当年在邗州,自己因为一时不查着了商陆的道,导致小柔被那烟雨楼的杀手绑走。那个时候,洛阳便知道了这些隐在黑暗中的渣滓们的性子。如今说是替九老找回鲤娘,可是在心里,又何尝不是报当年的那份仇怨呢?   更何况,虽说小柔的身边有杨青师傅在,但是这里毕竟是烟雨楼的地盘,上门敲打敲打这些人,免得给小柔他们添了什么麻烦,也是应有的事情。   “原来如此......主人对那书生好,是做给那些烟雨楼的人看的,让他们以为这书生和主人有了情谊。等到他孤身离开,烟雨楼的人自会把他抓住......”九老恍然地点着头,但忽然想起了一事,皱眉道,“可是这样的话,主人又如何将那些人一网打尽呢?难道还得等他们前来讨价还价?”   洛阳却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解释,而是将目光放在了客栈院间的几株无名的树苗上。   风雨不大,但雨水旷日良久,这些干瘦的树苗在雨中苦苦支撑着,明明扎根大地,背靠院墙,却依然如无根的浮萍一般。   事实上她对能不能抓住那些烟雨楼的探子们并没有把握,对那些探子们会不会对程十三出手也没有把握。   洛阳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一直都处于被动的状态,因为她的心中本身就没有太多的追求,也没有太多的牵挂和担忧。   可如今不同,小柔远离自己数千里之外,她必须做出些什么来保证那个女孩的安全。虽说她的身边有杨青这样的高手,但杨青毕竟只是个凡人,哪怕他剑术超凡,可他依然是个凡人。洛阳想到烟雨楼坐拥数位修行者这样的事实,始终寝食难安。   这是她第一次出手,以所谓的情谊为饵,为得就是看烟雨楼的人会不会上钩。   当年他们绑走小柔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警告过了。商陆也应该知道,如果烟雨楼再横加出手,一定会遭来灭顶之灾。可毕竟当时自己和烟雨楼就已经弄翻了脸,更何况如今自己已经踏上了吴国的大地,早晚和烟雨楼有相遇的那一天。   站在那位烟雨楼楼主的角度考虑,他是绝不会把主动权拱手送人的,与其等待着自己上门,还不如早早地抓住自己的弱点,然后一点点地谈判,一点点地拉近关系。   抓小柔风险太大,因为有了前车之鉴,烟雨楼一旦失败就会面临人楼两灭的状况。但抓那个书生不会,他与自己刚刚认识没多久,却已经成了“朋友”,自己甚至还借了剑给他。这样不算太深的情谊状态刚刚好,既不会触碰到自己的逆鳞,又可以让这场谈判有个不错的开始。   洛阳的嘴角忽然翘起,幸好,自己在外人看来从来都是一个看重情义的人,那位商楼主绝对不会放弃这次机会。 第二百一十五章 风雨山神庙   山野间遍是大片大片连绵的树丛,甚至有大半遮掩住了道路,令两者不分彼此,但这纤细绵长的山雨却将一切都分割开来。青黄相接之处层次极是分明,青者愈青,墨者愈墨。虽看不见多少带着鲜艳颜色的花骨朵,但自发生出一股春夏才有的崭新之气。   在这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书生的影子已经化作了一个浓重的墨点在这山野中缓缓挪动着。他弓着身子,一只手死死地搂着怀里的书箱,而另一只手则按着头顶的雨笠,好让它不至于被风吹走。   程十三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他人钓鱼的饵料,这个可怜的书生现在唯一的想法仅仅是在天黑前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好好地歇息一晚上。   荒野山林,徒有一条道路蜿蜒向前,哪里能看到什么冒着炊烟的人家?等到天暗下来的时候,程十三依然没有找到可以借宿的地方,听着远处叶间传来不知名的簌簌声响,他一颗心也随着周围的空气渐渐冷了下去。   等到天完全暗下来之前,他终于在旷野的边缘处望见了一个突兀的黑色建筑影子。喜不自胜的书生顾不得脚下的肮脏的淤泥,连跑带跳地奔向了那个方向,等到他靠近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那竟是一座废弃的山神庙。   吴地虽然如其他南国的诸多国度一样广推佛教,但因为一些历史流传下来的习俗和信仰,所以山野和村庄间多有庙宇供奉,或敬山君,或礼水神,依地而异。   所以山野间平白无故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庙宇,程十三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他抱着书箱踉踉跄跄地冲进了神庙中,方一入庙便看见了正中央那个已经朽了半边的无名神像,顿时唬了一跳,顾不得身上湿透了的衣裳,连忙恭恭敬敬地向那神像行了一礼:   “路有不便,不得不借宿于此,打扰了神君安宁,还望神君宽恕小生则个。”   说罢,他直起身来,这才望见了面前的神像竟是腐朽大半,便是侧身都已经化作灰土塌下了,只有半只眼睛隐在黑暗中幽幽地睁着,与门前的书生目目相对。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门外的风雨声隐隐陪伴。程十三与那神像对视了一眼便瞬间分开,心里也不害怕,只是无端地想起了在夜游江娘娘庙里见过的那个名叫九老的妖魔。   程十三摇了摇头,按抚着怀中沉重冰冷的剑身,心里顿时安定了许多。   他脱去身上的蓑衣,摘下斗笠,顺势放下了书箱,然后蹲下身子,借着门外还残留一丝的天光,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遍其中的藏书。   万幸的是在他的一路呵护下,里面的书并没有被雨水浇湿,只有放在最底部的几本边角泛起了潮湿的褶皱,程十三心疼地抚摸着那些书本,把它们从箱里掏出,一本一本排在了尚算干燥的地上。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功夫检查起这破庙的周遭。   神庙不大,左右不过十余步的宽度,房梁上蛛网遍布,破碎的房瓦间漏出了几条凄惨的缝隙,不断有雨水顺着那缝落入屋内,滴滴答答,好似秦地才有的漏刻。周围的墙壁上已是斑驳至极,裸露出大片灰黄的墙面,甚至能清晰看见墙砖缝隙里的麦秸和石灰,被天间的潮气一浇,顿时化作了更加灰暗的颜色。   供岸蒙尘,蒲团腐朽,经年失修的神像便坐在这些破烂之中,静静地凝望着门外的天地。   程十三在庙里检查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什么像样的引火之物,最后只好向那神像躬身一礼,道了一声罪,从怀里掏出了无邪,将面前的供岸劈成了长短相一的柴条,然后把它们一一捡起,与地上已经腐去的蒲团堆成一堆。   灰尘弥漫下,不知名的虫子四处乱爬,程十三一边咳嗽着,一边从怀里取出了打火石,在门外最后一缕天光消失之前,终于燃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火堆。   已经化作柴火的供岸和不知被多少人跪过的蒲团在神像的面前慢慢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炸裂的声响。明黄色的火光照亮了书生的脸,也照亮了神像那最后的一只眼睛。   庙里庙外一片黑漆漆的寂寥,只有书生面前的光明徐徐而耀。程十三望着面前的火堆,听着门外的风雨声,心里愈发沉静。他从书箱里取出在客栈买的烧饼,用木条穿了放在火堆上烤着,另一只手从箱子里取了本并未受潮的书,然后盘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就在这时,身旁的无邪剑微微一颤,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但书生并未察觉到这一丝变化,他还在读着膝上的那本《九字数术》,浑然不知配剑早已不知所踪。   就在程十三刚刚翻开下一页的时候,眼前忽然一阵恍惚,他拍了拍脑袋,还道自己一路奔波惹了风寒。于是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准备在书箱里翻找些伤寒药物,但就在他刚刚站起来,眼前猛地一黑,扑通一声,就这么倒在了书箱上面。   门外的风雨依然下个不停,庙里坍塌的神像静静地瞧着这一切,火堆上的烤饼渐渐散发出了香味,周围一片沉沉的黑色。但就在黑色之中,渐渐晰出了几条人影来。   为首的那人并没有因为书生倒地而贸然靠近,他警惕地扫视着那书生的周围,忽然皱眉道:   “他的那柄古怪的剑呢?”   他的身后铁一般地沉默,那首领望了片刻,忽然一挥手,示意一个下属前去查看。   那下属闻言小心地走了上去,绕过火堆和屋顶漏下的雨水,悄悄地来到了书生的身旁。   程十三整个人都趴在书箱上,喉咙里均匀地发出鼾声,显然是睡得熟了。   那下属先是试探了一番,见这书生真的睡熟了后,才小心地翻过他的身子,在书箱里翻找开来。   “首领,他的剑不在。”   微弱的火光下,首领的脸却始终匿在一片黑暗中,他的下属看不清他的脸色,自然不敢有所动作。   首领忽然道,“你带上他,先行一步。” 第二百一十六章 黑夜的影子   被夜色所遮掩的风雨中,十余道影子在山野间疾步奔徙,这些不知名的暗夜杀手们个个身着夜行衣,高矮胖瘦皆是一般,周身上下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饰物。足尖在淤泥和林叶间踏步过后,所留下的痕迹极浅,方一出现便被雨水洗清,而他们的速度偏又极快,似十余根脱了弦的箭。   在这黑暗的苍穹之下,这些夜行者们沉默地前行着,好似乡野故事里吓唬小孩的山鬼。   中了**的书生正伏在其中一人的背上呼呼大睡,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人掳去,他的脸上还挂着安和的笑容,似是在做什么榜上有名的美梦。   十余位杀手将那位背着书生的杀手团团围着,纵然行走的速度极快,但彼此间的动作却始终默契地保持着整齐。拱卫在中央的那人前后左右竟是一丝缝隙都没有露出,显然是训练到铁一般似的队伍。   队伍最前方的那位杀手首领在一个踏步的瞬间,又回头望了眼队伍中央的那个书生。   这是他在这一路上的第四次回头。   或许是对于常年出入生死之地的直觉,又或许是对于危险的某种感知,这位杀手首领始终觉得有些心神不安。   太顺利了......从跟踪那个书生直到抓捕,几乎没有废任何功夫,便是血都没有流上一滴,这一路简直顺利得不像话。   最重要的是,那柄剑究竟哪里去了?当初在那庙外窥探的时候,他可是清晰地看到那柄黑剑带着书生直冲云霄的一刻。如此一把神异的剑,怎么说没就没?   思绪翻覆之下,他猛地顿住了脚步。身后的下属们见此心中一惊,纷纷拔出刀来,迅速将中央的书生围成一圈,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无光的夜色下,雨水顺着一柄柄刀刃流下,洗出了一片阴恻恻的暗银色。   一个下属小声问道,“首领?”   那杀手首领的脸上阴晴不定,忽然说道,“传信给总部。”   ————————————   望着消失在夜色里的信鸽,杀手首领心里的躁动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猛烈。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不断地回忆着一路上的种种场景,想着那柄飞到天上的剑,还有那个黑衣女子的恐怖身影,他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嘴里发令道:   “走!”   但这一声令后,他却并没有挪动,而是猛地回过头来,死死地盯住了左后方的一个位置。   那里站着的是他的一个下属,他的位置相较其他人而言,最为靠近边缘,同时离得首领的距离也最远。   这位杀手首领能在众多杀手中脱颖而出,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最大的原因是他的眼睛。他的双眼天生与别人不同,别人至多能看见左右两侧的半貌,而他因为两只眼睛的位置更加偏于两侧,且生得较常人狭长,所以他不需回头,便可以轻易观测到左右后方的动静。   而这个下属自方才拔刀过后,已经许久没有改变动作了。   余下的十一位下属纷纷停住脚步,随着首领的目光一起望了过去。在众人讶然的目光里,那个身影被风吹得微微一晃,然后与手上的狭刀一起斜斜地倒了下去。   “扑通!”身体砸地的声音一瞬间在所有人的心坎上响彻。   被雨水一浇,黯淡和粘稠的血顿时从那人的脖颈上如泉眼般咕嘟嘟冒了出来,眨眼间漫了一地。   他死了。   没有人悲伤,也没有人惊呼,这些常年混迹于黑暗与鲜血的侩子手们面对同伴死亡做出的第一反应,就是死死地护住了那个被他们所掳来的书生。   没有人说话,便是呼吸声都细微不见,周围寂静的可怕,只有天间的风雨悠悠而落。   在这所有人看来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怕周围一片漆黑,但每一个人都与黑暗打惯了交道,都有夜能视物的本领。在杀手们层层围护的状态下,没有人敢踏进这道占据方圆三丈范围的无形大网,即便是最勇敢的吴军精锐,也不会踏入这片死亡之地。   杀手首领并没有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去看周围的黑暗,他的注意力始终放在被杀手们供在中央的书生上。   没有犹豫多久,他沉声令道,“走!”   一位同伴就这么突兀地死在眼前,众人却要转身逃走,但没有人质疑他的决定。众杀手依然如之前的队形一般,默契围着那背着书生的杀手,紧紧地跟在最前方的首领身后。   只是这一次,没有一个人收回手中的狭刀。   这个杀手首领在敌人未明,环境不知的条件下,发挥了他常年游走于黑暗中最正确,也是最冷血的抉择。他知道上面下达的任务目标仅仅只是把那个叫程十三的书生带回去,所以他们这些人,死多少人都不足惜。   只是这一次,连他心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带那书生回去了。   因为那个下属就在他的视眼里死去的,死得无声无息,死得毫无征兆,这在他看来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既超出了他的认知,也超出了他的能力。   之后不过一息的时间,就在众人刚刚提起脚步没多久,队伍的后方又有一个人久久地停在了原地。只是这一次杀手首领没有喊停,所以队伍里也没有一个人停住脚步,哪怕连回头的都没有。   死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一道又一道身影倒下,众人的位置也一次又一次地发生变化。   队伍一共只有十三个人,又能死到什么时候?   一股庞大而沉重的恐惧降临在了这群杀手们的身上,没有人吭声,也没有人颤抖,但是所有人的呼吸声都比往常粗重了几分。   他们每一个能派来监视那位身份特殊的女修行者的人,无一不是各地翘楚,手上至少握有几十条人命。这些杀手们早在入门的那天便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奈何这个世上依然会有比生死还要可怕的事物。   那个名字叫未知。   队伍里的人不断地在减少,十三个人减少到十个人,然后在十这个孤独的个位数上一点点地往下落。   天地风雨如故,依然是稀稀疏疏的小雨,而雨夜下的众人,愈发接近故事里的送葬的山鬼。   那个藏在黑暗里的存在似乎极有耐心,也极有手段,哪怕那个杀手首领不断地改变了队伍的阵型,确保每一个人都在互相的视眼范围内,但依然有人会倒下。   队伍已经减到了七个人,可距离刚刚那个地方却过了不到半注香的时间。   杀手首领终于抬起了手掌,让这只已经濒临崩溃的队伍停住了脚步。   他沉默地清点着最后剩下的这几个人,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清晰地看到了恐惧。   “不能再走了。”他像是安慰众人又好像是安慰自己,“再走下去,我们连任务都无法完成,就已经全死在这了。”   所有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杀手首领的眼角忽然捕捉到了一丝极隐秘的光芒,他想也不想,挥起手中的狭刀,向着左边的某个方向猛地劈了过去。   “当!”   一道震耳欲聋的金属砰击声于这风雨间轰然炸响,火花如雨点四溅。杀手首领感受着阵阵发麻的手臂,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茫然。   因为方才那招交手下,他却什么都没有看见,无论是那个暗杀者的面容,亦或者是那个暗杀者的身形,他什么都没有捕捉到。   这不可能,也不应该!他们好像是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影子打来打去!杀手首领扫视着场上仅剩不多的几个下属,腹中忽然生出了一道许久未**过的火气。   究竟我们是杀手,还是你是杀手!   “来呀!放马过来!有种把他杀了!”杀手首领指着人群中那个放倒在地上的书生大声喊道。   话音方落,左侧的一个角落里忽然闪烁出了一道隐约的光点。   终于出手了!杀手首领心中一紧,连忙抬起手中的狭刀,踏着地上的污泥和草叶,向那莹莹的光点迎去。   他自诩身怀人境巅峰的实力,虽比不了那些举足轻重的修行者们,但常年隐匿奔走于黑暗中的敏锐洞察力和身法让他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凡人之流。   在雨水中如鸿掠云的刀破雨而飞,那刀势裹挟着他常年对刀法的理解还有对风势的运用,便是刀背天然带有的反光也被他以极刁钻的角度瞒过,他怀着满腔的愤恨和对恐惧的破妄斩出了这一刀。天时地利人和,杀手首领自信这一刀便是地境中游的修行者们也不敢直面对抗。   那刀光贴着风呼啸而去,但在尽头却并没有斩到杀手首领想要斩到的那个存在,而是扑了个空。   他只来得及看见一道较夜色而言更为厚重的光芒贴着他的脸悠悠地划过,那身影上的寒气刺得他脸颊发疼。速度快到了极致,比雨还快,比风还急,比他手中的刀还要迅速,但方向却与他截然相反,而是冲着他身后的下属们遥遥而去。   他眼睛微缩。   杀手首领作为杀手,使刀法的路子自然不是大开大阖的无匹之流。他不待刀势变老,拼得气血翻涌的后果,硬生生地将手中的刀变了一个方向,返身向已经到了自己身后的光影劈去!   又是一个空。   怎么可能这么快!杀手首领只感觉自己空有一身高强武艺,却一直在与空气搏斗。但不待他想这些,却猛地发觉最后剩下的那几个下属中,又有两个僵住了。   他们二人愣愣地睁着双眼,望着自己的方向,却似乎不是看着自己,而是看着虚空中的什么。   一阵肃杀的冷风遥遥吹过,所有人遍体生寒。   所有人只是瞥了眼瘫倒在地上的两具无头尸首,便不敢再瞧。没有人想到那个一直潜伏在黑暗中的存在居然如此可怕。他们刚刚准备停下脚步进行殊死一搏,但那个不知名的家伙彷佛是报复,也似乎是在嘲笑这些人的不自量力,眨眼间便又似是随意地杀了两人。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原本的十三人小组,便只剩下了包括首领的五个人。   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杀手,谁才是真正的猎物?   一个下属颤着声音道,“首领,方才你看见那是什么了吗?”   他本不该说话,但这一刻却没有一个人指责他。   杀手首领一边警惕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回忆着方才与那身影贴身而过的一刻,他心中忽然一动,想到了某个绝不可能,却又似乎合乎真相的猜测。   他努力平复着腹内汹涌的气流,压低声音道:   “是剑。” 第二百一十七章 人与剑的博弈   杀手首领在等,等总部的回信,同时他也在赌,赌那柄剑能听懂他的话语。虽然一柄剑能听懂人的话这种事情事太过荒谬,但却是现在唯一的突破口。   只可惜他作为一个常年与黑暗打交道的杀手,从来不善言辞,所以他拖延时间的话极为的生硬:   “你的主人不是这个书生,而是那个叫洛阳的女子对不对?”   这是一句废话,无论是首领亦或者是他的属下,任何参与此事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更不用说是这柄通晓人言的怪剑。   只是剑终究只是剑而已,哪怕被洛阳赋予了生命,有了灵性,但它一直被洛阳雪藏于剑匣之中,没见过多少天地,自然也没听过多少人的话语,此时的无邪剑的心智便如同襁褓里的婴孩一般,只能凭本能做事,哪里分得清什么是废话,什么是拖延时间。   当杀手首领主动出声和它交谈的时候,这柄剑顿时愣住了,这是除了主人之外,第一次有人和它交流,虽然和它说话的是主人暗令它留下的人。   它惶恐,它紧张,它踌躇,虽然心里害怕得想要拔腿就跑,但它的心中却又带着一丝隐隐的期待,于是无邪剑僵在了原地。   周围一片漆黑的风雨,杀手首领自然看不见无邪的犹豫,但他透过这片黑暗捕捉到了对方的不安,于是他说出了第二句话:   “你很嫌弃这个家伙,对不对?”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但杀手首领的心里却生出了一丝自信。因为对方的目的显然是要留住自己这些人的,但如今却没有出手,这就说明了有事可谈。   他自认为自己抓住了即将绷断的那根稻草的最后一丝,于是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和镇定:   “你的主人是要你把我们全杀了对不对?或许还要留下几个喘息的,但是目的终归是要保证这个该死的书生一命,对不对?”   下属们愕然地看着面前对着黑暗侃侃而谈的首领,他们互视一眼,暗道首领莫不是被那暗中的敌人吓傻了?竟然和一柄剑对话了起来。   但就在这时,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一幕发生了。   一道凛凛的寒光蓦然间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出现的,好像它从鸿蒙初开就生在了那个地方,没有人捕捉到它的痕迹,便是杀手首领那两只狭长的眼睛也没有。   那是一柄剑。   一柄看起来平平无奇,和街市的铁匠铺里卖给江湖人的佩剑没什么两样的剑。只是唯一区别的是,它的颜色太浓了,比夜色还要浓郁,却又完美地融进了这片黑暗之中,好似夜的精灵,又好像暗的君王。   那柄剑就这么静静地悬在所有人的面前,剑身上淡淡散发的寒光一瞬间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面对着这个杀了自己大半属下的罪魁祸首,杀手首领的脸上却看不见一丝愤慨,甚至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依然如方才那般平静:   “你是你主人的剑,只有你的主人才可以使用,你是如此的高贵,如此的神圣,如今却要委身保护这个不值一提的凡人。他是什么东西?他配吗?如果你的主人嫌弃你怎么办?”   这是最粗拙最浅薄的挑衅,但面前的剑毕竟拥有灵性没多久,哪里能分辨得了这些?那些明明是夸赞却暗含力量的字眼带着一股无形的杀意,好像一根根钉子扎入了无邪的剑身。   它在所有人掩藏不住的惊讶目光下,轻微地颤抖了起来,显然这个男人的话让它愤怒到了极致。   杀手首领自然捕捉到了这柄怪剑的情绪,一个良好的说客应该顺势而为,一个杀手也应如是。   于是他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轻声道:   “不如我们帮你把这个人处理了,如何?毕竟你今天杀的人已经够多了,更何况以你主人的本事,应该很容易看出来你身上沾没沾书生的血。你杀了那么多人,也足以向你的主人交差了,即使人死了也没什么,对不对?你的主人就算查到,也知道是我们杀的人,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杀手首领说的话里漏洞百出,充其量只能骗骗小孩子,但面前的剑......真的只是个小孩子。   无邪的剑尖一会偏向地上躺着的程十三,一会朝向面前的杀手们,显然它此刻心里已经是矛盾至极。   如杀手首领所说,它对主人要自己保护那书生这事已是委屈到了极致。它不明白,也不理解,为什么要保护这样一个家伙。   洛阳是赋予它生命的人,它自一诞生灵智就明悟了洛阳的意义,那是母亲的存在,也是主人的存在。她只要一句话,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前往,因为这是刻在自然万物精神里的密码。   看着面前已经陷入混沌的古怪黑剑,杀手首领和其余的下属互视了一个眼神。   就在这时,其中的一个杀手忽然暴起,前冲一步,以一个迅捷无比的速度猛地向无邪剑伸出了手。它的动作毫无征兆,便是无邪也没有反应过来,更何况它现在还在犹豫要不要杀掉面前那个碍事的书生。   所以当那个杀手靠近自己的时候,它即使再快,也慢了一丝,但就是这一丝,奠定了胜局。   杀手于风雨之中握住了剑柄,或许是他用力过猛,也或许是他幻想着剑的力量应该超越了凡俗,所以当他抱着剑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的时候,便是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场上只有一个人始终清醒着,那就是杀手首领。   此时留不住这柄怪剑,所有人都得死!   他高声命令道:   “困!”   只有一个字,但在场还在站着的四个人一起出了手,同步,默契,如之前在山林奔徙书生那时候一般。   钢刀、绳索、钩爪、铁网......便是身上衣服都脱了下来,所有人顾不得什么体面,将身上一切能够留人的事物全部向那个舍身抱住剑身的同僚扔去,将它生生包裹成了一个粽子。   那配合默契到了极致,也冷漠到了极致。   无邪剑虽然初开蒙智,更没有多少实战的经验,但它毕竟是洛阳亲手铸就的生命,是这天地间旷古以来的第一位剑灵,堂堂剑灵,岂能容这种卑鄙手段侮辱!   它怒吼,它不甘,狭长的剑身瞬间迸发出一道如清泉过涧般清澈的剑鸣,然后像当初带着那书生一飞冲天一样,愤然挣——   它被拉住了,拉扯住它的是那个舍身忘死的杀手。那个无名无姓的杀手在生死间爆发出了极大的毅力,他用自己全身的力量死死地抱住了这柄剑,哪怕那剑身上的剑气和寒意透着胸膛将整个肺腑钻得肠穿肚烂,但他依然没有松手。直到嘴角最后一丝鲜血流尽,哪怕他的头颅已经垂在了淤泥之间,他依然没有松开手中的剑!   这个杀手用自己的生命为同伴取得了宝贵的时间,余下所有的下属们费劲一切手段,短短时间内便用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将无邪剑的剑身死死缠住,直到最后周身再无长物的时候,所有人一拥而上,如最初那个杀手一般,一起扑在了无邪剑上。   无邪自然不知道当年曾经有人用同样的手段也用于它的主人身上,或许它知道了以后会生出有荣共焉的心情,只是现在它只有愤怒,以及被欺骗的怨恨。   在响彻山野的凄然剑鸣中,杀手首领背着程十三已经不知去了多远。   细若松针的小雨之中,这道黑色的影子于山岗间奔行,在山林间穿梭。他超过了风,也穿过了雨,他的脚步已经化作了一道一道的残影,那速度已经超越了凡人所能达到的极限。   他动用了杀手间密不外宣的秘法,所走的每一步都在燃烧着生命,都在烧灼着五脏六腑。但是杀手首领的脸上却看不见一丝的痛楚之色,哪怕身后不断地传来属下的哀嚎声,哪怕身后的剑鸣声愈发凄厉,哪怕自己的呼吸声已经气喘如牛。   但他依然没有回头。 第二百一十八章 玉先生   数个杀手在淤泥里翻滚着,拥杂成了一团,死死地压着那柄黑色怪剑,在朦胧的夜色里,这个带着一丝悲壮气息的人堆好像一大团蛆虫缓缓蠕动着。   一双秀气的玉足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这个人堆之前,但所有活着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他们依然如之前一般困缚着那柄剑,心里恪守着首领最后的那道命令,哪怕身体已经被剑气穿插成了破洞,也没有一个人胆敢放松一毫。   嗅着空气里那股即使被雨水冲刷也没有完全洗净的血腥气,黑裙少女那双好看的月眉微微皱起,然后对着面前纠缠的众人抬起了一只手指,向一旁一划。   那苟活到现在的最后三名杀手便在这轻轻一划中瞬间停止住了动作,他们至死都没有闭住眼睛,但其中的神色里分明透出了一丝黯然。   面前堆叠在一起的躯体堆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了下去。一道寒光从这摊腐朽的躯壳上破体而出,先是发出了一道极锐利的剑鸣。然后它忽然间发觉了什么,瞬间低伏在了地上,于女子的面前微微颤抖着,哪里有在杀手们面前不可一世的模样,分明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洛阳说道,“你是我造出的生命,哪里有母亲嫌弃自己的孩子的道理?”   听着她语气里的温柔意味,无邪剑这才渐渐停止了颤抖。它小心地向面前的女子靠近了一点,彷佛在寻求什么安慰。   洛阳瞧着它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摇头叹道:   “如今可记得了?莫要因为自己强大就轻视了敌人,须知哪怕兔子也有翻身蹬腿的时候,莫要再学那些戏耍耗子的猫。”   说完这句,她微微一怔,似乎想到了自己,心中有些莞尔,脸上却肃然道:   “不过你这次毕竟办砸了事情,去吧,把那书生带回来。不过切记莫把那杀手给杀了,只需得挑去它手筋脚筋即可,也把他带回来,我有些话要问他。”   无邪弯起剑尖向着面前的女子微微一点,然后一瞬飞起,破开千万雨丝直冲云霄。那速度快到了极致,哪里还有在杀手们困缚下的颓唐模样?   天地之间,豁然云开。   ——————————————   听着身边依然久久回荡不止的音爆轰鸣声,九老抚掌赞叹道:   “不愧是主人的剑,便是声势也不同凡响!”   蘑菇不在身边,若要跟得上这些杀手们的脚步,洛阳只能依靠这位神像成精的妖魔。自这些杀手们在废庙里动作开始,无邪便暗中通知了自己的主人,虽说这个时代没有电话等通讯之物,但洛阳作为无邪剑灵的缔造者自然留存着一线联系,然后凭借着这一丝感应,默默地跟了过来。   但这些事情自然不会告诉身边的九老,虽说他现在看样子对洛阳卑躬屈膝,但谁知道这个诞于人生的妖魔憋着什么招数?若不是他有求于自己,甚至需要自己偶尔提供的生机来补给灵气,他估计早就背刺,转身逃到不知哪里去了。   听着九老的话,洛阳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么。   就在这时,她忽然望向了身侧的一个方向,一双苍目穿过迷雾一样的黑暗,静静地凝视着隐藏在那里的某个位置。   她嘴里冷冷道:   “阁下看了这么久,也该出来透透气了吧。”   她的声音方落,一道不带一丝烟火气的轻笑忽然从风雨间传了过来:   “不愧是洛先生,果然能瞧出我等所在。”   “不愧”二字方一传来,那处的风雨便有了动静,却不是有人破开雨幕,而是雨水填补了某个消失的空白。等到“所在”二字到了洛阳耳畔的时候,她的面前已经站着了一位穿着白色长袍,摇着扇子的中年文士。   只这一手无声无息的手段,便已经胜却人间无数。   这样超脱凡俗的出场自然不是简简单单地为了装个逼,而是借着这样的方式向面前的女子表露一个意思,一个很简单的意思:我等并非凡俗,自然拥有能和你对话的实力。   洛阳仔细地瞧了眼他身上蕴藏的生机,果不其然,浓厚若云,不屈若山,正是修行者。只是那生机翻涌的形态和方向却带着一丝隐隐的阴诡之意,并没有方源禅师等人的堂然之态。   洛阳默默地将他身上的浓郁生机与自己所认识的其他修行者们相比较,得出了一个粗略的结论:   地境中品,也就是通感境,当年以一人之力摧城的烟雨楼大长老鸠老就处在这个境界,只不过后者已经到了半步无尤的地步,而面前文士模样的男子显然差得很远。   可是区区一个地境中品就敢在天下行走,凭得是什么?   洛阳也懒得和这等人物讲什么客气,直接说道:   “说出你的来历、名字以及在这偷看的目的。”   她没有言明不说是怎样的后果,因为面前的男子如此镇定,甚至能一语道破自己的名字,想来也是调查了自己许久。   那白衣文士闻言,手中的扇子唰地一声合起,然后抱拳行了一礼,脸上的淡淡笑容也收了起来,认真道:   “在下只是区区无名小卒,自然不敢在洛先生面前卖弄,末忝为烟雨楼三供奉,只有一个玉姓。来此也正是为了营救那位程公子,谁料洛先生知敌先机,早到一步,倒让在下有些不知所措了。”   什么为了营救......窥探就是窥探,洛阳心中冷笑一声,忽然想到了文士方才提到的那个名字,面容一紧,疑声问道,“烟雨楼?”   玉先生笑道,“正是烟雨楼。”   ——————————   烟雨楼。   庆洲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集情报、暗杀、青楼、声乐、餐饮等等于一体,乃是一披着旖旎和柔情外衣的黑暗之地。烟雨楼以各种各样的名字散布于各地各国之间,或营妓馆,或开酒楼,但暗中却做着贩卖情报出价暗杀的买卖。当年洛阳在已经灭亡的越都余州所见到的那家流连阁,便是出自烟雨楼的手笔。   从来没有人知道烟雨楼的杀手有多少,就好像从来没有人知道天上的星星有几颗,他们只知道那个数目超越了想象。烟雨楼的名字高高在上却又远遁尘世,但所有知道他名字的人都知道,他从来就在你的身边,或许你行走在街头,买过蔬果的摊子、闲谈过的茶楼、逍遥过的妓院都是烟雨楼的雨点所在。   人们称呼烟雨楼的人为雨点,因为只有雨水才可以无缝不入,才可以渗透到人间的各个层面。如此庞大的组织,是所有凡人国度君王夜里的噩梦,也是他们恋恋不舍脱离不开的存在。所以直到现在,依然没有人胆敢挑衅这个捉摸不到,却又无可撼动的大山。   偌大庆洲只有另一座大山可以与其比拟,那就是佛宗。   南朝三百六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洛阳自然不在乎什么狗屁杀手,也不在乎什么背负盛名的烟雨楼。在她看来,除了那些以神冠名的上古名字,没有任何存在胆敢在自己的面前放肆,更不用提是一群见不得光的杀手和妓女。   在那位玉先生开口的时候,洛阳自然信了他的身份,因为这偌大的庆洲几乎没人敢冒充烟雨楼的人。只是她不理解的一点是,烟雨楼明明知道已经得罪了自己,甚至自己也在追寻着他们,为什么他们这个时候敢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而另一点,自己的计划不是以程十三为饵,钓烟雨楼的杀手们上钩吗?既然烟雨楼的人在这,那么那些杀手又是谁家的人?   洛阳瞥了眼地上的那些尸体,只可惜他们已经尽数化作了没有任何血肉的躯壳,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被雨水一冲,早已化作了乌黑的泥水,看着甚是腌臜。   “是吴国的黑卫,确切来说,是吴王私下豢养着的一群杀手。”玉先生为她解释道。   “吴国?”洛阳的声音有些阴晴不定,似乎是觉得这个答案有些陌生。   彷佛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玉先生悠悠笑道:   “洛先生可是在想,在下是不是和这些杀手们是一伙的,他们也是我楼里的人,只是在下怕先生动怒,便拿了吴国当挡箭牌,对否?”   洛阳抱胸冷冷道:   “他们身份未名,偏偏你又在跟前,我不怀疑你怀疑谁?”   玉先生只是温和一笑,并没有多加解释。   就在这时,一道墨色的光携着两团耷拉的影子从远处赶来,只是弹指之间便来到了洛阳的面前。   随着扑通两声,还在处于昏睡之中的程十三从剑身上摔了下来,这样的力道却依然没能让他醒来。这个憨书生的嘴巴还微微张着,时不时发出微弱的鼾声,让人看着颇为好笑。   而在另一旁,一团人一样的事物落在了地上,发出的却不是重物砸地的声音,而是一道虚弱至极的惨呼。   那个杀手首领躺在淤泥之中,看样子凄惨到了极点。之前脸上始终存在的镇定之色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片惨白。而他的衣服下却是空空荡荡,手脚竟已是全被斩去了,只有大片的污血咕嘟嘟地往外流着,如此情境,哪怕是快马加鞭请来吴国宫里最好的太医,也已经是回天乏术。   但洛阳却只是随手一指,然后便不再管,而是低头瞧着在自己裙上蹭来蹭去的无邪,嘴里无奈道:   “你个家伙,我虽然不嫌弃你,但你刚刚着了血,就不能先去洗洗吗......可怜我这裙子。”   杀手首领的惨状和洛阳的漠然自然落在了玉先生的眼中,但即使这样也没有让这个文士模样的温和男子皱一下眉头。他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个杀手脸上渐渐恢复的血色,心中默默回忆着楼中那些标为绝密的卷宗。   洛阳拍了拍无邪剑令其自行清洁去,转而看向了瘫倒在地上的杀手首领,只是眉宇间方才面对佩剑的温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清清冷冷地说道:   “我能救你,也能杀你,不过就算我把你一点点折磨死了......我也依然可以救你回来。相信这个道理,你和你的人窥探了我这么久应该早已知道了,所以......”   她露出了一个平淡至极的笑容:   “你们究竟是谁的人。”   洛阳在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心中便暗自运行起了《无心决》。面前这个杀手一路奔波,部下接连死尽,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又到了生死关头,如今虽然一息尚存,但他的意志早已经被摧毁的一干二净,加上洛阳的心法,她自信可以问出真正的答案。   那杀手首领自然早已听到了洛阳的声音,他缓缓张了嘴巴,如梦呓一般艰难地说道:   “是黑卫......是刘统领下的任务......”   话音方落,他的呼吸忽地一滞,然后脑袋便向一旁歪去,竟是死却了。   从洛阳开口到现在,玉先生一直含笑不语地站在一旁。只是当他看见那杀手刚刚松口便死掉后,语气里不由带上了一分惋惜:   “洛先生不问问别的,就这么让他死了?好歹也是一支小队的首领,说不定能问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不用了。”洛阳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只需要知道是谁动的手即可。”   说罢,她似笑非笑地瞥了身旁的仆人一眼。   九老会意,连忙从身边的背囊中取出了一件瘫软的事物。   那竟然是一只鸽子。   但那却又不是寻常的鸽子,而是一只信鸽,在它的右腿上紧紧地绑着一根竹管。   “我之前赶过来的时候,正巧发现了它,你想,这样一片蒙蒙的雨夜里,便是夜隼都不敢出窝,这鸽子是从哪来的?我一好奇,就截住了它。原来是带着信,那信里的内容虽然不多,但我已经能猜到结果。”   玉先生笑道,“原来洛先生早就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了,那么为什么还要拷问这个杀手,直接杀了不好吗?”   “不亲自问问......我怎么安心呢?”洛阳温柔地笑着,但是那笑意却渐渐敛起,慢条斯理地说道,“所以说,吴国的人能出现在这,是因为当年我消失的时候,他们对我家动了手。如今我来到了这里,他们害怕,赶着把我对他们的仇恨栽赃给你们烟雨楼,我能理解,毕竟吴国再大,也不敢正面得罪我嘛......可是......”   她缓缓笑着,眼中却蕴有杀意,“可是你们烟雨楼在这,又是为了什么?” 第二百一十九章 暗河里的脉络   “你们打探了我这么多年,应该很清楚我的性子,我这个人啊,最不喜欢玩什么弯弯绕绕,所以......还是坦诚些好。”   洛阳一边把玩着自己葱根似的玉指,一双苍目含有深意地瞥着面前的男子。   但那玉先生却只是抚着手中骨扇,像是看不见女孩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含笑道:   “先前我们楼子和洛先生有些误会,闹了些不愉快......所以楼主特命我来此,就是为了向洛先生赔个礼,道一声罪。”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方拳头大小的玉盒,双手捧着,然后向着面前的女孩,深深地躬了下去:   “盒子里装的是一枚无量戒,这也是我们烟雨楼的一片诚意,还清洛先生收下。”彷佛是担心她不知道无量戒是什么,玉先生又解释道,“这是一件空间之物。”   无量戒!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洛阳的尾指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瞬。   在洛阳前世看过许许多多的仙侠话本里,每一个主角都有着自己的储存之所,它的形状或许是一枚戒指,也或许是一个袋子,也或许是一座玲珑塔。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洛阳最开始发现有这个功能的是小猫蘑菇,只可惜它藏东西的方式太过奇怪,只能靠自己生吞才能储藏,若是体积太大,便是它自己也无可奈何。所以说它的能力虽然看起来强大,但事实上却有些鸡肋。   所以世上难道真的没有空间储备物品了吗?   洛阳曾经就着这个问题问过方源禅师,而得到的答案却有些笼统。那位老人言道,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空间之物,那么一定与那座冠名“无量”的佛门圣山有关。   已经踏入这个世界五年有余的洛阳,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初入余州的青涩女孩,所以她自然知道这枚戒指的份量和价值。当年天下第一城海平城曾经拍卖过一枚无量戒,最后售出的价格,已经大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那个数字,足以让任何一个国度灭亡,也足以令任何一个修行者赴死。   没有想到烟雨楼此次为了拉拢自己,竟然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   望着玉先生手中好似重若万钧的小小盒子,洛阳却没有接,也没有其他的动作,她眉毛微挑:   “你们想与我和解?”   玉先生笑道,“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化不开的矛盾,之前都是误会。”   九老听着这些话,微微抬了抬眼睛。   在洛阳与那位烟雨楼三供奉谈话的时候,九老一直站在她的身后低头候着,只是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那文士模样的男子。   这便是烟雨楼?这便是抓走鲤娘的那个组织?脑海里想起那个红裙小姑娘铃铛似的笑声,想起她被男子带走时望着自己的眼神,九老藏于袖中的拳头狠狠地攥紧了。   他自然不知道那个小小的戒指有多大的份量,但是他看到了洛阳的犹豫不决。   她究竟在想什么?   ————————————   洛阳想的事情很简单,她在纠结要不要杀人越货。   虽然这种事情颇为无耻,但是她委实不想和烟雨楼这种黑暗组织有太多牵扯,更何况他们曾经还绑架过小柔。只是那枚戒指......实实在在地让她心动了一次。   面对着自己这么大一个威胁,烟雨楼的做法不可谓不明智,他们并非是吴国这种简单的世俗之国,吴国当年一发现自己消失后,没有等多久就立即派人前来抄自己的家。若不是杨青师傅回来的及时,险些酿成大错。所以当自己方一踏上吴国的土地后,这个国家自然害怕了,他们一害怕,就想着把这摊矛盾转移出去,于是就出了杀手们绑架程十三企图嫁祸烟雨楼这档子事情。   面对一个无法得罪的敌人,如果你一击击不溃他,那就只能拼着命的去示好和解。烟雨楼很清楚这一点,当年连烟雨楼楼主主动出马都失利的了情况下,他们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存在是何等的不可撼动。   如此一来,自己与烟雨楼之间要么化敌为友,要么你死我活,没有第三条路。   洛阳有些无奈,自己可以不担心烟雨楼的报复,一个破楼子,就算人再多,地再广,灭了便是。可是问题是......小柔如今不在自己的身边。   见女子许久没有回应,玉先生微微抬了抬头,正好对上了九老那藏于乱发下斜睨着的眼神。   二人的目光一触即发,皆有所觉。   洛阳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先站起来吧。”   她微微顿了顿,语气认真,“这件事情,我得问问我的小侍女。”   一个主人做事却要问自己的侍女,但这种怪事却并没有让玉先生觉得惊讶,后者甚至有些理所当然。   玉先生微微一笑,“或许洛先生不必主动询问,想来陆小姐自然是答应的。”   陆小姐?这个陌生的名称让洛阳顿时一怔,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曾经给小柔赐姓为陆,但从来都没这么叫过,依然小柔小柔着称呼。   她心中忽然一凛,如此隐晦的事情,烟雨楼怎么知道?   玉先生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连忙道:   “洛姑娘有所不知,陆小姐如今声名极震,凭着一手秋水剑在金陵一带早已闯下了偌大的名声,前日里她还在杨小姐的陪同下单身会过金山会的林老板,最后虽然成了平手,但那林老板乃是吴地成名许久的人物。如今却被一个年轻女子挑下,雌风凛凛,不知羡煞了多少才俊。”   听着这些好像话本故事的经历,洛阳的瞳孔无声睁大,这还是当初那个抱着她腿说不要走的小丫鬟吗?   她心中微黯,想到这姑娘能成就今天,不知吃了多少苦,而自己虽为先生,却没有见证她的成长。   她呼了口气,颓然之态一扫而空,随后沉重问道,“先生说我那小侍女定会答应,你们如何得知?莫忘了,当年可是你们绑架的她。”   “因为,贵师杨先生能觅得封神玉的消息,正是我们告诉他的。”玉先生笑吟吟道,“不仅如此,自他们一行人入吴以来,我们烟雨楼一直暗中保护着,便是六月那场拍卖会的入场资格,都是我们送的!”   洛阳有些惊诧,这才想起来小柔寄来的那些信里,不止一次地提到师傅有一个朋友一直在帮他们的忙,包括当初杨青准备出海寻觅宝物时收到吴国来人的消息连忙赶回余州,而那个消息也正是那个所谓的朋友给的。   玉先生笑道,“好教洛先生放心,杨先生的那个朋友,正是在下。”   不待洛阳露出神色,他又补充道:   “至于贵师自己,同样是我们烟雨楼的供奉,我排老三,他排十一。”   这个答案,实实在在地让洛阳惊住了。   自己那半个师傅,杨青竟然是烟雨楼的人?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还有,既然自己的师傅是杨青,为什么当年在邗州,烟雨楼还敢向自己动手?   “师傅是近年加入你们的?”   “不,早在十余年前。他当年心中抱恨,出国游历,因为当初的越国受吴国影响极大,所以自然来吴国一行,然后便遇到了我。我那时正陷入瓶颈,苦求多年而不得要领,每日于酒楼寻醉,原本只是见贵师相貌不凡,便多问了几句,没想到他言辞所少,但字字珠玑,居然让我堵塞多年的心境有了突破。在下感贵师之恩,又见他一身剑术非凡,便荐他入了烟雨楼。只是他虽然剑术超群,但毕竟只是凡人之流,所以便是楼主大人,也没有见过他的面。”   原来竟有如此渊源......洛阳心中思绪万千,忽然相通了为什么杨青明明是烟雨楼的供奉,但烟雨楼依然要对自己出手的真正原因。   杨青堂堂一代剑术大家,哪怕加入了烟雨楼,但依然要排在十名开外,甚至还不是长老,而是供奉之流。剑术再强,终是凡人,在大能若海高手众多的烟雨楼里哪会有什么话语权?   商陆作为烟雨楼的楼主瞧不上他,当初也自然不会走他的路,毕竟烟雨楼在庆洲成名已久,除了西海山崖上的那座庙,哪里需要给别人面子!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自己的实力强到了这种地步,所以被逼无奈退后一步,才要和自己和解,才搭上了师傅那条线。   想必师傅知道烟雨楼迫害过自己一家,也一直颇为内疚吧......只是他那个人不善言辞,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最后心中不安只能越级去挑战妖女玥来求得解脱。   洛阳不由地叹了口气,在这个世界,实力的确是一切,如果不是自己强大到让所有人坐立难安的地步,堂堂烟雨楼也不会放下面子,小心伺候着自己一家,甚至只能让师傅的朋友来和自己谈和。   她摇了摇头,转而问道,“我师傅他......最近如何?”   玉先生没有一丝高了一辈分的态度,依然如先前一般恭敬着:   “杨先生过得很好,他一直看护着他的女儿和您的侍女,只是也很担心你。”   洛阳点了点头,然后接过了那个盒子。   玉先生脸上喜色一闪而逝,没有说什么,只是身子又弯了几分。   洛阳垫了垫手中盒子的份量,比寻常的铁盒稍重一分,抚在手上的时候颇为滑润,隐有一股清明之气,便是这装戒指的盒子也不是凡物。   洛阳瞥了眼面前的男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玉盒,眼睛猛地睁大:   “怎么是一截藤条?” 第二百二十章 无量山上的葫芦藤   传说中一金倾人国的空间之物......竟然是一截瞧起来焉巴巴的,甚至有些枯萎的藤条?洛阳瞅着这所谓“戒指”的模样,怎么都没法和话本里的那些“须弥纳介子”等句子联系起来。   玉先生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疑惑,却并未解释,转而问道:   “洛先生可曾听过朝阳山?”   洛阳心中茫然,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很少出门。”   “那洛先生又可曾听过......禁天绝地这四个字?”   说完这句,玉先生便闭口不言,只是那眼睛里始终是似笑非笑的神色。   对于一位横空出世的强者,而且是一位无视地理限制可自由行走的强者,洛阳自踏上庆洲大地的第二天,她的名字便出现在了烟雨楼主楼最高那一层的桌上。   她来到了越国四年,烟雨楼也调查了她四年,但是四年过去了,人们依然不知道她的真实来历。烟雨楼查到最远的一步是在南荒的一个荒僻水寨。但是就在探子们刚刚进入那片浩瀚无垠的文明荒漠后,却忽然离奇地失踪了,一批又一批,楼中甚至为此出动了一位长老,但最后却是人与消息一起音讯全无。   在这背后,似乎有什么人在特意地隐藏了洛阳的一切,但因为南荒太远,便是烟雨楼也无可奈何。这样一来,洛阳的身份便成了一个谜团,这对于烟雨楼这种庞大的情报组织而言,无疑不是一种打击。   所以玉先生的那句“禁天绝地”,乃是烟雨楼对她的一种试探。   只可惜的是,洛阳并不知道什么是禁天绝地,更不知道什么朝阳山。她从出山到现在,接触到的修行者屈指可数,哪里知道这等修行界的绝天之秘?   但她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试探,于是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恼火:   “玉先生,我们不是在说这戒指的事情吗?你一连问我做什么?”   玉先生眼中的神色渐渐隐去,连忙露出了个赔罪的模样:   “是在下的不是,倒是让先生着恼了。”   他语气恳切,没有一丝作为洛阳师长好友的自觉,反而一直以谦卑的语气谈话,这样的态度顿时让洛阳心中的敌意减轻了些。不得不说,烟雨楼派他前来与洛阳交涉,而并非楼主本人,实在是明智到了极点。   不待洛阳开口,玉先生主动说道:   “在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未知之地,比如南荒,又比如传说中隐于东海某处的第五大洲。但是事实上,这些未知之地的诡异之处大多是在于它们依然保留着灵气,那是末法时代来临前最初的......灵气。它们神秘,它们未知,它们无法让凡人轻易踏足,所以它们的名字一律叫做:禁天绝地!”   洛阳微怔,末法时代这事是当初方源禅师告诉她的,那位老人说过,天下灵气枯竭已久。现如今的修行者,大多是靠着一些灵气的衍生物来苟且偷生,便是有大能者,也大多隐在那些还未完全散尽灵气的洞天之中,不敢轻易踏足人世,想来这些地方,便是这位玉先生所说的禁天绝地了?   想着自己的身份,洛阳斟酌片刻,缓缓问道:   “如此神秘的地方,世上一共有多少个?”   “五个,亦或者更多。”   洛阳饶有兴趣地问道,“哪五个?”   玉先生笑道,“在下所知的不多,但记得先生所在的南荒里应是隐着一座,除此之外,佛宗的圣山无量山自属其一,庆洲西海边上那座摩柯院掌着一座,中洲秦国的朝阳山是一座,以及东海船家故事里的第五大洲,月桂洲。”   听着这些陌生的名字,洛阳突然想起了自己走出的常羊山,以及在龙雀山中废了许多时间才走出的嘲风洞,心中忽有所觉。   如果常羊山和嘲风洞真是那所谓的禁天绝地的话,那么岂不是说,每一座禁地都有可能囚着一位源自上古的神灵?嘲风洞是风神无定,从那个“司命”的名字看,自己极有可能是执掌生命的神灵。那么余下的这些地方又关着什么神灵?无量山?月桂洲?   洛阳心中隐隐发寒,当自己走出山洞的时候,曾经誓要让囚禁自己的那个人付出代价。但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了一丝不对,如自己一般的存在不止一个,甚至还有许多。这么多被关押的神灵,当年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才能一起关押了这么多的神灵。而他关押神灵的目的是什么?是神灵之责,还是凡人的逾越?亦或者是可耻的背叛?   洛阳想着许许多多的可能和结果,一时间有些头大,这时忽然想起男子话语里的一个词,忍不住问道:   “你先前说的那个朝阳山,便是这禁天绝地之一了?”   玉先生点了点头,“朝阳山乃是所有禁地里,唯一一座举世所知的。”   什么举世所知?我怎么不知道?洛阳心里暗骂,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露,只是有些好奇:   “举世所知有什么用?既然他是禁地,凡人依然无法到达。”   “不。”玉先生摇了摇头,眼中忽然露出了一丝憧憬,“朝阳山是所有禁天绝地里唯一的特例,也是世间唯一一处与人间共通的修行之地。自天下灵气枯竭后,世上的修行宗门十不存一,仅剩下的那些也不过是虚有其表,唯有朝阳山,还立在这人间。如果人们谈起修行宗门,谈起这世上最大的修行者聚集地的话,除了遥不可及的南荒,便只有——朝阳山!”   玉先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张始终平淡无波的脸上却出现了一丝狂热。他孤身来此,哪怕见到洛阳都没有变色,如今只是说起一个名字,却有些激动不已,可想而知这朝阳山的名字对他的影响有多大!   对于这一切,洛阳只觉得有些讶然,她并非这世间千万寻道无果的散修之一,自然无法理解这种热情。   天下灵气枯竭,十万年来,道统崩坏,传承断绝,世间所有的修行者都变成了无根之萍,无本之木。在这道法逐渐灭绝的世界上,世上唯有朝阳山的名字还存在着。每一个去过朝阳山的人都成为了无数人羡煞嫉妒的存在,每一个垂听过朝阳山道士讲经的人都成了各国君王的座上之宾。   那是世上所有散修梦寐以求之地,也是所有传说和梦幻隐隐所指的存在。   直到玉先生脸上的崇敬之色散去后,洛阳才问出了那个始终疑惑不解的疑问:   “你说这些,与这枚戒指有什么关系?”   玉先生望着她手中的盒子,轻声缓缓道:   “佛宗有言,西方有山,其纵无尽,其横无垠,是为无量。”   他顿了顿,又道,“九百年前,有一僧侣来到朝阳山门下,他自称来自佛宗圣地无量山,特来求见朝阳山老道长。之后,山门闭缩三日,外人不知那僧侣与老道长于云海间论道三日,只知道这三天里云海上霞光如梦,光彩若影,为一时之谈。那僧侣离开的时候与朝阳山互赠礼物,随后便自行下山去了。”   “直到大约四百余年后的一日,老道长才在谈话中无意间说起了此事。那时老道长的师弟还在,他闻言大为惊奇,说是要去无量山上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和尚。众人拦他不住,便由他自行下山去了。”   洛阳听到这里,忽然觉得那老道长的师弟实在是有趣的人物,仅仅只是闲谈时听闻了一件趣事,便要去看看此事是真是假,可是那地方却并非是临街的闹市、巷外的茶馆,而是天下间最不可知的几座禁天绝地之一。   于是她好奇问道,“那他找到了吗?”   玉先生点了点头,继续道:   “直到三百余年之后,那位仙长才回到了朝阳山。他说不仅找到了无量山,甚至还在上面找到了当初朝阳山赠送给那僧侣的礼物。”   “礼物?”   “那是一截带着三个小葫芦的葫芦藤,六百年前朝阳山送给僧庐的葫芦籽,如今仅仅只是长开了藤曼,甚至上面长出的小葫芦也只有寥寥几个而已。那位仙长说山上没有和尚,只有一间破庙,以及庙墙边上的一片葫芦藤曼,他见那葫芦娇小可怜,便只拿了三个。”   洛阳呆呆地注视着盒中的那截枯黄色的藤曼,又愕然地看了面前的男子一眼。   玉先生点了点头,苦笑道,“好教先生得知,盒中的这枚藤曼编成的戒指,正是当年仙长带回的葫芦藤其中的一截。”   直到现在,洛阳才晓得了空间之物为何如此珍贵。听玉先生话语间的隐隐意思,那位堂堂朝阳山老道长的师弟想要找到无量山,一来一回都要花三百年的时间,更何况他人?他所得回的葫芦估计全天下的空间之物唯此一份,怪不得如今珍贵。   只是,朝阳山赠给无量山的礼物是葫芦,那么无量山送予朝阳山的礼物又是什么?   洛阳瞧着面前的这截可怜兮兮的小葫芦藤,心中一动,手指轻轻地探了上去,胸口无咎之意一输一收,洛阳心中便已经有了大概。   果然是真真正正的空间之物,虽然里面的空间不大,但长宽皆三丈开外,莫说是放些杂物,便是放辆车都不成问题。   就这么一截葫芦藤,就有如此乾坤,也不知那完整的葫芦是怎样造化?只可惜如此宝物,乃是两大禁地花了数百年的时间才培育而出,天下间再无寻觅。如果自己真的想要,难道还要专门去跑一趟无量山?   她叹了口气,试探着问道,“那位仙长有没有说,无量山具体在什么地方?”   玉先生笑道,“我这样的微末存在,哪里知道这等绝天之秘?只知道那位仙长回来的时候说是在西边,极西极西的西边。”   听这形容就知道不可能了......洛阳撇了撇嘴。她想着那位仙长一人跋涉三百余年才寻得无量山这等禁天绝地,而决心却仅仅只是茶余酒后的一句闲谈,这等毅力,这等修为,实在令人倾佩。   她随口问道,“那位仙长的名字叫什么?”   玉先生笑道,“朝阳山数脉立宗,但最中心的一脉却始终以李为姓,那位仙长身为老道长的师弟,自然也姓李,名为李雾山。”   洛阳愣在了原地,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谁?”   玉先生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重复道,“那位朝阳山的仙长名为李雾山。”   洛阳想起了这个名字。   在夜游江娘娘庙前,她看见上面的字隐有神韵,心下好奇便试探了一番,谁料却看到了写下这些字的人的模样。   那位男子身着一件月光似的白衣,腰间系着一根白色的笛子,骑着一只白色的牛,在如雷的风雪间与自己隔着千万里,遥遥地对了一眼。他看见了自己,自己也看见了他。   彼时天地一白,寒气如狱,他头上的发却没有乱上一根,甚至扬言见面要与自己饮上一杯。   他就是李雾山? 第二百二十一章 站在烟雨楼最高处的那道影子   一场谈话,宾主尽欢。   虽说洛阳到最后都没有回应烟雨楼隐隐透露的招揽意思,但与烟雨楼起码勉强算得上冰释前嫌。甚至到最后,洛阳还答应了六月与那位商楼主在金陵城见面的邀请。   为表诚意,烟雨楼撤去了对洛阳及其亲属的监控,而洛阳也悄悄放下了那只始终没有放下的手指。   但无论是烟雨楼还是洛阳,他们都清晰地认识到二者绝不可能成为朋友。目前的停手仅仅只是因为小柔这个要素不在洛阳身边,以及杨青的身份所带来的暂时妥协而已。   ......   雨水冷冷清清地落着,将一片漆黑的夜分割成大小细碎的布片。空气里的血腥气早已被风雨吹得四零八落一干二净,便是地上的几具死尸也逐渐沉在越来越粘稠的淤泥里,慢慢地融入夜色之中。   洛阳已经离开了,临走的时候,她旁边的那个老仆却没有迈步,直到洛阳喊了他一声,那位老人才转过了身子。   烟雨楼三供奉,那位名为玉先生的白衣男子负手站在这一片淤泥和血污之间,神色淡漠地望着远处那逐渐隐去的两个小小黑点,也不知在思考什么。   如果方才洛阳能观察的更仔细些,或许心中对他的评价会更高一层。因为这位男子虽然站在雨水之中,身体却与周遭的一切都分割开来。无论是风、亦或者是雨水及其他,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东西沾上他的衣角和发丝。随意却不散漫,自在而非游离。   他身在世间,却又似非在世间。   一道声音忽然在他的身后响起,“看不透。”   发出声音的那人似是惋惜地叹了口气,向旁边问了一句,“你们怎么看?”   他问的并不是玉先生。   而在最先的这道声音之后,越来越多的声音在周遭响了起来。   “我也看不明白。”   “她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莫非真的来自南荒的那座禁地?”   “如果我们方才一起出手,能留下他的概率能有几成?”   ......   十余道高低不一的声音在这最后一句话里齐齐断住,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沉寂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缓缓道:   “都别猜测了,不行的,再来一倍的人也不行。”   这位老人开了口后,一道又一道的影子在这片黑暗中露出了身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与负责谈判的玉先生一起,加起来足足有二十余人,一起向那位老人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空旷的荒野上除了那些被雨水不停冲刷的尸体,远处几丛青黄相接的树丛,便只有这些冰冷的影子静静地站立着。   他们都是烟雨楼的杀手,性别不同,年龄不同,高矮不同,胖瘦不同,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他们皆是地境玄关境之上的修行者,甚至有三位的气息隐隐追上当初的那位烟雨楼大长老鸠老。而在人们面朝的那个方向,那个老人的位置更是散发着碾压全场的气息。   因为一个超乎认知的缘由,便是洛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周围竟然站着这么多人。而在离这里十里之外的地方,早已被数以千计的杀手们所包围。   今天烟雨楼明面上的、暗地里的,所有的高层杀手能来的全在这里了。只等着这场谈判的结果,一旦洛阳没有接过那个盒子,那么她将面临的便是烟雨楼的倾楼之力。   以一楼之力,围杀一人,这自烟雨楼成立数百年以来,仅仅发生过一次。   这些散布各地的雨点因为一道命令,全部放下了手中的任务,从吴国周围的各个地方急速赶来。他们齐聚在这里,但目标却只有一个人,但是没有一个人觉得轻松,因为所有人都明白烟雨楼能耗费这么大的力量,所针对的那个人可想而知是什么样的存在。   一个男子恭敬问道,“太公,在场这么多人,难道还留不住一个女子?”   或许是因为这句“一个女子”带着某种歧义,一个带着女性特有的清冷声音反驳道:   “太公方才不是说了?不行的!难道你这家伙不信太公的话?”   “在下自然是信太公的,可是那女孩面对我们烟雨楼实在嚣张,我们退步到这种程度,她居然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依我看,何必委曲求全?一起上了宰了她便是!”   “瞧瞧你这莽夫,脑子里除了打杀还有什么?你可别忘了,楼主大人当初都吃过那女孩儿的亏,难道你能比得过楼主大人?你想死,别拖累我们!”   男人恼了起来,骂道,“放屁!楼主他现在......”   “好了!”   老人的声音不大,但他的话一出,周围顿时一静。   他从这片黑暗中慢慢走出,没有什么瞩目的气势,也没有什么庞大的身形,仅仅只是像天下万千的老人一样,露出了一个苍老而佝偻的影子。   在他的身后紧随着又走出了一人,却没有说话,只是一个仆从的姿态为身旁的老人撑起了伞。风雨冷漠地飘摇着,大约是空气太过阴寒,哪怕裹着皮裘,但老人家依然止不住地咳嗽。   周围一片沉寂,只有风雨声和咳嗽声不住地响着。望着面前这个好似风一吹就倒的老人,但没有一个敢发出声响。   咳嗽声渐消,太公长长地呼了口气,随后抬起眼皮,淡淡瞥了眼方才吵闹的几人。那些明明在楼中站着极高位置,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的杀手们顿时露出了惶恐之色,纷纷低下头去。   太公却没有再理会他们,转而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很慢,甚至不甚明亮,但传到所有人耳边的时候都不甚清晰:   “今天本来应该是楼主坐镇,而非是我......只是因为他曾与这位洛先生见过面,怕露了陷,不得已,就请了我这把老骨头出来。大家要是有什么意见,还请担待些。”   老人的话语很客气,但他的语气却没有没有变过一丝。   他顿了顿,抬起眼皮,瞧了站在人群中的那个白衣文士模样的男子一眼:   “玉先生,今天你做的很好。”   玉先生闻言,连忙躬身向这位老人行了一礼,却没有说话。   太公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继续道:   “我们烟雨楼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性子,有怨,就要解决。路只有两条,要么当朋友,要么做敌人。既然做不了朋友,那就做死敌,要么你死,要么我活,这是你们当初刚入楼子里时候便学到的,今天,也依然适用,往后,也希望你们都记住这一点。”   众人纷纷应是。   太公继续道,“这位洛先生,绝不是我们能招惹的起的,所以只能做朋友,绝不能做敌人!”   人们听到这句话,连忙抬起头来,面露不解地望着那位老人,只是一时间没有人敢发出质疑。   太公瞥了眼地上的那些残尸,话语淡漠,似是自言自语:   “她几乎没有亲自出过手,唯一的一次,也只是拷问那个吴国的军士。虽然那痕迹很淡,但我依然能看出来,她学过心法,虽然不甚高明,但有摩柯院那边的影子。可是按着这些年里查到的东西看,她与那座破庙也没有太大关系,应是越国的那个国师教的她。”   “虽说她没有亲自出过手,但我依然能隐隐感受到她的灵气,说来和鸠老相近,都有一股死亡的气味,但却又与那股子死寂味道不同......有什么东西中和了些,但没有中和太多,或许是......生?”   如果洛阳在这,她一定大为吃惊,面前的这个瞧着朽木似的老人仅仅只是远远地看了她一眼,便把她的心法和能力全部挖了出来,这是何其恐怖的眼力!   一个站在人群最前的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公,这位洛先生,会不会真是传说中的......天境?”   太公闻言后沉默片刻,有些犹豫地说道,“我见过庆元那和尚,便是他也没能带给我这般感觉。”   一人忍不住问道,“属下斗胆一问,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自然感......”太公斟酌着词语,灰白的眉渐渐皱起,“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极为玄妙的感觉。你们感受不到,那是因为你们还没到接近‘道’的地步,等你们往后到了我这境界,接触了‘道’之后,你们自然能感受出来......那个女子的气质......暗合天道!”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这些在楼里极高的人物虽说灵气不愁,但终归只是地境中游的存在,哪里能接触到此等秘闻?   玉先生恭敬地行了一礼,“依您看,这位女子是不是真是从那座禁天绝地出来的?”   太公淡淡道,“朝阳山那边不是要来人了吗?等他过来,自然一切可知。”   说完这句,他眼中闪过了一丝疲惫,说道:   “都回吧,诸位都不是能久行天下的人物,凭你们那点灵气支撑到现在足够了。”   说罢,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声音中说不出的复杂。然后他摇了摇头,转身走入了黑暗之中。   众人向着老人离去的方向恭敬地低下了身子,虽然有些郁闷老人最后的叹气声,但心中皆知老人身负何等修为,今日却为何如此疲惫的原因。   这位太公凭借一己之力,遮住了方圆十里的整片天空。   在他的庇护下,一切被他留意的事物皆被隐藏,身形、呼吸、脉搏、声音,甚至生命,任何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外在尽被隐去。这是真真正正的大神通,在这样可怕的能力下,他可以悄无声息地暗渡一支十万人的大军,也可以令这天地间任何人毫无所觉地死去。   这是一个早已埋伏好的局,一个专门针对洛阳的死局,哪怕她没有刻意去让程十三做诱饵,她早晚也会因为种种原因遇上。   老人只是觉得可惜,烟雨楼为了谋划今日的这场谈判,不知耗费了多大的灵气贮备和物力财力,便是高金额的委托也推了不知多少。蒙遭这么大的损失,只是为了在今日消去这个变数,只可惜终究是没有成功。   朋友?   老人冷笑一声。   只怕那个女孩也没有这种妥协的心思吧!毕竟......谁会和蝼蚁交朋友呢?   他看出来了那个女孩的想法,但没有说出来,因为总要安抚这些孩子们的心思。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个女孩的真实实力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道当初邗州事后,商陆受了多重的伤,直到今日都没有复原。   老人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如果让这个女孩和西边幽冥海山崖上的那个秃头打起来,那事情该多么有趣呢? 第二百二十二章 云梦   临近黎明的时候,雨停了。   一连纷洒了十余日的霏霏淫雨终于止歇,但天空却没有一丝云消雾散的迹象,依然是灰蒙蒙的颜色,带着大片大片如同灰草纸似的云盘,以及病恹恹早没了气势的风。   客栈里静悄悄的,这个时候人们还在睡梦之中,便是守着大堂的伙计都打起了盹,发出时轻时重的鼾声。   偌大的客栈里只有洛阳一个人清醒着,她双手拢袖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外面还未散退的夜。   程十三在无邪剑的指引下已经送回了原来的那个破庙里,这个憨货直到送回来的时候都还沉睡着,丝毫不知自己这一夜里在生死间跑了个来回。   虽说他对于洛阳而言已经没什么多大的用处了,但洛阳对暗中利用她始终怀着一丝隐隐的歉意,虽然自己从来都没有把他当作朋友过,但这个书生对自己一直很恭敬,也是个很好的家伙。所以她没有收回无邪剑,反而令自己的佩剑一路上好好护送这位书生。   那位烟雨楼的元老掩饰得极好,洛阳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昨晚的那场夜色里居然掩饰了那么多人。不过她即使知道了估摸也不以为意。   一万个修行者和一万只蝼蚁没什么两样,对于如今的她来说,都是挥手间便能散去的东西。   是的,如那位太公所想,哪怕洛阳接受了烟雨楼的妥协,她依然不会把他们当作自己的盟友,更何况烟雨楼的人临到最后还要悄悄地表露一下吴国的狼子野心。   至于这座吴国......   虽说是一座堂堂的国度,但当初他们既然不远千里而来骚扰自己的家人,如今又耍阴招,玩嫁祸的技俩。   那么,等到了金陵城,去那座名为华胥宫的皇城里走一遭好了。   想到此处,她的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轻笑。   虽然自己的诱饵计划有些曲折,但结果却颇为满意,不仅见到了烟雨楼的人,还诱出了埋在最深处的吴国杀手。   那位玉先生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位女子种下了痕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洛阳的窥探之中。   是的,这是洛阳在嘲风洞中闲暇时琢磨出的新技能,她可以感知到任何一个接受过自己生机的存在,这个距离远得可怕,甚至超出了洛阳的预想。她出来后曾经试着用自己的能力感知过那些熟悉的人,得出大概的距离是自己可供查探的距离能够支持大约自己周围方圆两千里范围。   因为晴川距离余州的距离刚好这个数字。   洛阳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静静地感知了一会那位玉先生的移动轨迹。那位烟雨楼的三供奉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身上已经被安了一个定位,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暴露在了洛阳的感知之中。   因为这个发出定位的事物既不是什么精密的仪器,也不是什么古怪的存在,仅仅只是他体内一缕发丝细的生机,这是除了洛阳外,任何存在都无法探测到的事物。   接下来的事情只需要等待就好了,跟着那位玉先生,自然能够找到烟雨楼的主楼所在。想到这里,洛阳的心中忽然有些自得,她当初听白奕将军说过,烟雨楼乃是世间一等一的隐秘组织,除了楼中高层,谁都不知道那座遥遥掌控整座大洲的高楼究竟是在何处。   只可惜,哪怕如今已经拥有了这样的手段,自己依然找不到自己的宠物,那只名为蘑菇的小猫的踪迹。   洛阳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那家伙究竟去哪里了呢?   ——————————————   距离庆洲这片大陆往南,不知几千万里之外,有一片浩瀚无垠好似翡翠的密林大地,这便是被天下人谈之色变的南荒。而在那南荒最南端的万妖城向南望去,却是一汪无垠的大海。   大海至南,不知几万里外,有一片隐埋在历史之中,不存在于世间任何纸张上的灰色大雾。   这片大雾让任何人看去,只会有一个形容:大。庞大无边,蔓延无尽,左右望不断起始,看不见尽头,上下自海而起,撑天而终,宛如一片茫茫的幕帘,遮住了世界的另一端。大海之上波涛翻涌,白浪滔天,却仅仅只能撩动几丝淡淡的雾霭,相较于喜怒无常的大海而言,这片大雾却显得有些沉默寡言,好似一座盘卧的巨龙,静静地打着瞌睡。   世间唯一能与此等壮景比拟的,只有那座位于大地极西的高山。   这片大雾在许多年前,曾经被一个人看到过,那个人将这个传说带到了人间,然后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   云梦。   ......   灰色的大雾之中,无声无影无光无尽。   从天地初开,直到文明诞生的这十万年光阴里,这片混沌一直静静地在此处盘桓,除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场变故,再无任何变化。   在这片不见天日的混沌之中,一只相较这大雾而言显得极为可怜的小小影子,正在孤独地行走着。   上古年间,曾经有人说过,世外有大泽,位之南,不见其始,不见其终,谓之云梦。虽然说这句话的人早已死了不知多久了,便是这话也有些疏漏之处,但云梦确实是一汪不见始终的大泽,大雾笼罩之下,其下深不见底的海水早已变化成了另一种存在,在那灰雾围绕中,说是湖泽也不为过。   蘑菇静静地在这片水面上行走着,动作不疾不缓,只是那影子瞧着孤独可怜。如果细心发现,它的每一步踏着的都不是水面,而是水上的虚空。   它在这片称为云梦的大泽里走了两年有余了。   当年它忌惮着那个身影,便是现身也不敢,只敢站在远处悄悄地望着。直到洛阳即将晕过去时候喊了它一声,它只犹豫了一瞬才出现在了洛阳的面前,不仅仅是因为对洛阳隐隐的恐惧,更多的是因为她是自己的主人。   虽然这主人有些不尽不实。   因为它的那一瞬犹豫,差了一毫,所以最后错过了带走洛阳的机会。   在执掌天下之风的风神无定面前,除了先发制人的那一线机会,此后再无可能。而风神也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将自己一吹千百万里,一直吹到了这片混沌之中。   只有这里,才能真正限制自己那神鬼莫测的空间遁穿能力。   但是风神将自己带到了此处,目的也不仅仅只是赶走那一丝带走洛阳的可能。   “考虑的怎么样了?”   一个声音在大雾中响了起来。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世界的倒影   茫茫大雾之中,这声音如雷鸣一般倏尔响起,响彻四野,惊得雾中的水面炸开了一道又一道的浪花,层层的波纹一圈圈向周围推去。但站在水面上的蘑菇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依然不紧不慢地向前方走着,便是脚下浮动的波澜也没有低头看上一眼。   那声音见它不理,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当初风送你来此,不也是存了这份心思?你何必不懂装懂?”   蘑菇的脚步终于停住了,它回过头来,向着那声音的方向沉沉地吼了一声:   “喵!”   这语气里隐隐有警告的意思,但是从它那毛线球模样的小脑袋里发出,却没有多少威胁的意味,配上它微微鼓起的下腮,甚至有些娇憨。   那声音又笑了一声,似乎在它久困于此漫长的孤独生涯里,逗弄这只小猫是为数不多的趣味。   蘑菇沉了沉脑袋,它真的有些生气了。   男人生气的时候,或许会板着脸不说一句话;女人生气的时候,或许会大哭大闹一番;但在这道声音的主人面前,所有人露出愤怒的一面都是自寻死路。   蘑菇微微弓起身子,毛发炸起,先是发出了一道呼呼沉闷的恐吓声,然后身子一缩,嗖一下不见了踪影。   下一刻,它已经出现在了数百里之外的地方。   云梦虽说是天下最难逃出的囚牢,却也是这个世间灵气最为丰沛的地方,便是朝阳山谷地等禁地都望尘莫及。这里保留着天地间最为原始的天地灵气,绝非香火气或真气等衍生物可以比拟。所以即使没有洛阳的补给,蘑菇在这里也是如鱼得水,可以无限制地穿梭跳跃。   数百里之外和方才的位置没有任何不同,但至少摆脱了那个烦人的家伙。蘑菇的嘴角微微翘起,尾巴轻轻地摇着,显然是有些得意。   下一刻,天地一片炽白的明亮。   好似大日降临,又如同神灵开天,那剧烈的强光刺得蘑菇的眼睛难以睁开,只好低头埋在爪子里面,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倒不像一只小猫,倒像是受惊的鸵鸟。   一道诙谐的声音在它的身后响起:   “找到你了,小家伙。”   天地间那剧烈的光亮渐渐退散,蘑菇抖了抖身子,从爪间抬起了小脑袋,甩了甩,却是看也没看身后一眼,依然沉默地向前方走去。   显然,这样的场景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   大雾之中,那道身影静静地注视着小猫的背影,原本微微翘起的嘴角渐渐沉了下去。   最好的玩具也有玩腻的一天,更不用提这个玩具已经玩了两年,虽然它从未真正理睬过自己,但对于这位隐于云梦中的古老存在来说,多了一个同伴已经让这千万年枯燥的生活添了不知多少趣味。   只是这趣味已经渐渐淡了。   祂似乎有些生气。   男人生气时候会板脸,女人生气时候会吵闹,小猫生气时也会喵喵地叫上几声,神灵生气的时候,天地难逃一劫。   一道高亢的嘶鸣在云雾间遽然响起,似钟鸣、似雷轰、似山崩、似海倾。巨大的能量从那道仿佛可以吞天噬海的巨口里喷涌而出,雾海翻涌,天地欲坠,便是雾下万年都未曾更改的海水也在这神怒之中微微颤抖。   高达百丈的巨浪滔天而起,如巨人的手掌般狠狠地拍打在了周围那茫茫的大雾之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遍又一遍,一座又一座,直到大山崩塌,云雾溃散。   而在这惊涛骇浪之上,一道如同山脉般的庞大长影盘旋在云雾之间,那巨大的身姿只是随意一甩,天地便好似地震一般,在巨大的灰色幕布上抹下了一道无法忽视的黑影,   天空时明时暗,世界前一刻还是白昼,下一刻便化作了黑夜,在这末日一般的地狱里,蘑菇远远地站在云端,虽然脸上挂着戏谑的神色,但望着那道身影时,眼中终究是带着隐隐的畏惧。   它知道面前的这位存在露出的生气模样是摆给它看的,在观众和演员之中,观众才是最先出现的。虽说自己这位观众极为地不称职,但毕竟让这位古老的神灵有了一个宣泄的渠道。   千万年的孤寂,哪怕是最沉默寡言的性子,也会忍不住想要找人说些什么,忍不住想要砸碎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大海渐渐平复,云雾重复聚集,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云雾中的存在并没有显示它那庞大的身影,它与云海彼端的小猫隔着茫茫的大雾遥遥相望着,这场景一时间有些滑稽。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你只能逃得开一时,逃不了一世,就如同我早已和这云梦融在了一起,你却想要逃走一般,都是徒劳无功的事情。更何况她如今已经回到了人间,你终究是要面对她的。”   小猫抬着头,与那道云雾中的目光勇敢地对视着,轻轻地喵了一声。   那声音一滞,叹息道,“是啊,我们早晚是要面对她的。”   小猫低下头去,脸上有些不甘。   “你是她的狱卒,就如同这大雾是我的狱卒,朝阳山是那只鸟的狱卒,和尚们是光头的狱卒......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困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都对这世界带着无限的憎恨,但是出去了又能如何?天地相比较这里而言,也不过是更大一点的牢房罢了,便是看守的狱卒也换成了摸不见看不着的东西,所谓的自由也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罢了。”   这位古老的存在絮絮叨叨着,哪怕这些话在蘑菇的耳朵里已经重复了无数遍,但祂好像一无所觉般地继续絮叨着。   “风是我们之中心思最不羁的,却也是最怕受困的,所以祂困在了深渊之中。祂如今好不容易出来,自然怕极了再回去,祂想要逃,想要离开,所以就抱着一分心思,赶着你来找我,可是......”   这位古老存在苦笑道,“那条路哪里是那么好找的?”   小猫愣愣地盯着祂,尾巴并没有不安分地摇来摇去,而是安静地围在身后。   它第一见这位古老的神灵居然会露出了如此复杂的情感,看来这么多年孤寂的时光,即便是祂也熬不下来。   是的,祂最先前的那些说辞看似是在质问蘑菇,但事实是在质问自己。因为祂很清楚面前的这只小猫早已不再是当年祂见到的那位存在,自然不可能回答自己任何的问题。所以祂所有的情绪、所有的问题、所有的劝告——都是在跟自己说话。   明明是抬手间翻云覆海的神灵,如今却只能对着一只小猫自言自语,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   小猫看向那道身影的眼神,渐渐带上了一分怜悯。   它微微站直了身子,向盘坐云端的那位存在,轻轻地喵了一声。   那道声音听懂了它的话,云雾之中久久地没有回应,似乎是被它的回答惊到了。   许久许久,那个声音终于问了一句:   “你真的愿意走那条路?”   小猫点了点头,神色坚毅。   那道声音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忍不住又重复地问了起来:   “你真的敢出去?哪怕再也回不来?”   “那里如今已是未知!你应该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里想必早已不比当年!”   “如果失败了,你可能此生面临无法解脱不得自由,永生永世的流放!”   小猫有些不耐烦地喵了一声,大概意思是早就知道了,真是婆婆妈妈。   它很久之前就决定了要离开这里了,虽然开始那会犹豫了很久,但它只要一决定就决心一路走到黑。至于那句所谓的“考虑的怎么样”,只是这位神灵不愿意放它离开的说辞罢了。   云海里出现了一道沉沉的笑声,那语气里有欣慰、有不舍、有惆怅,还有一丝淡淡的羡慕。   每一位神灵都是站在世界顶峰的存在,如果它们不想自己离开,谁又能真正困住它们?所谓的无奈被囚,不过是自己的画地为牢罢了。   天下虽大,终是一方囚笼,云雾虽寂,却乃一片净土。   这位神灵在云雾中现出了祂那比云山还要庞大无边的身影,如灯塔一样硕大的独眼静静地望着云海下那粒小小黑点,缓缓张口道:   “若是出去了......”   祂顿了顿,忽然觉得这副模样有些婆婆妈妈,于是笑了笑,朝着天空的雾顶嘶吼一声,身子一绷,蜿蜒地向天上冲了上去。   小猫静静地望着天上那道遮天蔽日的身影,目光里光芒流动,随后它收回了目光,转头望向了南方。   那年,那个一身青衫的男子一人一剑,便飞梭了大半个世界,凭着一身绝顶的修为扬言要看这天下最绝的景,登世上最高的山。   他做到了,他是这个世界第一个登上无量山的凡人,也是这个世界第一个见到云梦的人。但是在见到这片比天还高,比海还广的大雾之后,他回到了家乡,却再也不提游历天下之事,而是闭关修炼。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那片大雾面前碰了壁,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闭关的真正原因是,他走不出那片大雾。   直到他死,他也没有达到横穿云梦的修为。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当年的人,早死光了,当年还记载着云梦这个名字的纸张,也早腐朽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   世人再也不知道,在那片茫茫的南荒之南,还有一片荒芜之地,也再也没有人能来到这里,去看看大雾的后面究竟是什么。   蘑菇静静地望着那个方向,想着从那场史无前例的天地大劫中活到现在的,也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位罢了,而记得那个人名字的,大概也只有自己了吧。   我会替你看看云梦之后真正的样子的。   程九。   ————————   3500字。   首先感谢最近打赏的几位:   皇甫辰辰、书客48259544660、弹、碧蓝窑子天下第一、亡命大咕咕、憨八龟龟龟等几位书友的打赏。   很久没有写片尾语了,随便说几句。   很抱歉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学业啊、人际啊等压力把我压得快喘不过气来,连更新都断断续续,更不用提加更了。我也没什么脸跟大家保证有加更啊爆更之类的,我只能说尽量不断更,作为一个作者,真是汗颜。   属实是对不起各位。   就现在的内容问题简单说几句:   一是吃瘪的问题,这是属实是我个人能力问题,我故事构思能力不强,一直在学习,我以后尽量不会让大家产生这种感觉。   二是感情问题,过段时间后就慢慢好起来了,我先前想过,这本书确实少了很多温馨的东西,比如日常之类的,我等闲暇时候好好琢磨琢磨。   大家加油。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世界之外的一瞥   天地大白。   猛烈的长风从极遥远的海面翻山越岭而来,渐渐带上了一股刺骨的寒意和肃杀的力道,将肉眼可见的一切都湮灭于茫茫的白色之中。山是白色的、冰是白色的、便是冰原偶尔走过的巨熊,也是白色的。   在这被冰雪覆盖的苍白之中,倏尔间出现了一粒极不和谐的黑点,在这呼啸的风雪里艰难地行走着,如对抗着大树的蚍蜉。   蘑菇很茫然,这种茫然并非是面对风神时的犹豫不决,也不是在云梦中逃脱不去的挣扎,更多的是一种对于未知的惶恐和好奇。   这是什么地方?   每一个久睡方醒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但蘑菇并没有昏迷,它只是很无措,为什么大雾之后的世界,竟然是一片冰原......怎么可能会是冰原?   这里的温度已经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早已远远地低于了人类的极限,如果不是生机丰沛或者体型丰硕的生命,根本无法在这里生存。   这一路上它见到比余州城的楼还要高的白色巨熊,还有如披着铁甲般肥厚绒毛的巨大麋鹿,更不用说身后那座山谷间隐隐发出的如雷吼声,便是蘑菇这样难以常理看待的生物,远远望见这些怪物时都会躲着走。   所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怎么会孕育出这么多可怕的怪物?这里还属于原来那个世界吗?为什么和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   扑面而来的风雪中不断夹杂着碎石和冰块,击打在皮肉上时刺骨作痛,蘑菇不得不低下头,一步一步地向着某个方向前进着。   它竭力地去挖掘着这具身躯里的记忆,只可惜那些太久远的画面早已变得斑驳不清,但在蘑菇看来绝非是现在这个模样。   是的,从小猫和云梦中那位神秘存在的谈话中可以看出,蘑菇和那位神灵一样,在许多年前曾经是看到过大雾之后的世界的。或许是出了某些变故,所以蘑菇看到这一切只觉得无比陌生。   空气里的灵气算不得稀薄,却也并不丰沛,只能为它勉强地提供几次空间跳跃。蘑菇左瞧右看,忽然瞅见在它的右前方有一处略高于地面的山丘,于是加快几步跑了过去。它先是寻得了一个背风的山面,抬头瞧了瞧,和周围比较了一番,然后迈开小短腿,爪子扣住山间的石缝,纵身一跃,便窜上了那些看起来遥不可及的岩石,然后像一只小小的黑皮球般蹦蹦哒哒地跳上了山顶。   它在山丘的顶端向四周张望着,然后很快地变得沮丧了起来。天是灰蒙蒙的,远近皆被风雪所遮掩,在这样的环境下,可视度掉到了谷底,使得周围所有的一切一般无二。   这种情况下,就算穿梭空间,又能去哪?更何况灵气有限,主人又不在身边,没有补给的情况下,它难以去到更远的地方。   就在它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发觉脚下的地面颤抖了起来。   ————————   山丘崩塌了。   但发生地震的不仅仅只有这座较地面略高的山岗,还有近处的大地,隔着灰白的风雪,蘑菇甚至能感受到极遥远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便是面前的风雪都战栗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来到这个世界。   发生什么事情了?这是蘑菇的第一个想法,但第二个想法接踵而至,那就是逃!   蘑菇下意识地想要动用自己的能力逃走,但就在它刚刚迈开双腿的时候,忽然愣在了原地。   山丘随着地面缓缓抖动着,那幅度并不大,但感觉却像是鼓槌离去后的鼓面。山岩上常年累积极厚的雪簌簌落下,露出了下面青黑色的山石,然后在蘑菇惊惧的目光里,原本浑然一体的青黑山面忽然裂开了一道极长的缝隙,而那道长缝正好路过它的脚下。   它抬起了爪子,长缝忽然发出了一道清脆的“咔”声。   它裂开了。   一团浑浊中带着三分明亮的墨色晶状物出现在了蘑菇的脚下,那墨色先是如云一般向周围游了一圈,然后遽然停住,似乎发现了站在自己上面的这只小小黑猫。   在蘑菇颤抖的身躯前,那团墨色的云比起它来说好似山岳相比尘埃一般庞大。它静静地盯着自己,明明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但蘑菇却一动都不敢动,彷佛只要自己动一下就会瞬间死去。   那是一只眼睛。   一只山丘大小的眼睛。   在那团像云海一样的瞳孔颜色变得深邃起来的时候,蘑菇忽然消失了。   ————————————   “抓到你了。”   女孩那熟悉的笑声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才传到了小猫的耳朵里。   蘑菇呆呆地站在女孩的怀里,它依然还停留在方才与那只巨眼对视的那一刻,一动不动,瞳孔涣散,身子如冰一般僵硬。   “你这家伙究竟去哪里贪玩了?身子怎么变得这么冰?”女孩一边笑骂着,一边向车帘外喊了声,“先前买的那只小手炉放哪了?莫不是又被你典当了?”   正赶车的老人闻言,脸皱得好像要哭出来:   “哎呦我的祖宗,我就干了一次......您这是要惦记一辈子啊......那炉子我可没动,是主人您上次说它没有暖劲,直接扔出去了。”   有这回事吗......少女一边拍着自己的脸,目光重复回到面前的小猫身上,脸上的笑意变得温柔起来。   是的,女孩和老人不是别人,正是赶路的洛阳和九老。   先前在车厢里发呆的时候,洛阳忽有所感,隐隐发觉有一个自己极为熟悉的羁绊回到了这个世界。那种感觉很奇妙,却又意外地真实,像预见明日的天气或道路的走向般难以言喻。   于是她伸出手来,试探着,像是召回自己的剑一样,随意地在空气中一揽。   可是出现在她手中的,却不是那柄蕴出了剑灵的剑,而是失踪了许久的小猫蘑菇。   她瞧着蘑菇毛发上还沾着的雪屑,轻轻拂去,然后从身旁取了件毛毯,盖在了小猫的身上,只留了一个小脑袋出气。   女孩的声音和毛毯的温暖终于让这只惊惧的小猫缓过了一丝心神。它微微抬起头来,望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将她脸上每一个细节与记忆里一一对应。无神的眼睛渐渐睁大,里面终于出现了一丝光芒,好久好久,它才极委屈极慌张极无助地挤出了一声:   “喵......”   猫猫受惊了。   女孩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丝心疼,她连带着毛毯和里面的小猫一同抱起,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感受着那个在自己胸膛前瑟瑟发抖的生命,轻声喃喃道:   “没事,回家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猫   那年与风神的一场会面,自己一个不查着了他的道,在自己昏迷之后,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洛阳这两年以来思忖最多的问题。   风神无定突然对自己出手,自然是有所图谋,那么他最后到底有没有得逞?洛阳不止一次地检查过自己的身体,可既没有少了什么,也没有多了什么。可如果他没有得逞,那么是谁阻止了他,难道真是如自己猜测中一般是白奕背后的庆元禅师?   可是自己为什么最后突然出现在了嘲风洞底?蘑菇、风神、还有白奕都不见了踪影,他们都去哪里了?   洛阳不解,更无从寻得答案,只能从那些遗留的痕迹一点点地去还原真相。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洛阳看上去和从前一样依然是慵懒自在的模样,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等得有多么辛苦。   她将自己的状态调到了最佳,甚至在所有休息的时候都在修整那套《无心决》,力求它不会出现上次那样的状况。而每时每刻,她都在观察周围的风向和天象的变化。   她在等那位风神,以及其它参与到当年那场战斗的人。   当初那个把自己丢尽嘲风洞的家伙,在自己看来极有可能就是风神无定。而自己如今从那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中爬出来了,想必祂也知晓了这件事情。   当初祂困住自己的目的何在?洛阳猜测,祂如自己一般被困了那么久,实力恐怕大不如以前。在这个群敌环伺的时候,或许祂是想要把那些可能影响自己恢复的存在全打出去,然后找到一片安宁之所休养生息。   但这一切都只是洛阳自己的猜测。   好在现在蘑菇回来了,或许从它的身上能寻得那个让自己辗转反侧的答案。   洛阳看着这只瘫躺在自己膝盖上的小黑猫,轻轻地摩挲着它那温热顺滑的皮毛。或许它也知道自己再也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了,身体极为地放松,整只猫都像烂泥一样化开,脑袋侧昂着,眼睛眯成了一条棕色的缝,嘴巴微微张开,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它的睡相并不好,一只前爪向外面伸展着,而另一只后爪却不住地向后面蹬着,显然在梦里这个小家伙都想着逃跑的事情。   也不知道这两年它究竟去了哪里,竟然睡得这么沉,这么香。   洛阳觉得有些诧异,因为这是第一次,蘑菇对自己放下了戒备。   当初自从出了常羊山见到蘑菇的那一刻起,洛阳与这只小黑猫就牵上了一种隐隐的联系,如无形的线,似不可见的桥。每每看到这只小小的生灵,自己心中就有一个声音在回荡:它是你生命中不可缺一的存在。   可是为什么一只小猫会和自己有这样的羁绊?这让洛阳极为不解。她试探过,也设过陷阱,但蘑菇似乎除了它那一身古怪的能力外,真的只是一只寻常的小猫。   洛阳只好这样去回答自己,既然它当初始终在自己的监牢外守着,或许它是这具身体曾经的伙伴吧......   从山洞里出来的哪会,小猫对自己一直都保有浓浓的戒备,它既不敢靠近自己,却又不敢离得太远,只敢远远地缀着。哪怕在双河寨的时候,它和自己也从来没有亲近过,不仅如此,它对这世界任何人都保留着强烈的戒备,甚至不敢在别人面前显露自己的存在。   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它的关系开始变得密不可分了呢?是在南荒港口的那次刺杀吗?还是在邗州的那次联手吗?似乎都是,但似乎又都不是。   生命与生命的感情从来都不是某一刻诞生的,而是在每一次对视、每一次相伴、每一次守候中一点又一点潜移默化地改变,最后在某个瞬间升华,最终变得彼此不可分割的羁绊。   渐渐地,自己也习惯了它的存在,习惯了自己的背后有这么个小东西追着,习惯自己的身旁躺着一个黑乎乎的小生命。虽然它不知为何,始终都残留着一丝戒备,但自己早已把它当作了自己的亲人。   直到它离开了自己后,洛阳才知道原来这个小家伙在自己的位置这么重要。   彷佛是感受到了洛阳的情绪,蘑菇身子微微抖了抖,翻了个身,朝女孩的胸口更近了些。   ——————————   蘑菇这一觉睡了整整三天。   它迷迷糊糊地醒来,先是拿爪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忽然警觉起来,四顾着打量起了四周。   没有横无际涯的灰雾、没有那道坐在云端俯视人间的庞大身影、没有被风雪覆盖冰原和山丘、也没有那只可怕的、巨大的眼睛。   四周的空间很是宽敞,但蘑菇看惯了云梦的大雾,自然觉得这里有些狭小。空气微微抖动着,散发着一股糕点的甜香气,外面偶尔传来车夫的挥鞭声音,显示着这是一个车厢。   与黑色车壁颜色相近的地毯上摆着一方小案,案上一碟瓜果、一碟糕点、一尊青铜香炉,东西不多,但摆放得却有些杂乱,显然此间的主人是个懒散的性子。淡青色的挂毯从车顶垂直而下,边缘的流苏并没有绞入塌边的隙里,随着车厢的抖动微微摇曳着,虽然少了一分整齐,但多了一分顺畅。   车窗半开,淡黄色的阳光照在了斜倚在塌上的银发少女脸上,让后者多了一丝出尘之意。   洛阳在看一本叫做《吴地廿年山水游记》的书,察觉到了蘑菇的目光,头也没有抬,只是懒懒地问了一声:   “醒了?”   许久不见洛阳的脸,蘑菇一时间有些发怔,它将目光移到了她脑后如水的银发上,轻轻地喵了一声。   洛阳从书上抬起眼睛,瞧了瞧它那局促不安的模样,笑道:   “我在一个深洞里关了两年,出来的过程大概是废了太多心神,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蘑菇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隐隐的畏惧。   洛阳并不知道,早在千万年之前,传说中执掌生死的司命女神,就是银发黑裙的形象。   见小猫醒了,洛阳随手指着桌上的点心道:   “饿坏了吧?这两天忙着赶路,车上也没备多少吃食,只余着这些,你先垫吧些,等今晚到了那个劳什子宿州城,姐姐带你找鱼吃。”   给小猫吃瓜果点心,也就洛阳这样懒惰至极的主人才能干得出。   蘑菇摇了摇头,显然并不饿。   洛阳瞥了它一眼,将手中的书合住扔到一旁,从榻上坐起了身子,表情认真了一些:   “你昏睡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给你检查了身子,倒是没有什么毛病,也不知这些年你去了哪,甚至还比从前时候更健壮些。”   她犹豫了下,轻声问道:   “你究竟去哪里了?为什么连我都找不到你的所在?”   蘑菇古怪地望了她一眼,轻轻地喵了一声。   洛阳一拍脑袋,笑道,“看我这脑子,倒望了你不会说话了。”   小猫表情幽怨。   洛阳笑道,“罢罢罢,要不这样,我问你,你只需要摇头或者点头即可,如何?”   小猫回想着在云梦和大雾外看到的那一切,犹豫了下,艰难地点了点头。   洛阳思忖片刻,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认识那位风神,对不对?”   蘑菇呆住了。   它原以为主人的第一个问题是自己去了哪或者是问是谁对她动的手,但它万万没有想到,主人的这第一个问题,就这么严肃!   ————————————   2500字   最近赶上考试,忙着复习,更新的字数暂时少了些,抱歉各位。 7.732.37“826 第二百二十六章 金陵   车轮在官道上稳稳当当地翻滚着,窗外的风呼呼地吹过,偶尔传来车夫挥舞马鞭的破空声音,在这片富有规律的安宁里如浮在鱼羹上的刺一样扎眼。   洛阳静静地看着面前渐渐陷入惶恐的小猫,忽然露出了一个微笑:   “只是随口一问,何必这么紧张?”   蘑菇的四肢有些瘫软,只觉得后背的毛发尽数湿了,被风一吹,有些寒意。   洛阳将目光放到了窗外,瞧着近处田垄的轮廓和地面上偶尔凸起岩石的形状,眼睛微微眯着,很随意地说道:   “从前的时候,我问过你的来历,但你从来都不说,总是装傻。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也知道你能呆在那座山上,必然也不是凡物。”   小猫低下头去。   洛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   自己如今是把它当家人看的,虽然这位置在自己心中那片贫瘠的土地里只占了小小的一方,但它终究是自己身边的一份子。它既然愿意跟着自己,却又隐瞒了无数东西,哪怕今天挑动了此事,但它依然没有告知,洛阳只觉得有些难过。   罢了,也许它也有自己的难处吧......   洛阳暗叹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温柔一些,轻声问道:   “你是被风神放逐的,对不对?”   这个问题就很简单了,小猫连忙点头。   “扔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小猫继续点头。   “那个地方不属于这个世界?”   小猫摇了摇头。   洛阳忽然问道,“那个地方是不是禁天绝地?”   小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茫然,洛阳见此,便给它解释了一遍“禁天绝地”的含义。   蘑菇低头思忖着,犹豫了片刻,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家伙竟然把蘑菇扔到了一座禁地!看来那位神灵的心思绝对不像自己猜测那般单纯。可是......祂把蘑菇扔到那做什么?洛阳忽然想到了小猫的能力,心中不由一凛。   “你......见到了那座禁地里的那位......神灵?”   蘑菇点着头,小脑袋微不可查地点了点。   洛阳叹了口气,看来这小家伙隐瞒自己的东西太多了,可是瞧它那样子,估计是问死了也不说,只会装傻。   洛阳看着它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心中没来由地冒出了一丝愤怒,于是她轻声道:   “我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了。”   听闻这话,蘑菇猛地抬起头来,毛发炸起,一双眼睛尽是惶恐之色,而在瞳孔的黑暗之中,隐隐闪过了一丝敌意。   洛阳并没有察觉到蘑菇心中的警惕,只是看着它那紧张万分的模样,有些意外,继续道:   “我的真名,叫司命,对不对?”   蘑菇愣愣地看着她,似乎忽然间明白了什么,身上的肌肉顿时松懈了下去,恢复到了原来的小黑球模样,歪着头,有气无力地“喵”了一声。那意思颇为复杂,似乎是在承认洛阳的身份,又似乎是在说......原来是这件事,我当什么呢,吓我一大跳......   洛阳微微皱眉。   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是那个叫司命的名字?还是自己的身份?   可是看蘑菇的模样,估计是打死也问不出什么了。   洛阳气得牙痒痒。这家伙,隐瞒的东西太多了,什么都不愿意说,也不知道它是怂还是什么。可是换句话说,自己又何尝不是隐瞒了蘑菇很多东西?比如这具身体的主人早已不再是蘑菇认知中的那个人了,又比如自己的真实来历,又比如......自己的前世是个男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难道所有的事情只能再等见到那位风神,又或者是见到远在摩柯院的庆元禅师才能知晓?   司命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把这么多神灵关押的那个存在究竟是谁?当初风神对自己说的那句“残缺”是什么意思?是指自己的眼睛吗?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恢复光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靠着天地万物的波动痕迹来感知?   洛阳沉默了下来。   蘑菇也沉默了下来。   一大一小两道黑色的影子都沉默了下来,车轮慢悠悠地滚着,风懒懒地吹着,九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赶着他的马车。   大家好像都睡着了,但事实上都清醒着。   ————————————   五月三十一。   吴都,金陵。   天高云阔,风卷旗扬,暑气愈发浓烈,一片白色的茉莉终于承受不住,悠悠而落飘在了地面,转瞬被一只马蹄踩在了泥泞之中。   城门外的官道上,满是那来来去去的行人,拖家带口的平民百姓,赶马拉车的达官贵人,形千方百态,揉作一团,如一条巨大的蠕虫,从城门爬出,踉踉跄跄地向外逃窜。庄稼汉身上的腥汗臭气与那胭脂水粉混杂一起,不断地侵蚀着身后的宝厢香车,尖喊怒骂,哭爹喊娘,绞在一块,纵然是事不关己的路人也听了心烦。   这般热的天气下,城外道旁临时搭建的茶肆酒棚自然是人满为患。江湖上的侠客成群地聚在一起,呦喝着马魁手六六六的号子;几个走卒贩夫也坐在了一张桌上,端着茶,骂着棚外阳光炽热的贼老天;而在棚子最里的角落里,几个书生不安地蜷缩着,躲避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目光一会放在书上,一会飘到在家丁围守中那些达官贵人的家眷白花花的手臂上。   吴国以武立国,自来民风彪悍,难禁刀枪。所以无论是那些红了脖子的江湖浪人,还是角落里抱着书苦读的穷酸,腰间皆配着宝刀长剑,哪怕是人群间嘻嘻哈哈玩闹的孩童,手中都握着削好的粗劣木刀。   在人群之外,一位披着黑色斗篷,戴着黑色面纱的女子端坐在桌前,静静地抿着手中的茶水,那淡然的姿态显然与这群扎堆的汉子们格格不入。   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讪,因为那位女子的身边站着一位铁塔似的高大男子,目光所向,众人都不自觉地低下头去。   女子正是洛阳,高大男子也便是九老,只是后者为了避人耳目,用幻术换了副模样罢了。   “这便是金陵城?”   女子放下茶杯,望着远处高大的城墙,悠悠问道。   “是的,主人。”身旁的九老毕恭毕敬地说道。   ————————   明天就要考试了,忙着复习,仓促着赶了一章,对不住各位。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盏茶   “很多年前,当我第一次来到越国,也第一次见到书上写的城墙,心中不由感叹它的高大雄伟。这时候却有个胖子在我旁边叹息,说吴国的城墙比我看到的要气派的多。那会我还不服气,心想再高的城墙能有我看到的这座高大?现在想想,那胖子说得也不无几分道理。”   洛阳淡淡地讲述着,九老也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一主一仆都没有把周围人的目光当回事,当着别人家门的面议论着别人家的大门。   她话语中的胖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那个带她来到这片大陆的郑家公子郑通。当年邗州城破后,他一时间失了消息,再听到他名字的时候,已经是在吴国当了名刺客。   国破人亡,一个人千里奔走逃亡异乡,这说起来何等可悲?   但洛阳每每回忆起这个传闻就觉得莫名得好笑,虽然她在拥有感知能力之前没有见过郑通的模样,但也知道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胖子......洛阳并不歧视世间的胖子,只是觉得胖子去当刺客这种游行于钢丝之上的职业,总是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她瞧着极遥远处城门上的“金陵”二字,话语有些低沉:   “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听说越国灭国后,他叛出了烟雨楼,杀了不少吴国的官员,后来逃出了吴国,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洛阳终究是对那个男人有些亏欠之意的,毕竟她承了郑通许多的情分。那个胖子虽然有些不靠谱,但曾经帮过许多次自己的家人,但自己却杀了他的父亲,在那个细雨绵绵的林中。   千里奔波,一路迢迢,如今她终于来到了金陵城,来到了这座被越人既厌恶又向往的地方,但洛阳想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小柔,也不是杨青或者商陆,而是那位不得不背井离乡的肥胖青年。   当年是他带着自己,乘着一辆黑色的马车来到越国,如今黑色的马车犹在,但陪伴自己的,只有一老奴,一猫而已。   怀里的蘑菇轻轻地蹭了蹭她的手。   洛阳低下头去,抚摸着它那滑顺的毛发,嘴里说道:   “先前不是和烟雨楼的人约定好了吗?说是进了城,要与商陆见上一面,正好可以问问他那胖子的下落。”   说到这里,洛阳大约回想起了那位商楼主当初被她一掌之威打得在天上掉下去的可怜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九老在身后轻声道;   “主人莫忘了答应老奴的事情。”   “放心放心,没忘你那位小相好的。”   鲤娘并不是自己的小相好啊......九老望着洛阳的背影,咬了咬牙,并没有出声。   ————————————   在距离洛阳三四张桌子之外的一方僻静角落里,一位披着青袍的年轻公子正端着他的那杯云雾茶,正慢慢地啜着。他长着一双极为惹人的桃花眼,但并不轻佻,却让这张俊秀的脸上多了几分阴柔之气。   这位公子的目光虽然也像旁人一样落在远处城门口的队伍上,但总在有意无意之间扫过远远的那处方桌,在那位黑裙身影的身子略略停留一瞬,便连忙撇开。   吴地潮热,百姓皆着薄衣,但那些士绅之家自然不能像那些贩夫走卒一样光膀坦胸,哪怕是如此燥热的天气,在外依然要保持着衣冠肃正。再加上近几年据说是因为一个青衣剑客掀起的一场穿青衣的风气,惹得吴国的大街小巷无论是书生还是侠士,都是身着青衣。   这位桃花眼公子自然也不例外,哪怕外面的太阳毒辣异常,但他无论是饮茶,还是谈话依然保持着贵族该有的从容和静雅,让那些在这座桌上留意的人们都暗中赞叹不已。   长着桃花眼的俊美公子此刻只觉得惊奇。   是的,惊奇。他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幼看惯了美人,尝遍了珍馐,但从未见过像那个女孩一样的存在。   那卓绝的身姿、狭细的腰身以及举止投足之间所洋溢出的自然气息,虽然没有露脸,但这些因素无一不在表明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美人。可是如此人物竟然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这在俊美公子看来实在是......别具一格。   世间女子有好艳者,有好洁者,喜红喜紫喜碧喜白等等如过江之鲫,但他却第一次见到有年轻的女子身着这样深沉的墨色。   那是凡人的颜色,是那些茶肆的小儿,堂上的跑腿,走街的贩夫才穿的颜色。哪怕往上走,也只会在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影子里寻得这般颜色,但无论如何皆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如果这位女子仅仅只是穿了一身黑色,那自然无法让这位贵族公子流连这么久,更重要的是......她还戴着一方黑色的面纱。   白纱比比皆是,黑纱却首次相见,在半遮半掩之间惊鸿一瞥地露出了她那赛明月,压春雪的肌肤,这让俊美公子的呼吸不由一促。待他再看到那位女子侧过脸后露出的一双黯淡的苍目时,心中不由一痛,不由对这素不相识的女子多了几分怜惜。   他沉醉在自己的怜惜之中,在旁人看来,他还在如方才一般,饮茶,放盏,目光停留在遥远的城门之上,神色里悲天悯人,不由让人叹息这位卢国公家的小公子和他那乐善好施的母亲一样,都是多愁善感的人物。   ————————————   洛阳自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个长得像人妖一样的男子在对她暗送秋波。虽然她可以随时掌握周围的一切动静,但那样太累了......洛阳归根结底依然是个怠懒的性子。   更何况从晴川到金陵这一路上,她已经把周围所有窥探她的人杀得一干二净。烟雨楼早早地跳出来向她表示善意,自然不敢再留一个探子;背后的吴国也已经浮出水面,已经不需再钓;剩下的人还能有什么大头可钓?一通杀了,正好杀鸡儆猴。   她打了个哈欠,听着茶肆里推五喝六的吵闹声音,觉得有些聒噪,随意地问了一句:   “你说,是男的多愁善感一些,还是女的多愁善感一些?”   站在一旁装作铁塔的九老闻言没有低头,他依然保持着目不斜视的肃然模样,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那自然是女子。”   洛阳瞥了他一眼,心下觉得有些有趣,知道这位人心欲望化作的妖魔做成这般模样,表面上看上去好像在保护自己,事实上又在展示他那拉跨的拍马屁功夫。   “在我看来是男子。”洛阳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目光被上面简单的花纹吸引住,“虽然世界有男有女,但毕竟这个世道是大多数男人组成的,如果他们不多愁善感,自然不会闹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破事。”   九老的眼中露出了一丝笑意,压低声音道:   “主人是在说这吴国?”   洛阳正待点头,旁边忽然轰地一声,一连串桌椅倒地的声音接连响起,打破了茶肆里片刻的安宁。   她偏过脸,瞧见一个书生模样的瘦干男子瘫躺在地上,胸口处微微凹陷下去,上面印着好大一片脚印,正一声又一声地哎呦着,看样子痛楚至极。   被这一闹,茶肆里顿时鸦雀无声。   身后不远处,一个长相魁梧的汉子扯着嗓子骂道:   “兀那穷酸,跑到你爷爷这卖弄你那酸气!扰了你爷爷的好运,娘的,还你爷爷的那二两银子来!”   听到他的话,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书生不知抽了什么风,竟然跑到这个汉子的身边闹弄,惹得后者大方不快。正好这汉子赌钱砸了手,怒气之中便拿着这个倒霉的书生出气。   书生瘫在地上,脸上青一块肿一块,眼睛大大的睁着,显然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盯着那汉子,用极委屈极惶恐的语气道:   “我......我什么时候欠了你的钱?我只不过是看了你一眼......”   汉子听了这话,不由气笑,于是大步迈开向那书生走去。   他身材甚是肥壮,需要有两人合抱才能抱住他的腰,行走时如一头狮子般威风赫赫。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认出了他的身份乃是城门一带最富凶名的恶徒鲁四。   这汉子一路上横冲直撞,又掀翻了许多桌椅,又想到他那跋扈粗鲁的凶名,两旁桌上的客人们面露惶色,纷纷避开。   书生看着即将走到面前的硕大男子,吓得脸都白了,他挣扎着向后爬去,嘴里嘟嚷道:   “你......你不要过来!”   就在他刚刚转过身的时候,后背忽然一紧,随后身子一下子悬在了空中,原来这书生竟然被那汉子像抓鸡子般一手拎起,他的手脚还在空中扑搭着,看样子凄惨至极。   坍塌的桌椅、挣扎的书生、施暴的大汉离洛阳这桌的距离连一步都不到。整个茶肆里一片寂静,只有书生那破锣一般的嗓子在不断地哭嘶着,在大汉鲁四的周围早已变得冷冷清清,除了身旁唯一一座完好无损的桌子。所有人都远远地避开了他们,避开了这场可怕的祸事。   周围的酒垆、茶肆,乃至官道上的行人都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酒碗,纷纷围了过来。但人们的目光望的却不是那个高大的汉子,也不是他手上那个书生,而是他们身旁,那个还在端着茶杯慢慢抿着的黑裙女子。   是的,洛阳是所有人中唯一还在坐着的人,她只有最开始时候被身旁忽然而至的书生吸引了注意力,随后就移开了目光,放到了远处的城门边,彷佛那里喧闹的人群比身边的这场闹剧更为有趣。   而她的那位铁塔似的护卫,也似乎没有感受到一场暴行在自己主人不到一步的距离发生着。在别人惊愕的目光里,他只是低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在别人察觉不到的视角中,他的眼神四处瞟着,大约是觉得这件事情极为有趣。   女子的泰然让所有人都惊讶了起来。他们纷纷低语着,猜测着这个女子的身份,议论着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连这样可怕的男子都懒得看上一眼。   不知不觉中,全场的注意力都由那个大汉转移到了他身旁的桌上。人们的议论声不断地传到鲁四的耳朵里,他的脸也渐渐红了起来,似乎是觉得这样被别人所遗忘的场景颇为羞耻,于是他扯着嗓子向四周喊了一句:   “看到这个穷酸了吗?这就是惹你家鲁爷爷的下场!”   人们这才想起来场间还站着一个狮子似的大汉,大汉的手里还拎着一个挣扎的可怜书生。于是人们的目光重新变得悲愤起来,低声的话语中也重新围绕起这场卑劣的暴行。   鲁四的脸上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直到这时,他才像是刚反应过来一样,偏过脸,得意地看了眼身旁这座唯一没有被他破坏的桌子。   他愣住了。   因为当他的目光刚刚转过去的时候,正好与那位黑裙女子的眼睛对视。但令鲁四茫然的是,他在这个女子露出的上半侧脸上,看不见一丝该有的紧张、惶恐、羞涩,反而感受到了一分他从未设想到的嘲弄。   那双苍白的眼睛里清晰地照映出了汉子此刻脸上的憋屈。   她......她怎么不害怕!   鲁四的额头肉眼可见地流下了一滴汗珠,哪怕手中还示威地抓着一个书生,但被这样的眼睛看着,他的心里却已经有些紧张了。   但是在周围的人看来,这凶恶的汉子分明是露了一个眼神就把那个黑衣女子吓住了。雄性总是喜欢在雌性生物面前炫耀自己的,于是当那个汉子方一转过头去,人群里顿时响起了几声迟到已久的呵斥和指责。   “鲁四!快把那个书生放开!”   “不要以为你人高马大,我们就会怕你!”   “别欺负旁边那位小姐!”   指责的话语顿时一滞,人们纷纷用鄙视的目光望向那个暴露心声的傻瓜。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场戏   “到此为止吧。”   一道清明朗然的声音打断了此间的喧闹。   只见一位身着青衣的俊秀公子从人群中缓缓走出。彷佛是被他身上那清贵的气息所摄,两旁的人纷纷避开,从旁看去,倒像是人们为他的出场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他的脸上似有似无地挂着一丝微笑,看上去和他那标志的桃花眼一样,并不显得轻佻,反而有些亲近之意。但是这笑容面对的却不是那大汉,而是他身旁那方小小的木桌。   但令他失望的是,那位在暴行面前泰然处之的美丽小姐并没有看他那酝酿了许久的微笑,而是在看她手中的茶杯。被斗篷所遮盖,所有人都看不到她的神色,只能看着她那几根好似象牙筷的玉指在茶盏间来回拂动着,每一次动作都彷佛在拨弄俊秀公子的心弦,让他心中方升起的羞恼顿时融化消散。   鲁四像是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后有人站出来了一样,眼睛瞪成一个铃铛,喝道:   “你是何人?扰我好事!”   俊美公子从女子的身上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放在了大汉手上捏着的书生上——这可怜的书生,经这么长时间的折腾,早已没了力气,早已焉焉地挂在大汉的手上,跟一串腊肉一样。   “把他放开。”俊美公子冷冷道。   “放开?”鲁四笑了一声,脸皮忽然耷拉了下去,露出了常年的凶狠姿态,厉声喝道,“你是何人?说让我放开就放开?再说......不放开又当如何?”   正在这时,人群中极巧妙地有人喊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这位公子是卢国公家的公子!”   卢国公!人们听到这个名字后,不由脸色一变,原本躁动的声音顿时消散一空。   卢国公乃是当朝十三位国公之中的一位,国公本身并不怎么稀奇。金陵城乃吴国国都,天子脚下随便丢下一根衣竿子,都能砸到一片国公子弟。但这位卢国公与众人不同的是,他一直和国主的亲信,那位刘都统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甚至有传言说,正是卢国公帮着刘都统训练那只隐于黑暗中的......黑卫。   上查大臣,下督百姓,除党清朋,杀人无数的黑卫!传说中执掌着一座血铸牢狱吃人无数的可怕机构,黑卫是当今国主最为倚信的影子,是所有官员大臣避恐不及的所在,是抄家灭口让无数人为之胆寒的噩梦!   像是明悟了什么,所有人都向那位俊秀公子的身后看去,果然在人群之外,三个面色阴鹜,气势明显异于常人的男子正抱着刀鞘冷冷地守在门口。   那汉子面色一变,但嘴里依然有些不依不饶:   “黑卫......又怎么样!我鲁四手脚干净,可不怕你什么!”   说话的时候,那位出身卢国公的俊秀男子脸上挂着一丝笑意,一步步地向那汉子走去,只是他的方向极为巧妙,从洛阳的角度看去,倒像是那个公子站在她的面前保护她一般。   而鲁四被他的气势所迫,一步步地向身后退着,直到退到墙角避无可避,他脸上的汗珠越来越多,终于一个承受不住,“啪”地一声,松开了手里的书生。   俊美公子这才从他的脸上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地上的那个可怜书生,他瞧着这张鼻涕和汗水混杂的脸,犹豫了一瞬,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书生的脸上一半是汗,一半是泪,早已被这汉子吓得神志不清了,如今被他像丢垃圾一样放下,心下顿时放松了大半,什么书上的道理也忘了,毫无形象地瘫在地上呼呼喘着气。直到这时他看见了面前伸过来的手,也没有去想那是谁的手,颤抖地握住,像从洪流中抓着树枝一样爬了起来。   俊秀公子瞥了眼手中被沾染上的泥土和汗水,眼中微不可见地闪过了一丝厌恶,但他依然保持着微笑,轻声安慰道:   “回头好好休息一番,放心,我会还你一个公道。”   书生这才发觉自己抓着一位贵公子的手,连忙松开,待听到他那如沐春风的声音,一时间竟有些感激涕零。   俊美公子挥了挥手,阻止了他的感谢,然后看向了一直守在门口的亲卫们,向一旁的鲁四一指:   “把他押了,堂堂金陵城外,容不得此等宵小放肆!”   几个黑卫出身的男子并未开口,只是向着俊美公子一拱手,随后便走上前去,理也不理鲁四的挣扎求饶,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茶肆内外一片叫好之声。   直到这个时候,那位俊美公子才走到了那方始终没有并摧毁的桌子面前,向那位仍然在饮茶的黑衣女子微微行了一礼,柔声道:   “此间喧闹,扰了小姐清净了。”   但洛阳却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依然无聊地玩着手中的茶杯。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但这位俊美公子的素养显然极好,依然是那副亲切平和的模样,轻声道:   “这位小姐......”   “你是谁?”洛阳似乎是有些不耐烦,忽然抬起头来打断了他的话语。   这位俊美公子微微一怔。在他看来,方才的造势,最后搀扶那位书生,乃至自己的演技,都是极有分寸的。这位姑娘应该早已从人们的话语中听到了自己的身份,面对自己时候起码应该生出些惶恐羞涩的表情,为什么却是现在这副......嘲弄的神情?   难道她没有听过卢国公乃至黑卫的名字?俊美公子自以为自己明悟了此中的关键,于是语气更加亲和:   “在下名为褚澈,不才为黑卫骁骑营校尉,此前多有唐突,向小姐告一声罪。”   在外人看来,与黑卫挂上钩的无一不是黑暗中的恶鬼,但他们所不知的是,这座与鲜血挂钩的机构却依然逃不开人情世故。事实上这位俊美公子所任的职务,也不过是家里为他寻得一个虚职。所谓的校尉,手下能管的也不过是五个负责他安全的守卫罢了。   他字里行间没有一句提及自己的家族权势,所言的只是自己所任的职务,在这位俊美公子看来,这已经是对常人最大的尊重了。但面前的女子却只是瞧着他的眼睛,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   “你和那位管黑卫的刘统领是什么关系?”   听到这个名字,俊美公子瞳孔微微一缩,原本刻意露出的亲近之气顿时收敛了大半。他稍一思索,只是简略地回答道:   “那是在下的舅舅。”   面前的黑衣女子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忽然站起身来,向着那个远远躲在人群中的矮小老头挥了挥手:   “店家,结账!”   她要走?俊美公子顿时傻了眼,方才听到亲人名字的谨慎之心顿时消散了大半,忍不住说道:   “在下与小姐你一见如故,还不知道小姐芳名......”   但洛阳依然没有理他,她见那店家老板躲在人群中始终不敢上前,撇了撇嘴,在桌上丢了一枚银角子,看也不看面前的男子,一边向门外走去,一边说道:   “抱歉抱歉,我对你没什么兴趣。”   俊美公子驰骋花场这么多年,什么冷的热的都见过,哪里遇到这样既不冷也不热,对他却不屑一顾的女子?他胸中顿时生出了一股怒气,但转瞬又被多年的涵养压下,忍不住质问道:   “这位小姐,在下自问没有得罪你,先前还对你多有呵护,为何你如此冷淡?”   洛阳这才停住了脚,回过头来看向了这个男子。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什么打人的汉子,什么倒霉的书生,乃至人群里煽风点火那几个家伙,都是这个男子找的托。   所以她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看着那个书生恰好倒在自己身旁,看着那个高大的汉子把周围的桌子都冲得坍塌,却唯独小心避开了自己这一片,看着人们的情绪被点燃和煽动,看着那个所谓的公子如天神一般站了出来,惩恶扬善,博得人们的喝彩。   英雄救美的方法虽然俗气,但极为实用,或许能把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女生折服得花枝乱颤芳心暗许。但可惜的是,洛阳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生,而且她打心眼里瞧不上这种虚伪的搭讪方式。   于是在所有人愕然的目光里,这个印象中仪态优雅,泰然处之的美丽女子,却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的动作。   她向着那个俊美的公子竖起了一根中指,嘲弄地笑了一声:   “傻逼。”   ......   围观的人们惊呆了。   被押在地上的鲁四惊呆了。   原本瘫坐在椅子上休息的书生也惊呆了。   那位俊美公子的脸渐渐抽搐了起来,彷佛是无法理解,在这座城市里居然会有人当着自己的面骂自己这样的话,脸上有些发白,薄薄的嘴唇茫然地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   就在这时,他身旁的黑卫们纷纷抽出刀来,明亮的刀光如雪一样降临在这五月末的暑气之中,让所有人瞬间如堕冰窟。   公子可以不在乎,但是他们不能容忍自己保护的主子受到这样的侮辱!   就在这样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候,一辆被十余位黑衣侍卫拥护的黑色马车忽然从城门口冒出,远远地朝这边驶来。   马蹄踏尘,车轮滚滚,虽然只有十余人,但那刀枪中所蕴着的铁血气势,却让城门外汹涌喧闹的人流顿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望向了那些侍卫甲胄的颜色,一瞬间想到了他们的身份。   黑卫。   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及时?人们忽然联想到了这位俊秀公子的身份,纷纷用怜悯的目光看向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马车在所有人的期待而恐惧的目光里停在了洛阳的面前,十余位骑马的黑卫翻身下马,恭敬地围在了马车周围,静待着车厢里那人的走出。   那位俊美公子并没有歇斯底里的大喊,也没有向马车诉苦,而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斜睨着洛阳的身影。   惹了黑卫,等死吧!   ——————————   一章迟到许久的加更,感谢“隔壁家的王小妹”的加更,非常感谢!   虽然明天还有考试,但是最近成绩还可以,阿湖今天又抑耐不住多写了些。而且很多读者的打赏,我说好了要还,结果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搁浅了许久,我说过,能补我尽量去补的。   所以很感谢各位的打赏!   最近考试比较多,我等考完试之后一定好好更新的。   大家加油!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一个人   十六位披胄带刀的黑甲护卫侍立在马车两侧,身姿如戟,目光如狱。在他们的身后,十六匹威风赫赫的带甲黑马也与身前的主人一同静静地站立着,没有不安的踏足,也没有一声刺耳的异响,整齐而统一,彷佛不是非人的牲畜,而是十六个有血有肉的军卒。   阳光炽热得可怕,汗水滴在大地上发出炙烤的嗤嗤声音,空气里出奇的安静。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将目光投向了那马车的车帘,静静地等待着马车中人的出现,等待着那道来自大人物的审判,等待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美丽女子香消玉损。   一位黑卫上前掀开了车帘,随后一只苍虬有力的大手伸了出来,接着便是一条明晃晃的红色洪流从车厢中缓缓淌出。那是一件宽袍广袖的大号官服,但挂在那个身材极为高大的男人身上时,却显得有些狭小。   吴国之民信仰火神,所以以金为尊,以红为美,官场之人尽着红衣,而边军将士则遍挂金甲,已是数百年不变的传统。而面前这个男子身穿的官袍虽然瞧着宽大滑稽,那上面那通红如血的颜色,分明显示他的身份乃是真正的贵不可言。   一瞬间,茶棚内外失了声音,只有几个江湖客微微站直了身子。他们当然不会在乎什么狗屁朝廷,但是对于专门打压他们的黑卫一部,却是恨得牙紧。   这位高大的官员一露面,站在茶棚边上的褚澈顿时松了口气,重新恢复了他那原本的淡然模样,他双手抱胸,狭长的桃花眼挑衅似地瞅向了那位出口辱他的黑衣女子。   车马临面,刀枪近身,但那位黑衣女子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该有的紧张,那模样看上去竟好像比他还要镇定。   她倚靠的是什么?褚澈微微皱眉,却没有发声。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这位出身不凡的贵族男子顿时愣在了当场。   只见这位红衣官员上前一步,向着面前的女子微微行了一礼,宽大如盘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   “欢迎洛先生光临我金陵城。”   那位官员方一开口,褚澈便顿时僵住了,一颗心瞬间凉了下去,因为他知道了,原来自己的这位伯父来此不是来为自己主持公道的。   众目睽睽之下,那位黑衣女子却没有回礼,而是极没有礼貌地盯着面前的这位官员左瞧右看,好像他的脸上有什么东西。   那位官员似乎并没有在意女子的无礼,而是苦笑道:   “洛先生为何这样看着本官,本官的这张脸虽然长得不差,但自问可没有让洛先生欣赏的地方啊。”   他身材颇为高大,大约九尺有余,洛阳瞧他的时候也只能仰着脖子,但在这位官员的眼中,她明明抬着头,却是在用俯视的眼光看着自己。   洛阳此刻的心里只觉得有些无趣。   是的,无趣,他原来以为自己来到人间这么久,终于是能碰上书里的桥段,什么欺男罢女的公子受了委屈,哭着喊着找家里人来找场子,然后打了儿子来老子,打了老子来爷子,打了爷子......   就在那个官员刚刚下马的时候,洛阳已经完全想明白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自己刚刚骂完那位褚公子,黑卫的车马就立刻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想来定是自己一出现在城外,那些负责保护褚公子的黑卫就立即向上司通风报信。   想必那位出身黑卫的年轻公子能屈尊来到这小小的茶棚里面,肯定是受到了他家里人的暗示,只可惜这傻愣愣的小子还不知道自己等候的是什么人,居然傻乎乎地来惹自己的眼睛。   洛阳忽然问道,“大人可姓褚?”   这位官员并没有看躲在茶棚里的自家子侄,而是直言道:   “正是,本官名为褚一介,一介书生的一介,想必先生已经知晓,我家和那位掌管黑卫的刘大人有些渊源。”   “你来此也是为了他?”   “正是,不瞒先生,刘都统早已在桑子河畔最好的酒楼玉彻居设下了酒宴,专门招待先生的到来,本官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迎接先生。”   这位褚大人一口一个本官,摆明了要把这件事情拉到国与人的立场上,而洛阳也自然也一口一个大人。只是这位褚大人说话时候是微笑着的,而洛阳却是冷笑着的。   洛阳忽然问道,“是为了向那些死人讨一个公道?”   她说的死人,正是当初在破庙里绑架程十三的那批杀手,最后被无邪剑尽数杀死,便是报信的鸽子也难逃一劫。   褚一介笑容不变,“是为了欢迎洛先生来到我吴国,以尽地主之谊。”   洛阳藏于面纱下的唇角有些不屑地撇了撇。   官场终究是官场,远远不如江湖人来的痛快。那座烟雨楼号为天下第一楼,势力明显比这所谓的吴国不知强了不知哪去。但是人家在自己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时间,就连忙派人来向自己示好建交。   反观吴国这边呢?我都找上门来了,还玩这种谈判拉扯的把戏。即便是自己和他们人在茶棚里起了冲突的事情都一字未提,难道是觉得这种小事和之前的林林总总比起来也不过是大火中添了几把薪柴,不差这一下?   从越拖到了吴,从余州拖到了金陵,里里外外突出了一个字:拖。   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次拖的对象却是万万拖不起的。   但洛阳并没有回绝与那位刘统领见面的邀请,原因很简单:   最近忙着赶路,没有吃好饭。   “带路。”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再多说一句,在那位红衣官员的服侍下上了马车。   “伯父!”   躲在茶棚里看热闹的褚澈再也忍不住,猛地从棚子里跑了出来。但就在他的话刚刚说出口的一刹那,便被那位红衣官员猛地一声厉喝顿住了脚步:   “闭嘴!”   褚一介冷冷地盯着自己最疼爱的侄儿,却没有再多说一句,而是一挥袖子,向着他身后的黑卫们道:   “带少爷回府,好好看管起来,等我回去和他算账!”   等他转过脸来朝向洛阳的时候,却已经换了一副温柔和善的表情:   “族中子弟不肖,让先生见笑了。”他顿了顿,声音放低,“先生这样的人物......总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吧?”   洛阳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过头去,向茶棚边正探头探脑的九老道:   “你先到城里随便找个客栈住下,然后到那个玉彻居等我便是。”   “是,主人!”   直到帘子放下,她都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张望了自己许久的俊秀公子。   褚澈愣愣地看着那个神秘的黑衣女子就这么上了马车,从开始到现在,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即便是自家的伯父上前,她甚至都没有提及自己,也没有说要让自己那些侍卫的无礼付出代价。   他在这金陵城里纵横肆意了这么多年,红粉之中留过名,花魁之屋留过痕。原以为自己除了宫里那几个有姓氏的,就再也不需要去在意什么。   直到今天他遇到了洛阳。   她就像这烈日一样来到了这间小小的茶棚,像不在意一只蚂蚁落到自己身上一样,不在意自己所做的一切,那种不屑是并非是对于人的歧视,而是真的懒得理睬。   褚澈站在烈日之下,愣愣地望着马车远去的身影,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   马车里的空间极为地宽大,别说了那位身材异常高大的官员,即便再坐上五六个人也是绰绰有余。其间花纹如云,雕饰精美,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此间主人的贵气,比洛阳的那座在秦川街市随意买的马车不知精致了多少倍。   洛阳瞥了眼车厢顶上摆成星辰图模样的明珠,硕大明亮,每一颗都有龙眼大小,其中央围着的一颗更是有鸡子大小,不由暗中感叹这褚家的富有。   但她转念一想,忽然觉得看今日百姓望着马车那畏惧的目光,再加上黑卫这个极为避讳的因素,想来这褚家绝非一个普通的国公府那样简单。   就在洛阳打量这车厢的时候,坐在她对面的褚一介也在打量着这个名字只记录在司里最高那一层的女子,只是他的眼神远没有洛阳那样随意,里面的光芒虽然平和,但掩盖不了其下的暗流,便是坐的身姿也比寻常僵硬了稍许。   洛阳忽然问道,“我长得好看吗?”   褚一介微微错愕,显然是没有想到面前的女子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语。但他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仔仔细细重新打量了一番她的全身,然后认真道:   “先生身姿卓绝,非同凡俗。”   洛阳笑了起来,“我也知道我定是长得极为好看的。”   褚一介有些不理解面前的女子为何要说出这一番话语,但想来这世间女子,哪怕身份再多么不凡,终也离不开这外表的皮囊。就在他刚要吹捧几句的时候,却听到洛阳说了这样一番话:   “你说我长得这么好看,自然也不需要那些所谓的胭脂水粉和珠宝坠饰来多加装点。而且我也不差什么钱,所以......我很好奇,你们要拿什么来打动我呢?” 第二百三十章 一座城   话音方落,车厢里的空气顿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   褚一介面色有些僵硬,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回答的话语。   洛阳问完那一句后便不再多说一句,而是随意地将目光放到了另一侧,在这位高大官员看不见的视角里,她面纱下的唇角微微弯起。   洛阳自然晓得过犹不及的道理,所以只是出声微微“敲打”这位官员一下,免得他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其实对于什么礼物不礼物的,确实如洛阳所言,她并不在乎什么,除非能拿出像“无量戒”那样的非凡之物,才勉强能入她的眼睛。   正琢磨着,周围的喧嚣声渐渐杂了起来,洛阳掀开窗帘的一角朝外面看去,便看见有一片巨大的黑影从前方慢慢地笼罩了下来。   那是金陵城的城墙。   从近处看,这座城墙比她之前感知的还要高大,而其中的细节也愈发明显,墙皮上的斑驳痕迹和砖面间裂开的缝隙,无一不在说明它的历史远比人们想的还要悠久。洛阳抬头望着它那遥不可及的边缘,暗中将它与邗州的城墙相比较,心中一时间多了几分感慨。   “听闻先生先前去过邗州,今日来我金陵,您以为相比那邗州的城墙如何?”   这是在试探我和越国的关系了?洛阳心中觉得好笑,略一斟酌,状似随意地说道:   “我有位朋友说过,金陵的城墙远比越地任何一座地城墙都要高大,如今一见,我深以为然。”   “先生的这位朋友见识不凡,也不知这样的才俊如今在哪里高就?”   “哦,你说他啊......”洛阳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前些年的时候他在你们吴国游学,听闻越国被你们所灭,这家伙一气之下就提着剑杀了不知多少你们的官员,褚大人,里面说不定还有你的同僚哩......”   “额咳咳咳咳......”   褚一介被这话梗得顿时咳嗽了起来,半响说不出一句话。   洛阳懒得理他,而是将目光重新放到了窗外。   城门已经来到了众人的头顶,守城的将士早已注意到了马车上的徽记,知道这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黑卫,便是连朝里面瞧上一眼都不敢,向着车厢宫恭敬地一礼,便早早地放行了过去。   就这样,在黑卫的前后拥围下,马车悠悠地驶入了金陵城。   吴地多雨,河流纵横,湖泊遍布,而作为国都的金陵城更是众多水脉交织的中心。西有桑子,东有东河,两条河道如衣领两侧的绸带,悬挂在金陵的东西两侧,互不干涉。而在它们的中央,一条玉带似的江河穿城而过,将金陵城中央的皇城华胥宫合围包裹。相比较桑子与东二河,这条更为宽广的江流更添了几分中正平和的贵气,那是金陵城的主干,是城中六十万人赖以生活的命脉,是庆洲三大江河之一的淮安江。   桑子与东二河泾渭分明,而其间生活的人也各不相同。金陵有民谚曰:东河穷,桑子富,淮安江边龙王住,就极为确切地指出了这一点。   桑子河虽然位于城西,但却属淮安江的一支分流,与偏僻的东河相比离皇城更近一些。一汪碧于青天的春水间遍是那卧听雨眠的画船游舫。河畔两侧数不尽的雕栏玉砌,秦楼楚馆,往来尽红粉,谈笑尽风流,乃是这天下间一等一的销金蚀魂所在。   而相较于人间风流地的桑子河,远居于城东的东河无论是名字还是四周建筑,都寒酸了许多。东河朴素,这里生活的人也朴素,赶考的士子、行舟的艄公、背柴的伙夫,都是人世间最普通,也是最多的人。金陵城一半以上的人都挤在了东河四周,密密麻麻的房屋在河畔星罗棋布,将河道宽敞的东河挤得像花式繁杂的衣带。   “那条淮安江边上呢?莫不是真的住着龙王?”洛阳打趣道。   被洛阳咽了一路,直到进了城,褚一介才勉强恢复了些从容,闻言缓声道:   “国主所居之地,岂不是真龙所在?”   他顿了顿,又道,“淮安江边便是淮安街,那条街上住着的都是国中重臣、皇亲国戚,自然与桑子与东二河不同。”   洛阳瞧着他的模样,问道,“想必贵府就坐落在这淮安街上了?”   褚大人自矜地摸着颌下的胡须,眼中略带得意之色。   洛阳想了想,忽然笑道,“如果我是杀手,来到这淮安街大杀一通,你们吴国的朝廷岂不是分崩离析了?”   褚一介手指一颤,一时不察揪下了几缕须子。   “玩笑玩笑,褚大人何必当真。”   褚大人面色发苦,想着卷宗里记录的这个女子的可怕能力,心中愈发惊悚,便是坐姿也有些不安,从旁看去,高大的身躯蜷在坐塌上竟像只鹌鹑一样。   洛阳没有理睬他,而是将窗帘拉到一边,两手上下搭在窗上,下巴趴在上面,两只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来往的人群和两街的建筑。   她的眼睛自然是看不到的,从前看不到,现在也看不到。但洛阳依然保留了用眼睛去“看”的习惯,或许在她的潜意思里,一直在等待着哪一天能重获光明。   她胸口前那团生机与死气融合成的无咎意缓缓流动着,不断地化作无数的丝线向四周扩散,先是一点,再是一线,最后是一张大网,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她已经看尽了半座金陵。   和余州相比足足大了两倍,真的大了好多啊......她心中不由感叹着。这里的人看上去似乎和余州的人没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生活,但是他们的身上好像又多了什么东西,细细想来,或许是精神气?   街边的几个士子结伴着前往街角那边的一家书局,他们衣衫略旧,但神采却极是飞扬,一边走着,一边还意犹未尽地谈论着方才夫子讲学的内容。   两个作侠士打扮的带刀男子一边说笑着,一边与这几个书生插肩而过,听闻他们谈话的内容,两个人面露茫然之色,还小声地就某个生僻词讨论了一番。   在两个侠士的身后,一个卖花的妙龄少女有些羞怯地站在树下,向街上来往的行人小声地呦呵着。她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小,但那口极软糯的吴地口音却惹来了无数的目光。   人来人往,皆为红尘之人。   谈笑无忌,皆是天涯之客。   洛阳的嘴角渐渐抿起了一道笑意,不知怎么地,她刚一来到这座城市就喜欢上了这里。这是一种说不上的喜欢,这里没有余州的那种莫名的孤独感,也没有邗州那种压抑的宁静,在这里的街道,人和人之间似乎都牵上了一条无形的线,人们在这里活着,是真的在活着。   ——————————————   在洛阳趴在窗边出神地望着这一切的时候,褚一介也在旁边悄悄地观察着这个女子。   她和卷宗里记述的那个可怕的名字完全不一样,没有疯一样的杀戮,也没有操纵她的能力。直到进城,她都一直隐藏在那件黑色的斗篷之下,宽大的兜帽将她的脑袋完全遮盖,只有几缕银白色的发丝从面纱后垂下,闪烁着月白色的光泽。   一阵清风吹过,忽然拂起了洛阳脸上的那层面纱,纱下那张清瘦的面容惊鸿一瞥,又转瞬被面纱盖住,一旁的高大男子微微一怔,脸色发红,连忙别过脸去。   褚一介轻轻拍抚着胸口,以极强的毅力将那丝悸动按了下去,忽然苦笑了一声,自己古淡无波了这么多年的心,没想到在今日松动了一丝。   他微微阖住眼睛,心中对这位女子的警惕更高了一层,只觉得她实在是神秘可怕。这女子明明知道自己来到的地方称之为龙潭虎穴都不为过,即将面对的那个人甚至是这个国家最为阴森可怕的存在,可看她的模样却如此镇定,竟连一丝该有的紧张都没有。换做当年的自己,也决然做不到这一点。   褚一介自然不知道这世界所有的恐惧都是来源于自己的实力不足,来源于对未知的茫然,哪怕他身居高位,但在面对许多人的时候,他依然是最懵懂无知的那一个。   而洛阳经历了越国的诸般事情,又在深渊中孑然一身前行了整整两年,一颗心早已不再和最初一样迷茫。这副神灵的躯体,早已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的心境,让她的心逐渐强大。   如此一来,凡人又怎能和她相比?   “褚大人?”   “褚大人?”   褚一介猛地睁开了眼睛,这才从思索中回过神来,然后便看见旁边的黑裙女子正双手抱胸,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褚大人可是累了?”   褚一介凝了凝心神,露出了一丝笑容:   “先生一路舟车劳顿都没有觉得累,褚某又怎么敢抱怨?”他话语微顿,将话题不留痕迹地转移了过去,“洛先生看了这么久,觉得我吴都如何?”   “很好,虽说街道设计得极为大气,但里里外外却又透露着一股江南的韵味,如果下点雨,就更好了。”   “江南?”   洛阳这才想起这个世界应是没有江南这个词的,连忙转口道:   “就是淮安江,淮安江在城中央,我们从南门进城,这里岂不是江南?”   褚一介略带错愕,随后展颜笑道,“先生喜欢便好。”   洛阳转头望向了窗外的街道,看着那些好似豆腐块的房屋,轻声道: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这里的房屋看上去有些狭小,和外面的城墙比起来,更是像蚂蚁一样。”   “先生有所不知。”   “哦?”洛阳看向了身旁的男子。   褚一介望着窗外远处城墙的影子,缓缓道:   “其实这座城墙在当初修建的时候没这么高,后来我大吴的人越来越多,金陵也越来越大。人一多,就容易闹乱子,有许多不守规矩的江湖客们不喜在城门外接受检查,便直接从城墙上飞了上去。先开始是三四个人偷着干,再后来人们都不走正门,前皇震怒,就下令把城墙修高一丈,可是这样依然挡不住人,于是就继续修,外面的人也继续越墙,直到修到了今天这个高度,才堵住了大多数人的路。”   褚一介的声音极是平淡,但那双眼中却闪烁着憎恶的光芒,显然是恨透了这些高来高去的侠客。   洛阳略有些惊讶,没有想到这座城墙还有这样的故事,不由好奇道:   “你们难道不会去出些法度什么的去约束那些人吗?再不济,也可以招安啊!总会有高手帮你们去管那些人的。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大可以用江湖人治江湖人嘛......办法多了去了,何必非要针对一座墙修个不停呢?”   褚一介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显然是惊讶洛阳明明并非是朝中之人,却能站在这个高度去思考问题。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叹气道:   “难啊......近年来这些江湖的人愈发不懂规矩,往外面跑的人越来越多,朝廷也管不过来......”   话到此处,他连忙停住了口,有些警惕地瞥了眼身旁的女子,暗骂自己怎么会多这么一嘴。   洛阳暗道一声可惜,收起了运行的《无心决》,向男子露了一个和善的笑容。   原来吴国的内部居然还有这样的矛盾,看来这吴国的情况比越国的情况复杂多了,比起越国在朝廷之中还多了江湖这一不容忽视的势力。   怪不得当初吴军攻打邗州时候这么吃力,怪不得一个小小的越国,吴国堂堂一洲大国花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打下来,原来在这个国家的内部早已混乱至此,一国之都的城墙竟让些江湖人视如平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洛阳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看来小柔他们在这里,似乎算是如鱼得水了。   ————————————   就在这时,原本悠悠行驶的马车忽然一滞,猛地停在了原地。   褚一介眉头微皱,但凭着多年对生死的卜知,手出如电,反应极快地拉下了窗帘上的挡板。   待他收回手去,正好看见了洛阳那饱含探究之意的目光,不待他回话,只听得“噔”的一声脆声,车厢之外倏尔发出了一道刺耳的砰击声。那回音在车厢里来回震荡,震得二人的耳膜嗡嗡作响,显然有什么东西砸在了车厢外面。   这一声脆响像是冲锋的号角一般,周围的噪杂声瞬间四起,却没有一道喊杀的嘶鸣,平静而有序,冰冷而肃杀。隔着一层夹着钢板的车厢,所有的声音都被过滤成了沉闷的响动,咚咚锵锵,一时间竟听不出外面来了多少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无论是洛阳还是褚一介都没有反应过来,但前者和后者采取的举动却出奇地一致,都没有多说一句话,静静地坐在榻上等候着结果。   车厢在这片无声的暗流中像一艘小船般左右摇晃着,不断有事物砸击在车厢上,发出沉闷的砰击声。凭着对生死的感知,洛阳知道那一道道响动都是人死时发出的声音。   是刺杀。   针对谁的刺杀?洛阳?还是这位褚大人?   在吴国的王都,针对吴国最精锐的黑卫,发出了这样的行动,究竟是谁做的?有谁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洛阳静静地看着男子的眼睛,胸口处无心决发动,冷不丁问道,“你们的计划?”   褚大人的心里正闪烁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闻言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怎么可能!刘兄吩咐我来的时候......”   他的话语忽然顿住了,然后像发觉了什么,猛地坐直了身子。   望着他那微微发白的脸,洛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外面的声音停下来了,从第一声砸在车厢上的轰鸣到现在万籁俱寂,前后只不过花了短短两息不到的时间。   那是黑卫啊!吴王花了万金,交付于自己最亲近的亲信训练的铁血军队!当年仅靠了一千骑便打下了余州城的黑卫!但就这是这样强大的军队,却在短短两息之内没了声音!   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通告。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车行驶到了哪里?洛阳和褚一介两个躲在车厢里的人一无所知,只能被动地等待着。   只是不同的是,洛阳依然是原来那副怠懒悠闲的模样,只是在目光中多了一丝期待和喜悦,大约是觉得这样的刺杀实在是极为有趣的事情。而她旁边的褚一介却是不住地擦汗,一遍又一遍地擦汗。   终于,褚一介站了起来。   望着洛阳那惊奇的目光,褚一介面色发白,但声音却颇为镇定:   “您是受邀请来的客人,我是主人,总得亲自出去看看。”   说罢,他便朝着女孩略一拱手,从身旁的暗箱里取出了一把狭刀,低头看了它一眼,猛一咬牙,转身打开了车门开关,然后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临走的时候还不忘给洛阳关住车门。   望着他那离去时的高大背影,洛阳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欣赏。   虽说这位吴国的官员逃不开官场的架子,言语多有遮掩,但在紧要关头,起码还是个男人。   她叹了口气,正准备站起身子的时候,车门忽然被敲响了。   “咚咚咚、咚咚咚。”   洛阳微微抬了抬眼,问道,“谁啊?”   隔着铁门,门外的声音有些沉重:   “多有冒犯,不知在下可否上车与洛先生一叙?”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一根刺   死一般的寂静中,门外那沉闷的声音如午夜睡梦间耳畔的低喃般让人辗转反侧。   他国王都突遇这样的刺杀,换作任何一个人心中都多少会有些揣揣。但洛阳并不是纯粹的人,自然不会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所以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惊慌,甚至打心里觉得这件事情颇为有趣。   洛阳轻呼了口气,安抚下略有些浮动的情绪,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淡些:   “进来。”   车门上那道以精铁制就的黑锁左右旋转了一周,然后吱呀一声,缓缓敞开了。   如水般的光明瞬间漫入了密闭幽静的车厢里,洛阳坐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门外那个站在光明下朝着自己施礼的白衣男子,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简简单单地问了一句:   “他死了?”   白衣男子面色恭敬,依然保持着躬身的状态:   “这位褚大人好歹也是一国公侯,在下也只是让他小睡一会,以妨误了大事。”   “大事?”   “楼主与先生的会谈,对于我们这些修行者而言,难道不是天大的事情?”   是的,这位谦恭有礼的白衣男子,正是烟雨楼的三供奉,那位在雨夜里和洛阳谈判的玉先生。   洛阳平静地打量着面前这位文士一样的儒雅男子,脸上表情不变,但心中却暗赞了一声他那始终温文尔雅的风度。   玉先生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洛先生看见我,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洛阳微微一笑,随意地调整了下坐姿,从原本怠懒的侧躺姿势改为了侧坐,将左腿搭在了另一条腿上,露出了一截白玉似的小腿,嘴里打了个哈欠:   “有什么好意外的?能在吴都眼皮子底下对吴国最精锐的军队大开杀戒的,除了你们烟雨楼,还有谁有这样的胆子?”   玉先生笑道,“不管先生相信不相信,我们是为了他们好。”   洛阳歪了歪脑袋,眼睛顺着他身后看去,感知的丝线瞬间蔓延了整条街道。   这是一条略有些偏僻的街区,看得出来烟雨楼的雨点们选择这条街道进行暗杀行动显然是思量了许久。街道前后多是废旧的铺子,所以没有多少行人,而拐角处正好成为了黑卫视线里的死角,这才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或许连黑卫自己也没有想到,在这堂堂天子脚下,居然会有人对他们进行如此匪夷所思的暗杀。   马车外一地的残肢血肉,先前在城外威风凛凛的十五位黑骑,此时无论是人还是马,都已经尽数没了声响,只剩下了一片被苍蝇围住的腥臭血污。   车队里唯一的活人,那位身材高大的褚大人此刻远远地躺在了墙角下,闭着眼睛,生机薄弱。而在他的周围,二十余位穿着寻常布衣的男子正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除了他们身上鲜艳的血迹,看上去和普通百姓没有什么区别。   洛阳从玉先生的身后收回了目光,略一斟酌,缓缓道:   “我先前可是答应了那位褚大人,要和执掌黑卫的刘都统见面的,现在你们烟雨楼这么横插一手......是不是有些太不把那位刘都统放在眼里了?”   玉先生平静说道:   “我们行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刘都统深明大义,等到日后,他自然会明白我们烟雨楼的苦心。”   洛阳眼睛微眯:   “你们在担心我和他见面,这又是为什么?难不成你们担心我和他结盟会对你们烟雨楼造成什么不利?又或者是......你们怕我知道了什么?”   “先生多虑了。”玉先生恭敬地行了一礼,“更何况,这些事情都不是在下该考虑的事情,在下只不过是奉命行事来接先生。洛先生若有疑虑,可以去问我们楼主。”   “你似乎很希望我和那位商楼主见上一面,可你不要忘了,上次他与我见面可是闹出了很大的不愉快。想必你应该知道,他伤重到甚至需要那些山野间的野神来治疗他的伤势,有如此的前例,你居然还敢让我和他见面?”   洛阳微笑着说着这些话,目光隐有锐气。   这是极为直白的试探,也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思索许久才得出的结论。   为什么堂堂一位大势力的掌舵人却沦落到要找一个山野间的小野神才能疗伤的地步?夜游江虽大,但听九老所言,那位鲤娘也不过只是个小小的水妖,她有什么值得一位地境上品的大能者惦记的?   答案是她水神的身份。   洛阳自己是什么身份?答案自然不言而喻。而商楼主受到的伤势既然是神灵所就,那么自然也只能有神灵之力才能拯救他。鲤娘虽是妖物出身,但常年受夜游江两岸百姓的供奉,身上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神灵之气。虽然那丝气机薄弱得不值一提,但对于已经走投无路的商楼主来说,起码聊胜于无。   这些事情其中大部分的因果都是洛阳自己一个人通过各种事情的蛛丝马迹一点点推断出来的,但她深信,自己的猜测离真相并不遥远。   那么这样一来就诞生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商楼主受伤如此严重,他的下属知道不知道?   如果不知道,那么突然让他们知道了,对于一个以力量为尊的杀手组织来说,楼主的重伤在身意味着什么?是新势力的洗牌,还是旧势力的挣扎?但无论爆发出了怎样争端,都是洛阳喜闻乐见的。   可如果知道了,那么其中隐藏的事情就更耐人寻味了。   所以洛阳当着烟雨楼三供奉的面,极为直白,极为刺骨地指出了这一点,可谓是杀人诛心。   所以洛阳很期待,也很想知道这位从见到她以来就表现得极为恭敬有礼的白衣文士,听到这些话后,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玉先生的反应很平淡。   在听到洛阳的话语后,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神色的变化,看似恭敬,却没有一丝谦卑,反而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温和。他的表情很温和,他的声音自然也很温和:   “吴地有句民谚:‘这个世界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坎,也没有解不开的梁子。’先前和洛先生说过,我们烟雨楼与洛先生之前的事情都是误会,既然是误会,那么自然有化开的一天。楼主时常说,先生非凡间之人,所行之事也自然非常理可待。我们从前与先生关系不和,但那只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和先生好好坐下来谈谈。如今误会尽解,先生这样非凡的人物,难道还不肯放下成见,和我们简简单单地谈一谈吗?”   很巧妙的转移矛盾的方式。洛阳方才那番诛心之言的核心在于,借着自己和商楼主矛盾,来试探如玉先生这些楼里之人对楼主重伤的态度。而玉先生却极为巧妙地把这个矛盾转移到了她和烟雨楼上,兜了一圈子,回到了一个已经解决的问题上。   虽然想要的答案没有得到,但洛阳已经看了出来,玉先生是知道那位商楼主的伤势的。那么这样一来,其中隐着的问题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玉先生区区一个供奉,仅仅是因为他和杨青的关系才被派来与自己交涉,但他怎么会知道楼主重伤这样的绝密消息?   要么,商楼主受重伤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但他却出于某种不知名的自信,并不在乎会有人借此跳出来与自己作对。   要么,就是这个玉先生的身份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洛阳微微一笑,说道:   “玉先生多虑了,我与商楼主上次也是因为一些误会,谈了一半就被迫中止了。之前我还因此惋惜了许久,现在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与那位商楼主好好谈一谈。”   “如此尚好。”玉先生面露喜色,向着车内躬身行了一礼。   ......   车轮重新转动了,里面的客人虽然没有变,但驾车的人由原来的黑卫变成了玉先生。   堂堂烟雨楼的三供奉亲自执缰驾车,这若是让金陵的那些散修们听到了,怕不是连下巴都要磕下去。但是无论是车外的玉先生,还是车内的洛阳,都似乎不在乎这点。   马车慢悠悠地晃动着,车厢内除了洛阳再无他人。没了那位在旁边惹人厌的高大官员,洛阳躺的姿势可以更怠懒些,甚至可以把头顶宽大的兜帽摘下,露出那头令人惊羡的银发,尽情地呼吸着空气。   但她并没有,而是单手拖着腮,倚在车壁边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风景,目光里哪有刚才的随意自在,而是一片锋芒毕露的锐色。   烟雨楼与她之间的矛盾,如先前她在雨夜时思考的一样,早晚是要面对的,也早晚是要解决的。两个庞然大物的碰撞,除了和解和死仇,没有第三条路可寻。   因为小柔的存在,所以妥协是必然的,也是最好的路。   洛阳虽然不算愚蠢,但也并非是一位目光深远的智者,抛开她那一身从天而降的强大能力,她本身只是一个普通人,和万千普通人一样的普通人。   因为曾经是普通人,所以洛阳自然能看出来那些人恭敬姿态下的虚假,也自然能够以普通人的眼光去看待这些事情。   所以她不会被玉先生表面上的恭敬和那些浮于表面的和解迷惑了眼睛。烟雨楼能对自己这样宽容,这样妥协,甚至不惜委下身姿来求和,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力量太过可怕,他们无法动摇罢了。   而对于其他挡了他们路的人,烟雨楼就会撕下那层和善的面具,露出面具下血腥而狰狞的面孔来。   洛阳静静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了先前街道上,那些黑卫们惨不忍睹的死状,哪怕如今自己已经如此强大,她的脊背也依然隐隐发寒。   先前那位玉先生说了,杀了他们是为了他们好。   这句话洛阳其实是半信半疑的,烟雨楼虽然身姿巨大,但毕竟也只是隐在各国的阴影之中,斡旋于各国之间,而作为总部的吴国更是重中之重。虽然烟雨楼和吴国先前有些摩擦,但两者间始终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没有真的动手。可如今却为了不让自己先与那位刘都统见面,他们甚至不惜和吴国撕破脸,当街刺杀,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洛阳自然不可能下车去找那位刘都统问个明白,毕竟自己已经和烟雨楼达成了表面上的和平,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撕破脸。   而且,洛阳自己也很好奇,烟雨楼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在促成自己和那位商楼主见面,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求自己给他把伤治了?她相信烟雨楼没那么蠢。   脑袋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洛阳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能躲在思安小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散之人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疏影楼   烟雨楼挑的地方,与那座满誉金陵的京城第一楼玉彻居仅仅隔了一座桥的距离,名字也没有玉彻居那般贵美,而是一个与烟雨楼这样的庞然大物并不相配的幽雅名字:   疏影楼。   马车行到河边便停了下来,换乘了一条轻便的小舟,舟上自有艄公侍立,显然与那些影子一样都是烟雨楼的雨点子。等到了船边,一行杀手如云散去,只剩下玉先生一人陪同着洛阳。   绸带似的桑子河上,游船多如牛毛,大如屏山者有之,小如松针者有之。正午已过,日头偏西,燥热的阳光早已减弱了许多,温柔的河风间竟难得地透出了一丝清凉。洛阳正舒坦着,远远地瞧着有一座画舫从前方划过,船上正坐着一位戴着白色面纱的佳人,青衣如酒,怀里抱着一方古琴,琴声淙淙,清心静谧。   等船再游过四五座画舫的时候,面前便出现了一座玉带似的汉白玉石桥,桥的左端是一栋三层的木制建筑,两侧房屋成群连绵,其间雕梁画柱光彩如梦,正是先前刘都统做东的玉彻居。   而在玉彻居的对面,那座玉带桥的右端则是一处天青色墙壁的院落,除了门前的几棵扶腰的弱柳,竟再无半点装饰,比起桥对面的玉彻居,显然是清幽至极。   一方富丽堂皇,一方清雅如兰,一条桑子河俨然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但无论是玉彻居还是疏影楼,比起洛阳当初在余州看到的那家流连阁显然不知高了多少个档次。令她不由感叹这吴国金陵果然是风月之地,红尘之乡,自己当初带着小柔进了趟凤来阁,看见栏间来往的明艳女子就已经觉得叹为观止了,哪晓得现在一到桑子河,仅仅只是看了两座楼的外貌,便已经将那座破楼子的影子抹得一干二净。   但今日,玉彻居和疏影楼这两座金陵城最富盛名的酒楼,外面却显得有些空旷寥落,无一个低头哈腰的龟公,也无一个花枝招展的妓女。玉彻居的门前只站了两个披着黑甲的侍卫,而在河的对岸,疏影楼的两株弱柳前,却也只站了两个穿着素衣常服的护卫。   很明显,今日两家酒楼都已经被不同的人包了场子,而他们此刻都在等着同一个客人。   小船悠悠,缓缓停在了河岸的右侧。   洛阳下船之后,感知的丝线随意地往河对岸一探,便看见玉彻居门前的那两位黑卫远远地瞧到了这边的情况,已经有一个人回到门内禀告了。   洛阳心里下意识地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刘都统流露出了一丝歉意,毕竟自己放了人家的鸽子。但这丝歉意马上就随着进入院墙后看见的美景消失得一干二净。   疏影横斜水轻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照理来说,一座以皮色邀名的青楼不应该取“疏影”这样的名字,但哪晓得疏影只是欲迎还拒的外表,里面却别有洞天。   进了两棵弱柳做装饰的院门,面前是一片连绵如画卷的青墙墨瓦,最高的楼不过二层,远没有对面玉彻居显露出的贵气,但里里外外却无不透露出了一个字:   雅。   台上斜抱琵琶半掩面的白衣女子是雅,墙垣下清幽明净的紫兰是雅,墙后倚靠的低矮山丘是雅,山丘之下一大片明月似的镜湖是雅,水中那一缕缕湖畔垂下的柳影是雅,树后一处处精致的小楼是雅。院内有花,花边有墙,墙后有山,山下有湖,湖畔有楼,不可谓雅中之雅。   设计这座院子的人,简直将雅这个字运用到极致了。   洛阳行走在柳树荫下的花道上,心中不断地被面前的景色震撼着。虽然她看不到这些事物的颜色,但感知丝线所带来的画面,却把她带来了一幅好似墨画似的山水图中。   疏影楼作为金陵最富盛名之一的酒楼,自然不缺服饰客人的女子。那些迎面而来的女子无一不是正值妙龄,无一不是天香国色,而她们也并没有话本里写得那样热情似火,只顾着向客人投怀送抱,虽只是微微福身行上一礼,但眉眼间的一瞥,回眸中的一顾,却已经瞬间让人沦陷在这温柔乡之中。   洛阳不禁有些啧啧称奇,烟雨楼打探出自己喜欢女子这一情报后,显然特意迎合了自己这一喜好,而并不是把自己当作寻常女子来看待。对于这个时代专门服饰男性的女子们来说,现在去迎合一个女子,显然是一件怪事。   路到末端,隐隐有向上的趋势,院前的墙屋渐渐化作了黑色的方块,直到花道融入了地面,周围的景物也变得空旷起来,一座落在小山山腰间的二层小楼现于洛阳眼前。   与前院的那些墙院一样,这座小楼同样是青墙墨瓦的颜色,但是不同的是,小楼因为坐落在山上,远离于人群的喧闹之外,自然显得愈发幽静。   到了这里,没有任何人介绍,洛阳也知道这座小楼便是这场见面的所在了。   玉先生和院中的侍女们一起留在了楼下,洛阳向他露了个询问的目光,便见他微笑道:   “楼主在楼上等了先生很久了,先生请。”   门内不知从哪里走出了一位碧衣侍女,先是福了一礼,然后便接引着这位尊贵的客人走入了楼内。   一楼不设桌椅,只正中央立着一座丈高的石面屏风,书得是秦国大诗家的《大欢赋》。此文字早已流传世间数百年,不必说自是文采隽永神采飞扬。而更妙的是写这石刻的人,运笔老道,功力遒劲,显然书者乃是成名大家。但最难得的是他在这石壁上竟挥洒出了那位诗家醉酒肆意中那一丝清醒,使得整篇文字如点睛的巨龙,飞扬在天。   石屏之下,一位戴着白色面纱的青衣女子正弹着一方古琴,琴意清幽,正是洛阳先前在河面上偶遇的那位画舫上的女子。   一旁的侍女见洛阳神色困惑,轻声解释道:   “楼主知道先生喜爱这位姑娘的琴声,便把她请来,特为此席伴奏。”   好强的手段!洛阳心中暗凛。   先前在河面上,自己只是随意地望了这位女子一眼,转眼间她便被请到了这里。烟雨楼行事,果然是霸道至极!   见洛阳偏过了脸,那位青衣女子并没有起身,而是向她微微点头。洛阳见她目光中没有被强迫的恼怒,也没有太多在意。   绕过巨大的石屏,洛阳随着侍女踏着琴声走上楼阶,一直上了二楼。   面前的视眼忽然开阔起来,周围的窗子完全打开,露出了后面大片蓝色的天空。山间的景色此刻一览无余,甚至能看到山下那片玉盘似的镜湖,便是那湖畔的青墙墨瓦也历历在目。   二楼没有雅间,中央一尊古铜色的檀木圆桌,桌侧有一张锦绣屏风,屏风前坐着一位身着白衣,正笑吟吟看着自己的俊朗男子,正是那位烟雨楼的楼主,商陆。   时隔数年,哪怕当初结了怨仇,但这是洛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到这位商楼主。但洛阳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这个看着普通的中年男子正是当年被自己一掌所伤,这庆洲最大的势力,南朝三百六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烟雨楼的楼主。   青天锦屏之下,商陆望着面前这位笼罩在黑裙下的女子,笑含春风:   “洛先生,许久不见。”   洛阳瞳孔微缩。   这生机浓度,这气息......不对!他怎么和当初遇到的完全不一样?不!他绝对是当初那个和自己对峙过的商陆。他不是被自己打成了重伤了吗!可他现在隐隐流出的境界,怎么比自己除了那位风神外遇到的任何修行者都要高?!   这分明是......天境!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三件事情   天境,一个极为陌生的词语。   世间修行者以三才之道分化境界,分别为:人、地、天。   世间九成九的修行者皆在人地两个境界。强如那位在邗州城一口吞了二十万吴国大军的烟雨楼大长老,也不过是地境的半步上品而已。   登境如登天,一阶一天堑,哪怕地境下品与中品两个境界,其间的区别也是天差地别。更何况是人与地之分,地与天之别。洛阳曾经问过方源禅师,地境之上该有何样的风景。   那方源禅师区区一个方入地境的小妖,哪里知道天境的风景?他只是告诉洛阳,这座名为庆洲的大地,最大的执法者才不过是站在地境的顶峰无尤境,还未曾叩开那扇天道的大门。   过了天境,便可称一声仙人了。   洛阳来到人间这么多年,除了那位风神,唯一觉得可能是天境的,就只可能是那位名为李雾山的朝阳山道士了。徒步人间三百年,登顶佛宗第一山,凭借寥寥数字便与洛阳隔着万里之遥千山会晤,这等随手拈来便惊天动地的修为,才可能是传说中遥不可及的天境!   可是现在,商陆也带给了洛阳这种感觉。虽然这感觉并不如那位朝阳山道士带来的震撼,但无论是他体内那宛如轮回生生不息的生机气流,还是那蓬勃如春浩瀚如海的生机浓度,都无一不在表明他的境界早已超越了世间的芸芸众生。只是不知他在受到自己那一掌重创后,究竟是得了怎样的奇遇,竟然置之死地而后生,到了那世间人人惊羡的天境。   一瞬间,洛阳便明悟了这位商楼主敢邀请自己的底气所在。   笑话!如今已是堂堂天境仙人,若连请人做客都不敢,谈何大道,谈何登天!   可洛阳脸上的惊讶只是停留了一瞬便焕然消散,她向着那个男子微微一笑,算是回应,然后在侍女的服侍下坐在了商陆的对面,两条腿在桌下一搭,打了个哈欠,又恢复了往日的懒散模样。   在洛阳打量商陆的时候,这位白衣男子也在静静地观察着面前的黑衣女子。他看到了洛阳方见到自己时眼中的那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讶,顿时猜测到了她应是看出了自己的境界。   然而他在洛阳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警惕。   商陆的脸上虽然平淡无波,但心中却微微凛然。他从前以为这个女子最大的依仗是她那深不可测的境界,只需要自己也站在了那个高点便能看清一切,但现在他看不清,从前在邗州时候看这个女子什么样,现在看她依然什么样。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的境界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   碧墙墨瓦的小楼之上,门窗尽开,山风徐徐吹过堂中,拂动了桌后的白衣和桌前的黑裙,此间此景,宛如仙境。   此间除了商陆和洛阳再无二人,侍女摆上了毛巾、玉盆等物后便退下了楼去,山下早已被烟雨楼封锁,确保楼上的谈话不会被打扰。桌上海味山珍应有尽有,香味扑鼻而来,但没有人看上一眼。   无论是洛阳还是商陆,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句问候后,两者都没有再开过一句口,空气陷入了长久的停滞之中,却不显得尴尬,因为两者都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对方。   商陆是请客的东道主,终究是要打破这个平静的,就在他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面前的女子抬起手臂,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件事情。”   “三件事情?”   洛阳说道,“无论你们烟雨楼之后要与我商量什么事,须得先应了我这三件事,不然接下来任何的事情都是枉然。”   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多年未见,这两位昔日的生死仇敌本应唏嘘一番,叙些从未有过的旧,但洛阳懒得摆这种虚伪的姿态,所幸商陆也很愿意单刀直入的谈话。   商陆没有问这三件事难不难,而是微微坐直了身子,表示洗耳恭听。   “第一件,你们烟雨楼必须撤去对我,以及我的家人所有的监视、利益关系和帮助。”   监控可以理解,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周围有着烟雨楼这么个庞大组织在窥探,可是此后也要断了帮助和关系实在令人费解。   商陆没有任何迟疑,“好。”   洛阳对他的应声速度比较满意,于是放下了一根手指,借着道:   “第二件事情,就是必须把那位叫鲤娘的小水神交还于我。”   商陆笑道,“此事我楼早有安排,不瞒姑娘,即使你不提此事,等你离开院子的时候,我们也会把她交还给你。”   显然,烟雨楼早已把洛阳周围几个人的身份打探的清清楚楚。   听着鲤娘还活着的消息,洛阳心里不由松了口气。虽说一直以来九老都心怀鬼胎,但自己毕竟答应了他,若是走这一趟连这么个小小事情都没有做到,自己以后还有什么脸面管教下属?   两件心事已经谈妥,洛阳坐着的姿势随意了些,最后一根竖着的食指在空中转了个圈,忽然顿住,嘴里缓缓道:   “第三件事情,知会一下你上面那位,等吴国诸事已了,我要去朝阳山一趟。”   山间的风停住了。   空气一瞬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   她竟然一语道破了烟雨楼真正的后台,竟然看出了这座在庆洲屹立数百年的庞大组织真正的倚靠,竟然是那座来自于遥远中州,天下首屈一指的禁天绝地,朝阳山!   从当年邗州初遇到现在,这位已是仙人的男子始终都保持着淡然随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僵硬。   ————————————————   望着洛阳眼中那浓郁的趣意,商陆缓缓点头:   “好。”   彷佛是解开了一座枷锁,随着这道声音,空气从原本凝滞的状态恢复了自由,风也恢复了流动,周围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商陆脸上的那抹僵硬早已褪去,虽然方才听到了那个消息让他失态了一瞬,但常年身居高位的涵养让他重新恢复了淡然的姿态。   没有下人服侍,他亲自站起身来端起茶壶,为面前的女子斟了一盏,一边向前递去,嘴里悠悠道:   “依先前所言,这三件事都应了姑娘,姑娘可还愿意继续今天的谈话?”   洛阳接过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暗暗点头,嘴里笑道:   “我诸事已了,与你谈谈又有何妨?”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将始终都戴在头顶的兜帽脱下,取下了脸上的黑色面纱,露出了那一头闪烁着银光的长发和面纱下明媚的面容。   这是一个信号,洛阳终于愿意坐下来与面前的烟雨楼认真谈话的信号。直到这个时候,这场注定要被记载到历史里的空前会晤,才正式开始。 第二百三十四章 信仰的战争   “洛先生......是怎么知道我烟雨楼的后台是朝阳山的?”商陆一边为自己斟着茶水,状似随意地问道。   “我猜的。”   ......   空气僵硬了一瞬。   商陆放下茶壶,抬起眼眸,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洛阳夹了一筷鱼腹,塞入嘴里抿了,品味着口齿间鲜甜生津的汁水,叹息道:   “别人看不出来,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那位庆元禅师的面,虽然晓得他是极厉害的人物,却不知道厉害到什么程度。可我不同,在越国那些时日里,先后和他的几个弟子见了几次面,自然对他也有所了解。”   洛阳瞥了眼面前的男子,笑道:   “天下人都说,什么南朝三百六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感叹你们烟雨楼的雨点子们散布之广,或许早已暗中控制了这庆洲大大小小的国度。可是就算这样又能如何?这世间的人都是迷信的,都是拜佛的信徒,只要西海崖畔的那座破庙一声令下,任你控制了多少庙堂都将尽数倒戈。”   商陆道,“这都是我烟雨楼和摩柯院的私事,和朝阳山有什么关系?”   洛阳摇了摇头,认真道:   “世间任何的矛盾争端都是性质相同的东西相争,比如国对国,宗教对宗教。南国百姓皆信佛教,这是他们信仰的问题,你们烟雨楼虽大,但充其量而言不过是个负责暗杀与收集情报的组织,谈何与一洲百姓的信仰对抗?所以,你们的后面必定站着别的,站着一个同样拥有信仰,并想把信仰发展到这里的庞大组织!”   说到这里,洛阳微微一笑:   “烟雨楼已经够大了,到了欺国乱世的地步,如果世上还有什么存在比你们的体量还要巨大,那只能是那几座禁天绝地。刚好,朝阳山又是以道为尊的,因此,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商陆端起了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洛阳看着商陆的眼睛,轻声道:   “天下之人皆逐魁首,你们烟雨楼与摩柯院这么多年的相争,事实上,并非是土地和钱财之争端,而是道与佛两个庞大信仰的争端罢了。”   ——————————————   在洛阳看来,这世间一切的战争皆是为了利益,这无可厚非,但战争到了最后,便已经改变了性质,而是信仰和信仰之间的战争。   她前世知晓许多的历史都是因为如此,比如唐朝时期道教与佛教的拉扯,比如《西游释厄传》此书的根本所述,再比如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战争。林林总总,所谓的利益只是浮于表面的东西,到最后争得都是人心。   商陆看着女子脸上那抹微微翘起的笑容,轻轻抚掌,叹道:   “洛先生不亏是洛先生,能看到这一点,不负先生之名。”   他话语一顿,好奇道,“只是商某不理解的是,从前看姑娘并非是这样目光深远之人,行事多有放浪之举,大多是随心而为......姑娘是怎么能看出这些的?”   洛阳白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说道,“你在骂我蠢?”   商陆被这突然的发浑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不由苦笑道:   “没有侮辱姑娘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和从前的模样有些大相径庭。”   洛阳知道他在试探什么,这位商楼主身居楼主之位,凡尊位者自然有些多疑的性子。所以当他听到自己一语道破了烟雨楼的后台时,不由怀疑自己的背后是不是也有人在指点。   如果按着那些话本小说的剧情,自己或许可以借此捏出个“师傅”的形象,此后把一切的勾当都推到这个虚无缥缈的形象上,借此把自己隐在幕后,玩扮猪吃老虎的把戏。   但洛阳自有洛阳的骄傲,哪里会做找人冒名顶替的事情?   她放下了手中的筷著,取了方锦帕擦了擦嘴,丢到一旁,嘴里随意道:   “我只是懒,并不是蠢。”   无论是懒还是蠢......都不是什么好词,商陆一时间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洛阳会这么说自己,但没有出声打断。   “其实我是个很懒的人。”洛阳恢复了原本怠懒的坐姿,歪着脑袋瞧着面前的男子,悠悠道,“懒得思考那些有的没的,也懒得去搭理什么。越国的时候,你们烟雨楼数次挑衅我,我也没来找你们算账,只是杀了几个喽啰了事。”   “为什么?不是因为我怂,只是因为我嫌麻烦,我很不喜欢招惹麻烦,也很不喜欢自己的生活里都是麻烦的事情。毕竟事情堆在一起......真是很烦很烦的事情。你们烟雨楼也好,他们摩柯院也好,其实与我没什么太大关系,我懒得搭理你们,你们最好也别搭理我。”   为什么这一世的洛阳过得如此怠懒,其实其中隐着许多难以明说的缘由。   她前世过得太累太疲惫,这辈子只想做个最怠懒的人。   说到这里,洛阳意外深长地看了男子一眼,轻笑道:   “今天我原本是答应那位刘都统,先去赴他的宴的,虽然我瞧他们和瞧你们没什么两样,但失信于人终归是不好的事情。可是你们却在半路上出手,用这么下作的手段绑我过来,也未免太着急了吧?”   听到这句话,商陆缓缓站起身来,端起茶杯,面露歉色,眼中却一片平静:   “此事是我们烟雨楼有愧于先生,商陆在此向先生道歉了。”   洛阳静静地看着他的脸,忽然道:   “如果我猜测不差的话,河对岸的那座楼里......坐的应该是摩柯院的僧人吧?”   空气一瞬间又变得死寂,   商陆凝视着面前的女子,轻声道:   “昨日,摩柯院的佛子,那位在池子里枯坐了百年的僧人走出了池水,千里迢迢来到了吴国皇宫。这件事情,是绝密。”   洛阳忽然迸发出了猛烈的笑声:   “哈哈哈哈......烟雨楼摩柯院两大势力伺候我一个人,这等福气属实了得......哈哈哈哈......”   清雅的小楼上,那银铃似的清澈笑声随着山风飘然远去,远在山下值守的玉先生抬头起来,心中好奇那位洛先生和楼主究竟谈了什么,竟然如此愉悦。   笑声渐渐止息,洛阳把玩着手中的玉著,嘲弄地瞟了面前的男子一眼,说道:   “为了赶在摩柯院前抢人,也难为你们做出这么不地道的事情了。”   商陆面色不变,只是叹息道:   “先生明白我们的苦心便好。” 第二百三十五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烟雨楼为这次宴会请来的厨师自然是极好的,一点都不虚皇宫里的掌膳御厨,便是食材都是由疏影楼上下精心挑选。菜是疏影楼自家菜园子种的新鲜时蔬,肉是以黄苠和人参等名贵药材喂养的羔羊,鱼是淮安江里特有的肥大桂鱼,便是吊肉的汤也是小火煨煮的老鸭汤。   洛阳一边与商楼主说着,一边下筷如飞,肥硕滚烫的羊肉在醋料碟子里随意一蘸便塞入嘴里,咀嚼两下便吞进了腹内。她是真的饿了,这些日子以来为了赶上火神节,每天大半的时间都在赶路,哪里顾得上口腹之欢?   洛阳吃饭的速度虽然迅速,但吃相并不难看,配上她那副亲近明媚的面庞,甚至有些娇憨的可爱。   而相比较洛阳松鼠一样的吃法,桌对面的商陆则显得斯文了许多,从开宴到现在,除了偶尔对桌中央的那道水晶肴肉动了几筷子,其余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他那盏茶上。   “看来洛先生对今天的菜颇为满意了。”   “还行还行,来你们庆洲这么久了,终于吃了顿像样的饭菜,比如这道蟹粉狮子头,松软粉糯,我甚是喜欢。”   “既然姑娘这么喜欢,那不如等回头我把厨子赠与姑娘?”   “我要你们厨子干嘛?”洛阳微微一笑没有抬头,筷尖在蟹子的壳壁上来回刮着肉末,嘴里慢慢说着,“算了吧,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然是女子,但也没有为了道菜夺人家看家厨子的习惯。”   “只要姑娘喜欢,一个厨子又有什么好稀罕的?再说,这世间多的是不得不割舍的东西,但只要能实现最终那个目的,就算再心疼也值得。”   洛阳的筷著微微一顿,知道今天这段饭真正的重头戏来了。   从进门到现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自己在提问题,商陆来解疑。虽说自己通过道破了烟雨楼后台的身份占据了一丝话语上的优势,但对于烟雨楼真正想要解决的事情,作为谈判方商陆显然极为沉得住气,始终只字未提。   她将筷子放置于桌上,拈起一只玉杯,吹了吹雾气,浅浅地抿了口茶,抬起目光,望向了坐在桌对面的男子。   月白色的茶杯与深紫色的檀木桌发出了“噔”的一声脆响,并不响亮,却好像一瞬间打开了什么开关,让桌间的气氛渐渐严肃了起来。   洛阳悠然问道,“那么,所谓的目的是什么?”   商陆竖起了一根食指,缓缓道:   “一派宗教,也可以说是一座寺庙,更可以说是......一个人。”   “庆元禅师在庆洲经营这么多年,树大根深,的确是你们烟雨楼的大敌。”   “无论先生怎么看,但这么多年以来,我们和摩柯院一直保留着表面上的平静,虽然这种平静很薄很薄......但我们一直都很默契地不去打破。”   “直到我的出现?”   “是的,直到先生的出现。”   如果把庆洲的局势当作一片草原的话,那么摩柯院和烟雨楼就好像是一群恶狼和一群鬣狗,在这片草原之上,恶狼和鬣狗自然是最强大的存在。虽然因为它们在这草原上生存的关系或多或少都有些摩擦,但大体上讲勉强算是和谐。而洛阳的出现,对于这片草原而言就好像进了一头狮子,或许狮子不能把任何一方齐根拔掉,但只要出现在了这里,即使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打破了平衡。   那么,摆在恶狼和鬣狗间的就只有三条路了,要么一起合作把狮子赶出去,要么邀请狮子加入它们任意一方,把另一方彻底消灭。但对于恶狼与鬣狗本身的性质而言,它们从来都没有联手的可能。   洛阳笑了起来,“那我是不是应该对你们说一句抱歉?”   商陆也笑了起来,“先生自然是不用对任何人抱歉的。”   “看来你真是怕极了我会倒向和尚们那边,不然也不会做出当街刺杀朝廷命官,公然得罪吴国朝廷的事情。”   “先前说了,都是情非得已,我们也不想与华胥宫交恶。”商陆话语一顿,目光从女子的眼睛转移到了她的手指之上,轻声道,“更何况,先生并没有佩戴我们赠与先生的戒指,这还是不信任我们?”   “非是信任的问题,而是......”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洛阳扑哧一笑,“它实在......太丑了,我就把它送给了我那仆人,他倒是喜欢得紧,大哭着不知给我磕了多少个头。”   这次商陆并没有附和着笑。   洛阳的笑容渐渐收敛,叹了口气,缓缓道: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来到这真的只是为了离我家那位小侍女近些,暗中保护她那未完成的旅行......这样在她遇到了什么不可抵挡的困难时,我也能够及时到达。所以无论是摩柯院,还是你们,我都懒得理,更不想插手。”   商陆的语气极为平淡:   “我自然是相信姑娘的,只是这世间的事情从来都不是愿不愿意就可以不用去搭理的。姑娘既然来到了这吴国,就必须适应这里的规则,因为这是人间。”   洛阳看着商陆的眼睛,淡淡道:   “那是因为人间还没有见识过我洛阳。”   她说这番话说的时候眼神极为的平静,但这句话却极为的自信。这自信源从何来?是源自她那强大的能力,还是她那深不可测的修为?商陆无从可知,但是他的历经沧桑古淡无波的心却破天荒地出现了一丝恼怒。   这恼怒是面前这个女子的不识抬举,是她对烟雨楼的轻视,是对他本人天境修为的毫不在意。浩浩庆洲,沃土万里,烟雨楼虽是借着刺杀倒卖情报的腌臜行当一点点做到了今天的规模,但如今能够如雨点般遍布各地,不仅仅只是朝阳山这座庞然巨物在后面做推手,更多的是一代又一代人用自己的鲜血和汗水为今天的烟雨楼换来的名誉。   在烟雨楼面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如此放肆,哪怕是高高在上的摩柯院,也要心平气和地谈上一谈!   商陆的胸口微微起伏,但是面色上却始终没有一丝变化。   他忽然露出了一抹诡莫的笑容:   “洛先生方才说来到这里仅仅只是想保护你的小侍女......可是据我所知,先生的力量虽然可怕,但始终都只能在你的一百丈之内施展。超过了这个范围,如果她忽然遭遇了什么不测,先生又怎么能及时赶过去呢?”   他脸上的笑容虽然如春风一般,但是在这春风中的花瓣里,却瓣瓣隐有杀意。   这是一句威胁,一句来自于烟雨楼楼主的威胁。   当初邗州之败是因为远在他国境内,烟雨楼虽然强大但毕竟鞭长莫及。而如今小柔一行人皆在吴都,身处危墙之下,又被烟雨楼的雨点子们看了这么多年,洛阳就算再强,又能如何?   但洛阳回应于他的,却只是轻轻的一道笑声。   ——————————   距金陵城往东五百余里的一条山道上,一个书生正在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一路奔波,他原本那一身干净的白衣早已化作了大片大片的污泥褴褛,便是鞋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一只。如此狼狈下,唯有背上的书箱还保留着完好的模样。   这书生正是洛阳在晴川水神庙里遇到的程十三,离开洛阳的车后,他一路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不知耽误了多少时间,更不知他认识的那辆马车早已走在了他的前面。但书生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憨厚的笑容,因为他实在不愿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哪怕只是搭人家的车也不肯。   毕竟在他的眼里,那辆马车始终是属于那个女孩子的,自己一个穷哈哈的书生,一身臭汗怎么好意思坐人家姑娘的香车?   不过那位姑娘人真好啊......不仅给了他盘缠,还借给了他剑护身,要不是这把剑,他这一路早就被劫道的恶人杀害了。   就在他刚刚停住脚步,准备取下腰间的水壶准备饮上几口的时候,后背的书箱忽然传出了一阵剧烈的颤抖。   不待他回过头来,只听得一道极为尖锐的剑鸣声在他背后砰然炸响,那股巨大的力道让他一个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后背书箱瞬间炸成了爆竹的残骸模样,碎裂的书页如雪花般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但此时程十三却没有留意自己珍惜的书本已经化作了一地的狼藉,而是昂着头,张大嘴巴,眼睛愣愣地望着天地间的那一道不断远去的白线。   ......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   此间无沙无池,来的也不是月,而是一柄剑。   一柄纯黑色的剑。   那剑自书生背后的书箱而起,一飞冲天,惊落天间的无数禽鸟,刺破五百里茫茫云海,在无数吴人惊愕的目光里,于青碧的天际间,留下了一条自东而西的白线。   直到那剑在天际间消失了踪影,刺耳的音爆声才从天上遥遥降下,如雷轰鸣。   那剑一路向西,掠过了天下武者不得越过的吴都城墙,掀翻了桑子河上无数的游船画舫,抹平了疏影楼门前的弱柳青墙,杀绝了院里不尽的名贵兰花,最后在洛阳的笑声刚刚传到商陆耳畔的时候,停在了后者的颈间。   从剑起到剑至,不过弹指之间。   青墙墨瓦的小楼顶部破开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大洞,山间的风声顺着那个洞口呼啸着地灌入屋内,吹冷了一地的汤汁和肴肉。   商陆感受着脖颈上那一丝侵肤蚀骨的寒意,耳畔不断地传来山下杀手们高呼“警戒”的喊声和院子里侍妓们四处乱窜的脚步声。   他像是没有感受到悬在喉咙上的黑色长剑般,向着桌子对面那个端着杯子慢慢品着的女子轻声问道:   “这柄剑,叫什么?”   洛阳吹着杯中的浮沫,头也未抬:   “无邪。”   “好名字!”商陆赞了一声,渐而喃喃道,“原本这就是你真正的底气所在......”   洛阳从茶杯的杯沿前抬起眼眸,瞥了他一眼。   此刻这位烟雨楼楼主脸上的神情极为奇妙,似乎是在陶醉着什么,又似乎是在探究着什么,有思索,有不解,有茫然,也有无措,但唯独没有恐惧。   商陆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两分:   “人间从来没有这样的手段!怎么会有这样的剑,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快的速度!哪怕我在山上学道的时候,都没有见山中的仙人们有这样的能力,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的手下明明今天辰时还告诉我,那个叫程十三的书生还在五百余里外的绵山,你的剑不是在他的身上吗?五百里路,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了这里!”   “我说过。”   商陆因激动而颤抖的脸庞遽然顿住,眼睛微动,望向了女孩那双苍白的目。   洛阳淡淡道,“那是因为人间还没有见识过我洛阳。”   ————————————   那是因为人间还没有见识过我洛阳。   这是一句极为狂妄的话,它包含了说这句话的人对自己最强大的自信,和无与伦比的超然姿态。   这种自信超越了人间的一切,所有的阴谋诡计,所有的规则,所有的人情世故都将在这强大的自信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   而说这句话的人,是执掌生与死的司命女神,是孤独千万年的古老神灵,是拥有两世为人记忆的洛阳。   早在洛阳从嘲风洞中走出,从人们消失了两年的视眼里现在,真正踏上吴国土地的时候,无论是烟雨楼还是摩柯院,亦或者是那位吴国国主,皆派出了自己的探子们。   但是比起烟雨楼的迅速,摩柯院却始终落后一步,藏在被他用作马前卒的吴国后,冷眼旁观着烟雨楼急于与洛阳恢复关系,急于与她见面。   因为摩柯院最高处的那个人知道了洛阳的身份,而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冷冷地坐在山上,看这个破楼子如何出丑。   烟雨楼这些年的发展,太快了。   快到了还没有真正完善其中的内部,烟雨楼就已经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在朝阳山的影子下,没有人会把这庆洲的修行者们放在眼底,所以无论是作为楼主的商陆,还是作为下属的那些雨点们,遇到阻挠的第一反应就是杀。   除了摩柯院内有名有姓的几个人物,他们谁都敢杀,这就从上到下形成了一股不正常的风向。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只可惜在这个世界上,佛有没有存在不好说,神是真正存在的。   于是,他们遇到了洛阳。   -----------------------—— 第二百三十六章 今日高楼同赴宴,举杯问卿欲何为   一道叹气声在屋里悠悠响起。   洛阳正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商陆正沉醉在方才那惊艳一剑之中,二人都没有开口。从小楼到山底空无一人,没有楼主的谕令谁也不敢上山,那么这声叹息是谁发出的?   在商陆身后的那扇锦绣屏风后,缓缓走出了一道人影。   “你终于出......”   洛阳微笑着刚说了几个字,待她看清那道人影的模样后,原本准备好的话语猛地顿住。   事实上早在她一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那扇屏风的背后坐着一个人。只是那个人的气息隐藏得极好,若不是洛阳那诡异的能力,根本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可即便是感知丝线覆盖上去,看到的也不过是个极为模糊的影子。   从这场宴会一开始,洛阳就始终将一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那扇屏风之后。她一边应和着与商陆的对话,一边暗中猜测着这个人的来历。   能让被自己伤过一次的商陆如此镇定地邀请自己,能隐藏在这场宴会的背后,能让商陆有恃无恐地进行威胁......那么他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便是那座朝阳山中的仙人。   洛阳看不到这个背后之人的模样,但联想着他那出自朝阳山的超然身份,猜测了他可能是位仙风道骨的老人,也可能是个不苟言笑的肃然男子,甚至可能是位风姿绝佳的仙子......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一直隐在屏风后的人,竟然是个看着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高大少年。   那少年模样不大,却没有多少稚嫩之感,浑身上下装饰极少,只在头顶梳着一个道髻,并未戴冠,而是简简单单地插了一根木簪。他身材颇为高大,穿着也是件干干净净的天青色道袍,模样可亲,宽阔的眉宇间透出了一丝认真之色。   但如果仅仅只是这样,根本不会让洛阳如此失态。   ......   洛阳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少年,眼神恍惚。   不知为何,当她看到这个少年的第一眼,哪怕自己无比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包括前生的那些记忆里也从未出现,但她心中却忽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悲哀。   这股悲哀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就好像一片洪水般汹涌而来将她整个人瞬间淹没,这情绪如此强烈,让她几近窒息。   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   他是自己认识了多年的朋友。   也是多年的恩人、仇人、对手、死敌、同行者、争道人。   ——————————————   少年看着桌子对面陷入了沉默中的黑裙女子,眼中先是露出了一丝疑惑,似乎是在茫然这女子看到自己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但他的声音却没有因此动摇半分,而是以极为认真的语气说道:   “你想要见我,现在贫道已经出来了,还请姑娘先把剑放下可好?刀剑无眼,小心伤了我这师侄。”   洛阳这才从那片恍惚中回过神来。   她低下头去,竭力去捕捉这没来由的一丝熟悉。她知道自己是从未见过这个少年,可这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难道是这具身躯的原主,那位名叫司命的女神的故人?   可既是故人,为何自己有如此强烈的感觉。而看这个少年,却为何是无动于衷的模样?而且自己心里这莫名的伤感究竟从何而来?是这具身躯残留的记忆,还是原主的灵魂在作祟?   “姑娘?”   面前的少年见她犹豫,于是提醒了一句。   洛阳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剑还搁放在商陆的脖颈上,于是手指一挥,那柄黑色的长剑这才从商陆的头颅侧离开,回到了女子的身旁,在她的周围像一条鱼儿一样欢快地游动着,看起来欣喜至极。   见女孩放下了剑,少年也轻轻地松了口气,脸上的认真神色顿时消散一空,恢复了平日里的诚恳神情。   但洛阳却没有看身边的佩剑,也没有看正观察着无邪的商陆,而是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她犹豫了一会,轻声问道:   “你......真是朝阳山的道士?”   少年点了点头,刚想要说些什么,身侧的衣角忽然一紧,连忙闭上了嘴巴。   洛阳瞧着少年那张干净可亲的脸,又瞥了眼退在他身旁一脸恭敬模样的商陆,眉毛微微一挑:   “你真是他的师叔?”   少年又点了点头,表情无辜:   “商师侄曾经在山上学过一段时间,虽然后来下山了,但我们门内依然记着他的名字。我虽然上山比较晚,但因为师傅的缘故,辈分比别人凭空高了一大截,贫道也觉得对不住大家得很。”   听闻此话,商陆低了低身子,脸上的恭敬之色更加浓郁。   洛阳看着这少年高达八尺的身躯,又瞧着他那副亲切温和的脸,一时间有些头疼。   她早已做好了和朝阳山仙人见面的准备,想着一会如何与对方据理力争,如何和对方拉扯争论,如何委婉地掏出自己想要的情报......可当烟雨楼的幕后主使者真正站出来,却是个身材高大却样貌温和的阳光少年时候。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   正头疼着,她忽然听到面前的少年以一种极为诚恳的语气道:   “贫道李长安,见过洛姑娘。”   (李长安的首次登场,见第一卷《山外山》第一百七十三章,道士下山)   李......长安?   洛阳脑子一白,猛地抬起头来。   这这这......这是谁起的名字!长安?长安!莫不是那座长安?想想自己的名字,洛阳,不会真的有人和自己采取了同样的方式,用属于那个世界的名字来纪念自己的曾经吧?   更何况,洛阳,长安,怎么有种莫名的相配感?天呐......太荒谬了......   那名为李长安的高大少年正拱着手,行着最为标准的道家礼仪,看着她一连惊愕的模样,以为是自己太过冒失冲撞了人家,于是不好意思地说道:   “姑娘莫要误会......贫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师傅曾经说过,与人交往的时候,应当秉承礼仪,先报上自己的名号。师命如此,贫道自然铭记于心......”   “不是这个......我想问的是,是谁为道长起的这名字?”   “这,自然是家师。”   “那敢问令师是......”   “啊,我师傅他老人家乃是朝阳山的观主,朝阳子。”说到这里,李长安的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神色,“师傅曾经说过,我们这些弟子出行在外,绝不能用师傅的名号招摇显摆。只是姑娘有问在先,贫道不想诓骗姑娘,只好实言相告。只希望师傅知道后,千万不要因此怪罪长安。”   朝阳山观主的亲传弟子?难不成面前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小道上居然还是朝阳山的重要人物?   洛阳挥去了脑中这些太过遥远的想法,只是无奈地问道: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只是想问,令师给道长起这名字......有什么典故吗?”   “典故?”李长安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面色无辜:   “贫道这长安一名何其朴素,何况家师起名时只是希望贫道长安无忧而已,虽然名字简单,却也是家师对贫道的美好祝愿......姑娘用典故一词,莫不是在戏弄贫道?”   见他面色中隐有恼意,洛阳这才知道自己闹了误会。此世并非前生,既然天下已无洛阳,那么哪里会有长安?想必那位朝阳子真人起名时也只是希望这弟子平平安安罢了,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复杂。   于是洛阳向着这位小道长认真地道了个歉,心中觉得既好笑,又不免产生了一丝无奈。   洛阳不再,长安亦无,凡是过往,皆成序章。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将心中所有的怀念、悲伤、怀疑、不解尽数压下,重新恢复了最开始的那副神采。   “洛阳。”   她认真道。   这一次,洛阳没有报自己的来历,因为无论是南荒,还是后来的越国,都不是她真正的家园。那个自己真正的家园,早已随着自己的选择,一起泯灭了。   ————————————   名字闹出的风波终究只是一段插曲,小楼上的三人并没有忘记现在是在什么样的场景下。   楼顶已破,明晃晃的阳光照得整座房屋极为明亮,宴会的桌子早被无邪剑天生携来的无匹剑气所劈开,桌上的佳肴珍馐淋淋洒洒地浇了一地,因为通风极好的缘故,空气里却没有多少古怪的味道,只是因为一瞬间少了许多东西,房间里略有些空旷。   李长安忽然道:   “洛姑娘,还请你不要误会,贫道的这位师侄并没有恶意,只是一时间有些冲动。如果他有什么冒犯了姑娘,贫道先向姑娘道一声歉。而且,贫道以毕生所行之道发誓,是绝不会让他做出任何危害你家人的事情的。”   听着少年这番诚恳的话语,她原本脸上的那丝冷漠也渐渐融化了许多。不知为何,自己明明和这位小道长素未谋面,但自己却莫名地信任他所说的话。   一位修道之人以自己毕生所持之道行誓,这是何等庄重的态度。更难得的是,他身为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宗门的亲传弟子,却没有一丝自持身份的高傲,甚至愿意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道歉。这样诚恳的姿态,让洛阳心中对那座中洲仙山愈发敬佩。   洛阳叹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见她肯放过商陆,李长安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但是他脸上的神情却没有松懈半丝,而是以更加庄重的语气问道:   “如果洛姑娘没有其他问题的话,贫道倒是有个问题想要问问姑娘。”   今天这场宴会真正的重头戏,来了!   洛阳微微坐正了身子,脸上的神情也认真了几分。   只见那青衣道士面色略一斟酌,面色郑重地问道:   “贫道想问问洛姑娘,洛姑娘来到这人间,意欲何为?”   听到这个问题,洛阳微微错愕。   ......   很早很早以前,洛阳就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无形的漩涡之中。   因为她的身份,因为她的能力,因为她的来历,等等等等......她本是无心留意人间只愿浪迹红尘的青山,但无论她怎样去躲避,她终究是座大山,不经意便挡了别人的道路。   所以在那些探子们第一次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洛阳便知道早晚有一天,自己终究是要面对那些问题的。   或许是烟雨楼要她在自己和摩柯院之间做出选择;或许是烟雨楼竭力邀请她加入楼中;或许是所有人要求自己离开;也或许是他们决心与自己开战......   但无论问题如何,她都早已考虑好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但是今天,她听到的那个问题却是:   “你来到这人间,意欲何为?”   洛阳沉默了许久,轻声问道:   “这个问题......是你问的,还是烟雨楼问的,还是你背后的那座......朝阳山让你问的?”   李长安摇了摇头,说出了一个让洛阳愈发错愕的答案:   “是所有人让我问的。”   洛阳微微眯了眯眼睛。   李长安看着她那双苍白无神的目,心中不知怎地生出了一丝怜惜,于是他悄然别过脸去,望向了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   “贫道来到这里之前,师傅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只是说在遥远的庆洲出现了一些变数,他交给了我烟雨楼的令牌,并让我寻找到这些变故。然而等贫道到了庆洲的时候,却看见那位庆元禅师站在我必经的桥上,显然是等了我许久。”   “贫道与他简简单单谈了一番,于是便知道了这变数是一个人的名字。”   说到这里,李长安轻轻地瞥了眼面前的女子,见她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于是继续道:   “可贫道总要知道你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才会引起师傅、以及这座庆洲的执法者注意的。于是贫道就在烟雨楼里翻了一月姑娘的档案,才知道了姑娘的事情。”   他抬起眼睛,脸上的神情因为严肃而显得有些僵硬:   “师傅说让我找到你,然后立即把你带回朝阳山。那位庆元禅师说你是乱世的起因,人间的魔种,希望我把你绑了,交付于他。但是无论是师傅还是庆元禅师,贫道都没有答应,因为贫道总是要亲眼来看一看的,看看所谓的变数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变数!”   ......   没人知道李长安做出这个决定有多么艰难。   他从小到大都在朝阳山长大,常年耳濡目染,因此受师门影响极重,所行所持无不以师长为尊。然而这一次,他不仅违背了自己最尊敬的师长的命令,同时连一洲执法者的请求也没有听从。他一意孤行,偏要自己亲自与洛阳见面了才肯下定决心。   为什么?不是因为李长安少年叛逆,也不是他受够了师门的约束,而是他从来都当自己是个人,而不仅仅只是朝阳山高高在上的一位仙人。   因为他当自己是人,所以他以诚待人。   因为他当自己是人,所以他绝不会因为师门之命,长辈之托,便毫不犹疑地夺走他人的自由。   洛阳微微抬了抬头,声音有些苍白:   “现在你看到了,所以道长现在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李长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轻缓:   “贫道这些日子以来,把楼中关于姑娘所有的一切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却始终看不明白姑娘的为人。不仅如此,便是姑娘的修为,便是贫道也看不清楚,但结合卷宗里的信息,不难猜测出姑娘所修的灵气应该和生机与死气有关。”   听他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能力,洛阳的心里却没有多少惶恐,毕竟烟雨楼打探了自己这么多年,能分析出自己的能力也是早晚的事情。   听那道士继续道:   “可是最难的,就是观姑娘的行事。”   “风雪天里,余州城外原本将死的十万灾民却在一夜之间恢复了气力,所有人都不知道真相,但卷宗里却记述到,姑娘那个时候刚好进城。一念之间,救人十万,这是何等的圣人之举?便是贫道在朝阳山中也从未听闻!”   “可若说姑娘是个圣人,可姑娘在邗州城前的时候,烟雨楼的大长老当着你的面吞了那么多人,姑娘为何连阻止一下都没有?有救人之能,却见死不救,这和害人有何区别?姑娘此举,分明是性情凉薄到了极点,可若说姑娘是个恶人,那先前余州城救人又作何解?”   “世间之人,多行有情道或无情道,但见姑娘所为,却是贫道平生所见唯一一个,能在无情和有情中央行走的人。”   “如此林林总总,其中许多矛盾太多难述,所以贫道最后只能得出了一个尚算得是合理的结论,那就是:姑娘的万般行事,只看心意,不随本心,根本就是肆无忌惮,简单毫无顾忌!”   “所以今天,贫道才多此一问,问姑娘来到这人间,究竟意欲何为?” 第二百三十七章 天问   小楼之上,山风萦绕,除了仅有的三个人,四面一片寂静。   商陆站着,他没有躬身,脸上也没有谦卑的神色,只是微垂着眼皮,他知道当李长安站出来后,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只需要听着便好。   李长安站着,他静静地望着桌前的女子,宽厚的眉微蹙着,面色一片诚恳,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   洛阳坐着,没有抬头,而是在慢慢地饮着杯中的茶水。面前的檀木方桌只剩下了残缺的一角,即使如此,它依然顽强地直立着,从侧望去像是一只独脚的牛。   “噔。”   她将茶杯放在了桌子上,那小巧的玉杯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桌子终于不堪重负地塌了下去,“轰”的一声,发出了一连串刺耳的哀吟声。   “我曾经听过这样一句话。”   洛阳低头看着地上那盏碎成了数片的玉杯,方才它还在自己的手边流转着,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让人心疼。   “什么话?”李长安下意识问道。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洛阳轻笑着抬起头来,叹了一声:   “其实我是一个很简单的人,脑子简单,做的事情简单,追求的事情也简单,只要随着心意便好。来到你们这儿之前,我所想的也只是多认识几个朋友,多去几个地方,看看风景,打发打发时间而已。”   李长安与商陆都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   洛阳继续道: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其实我很理解你们,也知道你们在害怕什么,在担心什么。一个是害怕我的出现会影响你们的平衡,或许还存着驱狼吞虎的心思。而另一个呢?则是在担心我这个变数太大太大......大到给这个世界带来严重的影响。“   李长安连忙道:   “洛姑娘,烟雨楼绝没有让你去......”   洛阳抬起了一根手指止住了他的发言,缓缓摇了摇头,道:   “李道长,你是修道之人,或许你没有这样的心思,但是你是无法管得别人的。我知道我站在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我真的......很理解他们,真的,包括这位商楼主,包括那位庆元禅师,我真的非常理解他们。试想,在你管辖的范围内,突然出现了如我这么大的一个变数,一个打破平衡的存在,你难道不会警惕吗?不会采取手段吗?所以说啊,我真的很理解你们所有人。”   洛阳忽然苦笑了一声。:   “可是,理解又有什么用呢?你们终究是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些事情终究是要发生的。”   商陆面色不变,李长安欲言又止。   洛阳轻声道:   “你们要问我准备做些什么?这在我看来......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在你们看来,我可能会借着自己的能力,建立一座国家,摧毁一些城镇,或者杀掉一些人......可是你们为什么非要想的那么复杂呢?难道拥有着强大的实力,就一定要做些什么吗?难道就不能......简简单单地活着吗?”   李长安认真道,“师傅说过,生命终究是需要做出一些事情的,不然毫无意义。”   洛阳忽然笑了起来,“意义?”   她的脸忽然望向面前这个少年道士,盯着他那张温和可亲的脸,忽然道,“你是说......生命的意义?”   李长安与她静静地对视着,没有回头,而是极为认真地说道:   “生命皆有意义,其中更有大道,探究道在何方,乃是我辈毕生所求。”   但洛阳却摇了摇头,喃喃道,“我的生命......曾经失去了意义。”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一下子卸掉了骨头,浑身上下都没有了力气。她昂着头,睁着无神的苍目,透过屋顶那方破开的大洞,望向上面那片黑色的虚无。   “与其说是失去,倒不如说我的一生几乎从未拥有。家庭,亲情,爱情,友情,健康,房子,车子,性行为......这些放在任何一个正常人身上都不会显得负载的拥有物,我从未品尝过。在过最后一个生日的时候,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十三岁开始就无人教导,漂泊在外的生活几乎占有了我的半生。允许存在我的字典的字眼,只有有用和无用,吃馒头能饱就是有用,喝酒水对温饱近乎无作用便是无用,许多事情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从未有人教会我如何与世界相处,也没有人教我为何要心怀善良,更没有让告诉我希望在哪里 那里是否有故事里描绘的光。”   洛阳像梦呓一样呢喃着这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语,事实上这些东西都是出现在她梦里无数次的东西。过去的记忆,曾经的过往,寻死的缘由,一切东西像被火烧掉的草原一样,哪怕自己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但它们的根依然在自己的心中深处。   她轻轻地摇着头,像是在否定什么:   “我不知道,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于别人缺少的是些什么。你们问我要去做什么,可是这个问题我曾经想过不知道多少次。事实上......我想不明白!最低限度的本能驱动着我的肌肉,意义不明的行为填满我的每一个座位,我浑浑噩噩地行走在人海中,天上炙热的光不分善恶地照在我的脸上,就和现在一样,我不知道去往何方,也没有人告诉我应该去往何方。”   她忽然长叹了一口气,那声音无限得拉长,像是断去的风筝。   “于是有一天,我这个在人间徘徊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孤魂野鬼,终于燃尽最后一点心血,一举冲下了高楼,我幻想着在那一刻的腾飞之后,可以找到自己真正的归宿。”   “可是没有想到,人生最后却成了一个轮回。”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洛阳当初选择跳楼自尽的真正原因。   对于那个世界来说,她只是个如浮萍般的孤魂野鬼,缺了她,不少,多了她,不多。对于前世来说,她从来都没有过真正的方向,而对于这个世界,洛阳哪怕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但时至今日,洛阳忽然发现,自己依然没有找到方向。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怎么却回到了原地了呢?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中说不出的嘲弄。 第二百三十八章 终罢了   在此之前,洛阳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这些心事,哪怕是最亲近的侍女也不知道她心中到底包裹了多少东西。但今日,她却当着这两个算得上敌人的面谈起了这些。   难道是她如当初面对风神无定一样,又遭受到了第二次摄魂?非也。又难道说,是洛阳心情激荡之下,一时不察说漏了嘴?非也。   相反,此刻的洛阳正处于难得极为清醒的状态。   她珍爱那个叫小柔的小侍女,而小柔也自然敬她,爱她,但这个基础是建立在尊敬之上。在这个人人不知归处的乱世,别说是一个小小侍女,即便是一国王侯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小柔是幸运的,她遇到了洛阳这样的主人,但她也是不幸的,因为无论她怎么去爱,怎么去表露心迹,但她看洛阳的眼神,终究是仰着的。   在小柔的眼中,先生哪怕有诸多缺点,可在她的心里却始终是可以倚靠的,是无坚不摧的。她愿意,甚至只会去相信,先生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如此一来,洛阳的那些怯弱至极的心情怎么好说得出口?   至于曾经那个对她百般呵护的阿吉,洛阳虽然很感激他,但她那时方脱死境,又深陷囹圄,哪里会真正相信他人?虽然阿吉待她百般真诚,但奈何洛阳终究是解不开尘封已久的心锁。   再说太子章、郑通、方源禅师、杨青、小杨梅等人,或利益相关,或为师长,哪里能是洛阳可以倾述的对象?   如此一来,她看似风光,但周边竟然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也无。   而今日洛阳初见李长安的时候,不知为何,她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有友谊的温暖,也有敌意的冰寒,无比复杂的情绪之下,竟然让她真正说出了这些埋藏心中多年的事情。   有道是造化弄人,莫过如此。   ——————————————   屋子里静的出奇,除了屋顶大洞灌下的风声,所有人都沉浸在了洛阳方才的讲述之中。或许他们无法理解其中许多话语的真意,但望着对面桌子旁那道孤独的黑色身影,哪怕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会黯然神伤。   李长安微阖双眼,低着头轻声颂了一段经文: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他抬起头来,望着那个黑裙的女子,以极真诚的语言道:   “虽然贫道无法切身体会洛姑娘经历的悲痛,但也能感受出,洛姑娘乃是经历过人间大呦之人。正所谓不破不立,洛姑娘从前或许是迷茫无从的,但经历了一场大变,应该能从中体会出什么,只要你能心归正道,自然能看见光明。”   此言铮铮,隐含天命。   洛阳回过头来,望着正沐浴在阳光下的青衣道士,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哎......小道士......”   这一声古怪的称呼,令李长安还正酝酿的话一下子憋在了腹中,他有些不解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但女子并未看他,而是将目光在他与身旁的商陆间来回游转着,最后定在了道士的身上,目光温和,忽然轻柔一笑:   “很感激你同我说这些,我也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今日说这些,并不是来寻求你们的安慰的。”   “那姑娘是?”   “我只是......”洛阳微微一顿,歪着头,似乎是在寻找一个确切的词语,最后目光一定,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情。”   李长安望着那张与方才那副怅然模样截然不同的脸,不由诧异道:   “什么事情?”   “我想说,我从前过得并不好。”   洛阳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了些:   “因为过得并不好,没有方向,哪怕最后死了,我也只是只没有找到脑袋的苍蝇。但是如今,我废了好大好大的力气才回到了人间,我想着,既然此生这么努力才活了下去,那么就继续好好活着吧。”   李长安点头道,“如此尚好。”   “不不不......”洛阳摆了摆手,面色虽然肃然,但眼中却携着一分笑意,“我是想说,我现在的自由来得这么艰难,这么宝贵,所以我不允许任何人再夺走它,更不允许,有任何人在我面前拿这件事威胁我。”   她盯着李长安那渐渐僵硬的脸,淡淡道:   “烟雨楼既然低了头,我看在我们同出禁天绝地的份上,不会再难为他们。至于其它人,如果庆元那和尚还想着要把我绑走关入他那个破庙里,那我不介意去西海崖畔吹吹海风。至于你们朝阳山,我先前说了,等此间诸多事了,我会亲自拜山一趟,但也仅限于此。如果你们真的动了别的心思,那我也不介意搬了这座天下所有修道者心中的......大山!”   李长安兀然抬起头来,面色微微铁青,显然如他这样修道有成的修道者在听到别人威胁自己宗门的时候,也不自觉地动了火气。   但洛阳却只是向他微微一笑,随后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襟上的皱褶,随后背着手,头也未回地走下了楼,临走时也没有看那位商楼主一眼。   ————————————   出了小楼后,山风扑面而来,感受着脸上那丝丝的凉意,洛阳浮于心头的那抹阴霾这才渐渐散去。   或许在那位小道士看来,自己表现得可能过于强势了些,甚至当面威胁了他的宗门,殊为不智。但这在洛阳看来却是应当的事情,雄厚的实力同样需要强大的自信来体现,不然也只是一只卧着的狮子罢了,任谁也要过来踩上一脚。   更何况,这世间灵气匮乏已久,无论是烟雨楼,亦或者是朝阳山,都是一家独大多年,心中早已没有了敬畏之心。   自己虽然一直把自己当作是人,但自己的本质,终究是神灵啊......   望着身前迎来的玉先生等人,洛阳收敛起了脸上的那抹淡漠之色,瞥了眼他身后那些侍从们抱着的东西,不由好奇问道:   “你们先前不是已经送过礼物了吗?这又是什么?”   玉先生依然是那副儒雅的文士模样,只不过这次手中的白玉扇子却是微微展开,亮出了上面泼墨的腊梅,那梅花枝的形状瞧着怪异非常,隐隐像个“玉”字。   他先是极隐晦地向洛阳的身后瞥了一眼,大约是好奇此次的会晤怎么是洛阳先出来。他自然不知这场所有人期待已久的会谈早已谈崩,但因为身份不好多问,只是恭声道:   “楼主先前吩咐过,等先生离开的时候,把此物交付给先生。”   “什么东......”   待洛阳看清他手中抱着的东西,顿时愣在了原地。   侍者手中捧着的,乃是一尊肚大口阔的青瓷玉缸,玉质玲珑釉色晶莹,显然用的是上好的楚国云开玉。但这些都不是重点,在那缸子的里面,竟然种了一撮嫩绿的水草,而在水草之间,一尾鲜红如血的红鲤正静静地游着。   红鲤?烟雨楼莫不是瞅着今天自己吃鱼吃得开心,厨子送不出手,改送鱼了?洛阳好笑地笑着。   等等!红色的鲤鱼......   似是想到了什么可能,洛阳猛地瞪大眼睛,望向了一旁的玉先生。   饶是玉先生这样隐藏极深的人物,面对着洛阳此刻追问的脸色,眼中也有些躲闪。   他僵硬地摇了摇扇子,脸色的笑容瞧着颇为尴尬:   “鲤娘姑娘在我烟雨楼里做了多年的客人,虽然身体无碍,但大概是因为水土不服的原因,修行出了岔子......”大概他也知道这话实在圆不下去了,于是向洛阳鞠了一躬,告罪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楼里也想尽了各种办法,但奈何这位鲤娘姑娘元气伤得太厉害,一时间也没法恢复人形......”   洛阳再也听不下去他的胡说八道,快步走到了那水缸的面前,搭上一根手指,极认真地感知了一会鲤娘的状态。   万幸,生命无忧,自己起码有颜面见自己的下属了。只是她愈往深处探去,就愈发觉得牙疼。   那位商楼主为了疗伤,竟然把这可怜的小水妖快要抽干了!别说积攒了多年的那缕神气,里里外外便是灵气也一点不剩。也辛亏这小妖生命旺盛,到这地步也没死,只是恢复了原型而已。   罢了罢了,这事让九老头疼去,有仇也让他自己抱去,自己实在是不想面对这群恶心的家伙了。   洛阳接过鱼缸,度了一口生机过去,瞧着这小家伙终于有了点活气,这才松了口气。   就在她准备告辞离去的时候,却见面前的玉先生忽然挡在了她的前面,望着她探究的目光,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抱歉,洛先生,你一时半会估计是离不开这里了。”   闻言,洛阳眼睛微眯,“怎么,烟雨楼今天还管我的晚饭?”   “非也,只是......院外有人拦住了先生的门。”   “谁?”   “那位......”玉先生脸上的笑容缓缓收起,带着一丝畏惧的声音缓缓道,“是那位摩柯院讲经首座,庆远禅师的大弟子,当今庆洲公认的佛子,同归。”   同归,当年那位叫玥的妖女提起都立马避开的人物,那位在摩柯院内,枯坐池内三十年苦修无定禅的庆元之下第一人。 第二百三十九章 长桥,僧人,飞剑,芦花   桑子河畔早已乱成了一团。   此地本就是人群汇聚之所,也不知是谁传出了什么风声,说是佛子现世。此言一出,掀得那叫一个人声鼎沸,周围数家秦楼楚馆里的公子、歌妓们便尽数涌了出来,小手也不牵了,小曲也不听了,都抢着跑着,生怕别人占了比自己更好的位置。不过一会时间,便将小小的一座玉带桥周边堵了个水泄不通。   无数的人,密密麻麻,河岸上,画舫上,小楼上,红的绿的皆睁着一双双眼睛。玉彻居和疏影楼从开门迎客起都没有接待过这么多人。有寻欢作乐的公子,有卖唱娱人的歌女,有撑着船槁的船家,更有就近赶来身披淄衣的苦修。胭脂的香气和汗衫的臭气混合在一起,气味浓郁至极。   照理来讲,人一多,就会生出杂乱,噪闹声必定会有,说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事故来。但是玉带桥周围的两道河岸除了最开始的喧嚣后,便渐渐陷入了一片神奇的寂静之中。   所有人都探着头向那桥上张望着,却没有一个人敢吱声,更没有一个人敢问一句,便是有许多人被挤下了河岸,跌入了水中,都没有一个人敢在那桥上踏上一步,似乎是怕自己身上的尘埃玷污了那桥上的洁白。   桑子河上下一片寂静,除了潺潺的水声,便只有无数人的呼吸随着那桥上人影的衣衫而动。   玉带桥上,一位白衣如雪的年轻僧人赤足盘坐着,他双手合十,面色慈悲,目光遥遥地望着对岸坍塌的院桥。   出尘的面容,超然的身姿,所有人只需望向一眼,便立即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位传言在摩柯院池水中枯坐二十三年的僧侣,那位当年被庆元禅师抚顶称呼“佛子”的绝代僧人。在场有不少人还记得二十三年前他跟随师尊来到吴国讲经的事迹,想起那个被庆洲大地称为“活佛”的存在,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湿了眼眶。   在佛宗大行的世过度里,佛子的出现,就好比神灵的降世。   只是这位佛子今日为何出现在了这里?而且出现的地方还是这样浑浊不堪的地方?   人群里有人窃语道,说先前见这位佛子是从玉彻居里走出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向那人投来的愤怒的目光,恨他出言侮辱众人心中的佛子。便是那些捧琴弄箫的妓女们,脸上都露出了憎意。   白衣僧人并没有在意桥下的喧嚣声,他不在意世人的看法,也不在意有多少人看他,他心中只有师尊临行前交代的事情。所以哪怕周围的人再多,语言再怎么谄媚,从玉彻居里走出后一直于桥上静坐,他脸上的神色也始终都没有变过。那样温和,那样慈悲,眼中好像要度化这世间一切恶业。   他没有开口,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图。   他在等人。   只是所有人的心中也越来越不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值得他这样的存在去等。   院内的人在等。   门外的人在等。   桥上的人在等。   河边的人在等。   岸边的柳树、桥下的河水、飞过的水鸟、游动的画舫都在等。   但佛子在等,所以人们也跟着耐心地等了下去,好在并没有让所有人等太久。   就在这片煎熬的等待中,疏影楼门前渐渐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白衣僧人微微抬头,目光略显深邃。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佛子在等的人来了。   ————————————   疏影楼大门两侧的墙壁早已被先前自天而来的一剑削碎了,门外的柳和墙下的花都化作了一滩烂泥。青墙墨瓦早已化作了残垣断壁,透过废墟,墙外的人甚至能望见院内如云的女子。   先前那道震天动地的动静现在回想起来都让人隐隐后怕,空气中依然残留着那道惊天的剑气,因此哪怕院门已破,墙外早已挤成了一团,却没有一个人敢向这院里靠近半步。   所有人都用好奇的目光向内窥探着,试图寻找到一些真相的蛛丝马迹。   就在这时,一道脚步声从远而近传来。   人们纷纷回过头去,便看见了这样的一幕:   满地凋落的紫色兰花上,一位黑裙女子不紧不慢地行走着,脚下的花瓣随着她起落的脚步升腾飞舞。她脸上蒙着一方黑色的面纱,看不见其下的面容,只露出了一双苍白的眸子。那目光看似无神,似乎是瞎了的,但人们却从中分明看到了一丝淡然,好像在她的眼中,墙外攒动的人头同群边的兰花一般,皆是一片片摇曳的芦花。   她衣袖略宽,其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有眼尖的人顿时认了出来,那竟然是一个鱼缸。   一位抱着鱼缸的盲眼女子自然不会令所有人噤若寒蝉,让院墙内外所有人都低下头的不是她,而是她身侧悬浮的那柄剑。   那剑不在鞘内,不在匣中,只身立在天地之间,何其傲然。   方才那柄斩碎一切的剑,因为它来得太快太疾,竟没有一个人看清它的影子。但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却突然有个女子从院中深处走出,身旁还跟着这样一柄古怪的剑,所以人们很自然地想到了它的来历。   这一刻,没有任何人严明,但人们都恍然了,佛子等的人,就是这个女子。   只是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身旁会跟着这样一把可怕的剑?佛子又为什么等她?她们要做什么?   所有人都想问,但所有人都无人可问,于是所有人都继续沉默。   在这天地俱静的时候,洛阳抱着鱼缸缓缓向门外走去,门外的人早已堵成了一锅稠粥,但在她靠近人群的时候,哪怕她没有往人们看上一眼,再密集不通的人群也分开了一条道路。   道路一直向前延伸,蔓延至桥的那头。   桥上有僧人拦路。   洛阳走过了人群,身后的人流顿时如抽刀断开的水流般合住,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看桥下的人群,而是继续向前走着。   一步,一步。   每一步都好像走在人们的心坎上。   碧玉似的桑子河上,人数如麻,目光如炬,所有人都望着那个黑裙的女子向白衣的僧人走去。   一人行走,一人盘坐,满河寂静。   她的脚步不紧不慢,但终有尽时。   终于,她来到了佛子的面前。   她的脚步停住了,因为面前有人。   于是洛阳低下头来,看向了面前这个正抬着头看她的佛子。   她只说了两个字:   “让开。”   她声音不大,离桥略远的人群自然没有听清,只看见她脸上的面纱微微拂动。   但离她最近的佛子听清了,因为这句话本就是对他说的。   同归盘腿而坐,身姿如莲,他双手合十,缓缓道:   “师尊令我前来,特接施主入山门一叙。”   这句话,他是平和中正的语气说出的,但他自幼修行佛门功法,修为醇正无匹,声音里也自然掺入了一丝音功,轻轻一句话,竟让河岸上下无数的人听得真真切切。   一时间,人群大哗。   这位佛子竟是接这个女子到那摩柯院去的!摩柯院!庆洲上下无数人心中的佛门圣地!佛子亲自来邀,这女子何其有幸!一语下来,无数人嫉妒得发疯。   但洛阳并没有回答,她只说了一句:   “让开。”   这一次,她的声音并没有掩饰,离桥近的人几乎都听清了。   于是,寂静如瘟疫一般蔓延,原本躁动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用或不解或讥讽的目光看向了那个小小的黑衣女子。   堂堂一宗佛子来邀,你竟然拒绝?真是......不识抬举!   但洛阳并没有理睬周围的人。   同归也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女子,似乎想在她的脸上寻得一些痕迹,但最后却只是温和地道了一声:   “师尊说,施主你与我佛有缘,颇具慧根,特来引你入我佛门,剃度之后,与师尊同为师兄。”   此言一出,河岸上下顿时炸开了锅。   原来那位庆元禅师的意思,竟然是想要让这位女子出家?甚至拜入摩柯院的门下,这是何等的福气!就在这时,人们这才反应过来佛子的后半句话,一时间,所有人都红了眼睛。   佛子的师尊,自然是那位被天下人广誉“活佛”之名的庆元禅师,而他的师兄,岂不是能与他那样的存在平起平坐!这位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历,竟能让一洲之宗做到这样的地步。   沸腾的人群并没有掩盖住玉带桥上的冰寒,相反,这里的空气已经陷入了一片死寂。   洛阳并没有因为佛子要他剃度出家的话而恼怒,也没有像骂街的妇人一样撒泼,更没有再说些什么。   她的举动很简单。   她只是抬起了一根手指。   随着一指点出,空旷的桥面上骤然响起一道凄厉的鸣啸,声音之大,瞬间压制住了周围一切的喧哗声。那把始终静立在洛阳身后的黑色长剑终于显现出了它嗜血的一面,自黑裙女子的身后闪电般破空而去!   风未动,剑已至。   无邪已经化作一道黑色的影,笔直地向前刺去,代表剑尖的那个黑点在无归的眼中无限放大。它来得太快太急,因为洛阳与佛子中间不过一丈距离,短短一丈,就算如何提防又能怎样抵挡?一瞬之间,便已分出了生死之境。   佛子那张从露出人间以来始终没有变化的脸终于变了,或许连他都没有料到这一剑能来得如此决绝。   但他毕竟是佛子,是摩柯院内仅有的三位能自由行走天下的存在之一。   仓促之间,他采取的举动看起来无比简单。   他如先前的洛阳一般,亦抬起了一根手指。   只是与洛阳的指意不同的是,先前的那指是剑指,携杀伐之意,而他的指不同,却是拈花一指。   他那始终悬在身前的合十手掌终于分开,右手中指与拇指以拈花之抬向前一扣一合。佛有拈花一笑之言,他未登临天道之境,自然做不到那样的举轻若重,但凭借着无上的法力,他依然于万千风雷之剑,拈住了那片呼啸而来长剑的尖端。   但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的脸色白了数分。   比想象中更要可怕的力道自两指间炸开,明明只是一道薄薄的铁片,却迸发出了海啸一般的庞大力道。   佛子的手指终于颤抖了起来,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变化。   可他的坐着的位置,却往后退了一寸。   洛阳向前迈了一步。   那道脚步声听着如此平静,但在这死寂的桥面上响起时,却好像锤鼓一般在佛子的心头震响。那声音又似乎在向面前的无邪发出了一个讯号,一个进攻的讯号。   于是那剑愈发狠咧,以更加促急的速度向前推去,剑鸣在空中不断嘶鸣,好像七月的蝉声提前来到了人间。   比先前更加疯狂可怕的力道不断涌来,巨大的摩擦力让佛子的两指间发出了吱吱的响声,散发出了烧灼的味道。   佛子的脸色白得可怕。   但这一幕在河岸上下的人看来,却是那女子一言不合拔剑相向。人群惊恐的呼声刚刚发出,便看见那佛子拈花一指凭空而至,捏住了那剑的剑端,令其寸不得进。从旁看去,佛子修为愈发深不可测,倒惹得一片叫好声来。   但这些声音在被无上剑威所逼迫的佛子听来,却近似讥讽了。   这些凡人自然不知道他方才面临的那一剑有多可怕,有多惊人,如果不是他于池底坐定二十三年,断没有这样的定力。   但即使有二十三年的修行,他依然被这柄剑逼退了一寸。   但最可怕的是,那个女子始终都没有真正出过手!   容不得他多想,面前的剑身遽然爆发出了一道更为凄厉,更为尖锐的嘶鸣,如蝉嘶,如鹰鸣,如孩啼,如弦断。   剑尖再向两指间递了一寸,佛子再退,洛阳再进。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佛子寸寸退,洛阳步步进。   剑身已经划破了他的虎口,金色的鲜血自伤口淋漓而下,但佛子已经顾不得了,因为那剑的尖端已经临近了他的胸膛。   而此刻,洛阳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佛子一声大喝,终于忍受不住无邪剑上的无匹力道,身形像一座被推去的大山,一步又一步向后退去。先是一寸,后是一尺,再是一丈,他一丈又一丈地向后退去。因为那剑在他的面前一丈又一丈地递进,他敢停一瞬,便落得前后洞穿的下场。   白玉似的桥上,一身白衣的佛子被一柄黑剑逼得还不得手,只能一路退到桥下,两旁的人哪里再管什么佛子的身份,见那剑崩来,吓得全部抱头鼠窜。直到那白衣僧人退无可退,被那剑一剑压在了一角墙壁之下,动不得动。   直到现在,依然没有人看到洛阳真正出过手。   桥上发生的事情虽然众多,但悉数间不过短短一息而已。堂堂一洲佛子,竟被一柄剑压成了这副模样!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就在方才桥上,同归并非没有回应的手段,但他却沉默了下来,一直忍受着那剑临身,逼他下了桥。   因为就在方才洛阳走到他身前的时候,多年的修行让他忽然福至心灵,他忽然预感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   那就是如果自己胆敢还手,那么一定会死。   他虽修佛法,向往西方极乐世界,但他并未明悟真意,在此之前,他同样如世间的千万凡人一般,亦是惜命的。   在人们畏惧的目光里,那位修罗似的黑衣女子款款地走下了桥,自始至终,她的脚步都没有乱过一丝,唯一的举动也只是先前抬了根手指而已。   一指之威,逼得佛子退了二十三步。   何其可怖。   没有人知道她出手真正的原因并非是僧人所说的剃度出家之言,仅仅只是因为她先前向这个拦路的家伙说了两句“让开”,但对方未让,就是这么简单。   没有一个人指挥,也没有一个人说话,人群分快地向两旁分开,让出了一条道路。   洛阳顺着人群中的道路,来到了佛子的面前。   此时这位风姿卓绝的白衣僧人早已不如先前在桥上那般风采,他嘴角还残着一丝金色的血迹,雪白的僧衣也被一路的尘土所染。只是那双眼睛,依然如先前一般温和而清澈。   洛阳并没有看他的脸,也没有向他表示什么胜利者的喜悦,更没有说几句嚣张至极的话,而是简简单单地,从佛子的身前取下了无邪剑,便转身离去。   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她的怀里还抱着一尊鱼缸,原来从开始到现在,她竟然从来没有放下过。   洛阳瞥了眼手中的无邪,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在所有人讶然的目光里,把剑往天上一抛。   剑尖向东,倏尔远去。   尖端的剑鸣在天际间轰然炸响,如先前来临时一般,雷鸣滚滚,响彻河道两岸。   这次,面对这个黑衣的女子,哪怕她手中已无长剑,但周围却没有一个人胆敢站在她的面前,如一片倒下的芦花。 第二百四十章 那个人   “可惜,还是没能看见她真正的出手。”   商陆从窗边收回了目光,语气里说不出的惋惜。   李长安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   “你当初不是和她交过手吗?难道还判断不出来这位洛先生的真实实力?”   商陆苦笑道,“不瞒太师叔,当初师侄为求稳妥,并非以本体面对她,仅靠一道分身自然看不出太多细节。更何况当日这位洛先生一出手就破了我的幻境,线索太少,委实瞧不出什么来。”   面前的这位少年瞧着不过弱冠之年,但却已被一洲大宗之主尊为太师叔,实在是因为他的师门辈分太高,高到了哪怕全天下的修行者站在他的面前,都只能昂头的地步。   但少年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仙宗子弟的骄纵神色,反而像那乡野间的孩子一般,脸上浮挂的永远都是一片赤诚之色。   大道非凡,大俗即凡,大雅亦如此。   这是师尊教导的道理。   李长安忽然道,“商先生,佛子堵桥,是你安排的吗?”   他面色平静,便是这句话的语气也并不多重,但商陆的身子却瞬间弓了下来,他面色凝重,拱手道:   “请太师叔明察,此事绝非师侄的安排!”   他顿了顿,抬起头来,声音低沉了一些:   “但这事,师侄大概能猜出是谁报的信,要不要......”   “不需要。”李长安摆了摆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只要不是我们做的就行。”   看来太师叔是极看重这位洛先生了。   商陆一边观察着少年的神色,心中一边暗暗揣摩着,看这形势,难道就算山上的人出手也不一定能制服那位洛先生吗?   他默默地想着这些,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流露出来,正在这时,却又听到那少年好奇地问道:   “你们先前说的那个鲤娘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之前没有听你提起过?”   商陆连忙道:   “不瞒太师叔,两年前师侄从邗州赶回来的时候,拜这位洛先生所赐,身上负了重伤,说到这里,还没有好好感激太师叔,若不是太师叔,师侄的伤也不至于好得这么快,更不可能一窥天境之上的风采......”   “先前不是说过了嘛,就不用再说啦......都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少年的脸色微微发红,连忙道,“其实和我也没大关系,毕竟你能登天境,也是你本身境界到了那个地步。再说你既然是我们朝阳山的弟子,是我的小师侄,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商陆低了低身子,眼神的恭敬之色更加浓郁。   或许对这少年来说,抬他到了天境之上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但对于如他这样的朝阳山外门弟子而言,一窥天境,已经算得上再生之恩了。   “那个鲤娘的事情,你还没有说完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商陆行了一礼,将他受伤后来到水神庙,最后借着鲤娘身上的那股水神气息疗伤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便是其中利用那神像之灵来暗算鲤娘的勾当也没有丝毫隐瞒。   李长安叹了口气:   “如此行事,实在有伤天和,怪不得我从双桥镇一路行来,所见的山水神庙尽数坍塌,原来是这个原因。若不是师尊有命,我一定要给那些山妖水怪讨个公道!”   听他声音隐有怒气,商陆连忙低下头来。   “等今天事了,要立即放还祂们自由!不仅如此,还要派人把它们的神庙全部修缮完好,该赔礼的赔礼,该道歉的道歉,最重要的是,你亲自去!”   少年并不知道他这一句话要惹出多大的波澜,要消耗烟雨楼多少的人力物力,就算知道了,他大约也不在乎。而商陆连一瞬道犹豫都没有,恭恭敬敬地应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虽然看这少年朴实诚恳,但凭他一手让自己病入膏肓的身体瞬间康复,并且借机登上天道之门,便已经超越了人间无数。   少年见他应的干脆,脸色也好了许多,忽然想起一事,好奇道:   “你方才所说,有一事我始终想不明白。”   “太师叔请说。”   “你虽然受了重伤,那个时候最应该做的不是回到烟雨楼吗?借着飞行灵器,即便昏迷不醒也能安全抵达,怎么最后却偏偏落在了一个水神庙里?”   商陆面色平静,仿佛知道早有此问,恭声回道:   “那是因为师侄从天上路过的时候,心中忽有所感,于是在那庙门外瞧到了一行极熟悉的字,一时间心神震荡,便栽了下去。”   “字?”   “师侄虽然只在山上挑了十年的水,但不知多少次路过山门,对山门上的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再后来接任了烟雨楼后,便自然认出烟雨楼楼门的那十四个字与山门上的字出自于同一人之手。因为太过熟悉,所以哪怕在云端只是瞧了一眼,师侄也一眼认出,那字乃是出自于小师叔的手笔。”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但当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李长安却愣住了。   商陆称呼李长安为太师叔,却唤那个能在朝阳山山门上题字,为烟雨楼提名的人为小师叔,并非是那人的辈分连李长安都不如,恰恰相反,他的辈分太高太高,高到了整个天下的人在他面前也不知该如何相处。   商陆称那个人为小师叔,而事实上李长安也同样称那个人叫小师叔。朝阳山的师尊师伯师组有无数个,但小师叔却只有一个,这个称呼只属于那个男人。   那个一人一剑骑着白牛浪迹天下三百年,只为登顶无量山的绝世人物,同样,也是那个烟雨楼的第一任楼主,题下“南朝三百六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天下第一风流。   李雾山,朝阳山无名观观主李太一唯一的师弟,李长安真正意义上的小师叔。   这一刻,李长安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商陆虽然身受重伤,但依然要前来探看的真正原因。   那个男人不仅仅是烟雨楼最初的创立者,更是烟雨楼的精神象征,他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更影响了如今的烟雨楼。   换句话说,如今的烟雨楼如此骄傲,骄傲到可向任何拦在前路的人拔剑,哪怕洛阳这样的可怕存在都不例外的真正原因。   就是因为小师叔曾经来过。 第二百四十一章 当年明月在   小师叔从来都是潇洒的,潇洒的人物对于责任这一概念始终都有些模糊,他留在人间的事迹多如繁星,但大多都是一时兴起,带着一分孩子气,比如寻找无量山,再比如创建烟雨楼。他不知道当年这一分有心却无意之举,会造成多大的后果,山门到现在都对这个杀手组织有些头疼。   是的,烟雨楼的诞生并非是朝阳山企图涉足其他大洲的试探,也并非是什么棋局的一着,仅仅只是一位仙人的信手为之罢了。之后后来朝阳山派人交涉了几次,才勉强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个“私生子”。   只是,当初烟雨楼答应要在庆洲宣传道统,到现在都没有个章程。   李长安看着商陆的眼睛,很认真的说:   “我离开山门的时候,大师兄与我说了很多,现在,我觉得也应该把这些话讲给你听。”   商陆露出了洗耳恭听的表情。   “大师兄说,世间无知愚昧者十成有九,他们每当遇到超乎自己想象的事物后,往往会用自己所认知的事理来理解它。在无数个甲子以来,我们朝阳山一直立于天下修道宗门的巅峰,所以人们便下意识地认为,我们既然登顶魁首,就应当怀有各种各样的心思,或一统天下,或称霸宇内,或怀着各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因为他们见凡人多恼,世人多争,便以为世间万物皆应如此。”   李长安忽然露出了一个略有些无奈的笑容。”   “但是我们只是一群道士,一群住在山上修道问心的人,求道心切者有之,不成魔不成活者有之,但我们对于所谓的权势,真的没有什么太多的追求。”   商陆忽然明悟了什么。   李长安叹了口气,说:   “不要再和摩柯院争抢什么了,烟雨楼杀的人已经够多了。朝阳山虽然大,但只是一间道观,永远也只会是一间道观,我们不需要天下臣服我们,也不需要太多的信众,但是......也不能没有。”   商陆沉默片刻,微微躬身,沉声道:   “谨遵太师叔法旨。”   ————————————   金陵城打北边来了个道士,自西边来了个和尚。   关于前者的消息知者甚少,但关于后者的名字却在以极快的速度传往整座城内,尤其是这位佛子被一位不知名的黑衣女子一剑逼退的消息,更是在武者之中掀起了难以想象的热潮。   九老并没有去看热闹,更没有亲眼而瞧,而是蹲在桑子河边的一处胡同口大嚼着蹄膀,明晃晃的油水漏得满手都是。他一边啃着,两只三角眼一边瞟着一个又一个过路的女子,若不是那些行人大多行色匆匆地急着往白玉桥那边赶,早就有人大耳刮子招呼了过去。   蓦地,一道光芒闪过,一位抱着黑猫的女子出现在了河边,大约树丛遮挡的缘故,来往的行人竟没有一个发现她,自然也不会把她联想到那战败佛子的神秘高手身上。   九老老远就瞅见了她,连忙将还没啃尽的猪蹄往河里一丢,狠狠吮了一口手指上的汁水,手指在衣服上一抹,便屁颠屁颠地赶了过来。   正当他刚刚张开嘴巴,却见洛阳向他示了警告的眼神,九老眼珠一转,连忙才弯下身子,带着洛阳回到了胡同里的马车处。   还未等洛阳站定,这老奴突然一拜于地,大呼道:   “恭喜主人!贺喜主人!”   洛阳一边将猫儿放在车上,一边扭头看他:   “说什么胡话?”   九老自地上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和菊花一样:   “方才听那些路人说,主人可是连手都未出,只凭着一剑,便逼得那摩柯院的佛子寸不得进。如今方入金陵,主人的名字便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难道不是天下一等一的喜事?”   说完,他又开始高呼什么“恭喜”,什么“祝贺”。   洛阳坐在车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谁和你说我要把名字宣告出去的?”   九老顿时闭住了嘴。   “知道我真名的,虽然不少,但也不多,但都没有替我宣传的理由,再说,吴人信佛,我在人家家门口把他们的佛给打了,人家不骂我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会传颂我?”   事实上她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这老奴,自己从进楼到现在,仅以剑示人,不仅仅是掩盖自己的实力,同时也在向世人隐藏自己的身份。所以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让蘑菇走到人们的眼前,也没有动用自己的手段。   原因很简单,她不想那么快和小柔她们见面。   毕竟,等到见面的那天,也就意味着那个女孩的成长和旅行已经结束了。   洛阳伸了个懒腰,先前虽然没有出手,仅仅只是动了几次剑意而已,心神消耗不大,但在宴席上吃得有些过于撑了,导致现在竟生出了一丝困意。   “动身吧,再在这呆下去,那些佛徒们赶过来能把我们都吃了。”   正说着,却瞧见九老伏在地上没有起来,眼巴巴地瞧着自己。   洛阳一拍脑袋,这才想起了自己忘了什么事情,连忙拍了一记卧在身旁的小黑猫。   正睡得迷糊的蘑菇先是晃晃悠悠地醒来,先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后张大嘴巴,在九老惊愕的目光里吐出了个青瓷圆盆来。   九老走了过去,瞧着盆中的那尾红鲤,眼中茫然之色一闪而逝,忽然明白了什么,身子忽然哆嗦了起来。   “这......这是......?”   洛阳遗憾地看着他,缓缓道,“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鲤娘,你放心,我已经为她医治了,现在只是有些萎靡,生命没甚危险。”   九老愣愣地捧着那鱼缸,低头瞧着那鲤鱼的模样,瞧着她那鲜红的颜色,怎么看怎么不像自己当初心心念念的鲤娘。毕竟那些年来,他每天见到的红衣小姑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并非是现在这条硕大的鲤鱼。   他又抬头看向了洛阳,眼中露出了一丝与他那猥琐面容不符的愤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洛阳叹息一声,“被那商楼主一顿剥削,神力耗尽,灵气无几,自然现了原型,放心好了,只需好好调养,定能恢复原样。”   正说着这些,在她的视眼之中,忽然有一片异样的颜色从眼前划了过去。   像流星一样。   洛阳愣住了。   那颜色不同于日复一日的黑,也不同于千篇一律的白,而是鲜艳至极,似血,似火,似九月燃烧的枫叶,带着鲜活和凋零的气息。   哪怕洛阳已经失明了无数年,但在那颜色遽然出现的时候,洛阳依然认出了它,那是光明的颜色,红色。   在失去光芒的无数年里,她的世界一直只有黑白二色,就好像这个世界真的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组成的一样。无数年来,只有在离开双河寨的那天,她才见到了不一样的颜色。   红色。   而在今天,她又见到了这个颜色。   而这个颜色,只属于那个人,那个女孩。   那个洛阳第一次走出大山后遇到的第一个女性朋友,见到的第一个修行者,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不仅仅只有人类存在,也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像书里那样可怕。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木小乔。   (木小乔第一次出场见第一卷山外山:第十三章《有红衣》)   洛阳不顾身前陷入痴呆的九老,猛地跳下车辕,像疯了一样冲出了胡同,然后昂起头,向那道红光消逝而去的方向拼命望去。   岸边的行人来来往往,一切非黑极白,哪里有那红色的踪迹。   洛阳愣愣地望着远处,神色茫然。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有间书局   自河畔的惊鸿一瞥后,那抹红影再也没有出现过,甚至让洛阳一度以为那只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虽然离开南荒数年,但她依然记得那个火一样的女子,记得她那骄阳一样的外表和水一样柔软的心,记得她在夜里默默的哭声,记得她和自己聊过的那些故事。   如果说阿吉是领着洛阳不至于在黑暗中迷失的灯火,小柔是洛阳的精神支柱的话,那么那个叫木小乔的女子则是洛阳在此间第一个真正意义的朋友,没有仙凡的差异,没有利益的纠葛,没有彼此依靠,也没有前因后果。她们因缘际会走到了一起,最后在命运的选择中分开。   如今四年已过,也不知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   六月初,金陵城,桑子河畔。   清晨时分的太阳并不明烈,因为靠近桑子河的缘故,甚至能感受到从河面上吹来的丝丝凉风。离河大约半条街外的一家店铺门口处,洛阳的那辆黑色马车正静静停靠着,九老坐在车驾上打着盹,哪怕他睡着了,怀里还紧紧地抱着那尊青瓷鱼缸。   在马车的前方立着一座不过两间屋子大小的铺子,门楣牌子的漆面早已掉得斑驳不清,但依然能辨认出上面“有间书局”的四个墨字。   有间书局......也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个怪名,和夫妻肺片与老婆饼一样奇怪。   洛阳已经想象到了以后人们互相介绍书局时的场景:   “你听说了吗?桑子河畔那有间书局。”   “哦......那书局的名字叫什么?”   “有间书局。”   “我是问名字!”   “对啊,我说有间书局!”   目光穿过大门,一眼便可望见门边的柜台,那柜台是漆着油墨的颜色,与门牌一般斑驳模糊。台上纸笔砚墨虽一应俱全,但皆透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在柜台的前方则摆了一张张古铜色的梨木架子,架上的书籍少得可怜,甚至有大半地方已经沾染了灰尘,显然此间的主人已经将这间书局荒废了许久。   洛阳从架上随意取了一本,手指在封皮上抹过,心中顿时了然书名乃是《琅然亭纪实》五字,正好奇琅然亭究竟是何方所在时,却听旁边的东家饱含歉意地说道:   “对不住,多日未曾打扫,灰尘属实是多了些。”   书局的东家是一个有些发福的和蔼老头,大约是瞧见洛阳手指上沾染的尘土,这才有此一说。   洛阳从思绪中醒来,露出个温和的笑容:   “无妨,反正我就算租下来也是要彻底换新的。”   是的,今日洛阳来此,正是为了租下这间店面。   金陵城位居吴国中央,占地略广,又因攘括三河之地,人口自然既多且杂。尤其是最为繁华的桑子河一带,铺面的租金真可说得上是寸土寸金,若是全盘下来,更是要上千两银子,真好比上辈子京都的二环,魔都的江畔,令人望洋兴叹。   洛阳不是没有想过在东河附近租店,但那里居住的百姓大多目不识丁,行业多是挑夫和渔民为主,而且分布杂乱,甚至有帮派等驻扎。书局若是落在了那里,就好比郑人买履的笑话,只会稳赔不赚。   至于租店的原因,洛阳并没有取什么大隐隐于市的雅意,她今日来到这里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开店而已。而开书局,一是为了暂时寻得一个落脚的地方,二是满足她一直以来开店的小小心愿,至于第三......很简单,她兜里已经没多少钱了。   曾经日进斗金的洛阳会没钱,这听起来是一间不太可能的事情,但洛阳从大慈恩寺离开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两根小金鱼,从越国千里奔波,一路辗转,再加上马车、吃喝、置办行头等等花销,再多的钱也架不住,若是再把店铺整理一番下来,洛阳的身上估摸也只剩下一千两银子了。   由简从奢易,由奢入简难,洛阳习惯了在越国花钱大手大脚的日子,哪怕现在囊中已近羞涩,但她依然保留了原本随意任性的坏习惯。   若是最后实在没钱了,不是还有蘑菇嘛!   洛阳瞅着店铺里的布置,虽然心里一个劲地在嘟囔这铺子的面积实在是小的可怜,但又喜爱这地段的清静和适合,再加上进城后的这两天一直随着那中介东奔西跑,实在没什么耐心再寻了。   正犹豫着,她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问道:   “听旁人说,七月正值五年一度的大考,现在虽然离大考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但全国的学子都应会在最近几个月里陆续赶往金陵。照理来讲,现在正是书局文肆生意的好时候,怎么这家铺子却寥落如此?”   这东家瞧着洛阳的衣着打扮,虽然颜色甚是朴素,但不似凡俗,说话间自然陪了一份小心:   “姑娘放心,咱小老儿一直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开店,从未招惹过别人,便是那些漕运的老大们,老头儿也每月孝敬着,从未缺过。姑娘不必担心此中有什么隐患,至于生意之事......”这胖东家苦笑一声,“只是小老儿能力有限,经营不当,毕竟同行们都晓得学子们进京的道理,如今都拼了命的捞钱。老头儿现在年龄到了,没了那份心思,生意也自然淡了。”   这东家说得遮遮掩掩,洛阳却也懒得深究,毕竟生意之道,不入其门不知其缘。   她没有再说什么,再次打量了一番这处铺子,向店内走去。当初她在越国的时候就发现了,吴越两国的习俗和文化相差不大,在越国的许多隐形规则在这里同样适用。比如越国的店铺多是前店后院的结构,而如今来到吴都,这里的房屋同样延用了这样的构造。   后院仅比前店的面积略大了一分,院内并没有种花,只有一棵老梧桐树,因为长久没人打理的缘故,院子的地上落满了棕黄色的梧桐叶。树旁有两间屋子,一主一客,虽然不大,但胜在明亮通透。洛阳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心下却更加满意了。   至于最为重要的租金一事倒谈得轻松了许多,虽说行情在那,但这铺子离倒闭也只是差摘个牌子而已,那东家开始定的租金虽说高了些,但架不住九老这妖魔的蛊惑,临河的铺子最后竟然以三十两银子的价格定了下来,只需要另付五十两的手续费,租期一年。洛阳与东家又谈了一阵,又请中介做保签了文书,这才将相关事情定了下来。   等到那东家捧着沉甸甸的袋子喜滋滋地离去,洛阳一屁股坐在了柜台后的那张藤椅上,望着满屋的书架和灰尘发着呆。   吴国,就这么暂时定了下来了。   蘑菇从地上一跃到了她的膝头,在她的怀里蹭了蹭,选了个舒服的角度卧了下来。   上午的阳光从门外倾洒下来,洛阳听着不远处桑子河的涓涓流水声,渐渐闭上眼睛,一股说不出的宁静在心里缓缓流淌。   在很多年前,她就抱了一个这样的心愿,于不知哪里的河畔开一家店,或茶楼,或酒馆,或客栈,或书肆,皆可。每天悠哉游哉,有心情就开门,没心情就打烊,也不需要太在乎赚了多少钱。自己就端着一个茶壶坐在门口,与那过路的侠客儿,落脚的走商们聊些天南海北的故事,或许还可以效仿那柳泉居士,编几个故事,吓几个小孩。   她深吸一口气,向着门外喊了一声:   “兀那老头!还在外面站着作甚,还不赶快进来,把铺子打扫打扫!” 第二百四十三章 南国的雨   六月初五,细雨如丝。   一入六月,雨水便靡靡地多了起来,连带着桑子河的河水都开始水涨船高,空气中渐渐泛起一股水藻的潮湿味道。但这些并不干扰河岸两边的生意,玉彻居和疏影楼门前的灯笼没有一天摘下去过,富家的贵公子们照样寻欢作乐,卖笑的伶人们依旧舞琴弄箫,只是在车来船往的时候,一切多了些朦胧的意味。   经过整整一天的打扫,铺子里那股尘土气终于清洁一空,连带着院里陈年积累的落叶也清扫得干干净净。屋子、铺子虽然没有焕然一新,但起码有了些过日子的模样。   不顾九老的抗议,洛阳又托中介管事寻来了几个木匠和漆匠,把书局里里外外重新修整了一番,把老头熏得差点没昏过去。待到整理旧书的时候,洛阳才发现书局里有小半的书都被蛀虫啃了,不得不托那位老东家重新再进一批,又花了一笔银子。   洛阳并没有改书局的名字,便是连门牌都没有换,依然沿用了原来“有间书局”的名号。按洛阳的意思来讲,她自己在起名这方面一直都欠缺天赋,要是自己起店名,指不定又犯了什么忌讳,说不定会让那些路过的学子们笑掉大牙。   直到第三天的黄昏,有间书局才勉强开张了,没有鞭炮也没有剪彩,伴着桑子河的哗哗声,洛阳和九老以及蘑菇坐在桌前,对着门外的风雨,就着几样简单的食材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火锅,就算是开业大吉了。   虽然同桌的只有一妖一猫,但洛阳依然吃得酣畅淋漓,或许是因为终于定下了居地,离小柔也更近了一些。她心情极佳,甚至极为难得地开了一坛酒,与九老和蘑菇好好痛饮了一番。   三杯酒下肚后,气氛已经到了顶点,洛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手举着杯子,献唱了一首她从前喜爱的曲子:   “路边的茶楼,人影错落,街上传来,两三声吆喝,人前摇扇,醒木拍桌,各位看官,你细听分说:这江山风雨,岁月山河,刀光剑影,美了多少世间传说......”   街上的风雨声簌簌而去,似那秋月的无边落叶,少女悠扬而洒脱的歌声透过门窗而去,渐渐消散于天地之间,远远有那船家听闻,也跟着哼了几声调子,为这淫雨霏霏的夏日平添了几分悠悠之意。   一切都逐渐走入正轨。   而离六月初六的火神节,也只剩下最后一天的时间了。   ——————————————   南国的镇子在晴天时候,你会觉得平白无奇甚至乏味,但是一遇上细雨绵绵,那便是韵味无穷,不能言尽。   雨景虽好,但雨季对于生意人来说,终究是难过的时节,更何况这雨水一连下了好些天,却依然没个止头。   昨晚的一场大醉,主仆二人直到第二天晌午才渐渐醒转,屋子里的火锅辣气还没有完全散尽,地上还堆积着碗筷。等到清理罢准备开门营业的时候,洛阳才发现大门竟然半开着。原来昨晚众人太过尽兴,一时间竟忘了关门,所幸没有丢什么东西。倘若真在开业第一天店里就丢了物什,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无奈的是书局从昨天傍晚开门到第二天下午,一个客人也无。唯二两个上门的人,一个是东家,一个还是按例巡查的衙役。   新店开业,第一个上门的却是官府的衙役,这怎么听都是件难过的事情。但好在那衙役并不纠缠,只是例行公事做个登记而已,甚至连九老悄悄递给的好处都没有收。   只有一点让洛阳记在了心里,那衙役离去的时候,半劝半诫地告诉他们,让他们这些外来的商户们尽量不要去凑火神节的热闹,毕竟火神节乃是吴国本地的节日,与他们这些外地人无关。虽说每年火神节都会有商会,但前几年的商会上闹出了不少乱子,让官府好生头疼。   洛阳晓得此中的关键,每年的火神节都会有奇珍现世,自然吸引得那些武者前来,只是这些江湖人自在惯了,哪里瞧得上区区吴国官府,这才闹出了些乱子。但她并未说什么,只是笑着口头应了。   但有没有客人对于洛阳来说似乎根本不是事情,更何况就算有人上门了,她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可卖,一架子旧书,半筐子烂书,还有一堆老笔和陈墨。这点物什,就算拿出来也臊得慌。   洛阳瞥了眼门外无休无止的雨水,打了个哈欠,暗想着等天晴些,再找那些书商们批发些新书回来吧。   天色尚早,九老早早地抱着他的鱼缸回了后院歇息去了。虽然没有什么客人,但洛阳依然任由那大门敞开,街边的雨声不断在屋内回响,她一个人躺在柜台后的藤椅上,一手托着一个小陶壶,一手端着本脱了线的旧书,慢悠悠地看着,偶尔兴致上来了,便会啜一口壶里的茶水,乐得清静。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她看得起劲的时候,门外渐渐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前,洛阳还当过路的行人借着屋檐躲雨,并没有在意。   一个略显空灵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请问,洛先生在吗?”   难道真有客人来了?洛阳从纸张上不舍地挪开目光,缓缓放到门外,眼神忽然一亮。   门外,雨里站着一个小姑娘,脑后还扎着两个小小的环髻,她的个子也小小的,瞧着和小柔的年纪差不多,脸庞如剥好的梨子般圆润可爱。葱根似的手指间捏着一柄纸伞,大约是被门外的风雨淋着了,淡青色的裙角已经染成了墨色,瞧着不免让人生出了一分怜惜。   只可惜的是,女孩的表情并没有她的外貌那样可爱,事实上,那张圆润憨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便是看向洛阳的眼神也是如此的平淡,淡得好像看天上的雨,看水中的鱼一样。   怪哉,明明是十五六岁大小的姑娘,眼神怎么和五六十岁的老人一样木然?   洛阳从藤椅上微微直起身子,好奇问道:   “在下就是洛阳,请问姑娘是?”   那女孩听闻她的话后却并没有回答,而是迈过门槛,径直走到柜台前,令人奇怪的是,哪怕进了店内,她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纸伞。   “姑娘?”洛阳又问了一遍。   这女孩依然没有回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向台上递去。只是她个子太小了,柜台偏又搭得高了些,小姑娘不得不踮起了脚尖,这姿势配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不免显得有些憨态可掬。   洛阳将书放到一旁,站起身来。她并没有接信,而是问道:   “这信是谁给我的?”   “首领。”   首领?洛阳听到这个词略显错愕,第一反应是疑惑自己是不是卷入了什么不得了的帮派斗争。但她忽然想起了一个名字,连忙问道:   “烟雨楼?”   那女孩点了点头。   这信是烟雨楼寄过来的?可他们为什么要给自己寄信?   自那日从桑子河回来后,洛阳刻意避开了黑卫和佛徒们的眼线,这几日开店她都没怎么出门,诸多事宜都是让九老去办。虽然只要金陵里活动注定无法隐藏行踪,但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各种举动分明已经暗示了那些人,自己是不想和他们有什么瓜葛的。   洛阳犹豫了片刻,从桌上拾起那封信。信封极薄,显然里面包着的内容也极少,她沿着封口方向撕开,取出了里面的信纸,大致看了一遍,眉头渐渐皱起。   信的内容很简单,烟雨楼在即将到来的火神节拍卖会上定下了最好的席位,特邀请洛阳前来参加。大约是考虑到她想要隐瞒身份的意图,信中还反复强调此次安排绝对隐私可靠,便是坐席的位置都安排在了雅阁,更有帘幕遮挡,无论是气机还是样貌都完美遮掩,绝对让人瞧不出她的身份。   拍卖会?   洛阳回想起来,先前小柔来信所说,杨青多年寻觅的封神玉将有可能会在这场拍卖会上现身。既然他们必会出现,那么自己也自然隐随其后,而烟雨楼此时送的这封信,自然合了自己的这分心思。   烟雨楼这是在向自己示好?看来自己当日对那所谓的佛子一番动作终于起了作用,哪怕那位朝阳山的道士也不敢轻易与自己交恶。这样也好,虽然洛阳并不惧怕什么,但招惹了这样强大的敌人,任是她也会头疼几分。   那么自己是去还是不去?洛阳只一思索,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这送信的小姑娘竟然没有离开。   洛阳瞧着她那可爱的模样,心里与小柔的样子比较了一番,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丝怜意,忍不住问道:   “姑娘,难道你也是烟雨楼的雨点?”   那女孩又点了点头,只是这次的回应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眼睛并没有看洛阳,而是直直望向了柜台的一旁,原本无神的眸子里竟然闪烁起了光芒,似乎那里的东西比面前的女子更有吸引力。   洛阳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不由莞尔,原来蘑菇这夯货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柜台上。那里先前被洛阳搭了件衣服,这小东西大约是把她的衣服当成自己的窝了,将整个身子都缩在了里面,团得跟个毛线球似的,自顾大睡着。   洛阳笑着问了一句,“喜欢猫?”   女孩的嘴巴抿得紧紧的,犹豫了下,轻轻地点了点头,只是这次的神色明显比之前认真了些。   洛阳这才注意到她的裙边绣了一颗小猫脸的花纹,只是那花纹丑得可爱,圆圆的脸硬生生被乱七八糟的线纹成了不规则的图形,瞧着滑稽至极。洛阳很轻易就猜出那花纹是这小姑娘的作品,看来这女孩对小猫实在是喜爱得紧了,竟连自己的衣物也不放过。   洛阳的心中露出了一丝温柔的暖流,她轻柔地说道:   “要不试着抱抱它?没事,这小家伙很听我的话,不会咬你的。”   但出乎意料的是,小姑娘却认真地摇了摇头。   洛阳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却见这小姑娘一板一眼地说道:   “它睡着了。”   洛阳有些哭笑不得,这时心中忽然一动,试探着问道:   “我家小猫名叫蘑菇,取的是‘蘑菇丰收,老鼠满仓’的意思,不知可否知道姑娘的名字?”   那小姑娘看了她一眼,嘴里缓缓道:   “青子。”   青子......好简单的名字,但又莫名地符合这个女孩,好像她天生就该叫这个名字。洛阳瞧着她那身天青色的衣裙,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九老怀里那青瓷鱼缸。   这样一个喜欢猫的小姑娘,竟然会是烟雨楼的雨点子?洛阳想起从前杀过的那些黑衣死士,想起他们那令行禁止的可怕执行力,再想起当日见到的那位玉先生,那莫测的笑意以及商楼主那玄奥的幻境,心中不免有些古怪。   那女孩看了蘑菇一阵,这才不舍地收回了目光,她瞧了眼桌上撕开的信封,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向面前的洛阳点了点头,最后缓步走出了门外。   来得安静,走得安静,除了看小猫时候眼睛才罕见地流出一丝温度,这个女孩的眼睛其余时候都是一片空无。洛阳见过许多烟雨楼的人物,比如毙于她剑下的鸠老,比如那位玉先生,又比如商楼主,但她第一次知道烟雨楼居然也有如这名为青子的女孩一样的人物。   雨依然淋漓着,洛阳站在门边,望着那举着纸伞的青衣女孩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里,心中忽然想起了前世听过的一个词语:   三无少女。   瞧她那性格,那表情,那说出的话,不就是三无少女嘛!   洛阳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低下头来,瞥了眼自己的胸脯,脸上浮出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   4000余字。   大家圣诞节快乐!   PS:本章出现的新人物:青子,形象取自本书的书友“屋檐下的青子”,大体形象如下:   (没有看到就刷新一下)    第二百四十四章 火神节   六月初六,火神节。   吴都,金陵。   一连下了五天的雨水终于在天方破晓的时候停下了,天空依然灰蒙蒙的,远山和近水都笼罩在了一片白色的雾气之中。街边各家的屋檐上还在不断滴答淋落着,墙皮和台阶上都泛起了大片的墨绿,甚至有指肚大小的蛙儿在墙角下呱呱叫着,让这座古城早早地进入了喧嚣。   洛阳拾着一根竹竿子将窗撑起,一股湿润的晨风扑面而来,她长长地吸了一口,被那浓郁的藻荇味道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前几日院子方打扫干净,一场雨下来,院里又积满了梧桐的叶子,与羽毛和落花一起漂浮在水面上,有点像街边早市里的紫菜蛋花汤。   天光尚早,门外还没响起扁担郎的卖货声,九老便早早地起来,提着根扫帚慢悠悠地扫着院里的叶子,将它们与积水一起扫出院门。   这老货自从第一次被洛阳强制着打扫房屋后,开始还抱怨着,后来不知怎么多了这一习惯,每天不打扫屋子几遍便会坐立难安。洛阳对此觉得颇为好笑,一个曾经以摆弄人心为生的妖魔竟然会有洁癖,问他时候,他还认真地解释道,屋子常打扫才有家的感觉。   早饭极为简单,洛阳懒得动手,九老不会做菜,只好托街对门的早点摊子送了几盒吃食过来。两碗莼菜汤,一盒子盐糕,还有特意为蘑菇要的鱼干,只可惜没有洛阳最爱的酱菜,咸萝卜干倒有满满一大盘。   洛阳夹了根萝卜放入嘴里嘎吱嘎吱嚼了,顺了口菜汤咽下,满意地舒了口气,缓缓道:   “一会记得把打烊的牌子挂出去,我已经答应了烟雨楼,今日会去那个拍卖会那瞅瞅,到时候你也跟着一起来。”   九老正呼噜噜地喝着,闻言没有抬头,只是仓促地应了一声。   洛阳瞥了他一眼,犹豫了下,状似随意地问了句:   “你好歹也是吴地土生土长的人,话说这火神节究竟是怎么回事?”   九老将碗放下,抹了一把嘴,随口道:   “还能有啥子回事?就是一个节日而已,就和主人你在越国过的那个新年一样,借着节日的名义吃点好的,有钱的叫几个朋友聚上一聚,没钱的也要充个门面。”   “话虽如此,但既然是节日,总得有个名头。既然它叫火神节,那这火神之名从何说起?”   “主人你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   “夏天?”   “这不就结了嘛!”九老一拍大腿,嘲弄道,“这就是一些闲得无聊的凡人热得受不了,又听了一些乱力怪神的事情,就编了个故事吓唬大家,让大家去拜那劳什子火神,借此捞钱罢了。”   这老奴满嘴胡说八道,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洛阳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如今对自己的身份有了大概的认识,自然想要打听类似的传闻,如今乍闻这火神之名,自然想了解其中的缘由,只可惜这些东西无法说与人听,也无法与人探讨,只好拐弯抹角地查询着。   大约是看到了主人脸上的不快,九老心中微动,眼珠转了圈,试探着说道:   “不过这火神节确实与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节日有些不同。”   洛阳被吊起了兴趣,但又不好表露的那么明显,只是随意地问道,“说说看。”   “别的节日,都是那些凡俗人家忌讳神灵,自个吓唬自个渐渐传开的。但这火神节,却是官府立的,那座华胥宫里的贵人们批的,所以此节只有在吴国才过,别处大约是没有的。”   “类似国庆节?”   “主人这说法倒新鲜,不过若是追根溯源,倒还真有这层意思。这火神节传到现在,已经不知有多少来源说法,但最广为人知的一种,已经追到了当年吴国立国时候。”   “那时庆洲乱得远比现在还要厉害,一洲之上不知几十个诸侯小国林立,吴国的祖宗,史上有名的名将田齐就是其中之一。据说这位田将军最初只是一介草莽,只是后来意外结识了一位小国的君主,受其赏识,这才由山贼摇身一变,做了将军。那位君主性子张扬,本就不是位明君,倒偏偏与这田齐合得来,竟视他为知己。”   “那田齐借着国主的宠幸,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势力,等自己后来坐大后,便借了个由头,说国主骄奢淫逸,暴虐无道,于是便率兵冲入宫中把他杀了,自己翻身当了大王,这才有了后来的吴国。这也罢了,偏偏这厮杀了人后又怕别人骂他忘恩负义,竟然戴了三年白巾,说自己是大义灭亲,无奈之举。”   说到这里,九老一时间忍不住,竟放声大笑起来:   “要我说,这人就是人,哪怕是草莽,是君主,也改不了人的本质。那君主虽说德行有失,但将那田齐从一山贼提拔为了将军,已经是再造之恩。可这田齐当了良民不满足,做了将军也不满足,到最后还觊觎人家的权位,偏又不肯明目张胆地来,非要举了个伐无道的大旗来遮遮掩掩,实在是虚伪至极!”   洛阳沉默片刻,皱眉道:   “那田齐确实虚伪......可这和火神有什么关系?”   “主人莫急,听我慢慢道来。”九老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虽说田齐造反之后,百姓们无不称快,但他终究是杀了自己的恩公才夺得的位置。或许是他的恶行触怒了上天,吴地连续两年大旱,再加上有原先的臣子们暗中谋乱,整个国家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主人你可不知道......当年那场大旱,有多么可怕,便是作为庆洲三大江之一的淮安江都几近干涸了。流民从西到东到处都是,百姓饿到了易子相食的地步。晴川边上,男童半两糠面便可领走,女童更是只需要半个窝头。”   洛阳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想起了当年南下,在邗州道上看到的那一幕。   那年她带着小柔驾车路过,车厢内锦裘熏香,车厢外却是漫山遍野的光点,它们在洛阳那黑暗的世界里呼吸着、闪烁着,如同一颗颗星辰。而那每一颗星辰皆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都是躲避战争的流民。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九老呵呵笑了一声:   “主人难道忘了?老奴我可是在两百多年前就开了灵智,说起那场大饥荒,老奴我可是记忆犹新啊......当年鲤娘为了救那些流民,连自己的口食都顾不得了,竟将江底的鱼虾刨得干干净净,我家鲤娘“江神娘娘”的名号就是从那个时候立起来的。”   原来那座小小的水神庙竟还有这样的过往,正当洛阳浮想着,便听那老奴说道:   “吴国的恶状是在那年的夏天止住的。”   “而把这些灾民从死亡里捞出来的、帮田家老祖宗平定叛乱的,乃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势力。”   “红莲教。”   “红莲教......”洛阳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莫名的意味。   似是有意无意,九老提醒道,“而这红莲教所信奉的,正是火神。”   洛阳手心微紧。   “关于红莲教,流于世间的传言极少。有人说这个教派的起源并非在庆洲本土,真正的根基是在那更遥远的中洲;也有人说,红莲派的首领是一位女子,那些教徒尊称她为圣女。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了。”   洛阳听着听着,心中不知为何,隐隐觉得前日间在桑子河畔偶遇的那抹红影与这所谓的红莲教圣女有关。   “在吴国最危难的时候,是红莲教出了手,也不知道这个从哪冒出的势力竟然有那么大的能力,竟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帮国主平定了叛乱,又从庆洲各地抽调了钱粮,征了数家镖局和车马行当千里迢迢运来,这才解了吴国的燃眉之急。”   洛阳略一思索,疑惑道:   “那红莲教派既然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那么所图一定更大,只是如今为何从未见过有吴人信奉此教?反倒是佛徒铺天盖地。”   “主人真是细微见著。”九老拍了一记马屁,继续道,“只是您有所不知,这红莲教与其他的教派不同,虽然老奴不知道细节,但也晓得入教极是严苛,等闲人是入不得门的。”   “而他们帮了吴国这么大的忙,最后却也并未借机传教,只是提了几个要求。据传其中之一,便是要求将这火神节的传统传下去。想来那位田将军大约也被这一连串的劫难整怕了,这次也没有再背信弃义,甚至拍胸脯说,只要吴国一日未灭,吴地每年六月六都会有火神节。”   洛阳心中一动,问道:   “如此说来,火神节上,红莲教的人想来是一定要来了?”   “老奴虽然从未亲眼所见,但听人们所说,想来也是应有的。”   “那这位红莲圣女,我们是不是有可能会遇到了?”   九老古怪地望了洛阳一眼,却见她眼中光芒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_________________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天行健   主仆二人正聊着,铺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洛阳与九老对视一眼,后者连忙站起身来,道,“看这时辰,应是烟雨楼的人来迎接咱们了,老奴去开门。”   洛阳点了点头,却与他一同从凳上坐起。反正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她随意将那件带兜帽的长衣一披,把自己满头的银发遮住,便跟着九老一起向门走去。   这时,她心中忽然一动,向着身后跟来的小猫道:   “这次你就不用跟来了,小心让小柔那丫头瞧出端倪,老老实实把铺子看好就行。”   蘑菇有些委屈地叫了一声,只好卧回了原地。   有间书屋的大门锁得并不严实,店门的把手上只简单地用一根门栓挂住就了事。按洛阳的话说,店里几个能喘气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人,哪个不长眼的敢翻她家的墙头,保管让他有来无回。   似在意料之外又似在意料之中的是,当九老打开门后,门外站着的是洛阳的熟人,那位烟雨楼的三供奉玉先生。而在他的身后,却站着一个青衣小姑娘,微微一瞧,竟是昨晚给洛阳送信的那个名叫青子的小丫头。   大门一开,玉先生便乐呵呵地问了一句:   “洛先生早。”   洛阳抱胸靠在柜台前,闻言只是点了点头,算是见过礼了,目光绕过玉先生看向了他的身后。   玉先生能来,她自然知道这是因为他身份特殊,因为与杨青相熟,所以与自己也拐弯抹角地沾亲带故。可是派这个三无少女来又是为了什么?   雨已经晴了,可那个小姑娘却依然抓着她那柄雨伞没有松开,只是这次她没有上前,而是清清冷冷的站在一旁,没有跟着旁边的男子一同行礼,也没有去看门内的女子,而是弯着腰,在看地上的蚂蚁。   年纪不大,虽然性子过于清冷,但还带着一分孩子的天真气。洛阳心中一动,古怪地想着,莫不是烟雨楼猜测到了自己的喜好,于是特意按着小柔的年纪和身材寻来了这么一位?   这算什么,美人计?   自玉先生到来后,洛阳却并怎么理睬他,反而一直看他后面的女子,可玉先生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恼意,似乎乐见其成。   但只是最开始的一瞬,洛阳便从女孩的身上收回了目光,转而向玉先生问道:   “敢问玉先生,今日的安排是个什么章程?”   “没有章程,一切按着洛先生的喜好来便可,至于晚上酉时那场拍卖会,先生去不去,到时候都由您决定。”   洛阳笑了起来,“那今天的花销......?”   玉先生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于是也笑了起来:   “今天洛先生除却拍卖会之外所有的花销,我们烟雨楼全包了。”   见他如此上道,洛阳自然无比满意,于是爽朗一笑:   “玉先生既然看见我这家铺子了,那么以后楼里的兄弟们要是有什么灾病,也可以来我这瞧瞧。想必你们也应该知道我的医术,所以大可放心,只是这价格嘛......我惯是随自己心情收钱的,所以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洛阳后面说什么,玉先生直接充耳不闻,毕竟每一个能在刀尖上游走的,谁兜里没几条小金鱼儿?虽说洛阳的所求究竟如何,楼中一直都没有琢磨透,但关于她的医术,任何一个盯过她梢的杀手们都心知肚明。   只要洛阳点头,那么从此之后,烟雨楼的雨点子们只要一口气未灭撑到这里,那就还能救活。换句话说,洛阳的这句话简直给了烟雨楼的雨点们一道免死金牌。   当然,如此宝贵的机会自然不会提供给楼里那些寻常的刺客,但如玉先生这个等级的,肯定是能早早享受了。想必今日完后,自己把这个消息传回去,这供奉的位置,也能往前再挪上一挪。   想到这里,饶是玉先生这样修心有道的人物,脸上也不免露出了一丝喜色。   但在洛阳看来,没有永远的友谊和仇敌,只有永远的利益,既然她如今和烟雨楼没法再闹下去,彼此僵着也不是好事。既然人家愿意弯下身姿,自己也应该投桃报李。   但是自越国诸事之后,洛阳也明悟了一个道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她在帮烟雨楼的杀手们看病赚钱的事情下,却始终留着一分心思。   毕竟烟雨楼的人绝对不会想到,自己的能力不仅仅可以用在杀人救人上,其实还可以用来藏毒追踪。在洛阳的构想之中,能来自己这里看病的注定非是楼里的一般人物,而她将在每一个前来自己这里看病的人身上种一道特殊生机,这道生机除了自己,用任何手段都无法感知出来,而它真正的用处,便是在有朝一日若是烟雨楼的高层对自己动手的时候,提前发作,令其瞬间毙命。   这样,就算真的让他们逃过一劫,也会让烟雨楼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想到这里,洛阳与玉先生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笑意,看来这场交易无论是她还是烟雨楼,都颇为满意。   ————————————   而在离洛阳的有间书局大约五条街外的一家客栈里,另外一批人也在为即将到来的火神节庆祝准备着。   一间明显是女子闺房装饰的房间里,一位短发女子站在另一位女子的身后,在为她慢慢地梳着头发。   镜中的两位女子都是花一样的容貌,前者如兰,后者若杏,但坐在椅上的长发女子明显比她身后的女孩更年长些,而她的相貌也显得更为消瘦,只是脸颊还余着一点婴儿肥,能瞧出些许昔日的痕迹。   而她身后的那个短发女子却并没有长发女子那样清瘦,与之相反的是,她显得却更加圆润些,眉宇间远没有长发女子蕴藏的静意,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神采飞扬的气势,便是在为椅上人梳头的时候,动作也有些随性的意味。   屋里很静,二女都没有开口,只有梳子在流水似的黑发里梳动的簌簌声。等到头发梳罢,短发女子一手捏着几缕头发,一手从镜前拿起簪子,熟稔地从长发女子的发里插过,为她别了个略显洒脱的飞仙髻。   长发女子终于开口了,只是她的声音却并没有她的外貌那样清丽,甚至显得有些沙哑:   “怎么今天弄了这么个发髻,若是被先生看着了,是不是不太好?”   她身后的短发女子闻言撅了撅嘴:   “洛姐姐看着就看着了呗,小柔姐你长得这么好看,别什么发型都好看得紧,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性子,懒懒散散的,哪里会瞧到这些细节?”   “不......先生从来都知道的,只是她不说而已。”   椅上的长发女子正是陆小柔,两年的奔波,她终于走出了生活了数年的家园,跨了大海,去了海平城,如今又重回故土,却来到了更为陌生的吴国。   两年的风霜并未给她带了哪怕一丝岁月的痕迹,皮肤依然是洛阳当初最爱的欺雪颜色,只是原本那颗如桃子般饱满可爱的脸庞此刻却消瘦了下去,便是原本怯弱的眼神也变了,变得更加镇定,更加稳重,甚至隐隐带上一丝锋芒。   或许等洛阳再见到她,真的会纵使相逢应不识了。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小柔将手指深入了衣襟里,从中捏出了一件小小的物什。   那竟然是一只小纸鹤。   那日当它穿过风雨,飞跃千里的距离来到小柔的窗前后,它便已经耗尽了全身所有的生机,此刻静静地躺在小柔的手心里,就只是一只小纸鹤而已。   看着它,小柔就想起了那天睡梦中自己隐隐察觉到了动静,等到打开窗的时候,窗前便躺在这么一只小纸鹤。小柔并不知道这只瞧着平平无奇的纸鹤是怎么来到了自己的窗前,但看到它的那一刻,小柔就已经知道,这是先生送来的。   心情激荡之下,小柔突然咳嗽了起来,她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响,最后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睛紧闭着,十分痛苦。   她身后的小杨梅为她轻轻地抚着背,神情担忧。   小柔的咳嗽声渐渐停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犹豫了下,轻声问道:   “你说,先生今天真的会来吗?”   “你既然想她,为什么不亲自去找她?在这里折磨自己作甚?”   说话的不是杨梅,而是一个站在门口的青衣男子。   正是杨青。   两年的时间没有给这个男人的外表带来一丝改变,他依然穿着从前的那身青衣,彷佛那颜色从未褪色,也永远不会变色一样。而唯一能体现他变化的,也只有他的眼神。   杨青从前的眼神是冰的,这冰冷并非是代表任何人,也绝非是代表任何物,他不是愤世嫉俗之辈,也非是什么心怀恨事之人。所以他冰的不是这世界,而是自己。   但现在,那眼中的冰却似乎融化了许多,这融化有许多原因,或许是自己新收的这个弟子太有出息,也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女儿终于长大成人,也或许是两年的历练让他的心更加无坚不摧。   自杨青出现后,杨梅脸上的神情顿时收敛了许多,连忙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低着头轻声道了句:   “父亲。”   杨青点了点头,却没有再看自己的女儿,而是看向了小柔,眼神锋锐:   “你跟我学了两年的剑,远比你那不成器的师姐要久,你应该知道剑随心定的道理,剑和心一样,都是立住了,就绝不能动的。我原以为过了这么久,你应该能变得更坚决些,怎么自从收到了她的消息,你又成了这副模样。”   小柔从椅上站起身来,先是如杨梅一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后缓声道:   “师傅教训的是,只是先生既然来了金陵,却不先来找我,想必她也存着尊重我的意愿,让我继续旅行的意思。若是我去找她,就等于自己放弃了自立的决心,重新回到先生的羽下,岂不是辜负了先生的期盼,也辜负了师傅对我的期盼?”   或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小柔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只是她强撑着一口气,没有咳嗽出声,沙哑着说道:   “就如徒儿受伤是自己不小心,咎由自取一样,现在犹豫也是自己,和先生是无关的,师傅千万不要因此......怪罪先生......咳咳!咳咳......”   看到这个疼爱的弟子如此模样,杨青的脸色也缓和了一些,话语也带上了一丝宽慰之意。   “行了,你先负着伤,就休息去吧,等天暗些我们再出门。”   比起洛阳,他心里更为疼爱这个弟子一些,这和出身无关,只和天赋和性格有关。虽说洛阳的能力与神无异,相比于小柔这个没有任何基础的普通人,她应该更为受重。   但可惜的是,杨青从来都不看出身,甚至在他看来,洛阳本身就有着超越凡俗的实力,所谓的学剑并非是无路可走,仅仅只是锦上添花。所以从一开始,洛阳的能力和心性就限定了她以后的成就不会太高,因此就算当初她那么努力,直到现在,杨青依旧没有承认过自己是她的师傅。   但小柔不同。   小柔是一个普通人,甚至可能连普通人都不如,她自幼孤苦,被父母抵债后流离失所,受尽了人间苦楚。虽然她底子极薄,但在杨青这样人间一流的剑术大师看来,体质通过后天的训练和药物可以更改,但心性却不能。   这个出身卑贱的小姑娘身世何其可怜,如今侍奉了一位本可世间最为尊贵的存在,本应会被浮华富贵和一朝乍起所迷惑,但她的心却依然保持了纯洁,甚至从始至终都想着绝不依附于人。   所以在杨青眼中,一万个洛阳都比不了一个小柔。   因为陆小柔有一颗强大的心。   何谓强大?   夫强者,不息也。立于山巅而不自缚,困于低谷而不为沮,位于人上而不自傲,居于人下而不自贱。当为猛虎,可嗅蔷薇,身为蚍蜉,敢憾大树。   世间之人皆笑夏虫语冰,井蛙观天,但世间之人九成如此,却自比剩下那最后一成,与夏虫、井蛙孰异?   陆小柔能毅然决然地离开洛阳的怀抱,甘愿走出人世间最为舒适安全的树荫,重新走入危机四伏的苍天下,就已经配做他杨青的弟子。 第二百四十六章 江离   风雨方霁,地面上漂浮着的落红还未扫尽,初夏特有的热意便渐渐蔓延开来。天色尚早,但如洛阳一样早起去参加集会的人依然不少,道旁已经有不少货郎支起了摊子,架锅烧油,面团儿在手里如花一般转着,方一成形便嗖地飞入一旁的锅中,随后“哧”的一声炸响,香葱牛肉馅的香气便瞬间蔓延了整条街面。   洛阳悄悄咽了口唾沫,连忙放下车帘,目光随之望向了面前的小姑娘。   哪怕香味扑鼻而来,但小姑娘的脸上依然没有多少表情,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锦塌上,身子坐得很直,便是两只小手也很规矩地放在膝前。洛阳先前恶趣味地想着,若是把这冷冰冰的小丫头压在身下,狠狠地鞭挞着她,不知道她的表情是不是还如现在这样冷冰冰的。   青子自然不知道面前的女子在胡思乱想什么,这个女孩哪怕在车厢里都没有放下她手中的伞,小小的人儿缩在纸伞下,像白瓷娃娃一样静坐着,怎么看怎么可爱,只是她的肤色太过苍白,甚至显得有些病态。   考虑到洛阳喜静的性子,此次出行烟雨楼并未让太多人前来,所以车厢里只有她和这位名叫青子的女孩在。至于玉先生和九老,这两人一左一右侍在车驾两侧,前者怀扇,后者抱缸,一个状似高深,一个面露猥琐,早已暗中争锋了一路。   “先前我就好奇,外面明明不下雨了,为什么你还举着这把伞?”   听到洛阳的声音,青子那张许久未曾移动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丝。她的声音依然如先前一样淡淡的,给人一种极为疏远的错觉: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这是对母亲的依恋?洛阳想到她的年龄,暗道这个年纪的孩子确实对家人保留着最深厚的感情。只是她的父母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些,怎么会让这么小的孩子抛头露面,还让她做烟雨楼的杀手?等等,其中莫不是有什么冤情?   想到这里,洛阳的神情认真了些:   “那你的父母呢?他们知道你在这里吗?”   青子面无表情地说道,“死了。”   “抱歉......我不知道......”   洛阳心中略有愧疚,正想着用什么词来安慰这个可怜的女孩时,却见她忽然歪了歪脑袋,平淡无波的声音里罕见地出现了一丝疑问的语气:   “为什么要道歉?”   洛阳有些错愕,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青子似乎看懂了她的茫然,于是平静地说道:   “是我亲手杀的她,你没有必要来安慰我。”   洛阳怔住了。   那张白瓷似的小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无比平淡,平淡得像天上的流云,地上的花开一样。彷佛弑亲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就和杀了一只蚂蚁一个陌生人一样自然。   可是,这么小的年纪,她就杀了自己的亲人......这是为什么?看这女孩明明对那伞眷恋得很,为什么却要做出这样的事情?她是被迫的吗?为什么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愤恨,可这若是自愿的,那这个女孩该有多冷漠才能做出如此人神共愤的行为?   正当洛阳胡思乱想着,车厢微微一震,车门上传来了指节轻叩的声音:   “洛先生,江离街到了。”   ————————————————   江离是一种香草的名字,如今也是一条街的名字,但它同时也是一柄剑的名字。   昔日欧阳子受越王邀,广集天下精铁,铸神剑有六,分别为:   寒蝉、破晓、白虹、惊蛰、江离、云娥。   天下十大名剑,六柄皆列其中。   后来,六柄名剑其中的三柄,被越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或输或赠给了其他国家,比如这江离就被送往了吴国。经过数十年的辗转,越宫只剩下了最后两柄,其中的寒蝉剑被越王姜执借着太子章的名义赠给了洛阳,而另一柄白虹,则始终佩在大将军白奕的腰间。   后来吴更违盟,白奕毁败,秭归蹉跌,越国终亡,哪怕越王曾经以江离求和,以白虹赠将,却也不过换来了短短十几年的和平。   越国灭亡后,白虹与江离二剑一同归于吴国皇室,想当年吴王亲自出城,携金甲八百迎剑回宫,兴甚志哉之时,竟将那回宫路过的街道以剑命名,至今也不过短短十九年的光阴而已。   听玉先生讲罢这条街名的来由,洛阳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了一种遗世于外的错觉。听他所言,那灭亡的越国、献剑求和的越王、兵败身死的将军以及所谓的十大名剑,似乎都是话本里的名字,似水中月,如镜中花。   但是那个国家却是她真正生活过的地方,那些名字,有的曾经还与她同席推盏过,有的至今还出现在她的梦里,但如今无论是国,还是人,却尽数成了一抔黄土,成了别人话语里的谈资,只有她还站在这里,听着自己曾经听过的名字。   洛阳在街头站了片刻,直到连青子都向她投来目光后,她才点了点头,道:   “走吧。”   金陵城以淮安江划分东西,左倚江流的这条街道便是江离街。曾经有太学的学子调侃道,江离离江,这剑天生便属于吴国。但所谓的淮安江并非是诗文中的大江长河那般壮阔,而是一条不到十丈的长流。   在这波澜边上,遍是酒楼食肆,青瓦淡墙,林荫如织,一片沸然。比起桑子河畔天然自带的那抹胭脂气,江离街正如以它命名的那柄剑一样,堂皇大气,端正典雅。即便是此间行走的货郎走卒,挑夫掮客,腰也挺得比别处地方略直些。   “当年吴王挥马定都这金陵为国都之时,便早已定下了金陵的构造,以淮安、桑子与东三条水流划分城郭。其中节日庆典皆在淮安,玩乐恣意设在桑子,至于那百姓间的寻常习俗,只会在东河流行,便是市集,也是分此三等。”   为了防患未然,金陵府衙早早在江离街下了禁车令,一行人不得不下了马车,与街上的行人一同行在道上。洛阳或许觉得没什么,但九老、玉先生和青子三人始终以品字形将她包在其中,似是怕周围的人伤到她,又似是怕她伤了旁人。   此刻听玉先生一番讲述,洛阳下意识地想到了唐朝时期的东西二市,虽说诸多细节有异,但大致皆是分出一个贵贱。看来这历史的发展,终究会在某些方面形成共同。   “听先生的语气,总感觉你不是吴人。”   “在下从未说过自己是吴人。”玉先生似乎并不愿继续探究这个话题,转而道,“洛先生先前在余州的时候,难道没有去过类似的地方吗?虽说越国穷困,但作为一国之都的余州,想来也是有些繁华之地的。”   洛阳很坦诚地说:   “我这人从来都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蹭,仅有的几个为数不多的地方也是别人带我去的,说来不怕你笑,之前你们带我去的疏影楼,算起来乃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去真正意思上的......逛青楼。至于街市之类,我家那小丫头在的时候倒是拉我去过,不过大同小异,没什么意思。”   玉先生笑道,“那今日洛先生一定要好好逛逛,才算不虚此行。”   洛阳用早饭极早,烟雨楼的人也是早早地前来迎接,以至于到达江离街后,这里各类的摊子、台子还没有搭起来。街上的行人也没有达到人声鼎沸的地步,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位置围了两圈人,围观着三只眼的猴子和力能抗鼎的汉子。   洛阳听着远处不断传来的叫好声,向身旁的玉先生露了个探究的表情。   那大意是说,你们吹了半天的火神节,难道就是这副模样,瞧着和寻常的庙会、赶集没什么区别啊?   玉先生看懂了她眼中的玩味,微微一笑,并不多解释,而是将扇子一指,道:   “先生请随我来。”   玉先生指着的方向乃是道旁的一条岔路,江离街作为金陵的主干街道,自然有无数分支。这条岔路与其他分支一般无己,瞧着并没有什么不同。   洛阳带着满肚的怀疑跟着他向那条小道走去,方一走进,她的脚步便猛地一滞,慢慢抬起头来。   “在这里我可提醒你一句,进了这条街,可就不归吴国管了。”玉先生回过头来,认真地说道。   洛阳并没有理会他,而是悄悄动用了她那能看破生机死气的能力。   一眼望去,光芒似湖。   没有想到在这弄巷之中,竟然隐藏着这等实力,如此阵容,别说是佛子,怕是烟雨楼的主楼都能闯上一闯了!洛阳心中暗凛。   在现实之中,这里与其他的街道并无不同,一样的高甍连垣,一样的灰白墙皮。   但在暗中,一股不亚于当日佛子的气场却如山岳般倾斜而来,在洛阳的感触里,这庞大的气场犹如实质。那隐藏的势力似乎察觉到了洛阳的不同,方一出手,竟是这般动静! 第二百四十七章 天街   洛阳脑海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是烟雨楼的圈套。   但她又忽然醒悟,若这些安排真是烟雨楼设下的,只怕不会这么简单,毕竟先前在白玉桥上,她已经表现出了远超佛子的实力,若烟雨楼真想动手,哪里会让她提前察觉。   所以这汹涌而来的攻击并非是什么圈套,只不过如当日的宴席、桥上的坐佛一样,又是一个试探,只是这试探是来自哪里的,洛阳还尚未可知。   万般思绪只是一瞬,待她想通这一点时,那片强大的气机已经呼啸而至。   但洛阳采取唯一的动作,却简单得出人意料。   她没有动手,也没有退让,而是站在原地,回头淡淡地瞥了身旁的玉先生一眼。   那眼神的意图很明显。   你来。   既然又是试探,那么为什么非要让自己来接?从入城到现在,大大小小的试探不知经了多少次,洛阳早已厌了。等她猜到了这攻击是试探的那一刻,心中得到的答案很干脆,我是你们请来的客人,难道你们真会让我受伤?   更何况,她也想借这个机会看清这位玉先生的实力。   ......   世间许多的事情都是不能付诸于口的,比如明里暗里的试探,比如洛阳与烟雨楼的妥协与交易,但是当这些事情真的拎出来的时候,性质就完全变了。   所以当洛阳的眼神望过来的那一刻,原本还带着一丝淡笑准备观望的玉先生,他的脸顿时僵住了。   洛阳是烟雨楼请来的客人,哪怕这个客人以一人之力就可以和全楼抗争,哪怕明知道她自己就可以抵挡面前的攻击,但依然不能让她受到一点伤,这无关乎实力,仅仅只是面子的问题。   烟雨楼是庆洲唯二的大组织,自然要面子。   所以他不得不动。   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他动得那么快,快到没有人看清他的影子。   在庞大的气机扑面而来的前一刻,一柄扇子挡在了洛阳的面前。   一叶可以障目,一扇自然也可以遮面。   那扇子完全展开,扇面上以墨泼染的腊梅恣意尽展,枝茎嶙峋,花瓣傲然。从墙头巷陌汹涌而来的庞大气机如大浪般扑打在了这小小的扇面上,但这扇子却如它画上的梅花一样,竟是退都没有退上一寸,似一捧簸箕将这片攻击尽数兜住,一点水花都没有溅出来。   扇面离洛阳的脸不过短短一寸距离,在这两股力量相互纽结的时候,她却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瞬。   洛阳静静感受着面前鼎沸的气流,就好像隔着一层玻璃感受着海啸。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面皮在这力量面前轻轻战栗着,但那不是来源于恐惧,而是源于她心中激荡的心情。   以一扇之力,遮住如此浩瀚的气机,这绝非是简简单单一个地境中游该表露出来的实力,她见过类似境界的修行者,比如那位名叫玥的妖女。但如此轻易地将这样的攻击不动声色地化掉,便是那个庆元禅师亲传的妖女也无法做到,可这男子却做得这么干脆,这么果断,这么干净。   那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这位玉先生隐瞒了自己的境界实力。   他为什么要在烟雨楼里隐藏实力,这些事情洛阳并不关心,只是让她好奇的是,这位玉先生究竟采用了什么方法,竟连自己也看走了眼。   等到面前翻涌的气机渐渐平息后,玉先生的苦笑声才从一旁传来:   “洛先生,可还满意了?”   洛阳回过头,凝视着男子脸上那一抹渐渐消退的苍白,缓缓开口:   “以先生之能,为何屈居一供奉之位?”   当着另一位烟雨楼雨点的面当面挑拨,这事也只有洛阳才敢干得出来了。   果不其然,就在洛阳的话刚刚出口后,那一直静立在旁侧的撑伞少女抬起眼眸,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但玉先生只是洒然一笑,将挡在洛阳面前的扇子收回,手掌并指在扇骨上缓缓抹动,似在拂尘,嘴里缓缓道:   “先生想多了,所谓的供奉,自然相比长老等位置更自由些,毕竟我们这些杀手们最是居无定所,朝不保夕,这也是楼主都默许的事情。”   见问不出其他,洛阳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身前的这片建筑,犹豫了下,皱眉道:   “这攻击似乎并不是针对我的。”   “先生灼见。”玉先生赞了一些,但没有多少恭维之意,看来方才的试探饶是这位始终以文士示人的男子都动了火气。   他抬起扇子,随手一指那高墙黄瓦、林树丛花,道:   “因为这是一座阵。”   “阵?”洛阳咀嚼着这个字眼,心中下意识地想起了从前在小说话本中看过的那些诡莫玄奥的阵法,书里常写阵中不见一兵一卒,杀意却隐含不发,阵机一启,飞花落叶皆可杀人。   “如此危险的阵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摆在这里?万一伤到误入的行人怎么办?他们可没有如你我一般的修为。”   玉先生笑道,“所以此阵只会对如你我一般有修为在身的人发动。”   “那若是修为不足的人误入了......”   “那便是擅闯了,既是擅闯,后果自负。”   洛阳顿时明悟,原来这阵既是防御,亦是考验。阵法不会对普通人发动。既然是普通人,自然察觉不到此处的异常,更影响不到此中之人,而能够察觉此地不凡的修行者们想要进入,自然需要足够的修为。   这道巷子并不隐蔽,就这么大咧咧地设在江离街上,与其他众多拐角街巷一样看起来平平无奇。江离街上过往的行人无数,他们或采买购置,或摆摊开业,来来往往,车水马龙,却不知身后的这道巷子竟然隐藏了这样的杀机。   她忽然想起先前玉先生所说的那句“进了这地盘,可就不归吴国管辖了”,脑海中电光火石地一闪,兀地问道:   “依你先前所言,莫非这条街是红莲教的地盘,而这阵,也是红莲教设立的?”   玉先生惊异地看了她一眼,似是讶于她竟然能想到这一点,遂点了点头,转而道:   “当年吴国建国初期,灾荒连连,民不聊生,是红莲教雪中送炭,让吴国度过了这场浩劫。为了答谢红莲教,当年的开国君主便将淮安江畔的一块地方划给了红莲教,作为其安生之地。”   “就是这道小巷子?”   “然也。”   洛阳转过头来,目光幽深,胸中无咎意迸发四去,顷刻间将感知蔓延到了这巷子的各个角落,但在视眼之下,她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同,若不是先前的阵法,似乎这里真的只是一处普通的巷子而已。   红莲教能把一个濒临灭亡的国度从灾祸之中拉出来,所耗可想而知,若是他们真有所图,怕是吴国的半壁江山也能拿下,可为什么最后却只要了这区区一条小巷子?而他们那所谓的火神节,又是意欲何为?   玉先生并没有再做解释,而是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道:   “先生请随我来。”   洛阳一行跟着玉先生一直向街巷深处走去,愈往里去,洛阳便感知到周围的目光也愈发多了起来,审视有之,戒备有之,最后几成实质。   这样的环境下,即便是九老都不自在地扭起了身子,而令洛阳注意的是,走在最前面的玉先生始终保持着镇定自若,显然此地他已经来了不知多少次。   巷子一直走到尽头,一座牌坊似的汉白玉大门兀地现于众人眼前,门上浮雕万千,琳琅满目。而上面雕的花纹却与吴地习俗大为不同,吴地尚佛,粱廊所绘无不是怒目金刚,低眉菩萨。而这座大门上的图案却似佛似道,瞧不出门路,但无论是人物还是花纹皆透着一股飞扬之意,似燃似炬,久视之下竟有烧灼之感。   门上无字,仅在中央缀了一朵硕大的石莲,只可惜洛阳看不清其中的颜色,而在旁人的眼中,那石莲却是门上唯一显现的颜色,整颗红莲花竟以鲜红的血玉雕刻而成,瓣瓣晶莹,玲珑剔透,显然珍贵无比。   如此精美奢华的大门,但后面却只是一处瞧着略显高大的院落而已,楼屋悉数可明,其中人影绰绰,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玉先生并未停足,直接穿过大门走入院中,洛阳搞不清状况,但一直广散的感知丝线并未察觉危险,犹豫了一瞬,也跟着一同走进。   但就在刚刚踏入门内的那一刻,面前的一切忽然间全都变了。   院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更加广阔的街道。   一条笔直的青石板路绵延向前,一直到视线尽头,两侧街铺楼宇、花草树木,林林总总,不知凡几。此间的高楼算不得高大雄壮,但无论是结构或是装饰,却是古朴苍然,透着一股遗世于外的古老气息。   目测之下,这街道竟然比巷外的江离街宽了不知多少倍,却又与江离街东西为界的格局不同,而是南北相分。   这里每户店铺的门前都立着一根灯柱,柱顶有莲,莲芯点灯,灯色淡红,光晕如真似幻。满街灯火把平坦的青石路面照耀得一片通红,却没有猩红艳丽之状,反而愈发明亮,好似有天上红日坠落人间。   街上行人如织,远比江离街上的百姓要多,或流转各摊,或驻足观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无论是仪态或是举止,皆是不凡。   有那白衣男子,面如冠玉,神色傲然,双手悬在袖外,长剑挂于腰间,行走之间目不斜视,风采卓佳,不似人间浊物。   有那披纱女子,长裙翩翩,惊鸿绝艳,忽于红莲灯火之间悄然回眸,便胜却人间无数。   还有那袒胸露腹的大汉,长髯飘飘,迎风而散,如个狮子一般。他昂首阔步行走道间,不畏人眼,腰带间挂着的酒葫芦随着他的身姿左右摇摆,却无一丝酒腥臭气,倒流出了一路药香。   甚至还有不知名的奇禽异兽行走其间,与人同高的翠羽巨鸟,却长着蛇一样的头颅,颈下系着一条长索,端头被一旁的主人牵着,巨大的尖爪踏在青石板地上,声音震裂,两侧行人无不退散。还有那晶山似的造物,移动极慢,长着一身紫晶棱角,尖锐异常,只甲胄最前端探出个拳头大小的脑袋,目光痴呆,瞧着可爱。而在天上,偶尔降下一声锐嘶,声音震震,彷佛雷鸣,抬头望去,便看见一只楼船大小的白鹤与空中掠过,双翼尽展,有如云彩。   而如此类不类凡俗的人和事物,一眼望去,不知数目。令人惊奇的是,竟也有凡人穿梭其间,无不是穿金带银,锦衣华服,但这些凡俗世界的贵人在此却是神色谦卑,小心翼翼。   洛阳从未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的修行者,从前所见的那些人物无不是身肩使命,奔波于千里之外,哪里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竟然与凡人一起穿梭与市集之间。   她长吸一口气,只觉胸怀舒畅,精神焕发,这才发觉此地的灵气浓郁丰沛,甚至比得上遥远的那片南荒大地。不由感叹,也只有这样的土地才能供养的起如此之多的修行者,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分出仙凡之隔。   历史与现在于这里并存,热烈与收敛在这里齐发,浓郁却又淡薄,高深却又平凡。温柔与肃杀齐飞,刀剑并长天一色。   不像是一道街,倒像是一座城。   一座隐在金陵城之中的仙人之城。   ......   这条古怪的街道从无中生出,便是洛阳都吃了一惊。先前在门外,她曾用感知丝线扫了许久,只以为门内只是一处寻常院子,哪晓得竟然别有洞天,竟连自己的波动感知都骗了过去。   她忽然间明悟了什么,连忙转身看去。   只见身后的那条来路依然存在,远处的江离街依稀可见,巷中人来人往,但似乎并未有人发觉在他们的身旁竟然隐藏着这样一处世外桃源。   一门之别,已分仙凡。   当年越王姜执竭举国之力,只是为了求一个长生大道。他心中对那门外的风景何其向往,若是他来到这里,看到这门后的景色,也不知作何感想。   洛阳将目光从远处的街道慢慢移到了身后的大门上,瞳孔忽地一缩。   只见在那牌坊似的汉白玉大门背面,悬挂着一块丈余的月白额匾,上书二字,色如鲜血:   天街。   “欢迎来到......修行者们真正的世界。”   玉先生站在她的身后,语气复杂,隐有傲意。 诸位元旦快乐   谢谢各位陪《千年》度过了第一年,这一年来,这本书累计近80万字,已经有一万八千余读者,算得上一个可喜的开端。谢谢各位对阿湖、对《千年》的支持,在新的一年里,这本书将会继续更新下去,也祝愿各位读者:   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   多喜乐,常安宁。   PS:今天上了半天课,下午和朋友们庆祝了,没有太多时间,所以......请假一天,鞠躬(羞愧) 第二百四十八章 桃源   “所以说,这里才是真正的火神节,至于外面的那条江离街,只是一层伪装?”   洛阳睁大眼睛惊奇地望着那些过路的行人,目光从他们的衣着一直挪到他们身后的店铺上,视线在诸多货品间不断穿梭,照不出人影的铜镜、能安心定神的古琴、长着猫耳朵的异族少女......她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便是那些在外界明明很常见的物事,诸如麦芽糖、布匹之类,此刻也好似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让人心生敬畏。   九老心中的惊讶比起洛阳来说不少一点半点,他甚至当着人家店主的面抢人家的铜镜,非要看看里面是不是暗藏了什么机关。被人家赶走后,又赖在那猫耳少女的面前,嘴里嘀咕着什么化形深浅,别说是摊子的主人,便是他怀里缸中的鱼儿都闹了起来,从青瓷缸里扑腾来回,惹得路人以为他揣了什么宝贝。   但玉先生看也不看那些,径直向道路的一端走去,嘴里淡淡道:   “这些东西看看就好,只是些小把戏,哄骗普通人的。”   “可这......这里不是修行者的地盘吗?怎么也搞起了这般名堂。”   “修行者又怎么样,修行者也是要吃饭的,更何况,不是有修为在身的人就是修行者。”   听闻此言,洛阳眼中的讶色更浓,在她想象中,修行者的聚集之地应当是一副不食烟火、远离铜臭的模样,几个仙凡道骨的老者坐在树下喝喝茶,身旁一位高髻女子抚琴拨弦,琴声幽幽,这才有仙家的风范。可若道旁的店铺卖的都是些假货,那么这所谓的天街和菜市里的地摊捡漏有什么区别?   玉先生看懂了她眼中的疑惑,脸上浮出了一丝嘲弄,道:   “先生未免把这些世外之地也想得太美好了些,难道您忘了现在是什么时节?”   他语气中含着一分极隐晦的厌憎,似乎对这些世外之地和世外之人都带着莫名的恨意,但洛阳的思绪都被他那句“时节”吸引了过去,一时间没有发觉这点。   洛阳略一思忖,顿时明悟了他的意思。   天下灵气枯竭,已经时年久矣。当年的仙人们早已跌下了云端,曾经登临天境才算入门,而如今区区地境便可以横行世间。仙人?哼,仙人又如何?最终还不是要拉下脸面,与凡人一起,滚在这红尘之中讨生活?   如今世界,哪里还有真仙所在?   想到这里,洛阳原本对于修仙者世界的敬畏和好奇渐渐淡了下去,此时再看这所谓的天街,与寻常的菜市闹集,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玉先生自在前面带路,也没有回头,只是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在我庆洲大地上,这座天街是为数不多的几座聚集地之一。当年红莲教举全教之力,为它们的教众谋下了这么一块乐土,虽说是为了他们的圣女殿下,但是却也为那些散修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庇护所。所以红莲教虽说在凡人心中只和火神节挂钩,但是在那些散修的心中,却是和家一样的存在。”   原来其中竟还有这样的缘由,洛阳心中顿时相通了许多,忽然想起一节,好奇问道,“先前先生说,红莲教当初在此建立天街最初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讨好他们的圣女?”   “然也。”   “可这......是否太夸张了些,若是为了讨好首领,兴建一宫一殿,也是情理之中。可是红莲教废了这么大力气,救了一座即将崩裂的国度,还在淮安江畔修建了这么大一片建筑,而目的仅仅是为了讨好某个人,这也太说不过去了些。”   “先生噤言!”玉先生站住了脚步,认真道,“在天街边,随意讨论圣女殿下,可是要处罪的!”   他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有什么人,这才低了低腰,放轻声音道,“洛先生或许不知,那位圣女殿下对于红莲教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先生可记得火神节之名?”   “记得,怎么?”   见他语气谨慎,洛阳也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   “对于红莲教来说,他们所谓信仰的火神,事实上就是信仰那位圣女......换句话说,整座红莲教,只是因为那位圣女存在而存在罢了,所以对于这些狂热的教众来说,别说是援一座国,修一条街,便是让他们明天冲进摩柯院去,他们都不皱一下眉头。”   “火神?圣女?难道那位圣女就是火神?”   玉先生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让开身子,指向了南边的一个方向,说:   “先生看,那是什么?”   洛阳并没有真正的视力,所谓用眼睛去看只是从前的习惯而已,就如同截肢的人还有着幻肢的错觉。而她一直以来看清事物真正的途径却并不是眼睛,乃是自己的心,心中的那团无咎意。   但这团以生机与死气融合出的灰色灵气所能感知最大的范畴,仅仅只是身周一百余丈的范围,再往远,便只是一片黑色的混沌了。   但为了看清玉先生所指的那个方向,洛阳不得不暗中运气,将周围所有的感知丝线尽数收回,随后凝聚成一缕向那点蔓延去。   洛阳的瞳孔忽然睁大了。   无数感知的丝线越过人群和店铺,穿过了长长的天街,最后在那视线的尽头看到了一座大山。   她的视线来到了大山的脚下,然后抬头,向上探去。   一丈,十丈,百丈,三百丈。   洛阳来到了感知所能达到的极限。   而茫茫的山体也到此截然一断,于山腰间露出了一片极为宽旷的平地。这平地极为光滑平整,粗略看去,好似有剑自天外而来,将这偌大的山峦横腰削去一截。但仔细察探,便会发现那平面过于光洁,甚至有大片地方结成了琥珀之状的晶莹琉璃,似乎有大火烧灼过一般。   山腰之间,无树无花无草无石,唯有一片宫楼,古朴有质,威严浩然。这片宫殿孤零零地立在平地之上,漠然地俯视着山下的天街,好似坐在云端的神明一般。   而在最前方的那处大殿门额上,挂着一方极广极正的匾额,字痕极深,笔画如钩。   上书:   火神殿。   待洛阳再想探查其中的时候,忽然眼前一花,只觉有一道红影挡在了自己的面前。她看不清那影子的模样,直觉那目光中透着一股极傲然的神姿,以及一抹冰冷至极的杀意,彷佛她再往前一步,便会神魂俱灭。   红影......又是红影!   洛阳心里一惊,却见那道红影向前一步,于是下意识地收回了目光。   她自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但如此贸然踏入主人的领地,大模大样地看人家的家,终究是不太礼貌。   洛阳缓缓睁开眼睛,一边舒着气,一边回忆着那红影的轮廓,想起曾经的那位名叫木小乔的好友,那道红影真是木小乔吗?为什么她见到自己,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不,不对,一直都是自己看到她,她大约还不知道自己来了这里吧......   正想着这些,却听那玉先生在旁道:   “洛先生看了这么久,到现在都没有发觉不妥吗?”   洛阳心中茫然,于是投向目光。   玉先生笑道,“先生难道没有发觉,那条淮安江在此地已经消失了吗?”   洛阳微微一怔,连忙放开感知,瞳孔无声睁大。   自进入江离街后,无论身处何地,她一直都能听到那汹涌的流水声,但现在别说水声,便是那江的影子都消失了。她方才一路探看,脑海里一直想着那方向的尽头,直到现在细细想来,才发现那道宽阔广大的江流似乎是在进入天街后消失的。   见她若有所悟,玉先生缓缓道:   “当年灵气匮竭,神道崩塌后,世间九成九的宗门大派尽数灭亡,只有极少数的地方幸存下来,但传到现在,因时间太过悠久终成了遗迹。而这些遗迹能够活到后来无一不是因为它们处在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最大的几座,被天下修行者尊称为禁天绝地。至于小的几座,则被佛家称之为大世界与小世界,而道家则称其为洞天福地。但无论是世界,亦或者是洞天,都是我们这些修行者的庇护所,一旦离开,便会因没有灵气供给而逐渐褪为凡人。”   禁天、绝地。   大世界,小世界。   洞天,福地。   洛阳默念着这些名字,眼神恍惚,那些曾经在历史上发光溢彩的名字终究成了过去,如今留下来的也不过是几个能委身于一方偏隅苟且偷生的地方罢了。   仙人,仙人,没了灵气供给的仙人,和躲在洞里的老鼠有什么区别?   望着头顶这片湛蓝的苍穹,玉先生淡淡道:   “红莲教当年偶然发现的这座洞天,便是其中之一,后来他们占领了这里,赶走了此地原本的修行者,又把这里修建成了一片适宜修行者居住的场所,还给它取了个叫天街的名号。如今无数人苟居这里,对这座所谓天街感恩戴德,但是这座洞天曾经的名字,我们这些本土修士直到如今都还记忆犹新,纵死不忘。”   “广厦洞天。”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广厦洞天,庆洲大地曾经最大的修士庇护之地,也是自灵气枯竭后,庆洲第一个被屠杀殆尽的修行之所。 第二百四十九章 开幕   玉先生最后带至的地方,是一座位于天街末端,较为清幽的院落。   此地由于地段偏僻,因此门前行人极少,更添了几分幽静之意。院子的外表和桑子河畔的疏影楼有些相近之处,一般的白墙墨瓦,门前皆种着两棵瘦长的柳树,如发似的树梢垂在行人的头顶,遮住夏日的骄阳,洒下一片阴凉。   “这座晓风园曾为一位红莲教的仙子所有,几年前她因职务调离金陵,几经辗转,最后卖与了我烟雨楼。园内家具器皿、侍女仆妇一应俱全,如今先生来此,楼主特令将其赠予先生,算是那日在疏影楼的赔罪。”   洛阳接过玉先生递来的地契,粗略扫了眼,这地契写得极是简单,明摆着就是白送与她,而后面条列了长长的一条器具字画单子,品类之繁,数目之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冗长。   好大的手笔!洛阳不由感慨,她租买书局前曾对金陵的房价做了不少调查,深知这里乃是真正的寸土寸金,别说最为富贵的淮安江一带,便是最贫瘠的东河区域,也不是一个普通人家可以负担的起的。而坐在隐藏在江离街最深处的天街,这价钱该如何计算?   她心中略一思索,温和笑道:   “既然是商楼主的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如此便好。”   玉先生非常满意地看到洛阳将地契交给九老令其收好,转而道:   “先生这几日不必回书局,直接住在这里即可。虽说江离街离桑子河算不得远,但先生千金之躯,怎可再受舟车劳顿?我已吩咐了园内的仆从们,早已备好了席宴,烧好了热水,只等着先生入园了。”   仆从?都是安插的眼线吧!   洛阳心中暗笑,但也不会当面指出这一点,只是好奇道:   “这几日?我那铺子刚开门没多久,等过完这火神节,我还得回去看着,怎好在这里久留?”   “咦?先生难道不知这火神节乃是要过九天的?”   九天?竟然要这么久?洛阳微微一怔,好奇道:   “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习俗说法?还请玉先生说与我听。”   “九乃重阳之数,更为单数之极,因此这火神节可是要一直庆祝九天八夜,才算得圆满。但这九天的内容却并非一般,而以三天为界,分成三个部分,每三天的庆祝与活动都与其他部分不同。前三天乃是各界商贾出面的时候,所谓的商会便指的这个时候,这时无论身份贵贱,无论仙凡妖魔,都会在天街上开店摆铺、张罗开卖。所贩之物或凡或仙,而交易的货币也不定,有的是庆洲本土的金银,而有些脾气古怪的则要求以物易物。”   “等商会过后,接着的中三天便是修道者们辩难争道的开始。自灵气枯竭后,世间再难有宗门现世,散修们若有疑难,便是连询问之人都寻求不得。所以对于他们来说,这中三天才是火神节的真正内容,到时候各方修士齐聚一堂,相互争论探讨,也算得上是修行界难得的一次盛会。”   “至于最后的后三天,却并非是我等所能知晓的了。”   洛阳正听得认真,没料到这最后三天时间却突然断住了,不由好奇道,“这是为何?”   玉先生道,“因为在后三天的第一天清晨前,所有不属于天街的人都必须离开这里。”   “离开?那所谓的火神节怎么办?”   “自然是红莲教的教众们庆祝,当然,其中也包括一些已经在天街居住多年的商户。”   洛阳忽然想起一事,认真问道,“如果不离开......会怎么样?”   “会死。”   说这话的却不是玉先生,而是站在旁侧一直默默无言的青子。   小姑娘的脸上依然是平淡至极的神情,她的目光也没有放在身旁的两人上,而是望向极遥远的一个方向——那座宫殿的位置,眼中光芒幽深,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会死?洛阳皱起眉头,没想到一个庆祝的节日竟然会扯到生死这等事上。在那后三天,红莲教究竟要做什么事情,竟然会对外人如此忌讳。   洛阳心中好奇,但那个小姑娘说完第一句后便闭口不言,显然不愿再多说什么。   玉先生深深地望了眼那位撑着纸伞的青衣少女,缓缓道:   “我楼也曾对这后三天探查过多次,也派出过不少暗查谍子,但除了一次例外,其余派出的人都无一例外,死在了这天街之中。”   “而至于那次例外......那个雨点子也只是从清晨藏到了午时而已,根本探不出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玉先生淡淡一笑:   “先生这等非凡人物,自然不是我们这些泥俗可比,说不定还真能查出些什么。”   但洛阳并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转头向这晓月园走去。   虽然夏初热意渐起,但园子内池塘如镜,丛荫遍地,廊间的叶扇还在不停地转着,不停向庭间吹入徐徐清风,因此并不显得炎热,反而有几分清凉宜人之意。   她静静地走着,任由那迎面而来的仆从们递来毛巾、水盆,为她清洗一路的尘埃。   她心里想得极为简单。   什么后三天,中三天,以及红莲教的隐藏秘密,她其实并没有太大兴趣,毕竟无论是火神节,亦或者是所谓的天街从来都不是她来吴国的主要目的。   等小柔他们离开这里后,自己也会立即离开,绝不逗留。   洛阳想的过于简单,但她并不知道,就在她踏入了天街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便已经悄然轮转,只是无论是她,亦或者是那位玉先生、青子,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   天街上依然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模样,就在洛阳一行住进晓风园后,另外一批人也进入了这片昔日的仙人遗迹之中。   杨青依然穿着他的那身旧青衣,脸上也依然是那副冰冷的模样。他依照玉先生给的消息从江离街来到了这里,待走进那一刻,第一眼便看到满街的修行者,那张从来都冰冷漠然的脸上渐渐浮出了一丝战意。   小杨梅并没有感觉到父亲的情绪,她欣喜又惊讶地望着周围的店铺与货摊,望着那些从未见过的人与事物,目光像出了笼的雀一样飞来飞来,恨不能化出无数个分身一起看个究竟。若不是父亲在旁,她早就跑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而在这对父女的身后,陆小柔静静地站立着,她穿了一件以前极少着的鹅黄色长裙,长发翩然,宛若仙子,方一出现便吸引了许多目光。但她并没有在意周围的那些人,只是伸长天鹅似的颈,顾盼间目光悠悠,似乎在寻找什么。   但无论是杨青,还是杨梅和小柔,都只是天街人群中的几个星点罢了。   人声渐起,逐渐沸然,天街从东到西的诸多店铺陆续开门,喧闹声、争抢声、谈笑声、询问声四散而起。风采翩然的仙人们流连于凡人开办的货摊之前,好奇地望向那些对于普通人来说极为普遍的事物。而穿金带银的贵人们小心地在侍卫们的保护下穿梭在仙人们开办的店铺之前,目光惊讶而贪婪,却又小心翼翼地祈求着、讨价还价着。   那个时候,天街上的人都以为这天与从前度过的每一次火神节一样,不过是略有些特殊的一个夏日罢了。   ————————————   进入考试周了,一直要考到1.9号才结束,这些日子里更新不定,内容也有些少,麻烦各位包涵些。   阿湖鞠躬。 第二百五十章 闹市有老头,山外有仙人   晓风园的宴席并不似它的外表那般清雅淡然,南边山林里运来的松露、北边雪山中送至的熊掌、肥硕流油的驼峰、片片晶莹的鱼唇......数种珍贵食材盛放在精致的琉璃碟子里,被一位位身姿曼妙的轻衣小娘如流水般陆续送来,钟鼓馔乐,酒觞雕龙,可谓极尽奢华。   用罢午餐,洛阳拒绝了玉先生等人陪侍的请求,表示要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   “先生不用我等随行自然可以,但有一事,还请先生把这牌子收好。这牌上有我烟雨楼的徽记,那些商户见到此牌,自然不会和先生要钱。”   洛阳从玉先生手中接过牌子,那竟是一块书签大小的玉牌,牌上雕了一团云朵似的花纹,图案镂空,暗藏纹路。拿在手中温润绵滑,沁着一股淡淡的凉意。   洛阳心知这牌子也是个宝物,不由温和笑道:   “玉先生有心了。”   一旁的九老哭丧着脸忽然嚎了起来:   “主子!我的好主子!您老人家出去玩,不带他们也罢了,怎么也不让老奴我跟着啊......莫不是您要做什么事情,竟连老奴也要避着!”   这该死的老东西,摆明了想让自己难堪,洛阳心中暗骂一声,嘴里冷哼一声:   “能有什么避讳的事情?不过是吃罢了饭,出来走走而已,你们要是跟着,我多不自在?老老实实在园子呆着,要是让我瞅见你在后面跟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话既是对九老说的,也是对玉先生等人说的,但玉先生的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彷佛对她的威胁至若旁闻,只是提醒道:   “还请先生注意着时间,莫错过了酉时的拍卖会。”   “我自然晓得。”   ——————————————   离开晓风园,洛阳便重新遮上了那方黑色面纱,便是满头的银发也用兜帽掩住,只露出一双苍白的眸子以及光滑平洁的额头。   笑话!好不容易来了个有意思的地方,还是修行者们的集会,若是让那些碍眼的家伙跟着,自己怎么可能逛得尽兴?!   一摆脱他们的视线,洛阳便恢复了原本走路的姿势,懒懒散散,悠悠哉哉,哪里还有在商楼主和玉先生等人面前的淡然高深模样?   已至午时,正是一天最为炎热的时候。日头高悬于顶上,被那层层的云霭所遮挡,只露出了个模糊至极的昏黄影子。光芒并不耀眼,却也不显得阴沉,只透着一股淡淡的灰。   这方洞天也不知用了什么神仙术法,将温度绝妙地控制在一个刚刚好的范围。着长袍者不觉燥热,穿轻衣者不觉清寒,实在是舒服得紧了。   因此哪怕是午时,街上的行人也依然不减稍许。洛阳走在街道上,目光时而落在街边摊头挂着的面具上,时而放在店里的柜橱边,琳琅满目,目不暇接,心中喜悦至极。   她此次出来的确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只是厌倦旁人的服侍和看护,出来讨个清静而已。再加上自从换了这副少女身子后,她似乎也觉醒了什么奇怪的天赋,心中对这所谓的逛街也不似前世那般厌恶。   兜兜转转,洛阳路经了一家书局的门前,感知随意往里面扫了圈,心中一动,便走了进去。   书局的名字并不似洛阳的那家起得随意,而是以上号的松墨在门额悬挂的方匾上工工整整地写上“阅微斋”三个字。字体敦厚,笔锋藏锐,显然写下这字的人乃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温厚长者。   果不其然,洛阳踏入门槛后第一眼瞧见的便是一位坐在柜台后的老者。这位书局的老板手中端着一本书正认真看着,书后的脸生得颇为敦实,发着淡淡的红光,整个人躺在椅上彷佛一尊丰实的佛像般。   自洛阳进店后,老人手里的书并没有放下,便是眼睛都没有挪过一丝,只是极随意地说了句:   “书在架上,客请自便。”   见老板看书如此认真,洛阳也不好出声打扰,于是放缓了脚步,向店里的书架走去。   这书局的铺面并不是很大,但比起洛阳那家“有间书局”来说依然是大了不止一圈。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好闻的油墨香气,其中又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道,并不刺鼻,反而令人愈发精神焕发。   店里的装修极为简略,墙皮是略显黯淡的白色,些许龟裂的一角显出其下的漆皮刷了不止一层,显然这店已经久经风霜。书架共有六列之多,皆与墙面平行。架上的书极多,被老板以方签仔细地分成了各个分类区域,山川记注、风土人情、神怪志异、诗文词曲、佛经道藏,书本有旧有新,但皆是整理得无比整齐。   除了数列书架,墙上只挂了几幅字画,墨迹陈旧,笔法老道,但无不是赏心悦目之作。   自进入书局后,身后街道的人声也渐渐息了下去,洛阳的心愈发安静。进入这家书局虽说是一时兴起,但也携着几分别样的意思。自开办书局后,洛阳闲暇时间便挑几本书看,而她选得分类也极有针对性,皆与上古传说、神鬼志异有关。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一直都想弄明白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为什么自己会穿越到这样一个世界,为什么自己会被关押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洞穴之中,为什么自己会拥有如此可怕的能力......诸多为什么在每个夜里都会在她的梦里坏绕,让她辗转反侧,寤寐思复。   只可惜这些问题终究难以付诸于口,便是连能够询问的人也找不到。那日在疏影楼里见到李长安,洛阳几次想要张口询问这些问题,但她终还是藏在了心里。   关于那个世界,关于自己走出的那个山洞,关于双河寨,一直都是洛阳最深的秘密,她不想就这么轻易泄露出去,更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双河寨的大家遭受打扰。   只可惜自家的书局只是寻常的店铺,店中所藏也不过是街边寻常人家便能购买到的启蒙读本,哪里会有真正的文献记录让她看到?   但这里不同,这条街是修行者所创,既然与仙人有关,那么这书局的书想必也应该与尘世的书有所不同吧......   洛阳这样想着,感知的丝线在书架间来回穿梭,最后心头一动,停在了一本分在神怪志异分类下的书籍上。   洛阳走上前去,从书架上取下了这本书,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拂过。   《洪朴子游朝阳山述神记》   选这本书的理由很简单,仅仅是因为那个熟悉的“朝阳山”出现在了书名中而已。洛阳翻开扉页,粗略地翻看起来:   “洪朴子,本姓葛,庆洲黎县人也,少学文,七岁......”   洛阳一直翻了数页,连续跳过了童年、少年、青年后,终于来到了有关朝阳山的内容。   “感仙师恩惠,遂一同入山。仙山地处秦都之东,相距一百五十余里,东临沧海,西俯秦地,巍巍然何其高也,不见尽貌,不见其顶,人唤绝岱者当为此也......”   洛阳暗忖,原来那朝阳山离秦都太安城这么近,她原当此等仙家之地应当盘据海岛,远离红尘,没曾想原来也在人间。   思索片刻,她继续翻看。   接下来的内容却有些乏味可陈了,皆是这位名为洪扑子的书者在山上的所见所闻。只是他身为凡人,虽因缘际会登临仙山,但所能活动的地方只有一方偏隅而已,因此眼睛所见、耳朵所闻,皆是重复单一,毫无趣味,便是书中记述的内容也成了流水账。   “六月二十七,与童子对弈,三局唯得一胜,尚有进处。”   “六月三十,与童子对弈,五局全输,呜呼哀哉!”   “七月初一,与刘师手谈,一局未尽,师因事去也,余心中有疑,未及时询问,为之奈何。”   ......   这位洪朴子在朝阳山上一直呆了十年,每日做的事情除了安排的杂务便只有下棋,偏生这位先生是个地地道道的臭棋篓子,下棋少赢多输,令人既无奈又好笑。   若此书接下来的内容皆是如此,那这书便没有什么价值了。在洛阳迅速的翻动中,终于停在了靠后的一页。   她静静地阅读着那张书页的内容,嘴唇下意识地开始无声喃喃起来:   “一月初一,天师广开观门,召门下弟子六百,入清静院听经。明日将起,院内座无虚席,天师坐于台前座上,面目不清,童子立于两侧,一捧书卷,一持青灯。余心生敬畏,不敢出言,只得以笔记述,聊作记尔。”   “天师曰:自万物伊始,天地初开,有天气下降,地气上升;天地相交,群物皆生。盖因万物自天地而生,复因天地之变而变,曰为自然,自然有灵,所谓万物有灵,灵气之始,始于天地初开之时也。”   “而灵气者,无形无状无色无名,又以一化三,三分为九,九化万千,包罗万象,变化无形。”   “灵气之极,曰为神。”   读到这里,洛阳瞬间睁大了眼睛。   神......是灵气之极?难道说,只要站在一种灵气的顶端,就是神?   还能有这样的解释?但是细细一想,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比如那位风神,不正是站在风气的顶端吗?而自己,能够执掌生死,自然也是因为站在了此类的顶端。   洛阳若有所思。 第二百五十一章 风声   神。   一个极为奥妙的存在,它不同于人,不同于天上的飞鸟,不同于地上的走兽,便是与那虚无缥缈的仙也不同,乃是在一个更为神秘的层次。   那个层次不可闻,不可说,不可语,不可求。   “世人皆知仙人之名,乃天境修士所冠。然神之名,却比这天境更为玄妙,更为隐秘,几近于道也。而当今世人不知神名,盖因神道崩塌,已有数千年矣。”   神道崩塌。   读到这个字眼的时候,洛阳瞳孔猛地一缩,心中莫名生起了一股淡淡的悲哀。   虽然她对于当年的过往心中早已有了猜测,但如今看到这句话时,依然有些不可置信。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背后不知蕴含了多少残酷的真相,有多少人为之而死,有多少文明随之衰落。   但就在洛阳急切地想要追读当年的真相时,却兀地发现,此页之后的内容竟然不见了。   数页纸张,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   洛阳一张一张地翻着,但之后的书页却只是完全的白色,没有任何字迹。那位天师关于神道崩塌后的话语截然而止,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其生生抹去,令这惊世之言不得现于人间。   这不是纯吊人胃口吗!洛阳的心里顿时生出了一丝怒意,忍不住来到了店门前的柜台处,“啪”地一声,将那本书重重地拍在了老板的面前:   “老板,这后面的内容呢?!这书中白页如此之多,这不是坑钱吗!”   那胖老头正在椅子上悠悠哉哉地看着书,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正待发作,目光随之落在了桌上的书上,目光一直,轻咦了一声:   “这书......不是小店里的啊?”   洛阳满腔的火气顿时一滞,皱眉道:   “这不是你店里的书?可它分明就放在你那书架上,这如何解释?”   老板却不答话,而是拿起书一页一页翻了起来,到了末端倏尔将书本一合,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封皮上的书名,从椅上不自觉地坐起,一字一顿地念道:   “《洪朴子游朝阳山述神记》......这......这......这书竟是与朝阳山有关!我这店里怎会有这样的书......等等!”   见他神色不定,洛阳连忙催促道,“怎样?”   谁料那老板忽然抬起头来,眼中尽是焦急之色:   “客是从哪寻得的这本书?”   “就在那写着神怪志异的牌子下面。”   望着洛阳所指的方向,老板脸上最开始的急迫渐渐淡了下去,嘴里缓缓道,“我想起来了。”   见洛阳目光疑惑,老板呵呵一笑,脸上的皱褶子挤得像包子皮一样,和声道:   “不瞒客,这书的确不是小店里的,想来应是其他客人放在那架上的。不过那时老朽正忙着看书,没留意,若不是客方才提醒,老朽都想不起来有这回事。至于那人为何放书在此,却是老朽也不知道的事情了。”   “别的客人......”   洛阳微微皱眉,自己只是随意进了一家书局,架上随意取了本书,就是别人放在这里的,这是否太巧合了些?   “敢问老板,你还能想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吗?”   这本是无奈之问,毕竟一家书局每日有多少客人进出,这老板怎么可能都记得清楚。却没料到这老板竟然真的露出了思索之色,片刻后眼神渐定,目光却往洛阳的腰间望了过去。   洛阳心中暗笑一声,看来这所谓的修行者的聚集地依然离不开人世间的弯弯绕绕,遂从怀中掏了枚银角子递了过去。   那老板不动神色地将银子收入袖中,嘴里缓缓道:   “我只能确定,那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女子,瞧着约莫二十岁左右,个子不高不低,脸倒是记不大清了。”   女人?洛阳本能地嗅到了一丝不对,连忙问道:   “那请问,您可知那女子是什么时候把书放在这里的?”   “大约是今日辰时。”   辰时?那不是自己方入门内的时候吗?自己前脚踏入了这天街,后脚就有人把书放到了这书局之中,这时机为何也如此巧合?   不待洛阳再问,那老板反而抢先一步问道:   “客如此追问,莫不是要寻那人对峙什么?”   见他神色紧张,洛阳心知自己表现得太急促了些,于是笑着安慰道:   “当然不会,不过一本书而已,犯不着计较什么。既然此处寻不得答案,我再去别处找就是了。”   “别处?哪里的别处?”老板盯着洛阳的眼睛,古怪地问道,“客莫非不知,这整条天街上只有老朽这一家书局吧......”   洛阳闻言微怔。   她方要开口,却又听这老板道:   “客不知此事也罢了,莫非也不知这世上,任何有关朝阳山的东西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莫说是这书籍,便是随随便便一根树枝,只要证明它来自那座仙山,也会有大把人跑过来疯抢。”   听到这话,洛阳却变得镇定了许多。   她已经认定了,有人是想借这本书看清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那层迷雾,至于那人是谁,虽然没有太多线索,但洛阳心中已经有了几个猜测。   只是,那人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人声之沸,连带着门窗都隐隐震了起来。   洛阳出门一瞧,却见街上的人都在朝着一个方向跑去,其中有男有女,喧闹声、尖叫声充斥了整座街道,彷佛前方有什么醉人的灵丹,诱惑起这么多人一起追逐。   洛阳拦住一人问道,“兄台,你可知前面发生了什么,惹得大家都往那看去。”   那人被洛阳一挡,脸色本来不好看,待看清她兜帽下露出的美丽容貌,心神一荡,下意识地说道:   “听闻那位佛子来到了天街,大家都急着去看热闹,也不知这位仙子能不能赏个脸,同小生一起去......”   佛子?洛阳听到这名字,想起前先日子在桑子河畔见到的那一幕,心中顿时明悟了缘由,不由觉得好笑起来,于是放开了这家伙。   就在这时,老板那年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佛子来到了天街,啧啧,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怪不得这么多人去赶着去看。”   洛阳瞥了他一眼,见这位矮胖老人站在门槛后,怀里死死地抱着那本《洪朴子游朝阳山述神记》,大约是要把这书当成镇店之宝了,心中一时间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   她想了想,望着门前奔流的人群疑惑道:   “照理来讲,这里既然是红莲教的地盘,人们大多信红莲教才对。那佛子如何莫测神秘,也只是位异教之徒,在这里不被驱逐也罢了,为何人们这般欢迎他?”   老板捋着须子,大约是得了宝贝,心情欢畅之极,便是连解释的话语都多了许多:   “客有所不知,人们欢迎他,并非是因他的出身,仅仅只是在欢迎一位大修士的到来而已。天街虽独立于世外,但依旧脱不开人间,自然也受到了灵气枯竭的影响。灵少人多,所以此间的修士虽多,但修为大多不高,一位地境中游的通感境修士来到这里,便已经足够傲视群雄了。而那位佛子听说年纪轻轻,却已经有了那无尤境的强大实力,如何不令人艳羡?”   “但若仅仅只是这些,人们自然不会高兴到这般程度。主要是因为在火神节的中三天上,那些顶尖的大修士都会被人们拥出来,为众人答疑解难。往年也只是几个通感境的互相吹捧,听都听厌了,如今好不容易有摩柯院的高足前来,人们岂不乐开了花?莫说他们,老朽若是年轻个二三十岁,说不得也会同这些年轻孩子一起,去瞧瞧那位佛子长什么样了。”   正说着,远远便望见一身白衣出现在了人流的末端。人数如此之多,人声如此之沸,那袭白衣好似白点一般,但这粒小小的白点在万紫千红的颜色中如此显眼,又如此平静。他慢慢行走着,对周围的欢迎声与问候声充耳不闻,彷佛在大浪中行走的礁石。   老板静静地望着那粒白点,忽然轻笑了一声:   “不爱世人者,自难爱己。如此孤傲,也不知那些信徒们爱他什么?”   “那些人爱的是他的身份,爱的是他背后的那座寺院,哪有几个是真正爱他本人的。”洛阳冷冷道。   听到洛阳的话语,老板神色一动,缓缓道:   “不过听说这位佛子来金陵城后闹出了些尴尬,据说是一位黑衣女子的缘故。听旁人讲,那女子虽未出手,却一剑逼得这位佛子同样出不得手,一直退到桥下也罢休。若是这样的人物也能莅临我天街,那三天后的辩难可不知有热闹可看啊......”   洛阳微微一笑,并不多言,而是说道:   “我有意买下这本《洪朴子游朝阳山述神记》,不知老板可否割爱。”   说罢,她便从怀中取出了那块烟雨楼的玉牌,放在了桌上。   她并未说什么此书本是她人遗留与贵店的废话,也没有说什么先见者先得,说完这句话后便站在了一旁抱胸静立,显然是吃定了这本书必然归于自己。   但这位老板只是随意地瞥了眼桌上的牌子,便收回了目光,转而道:   “烟雨楼的牌子,老朽认得,但是老朽先前与客说过,这世间涉及那座仙山的东西,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有价无市,更何况,这还是一本书。”   “多少钱都买不了?”   “买不了。”   洛阳明白了。   先前玉先生说过,天街上真正值钱的东西从来都不是用钱可以买来的,而是用这人间最古老的方式:以物易物。   如此一来这玉牌的价值自然也就没那么重了,但洛阳心中并不在意烟雨楼和自己玩这么一手,本来人家邀请自己前来只是送人情、搭关系而已,自然不会真的负担自己的花销。   再说,谁也不知道这天街上最贵的东西究竟能有多贵。   只是......自己能掏出什么东西让这位老板满意呢?总不能一拍他的脑袋,说赐他几十年的寿命,用这来交易吧。   在洛阳的心中,生命虽已经成了她掌上随去随夺的物品,但依然是不可随意交易的东西,这是对生死的尊重,也是对生命的尊重。这也是她心中不可撼动的底线。   洛阳想了又想,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旧得发黄的册子,犹豫了下,递了过去:   “不知此物可行?”   老板接过册子,低头一看,眼中顿时被那封皮上的名字吸引住,便是呼吸都僵硬了半分。   《无心诀》   正是当初方源禅师交予她的那本,它跟随着洛阳从北至南,又从西到东,算是一大功臣。这些年来洛阳虽久在修行,但她所习之道早已脱了这本册子里的内容,成了自己的格局。便是有人拿这本册子对付她,也是无计可施。   那老板捧着书翻了几页,眼中的惊喜之色一闪而逝,嘴里却不动神色地说道:   “若只是如此,还不够......”   “什么不够?”洛阳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此书跟我多年,难道我还不知道它的价值?怕是抵你这破书一百本也有余。若不是这本《洪朴子游朝阳山述神记》对我极为重要,我万不会给你,你拿着就知足吧!”   见洛阳脸色有变,老板这才悻悻地将那书交了出来。   洛阳接过《洪朴子游朝阳山述神记》,轻轻地抚摸着,脸上虽然没有太多表情,但心里却长呼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却听到那老板一拍脑袋,说道:   “哦对,方才被客打断,倒有一事差点忘了。”   洛阳疑惑地抬起头来,却见那老板转过身子,从柜台后的架上取下了一封信,递给了她。   信上没有署名,便是连签收之人也未写,洛阳瞧着这古怪的信封,疑惑问道,“谁给的?”   “就在方才客在那看书的时候,有一个身着黑衣的人走了店里,要我等客准备走的时候,把这封信交与你。”   黑衣人?和先前那个放书在此的女子有什么关系?   洛阳皱起眉来,盯着手中的信封犹豫了片刻,缓缓拆开。   信封极薄,里面只有一张信纸,纸质摸起来只是街头最为常见的竹纸,瞧不出来历。   洛阳将信纸打开,待看清纸张上的字后,手指微微一僵。   “此间有乍,速速离开!”   这行墨字字迹工整,没有一丝人为手写的习惯痕迹,显然这写字之人受过严格的训练,但这其中的内容却简单得令人茫然。   这发信之人竟是让她速速离开这里,可这究竟是谁写的?这乍又从何而来?与这本书是否有关系?   洛阳猛地抬起头来,神色肃然,“送这信的人,你看清长什么样了吗?”   兴许是看出了她神色的认真,老板这次并没有再出声要钱,而是果断地摇头道:   “那人来得匆忙,走得也仓促,而且一直被帽子遮着,我瞧着不大清晰。”   就在洛阳脸上刚刚露出了一丝失望之色后,却听老板又极不确定地说了句:   “不过......听他说话的声音,应该年纪不大,估摸还在换音期,毕竟这小家伙说话的时候还压着嗓子,生怕我听不出来。。”   一个小男孩?   洛阳的眉头渐渐皱起,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为什么自己只是出来闲逛一番,这么多人就急着跳了出来?   至于这信纸上的“速离”字样,洛阳心中虽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留了分心眼。   等小柔他们把那个封神玉拍买下来,自己就赶快提醒他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第二百五十二章 有黑暗行走光明   天街,云来客栈。   杨梅趴在窗前,无聊地望着楼下来往的行人,额前的那缕垂发在指间绕紧又松开,卷成了一团乱麻。   “无聊啊——无聊——你看呐,大家都跑出去玩了,逛街的逛街,吃喝的吃喝,多开心!哪像我,就好比那笼子里的小鸟一样,只能隔着栅栏,眼巴巴地望着人家,好可怜啊——”   少女的叹息时长时短,其中的哀怨浓得好像煮沸的糖浆一样化不开来。   小柔坐在床边正擦拭着剑鞘,她的眼神很认真,闻言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安慰道:   “师傅说过,这里是修行者的居地,不比凡间,这有什么规矩,有什么不可招惹的人物,我们都不知道,所以还是老实些,呆在房间里比较好。”   杨梅长叹道:   “天呐——你现在怎么和我爹一样,小柔姐啊,你怎么就不明白,我那爹爹可不是个老实的性子啊!他就是怕我惹事,才不让我出门。”   说到这里,小姑娘眼珠一转,忽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身子一转,如一朵落英般飘到了小柔的膝前,小脸微微仰起,眼睛里满是哀求和可怜:   “小柔姐姐,不如你带我出去好不好?你看,我爹他虽说就在隔壁,但是你我都知道他的习惯,这个时候不是在养心就是在养剑,多半是察觉不到我们的。”   “不好。”   “不要嘛~小柔姐姐——”   但小柔并没有理睬她的死缠烂打,依然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手中的剑鞘,动作温柔而仔细,彷佛绸布下的不是木质的剑鞘,而是一件精致的瓷器。   杨梅忽然低下头来,额前的乱发垂下遮住了她的脸,只传出了近似哀泣的声音:   “小柔姐,你看,过了年,我就十三了,按我们余州的习俗,这个年纪都要开始物色人家了。可我到现在了还呆在我爹旁边,被铐得牢牢的,哪都去不了,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却要被锁在客栈里,多可怜啊......前些年我一直忙着读书,离开余州了一直跟着我爹学剑,连街都没好好逛过一次,都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小柔擦拭的动作渐渐缓下来了。   杨梅透过刘海的发隙飞快地瞥了一眼,嘴角微翘,连忙将小嘴一瘪,一下子扑到了女子的膝盖上,抱住她的腰,一边摇着,一边亦泣亦嚎地嚷道:   “你就带我出去嘛~小柔姐姐~你不是也想出去瞧瞧吗?你虽然不说,但是我知道你心里头一直惦记着洛姐姐,我们,我们去找她好不好?”   小柔的手指微微一僵。   但杨梅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还在继续说着:   “我们悄悄的,不经过我爹的门前,从走廊右边走,只要垫着脚尖,动作轻些,他一定不会知道的。只要能出客栈的门,我保证老老实实的跟着你,绝对不乱跑。小柔姐到时候只管去找洛姐姐,我帮你!她既然知道我们今天要参加这场拍卖会,就一定会出现在天街上的,我们可以挨家挨户地问......”   小柔猛地咳嗽了起来,这可怕的声音顿时吓住了身旁的小姑娘。却见女子的腰已经弯成了虾状,她一下又一下地咳着,侧脸一片苍白,眉宇间满是痛苦的神色。   杨梅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听着女子那沙哑而急促的咳嗽声,忽然哭了起来:   “都是我不好,不该提洛姐姐的,害得姐姐病又发作了。我、我、我不出门了!老老实实呆在屋子里,我哪也不去了......都怪剑庄的那个死人妖,让姐姐伤成了这样,等我出去了,一定为姐姐报仇......”   “别去......你打不过他的。”小柔微微坐起身子,有气无力地说道。   小柔连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从地上坐起身来,脱去鞋袜爬到床上,跪坐到了女子的身后,小心翼翼地为她拍抚起了后背。   “犯不着......这样。”小柔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道,“不是你的错,是我剑心不定......而且我......”   她稍微缓了口气,继续道:   “我确实很想念先生......但既然她现在来到了金陵,来到了这里,虽然我们还未见面,但我知道她在这里,在我的不远处保护着我,我就已经,已经很满足了......”   杨梅将下巴轻轻地搁在了女子的肩膀上,微微鼓着脸,不说话,也不知是自责还是什么。白皙的圆脸枕着小柔那头乌黑的长发,宛如海间升起的明月。   小柔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抬起手来,轻轻地拭去了小丫头眼角还残留的一颗泪珠,温柔笑道:   “既然你那么想出去,那......我们就出去走走吧。”   杨梅先是一呆,随后猛地坐直身子,眼中神采奕奕,不可置信地问道:   “真的?可是你的伤......”   “真的。”小柔笑道,“我的伤不打紧,那位老大夫不是也说要我下地多走动吗?要是师傅说起来,我就说我这几日休息够了,是我要你陪我走走的。”   “好耶!”杨梅欢呼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然后一把抱住了小柔,狠狠地在她耳边蹭了蹭,嘻嘻笑道:   “我就知道,姐姐最好了!”   小柔微笑着感受着女孩的亲昵,心中却下意识地想起了那道黑色的身影,想起她那亲近自然的模样,想起她那从来都悠悠哉哉,好似不把任何事情都放在眼里的模样。   先生,你真的来这里看小柔了吗?   ——————————————   小柔牵着杨梅垫着脚尖悄悄地离开了房门,临走前还不忘在桌上留张纸条,写明了离去的理由和回来的时间。   而坐在隔壁另一间房里的杨青始终闭着眼睛,他周身只着一件旧青衣,盘坐于榻上,腰挺得极直,膝前平放着一柄长剑,神色平淡,似乎对隔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但就在小柔杨梅离开客栈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后,杨青的房门忽然被敲响了。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的力度控制得极好,既不响亮,却又能让这声音刚好传满整座屋内。而其中的节奏却稍稍急促了些,似乎有什么在追逐着这个敲门之人。   杨青缓缓睁开了眼睛。   两道锋锐至极的寒芒就在他睁眼的那一霎那瞬间射出,但还未出半尺之地,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但杨青眼中的剑意却并非因这寒芒的消失而退散,反而如潜龙在渊,难察深浅。   杨青静静地聆听着门外的敲门声,直到这敲门声第三次响起时,他才从榻上坐起,将剑放于一侧,缓步来到门前。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露出了一位身着暗色长袍之人。   这人以长袍周身包裹,无一饰物,一张脸被兜帽遮住,看不清面容,但观其身形,约莫是位女子。   杨青一手扶门,一手藏袖,神色冷淡,并未开口。   廊间冷冷清清,除了这笼罩在黑暗中的女子外再无她人,客栈大厅里人来人往,脚步声和说笑声不时传到楼上,惊飞了一地尘埃。   长袍女子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极为沙哑,显然也如她的外表一样,被一种特殊手段特意掩盖住:   “我听说,你是这南国第一剑客。”   但杨青并没有回答,依然淡漠地望着她。   见他没有立即掩门,长袍女子似乎松了口气,继续道:   “我想雇你杀一个人。”   杨青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表情,但他肩膀一动,重重地掩上了房门。然而就在房门即将掩上的前一刻,一只白玉似的手忽然抓住了门框:   “请等一下!”   “呲!”   一道牙酸的摩擦声在这片冷清的空间里遽然响起,只见在离女子手指不过半毫的门框上,留下了一条三寸许的深痕。   这是警告,也是威慑。   女子藏在兜帽里的瞳孔微微一缩,连忙收回了手掌,但嘴里却连忙道:   “我用封神玉作为报酬!”   在面前的这道缝隙即将消失的前一刻,大门猛地顿住了。   楼下不知说了些什么,说笑声如风卷起的落叶般飞起。   日头微微挪动了丝毫,光线透过廊间的窗子,刚好照在了大门之上。   女子静静地站在门外,兜帽下流出的几缕碎发无风而动。   令人窒息的几个眨眼过后,大门重新打开,露出了杨青那张标志性的冷脸。   但他此时却并未在看面前的女子,而是在看她手中的那件物事。   那是一件长条形的黑色物品,那色泽并不明亮光鲜,说是黯淡也不为过,绝没有什么深邃的质感。而它的外表也并不精致,甚至可以称得上粗犷丑陋。其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缺口和烙印,有大片的地方甚至有焦黑的痕迹,好似有火焰反复灼烧过一样。   杨青看了许久才辨清了它的形状,似乎是......一条锁链?   如此朴素、丑陋、黯淡、无状的锁链,就是前任欧阳子在书中所述的三大精材之首,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封神玉?   可是,此等宝物不是会出现在今晚的拍卖会上,作为十件展品之一售出吗?怎么会出现在了这里?   杨青没有询问,也没有说些什么,对于这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任何听到的形容都可能是虚妄。   他所做的唯一事,就是转身走入屋内,再出来时,手中已经提了一柄青钢长剑。   彷佛是明悟了他的意思,那长袍女子将手中的物品放在了地上,然后退后一步,静观事态。   杨青将目光放在了地上那条丑陋的黑色锁链上,方一看定,便是盯锁。他没有运气,也没有喊什么响亮的剑诀,但眼中的剑意却一瞬间提到了巅峰。   他将身子一侧,左脚不动,右脚拉到后方,微微沉身,立了个最简单,也是最基础的拔剑式,然后他提起手中的长剑,双手握住剑柄,挺腰,低头,用力。   劈!   青白色的剑光如天幕般降临到了那小小的锁链之上,瀑布泼洒,大洪倾泄,预想中的锁断铁裂并没有发生,反而是杨青自己被锁身上巨大的反震力砸了一个踉跄。   竟会如此!杨青退后两步,靠在了墙壁上,望着地上那道没有任何变化的锁链,始终冰冷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讶色。   一道刺耳的碎裂声却在这时一起传来,却是手中和地板一同响起。低头看去,惊愕地发现自己这柄辛苦铸就的新剑,竟然寸寸断裂,碎成了一地铁片。   虽说杨青先前劈砍时用了巧劲,但锁链下的木板依然承受不住这样的力度,仍然炸了开来。楼上的轰鸣声传到楼底,原本的说笑声顿时一静。店小二上楼查看,却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地站在楼梯旁小心问了几声,被杨青随口搪塞了过去。   直到动静尽数消散,杨青才走出大门,低头看着地上那截锁链。这丑陋的东西瞧着平平无奇,哪怕扔在大街上也没人去理,但方才自己已经用了极盛的剑法,可依然没能在上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杨青忽然道,“这不是凡间该有的材质,它几近于道。”   兜帽下的女子讶然地瞧了他一眼,忍不住赞道:   “没想到你一个连人境都没有突破的小小凡人,竟能看出这层缘由。”   她顿了顿,平声静气道:   “现在你可信这是封神玉了?”   如此坚固的宝物,就算不是封神玉,但材质也足以让杨青为之倾心了。   杨青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缓缓道:   “你先把要杀那人的名字说与我听。”   兜袍女子道: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红莲教的教主,当今广厦洞天的执权责,那座火神殿的主人,红莲圣女。”   杨青先是一怔,随后眉头渐渐皱起,冷冷道:   “你在开玩笑?”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吗?”兜袍女子平静地说道,“我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了你这样一号人物,又费劲心血才得到了这封神玉......你觉得,我会开玩笑?”   杨青没有回答,他盯着女子手中的那条锁链,眼神却穿过它望向了远处,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女子忽然道,“难道说,你不想报仇了吗?” 第二百五十三章 我们终将做出选择,在命运的岔路之前   报仇。   当这两个字方一出现在空气中的时候,这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池子里冒了出来,凉沁沁的,冷冰冰的,像是刀子的锋,又似乎是铁栏的杆。   一股无法言说的冰寒逐渐笼罩整条回廊,如一团冰云沿着楼梯蔓延散去,楼下的声音渐渐消失不见,空气愈发寂静。   “这个世上知道我与红莲教有仇怨的人不少,但是据我所知,里面没有你这样的人物。”   杨青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位神秘女子,问道:   “你是谁?”   “一个与你一样,同样与那座宫殿有仇怨的人。”   杨青眉眼微沉,显然对这个答案极不满意。   女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抬起双手,将头顶的兜帽摘了下来,流云似的发瞬时倾泄而出,阳光之间丝丝如梦。有几缕发丝垂在了白玉似的额前,女子随意地一甩,乱发向后飞去,从中亮出了两道深红色的光。   那是一双眼睛,猩红似血,晶莹如玉,但其中没有一丝女子应有的柔媚,反而英气纵横。   但当杨青看清她的脸后,心中却莫名出现了一丝疑惑,他的直觉告诉他,面前的这个女子,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我叫木小乔。”   女子极简单地介绍道。   杨青并未开口,他双手抱胸,似乎在等面前这个叫木小乔的女子给他一个解释。   但木小乔却只是淡淡一笑:   “难道你要我在这走廊上与你商量如何杀红莲教圣女的事情吗?”   杨青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响,这才将身子一侧,让开了一个身位。   木小乔就这么自然地走入了他的房间,看也不看身后杨青那锋芒毕露的目光,随意地挑了个凳子坐下,还不忘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慢悠悠地啜了口,满意地叹了口气。   杨青听着身后饮茶叹息的声音,眼中光芒不定,最后还是将大门掩住,坐到了那女子的对面。   他没有开口,但目光却好像在说,你可以说了。   “其实我也只是查到了一个大概。当年令尊负伤,你因为种种原因一气之下来到金陵,一个偶然,你认识了烟雨楼的三供奉,那时他修炼陷入瓶颈,苦求不得,是你点拨了他,并随他一同进入了这天街寻找机缘,之后便认识了你的那位妻子......那位红莲教的九位神侍之一。之后发生了什么,却不是我能查到的了,只知道她为红莲圣女所杀,只在临死前为你诞了个女儿。你与这红莲教有多少纠葛,我不关心,我只知道你与红莲教有仇,对我而言就够了。”   木小乔慢慢地说着,杨青默默地听着,他听到一半就拿起了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又倒了一杯,再倒,再饮,如此反复。   直到木小乔话尽后,杨青才抬起头来,淡淡道:   “你似乎不怕我就这么把你杀了,拿了封神玉就走。”   “因为杨馆主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你真的是如此反复无常之人,那位梅神侍怎么可能会倾心于你。”木小乔将茶杯放于桌上,微微坐直了身子,缓缓道,“更何况,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你?”   杨馆主。   多么陌生又熟悉的称呼......杨青眼中的缅怀一闪而逝。当年自己一气之下远离故土,来这吴都旅行时,用的就是这馆主的名号,因为那会他心里只有洪熙武馆的名号,既为其所傲,又为其所耻。   杨青沉默了许久,认真道,“我确实打不过你。”   这是他考虑了许久才得出的结论,无论是先前门外的试探,又或者是气场等外在的表露,他都看不透这个女子。虽然这个女子在和自己交谈的时候始终保持着一分小心,甚至有些紧张,但她的眼中没有犹豫,也没有怯懦。杨青无法保证自己一剑是否能成,所以他自然地坦诚了,他确实打不过这个女子。   他又道,“既然你明知我打不过你,那你为何来寻我?要知那圣女可并非是寻常的修行者,似我这样的凡人便是近她身都不得。”   但木小乔却笑了起来,“如果你真这样想的,那这些年你练剑、铸剑又是为了何故?”   杨青的手指在袖中缓缓攒紧,又徐徐空开。   他忽然露出了一丝极凄然的苦笑,嘴里缓缓道:   “但我终究只是个凡人。”   “但你是唯一一个,在火神节最后三天中呆了六个时辰的人。”木小乔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愈发肃然,“当年你剑术心法初成,便做到了连烟雨楼最顶尖的雨点都做不到的事情,更何况现在?”   是的,在晓风园内,玉先生与洛阳提起过那个唯一一位看到火神节后三天的谍子,不是别人,正是杨青。   但杨青却冷笑一声,“能呆下去又如何,还不是杀不了她?”   “但那是最好的,也是唯一能接触到红莲圣女的机会。那位高高在上的圣女殿下,除了十余年前在吴都露过一次面,平时只会在火神节里才会走出那座火神殿。你呆到过第七天,知道第七天子时一到,天街的阵法便会开动,到时候除了天街的原住民,任何外来的修行者都无法在这里呆下去。而你是凡人,是最不受约束的存在,也是唯一能见到那圣女的希望!”   杨青沉默了下来。   木小乔见他不语,以为他心中犹豫,心中一急,于是从怀中掏出了那条锁链,狠狠地砸在了桌上;   “就当是我提前预支你的报酬!你不是要寻此物铸剑吗?拿去!莫忘了我的事就好。”   杨青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封神玉,却没有接,而是轻声道:   “可我并没有答应你。”   木小乔微微一怔,心中顿时气极,忍不住喝道:   “那你究竟要怎样!你若是怕了,为何要带着你的女儿来到这天街?又为何练这么些年的剑,寻着那一个个不似人的家伙打来打去?你若是不怕,又为何这般犹豫!你这人,怎么,这么......”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骂人的好词,脚在地上一跺,气道:   “这么窝囊!”   窝囊......   没有想到,有一天这种词语竟然会形容自己......杨青心中苦笑,但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眼中却生出了几许落寞。   这个从来都以冷脸示人的男人低下了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模糊声音轻轻说道:   “我答应过她,绝不会回来报仇,更不会在我们的女儿面前提任何与她有关的事情,只要好好地养她成人,为她找一个好夫婿,就够了。”   木小乔愣住了。   这么多年以来,杨青一直铭记着亡妻的遗言,为了忘掉她,他甚至将她的记忆在自己的脑海中生生抹去,这不是绝情,而是迫不得已。   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忘不了那个女子提着剑站在自己面前的身影,他忘不了她温柔的声音,忘不了那句“没事,我在。”的话语。   他忘不了,所以他怕自己终有一日会在女儿的面前提起那些不该提起的过往,所以他将她的痕迹生生抹去了。   夫难平者,事也,夫难忘者,情也。   绝情之人从来最深情,哪怕杨青将那个女子的影子生生忘却了,哪怕他从未在自己女儿的面前提起过半句,哪怕他一直都刻意让自己不去往吴地走,但他还是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片伤心之地。   时也?命也?   我们所走的人生皆是源于我们做出的选择,而杨青也终将面临这个选择,只是从来都以果断著称的剑客,在这一刻却犹豫了。   报仇,便是负了那个女子的遗言。   不报仇,便是负了那个她,更是对不起自己的内心。   杨青盯着面前的锁链,许久地沉默了下去。   木小乔轻轻地叹了口气。   “罢了,既然你不愿,我就不做这个恶人了。我知道你还有个女儿,想必你也是不愿再这么轻易地弃她不顾吧......”   就在她刚刚准备收回那截锁链的时候,却见面前的男子忽然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它。   “我去。”他说。   木小乔望着他那双通红的双眼,凝声问道:   “想好了?”   杨青没有点头,只是沉了沉眼皮:   “但我有一个条件。”   “请说。”   “绝对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的女儿,我这辈子背负了太多仇恨,我不想让她也背负这些东西。”   木小乔点了点头。   杨青继续道,“无论我失败与否,天街必会大乱,请你帮我将她,以及我那位徒儿,交予我一个不记名的弟子那里,虽然我与她多年未见,但我知道她必定也来到了这里。”   “是那位洛先生吗?”   杨青“嗯”了一声。   木小乔心中默念着那个名字,想起当年在南荒船上,二人相遇相知的那些日子,想起她对自己那句“朋友”的称呼,一股淡淡的暖流缓缓流过。   小洛阳,多年不见,也不知你如今怎么样了,更不知,你我再次相见,你还能记得我吗...... 第二百五十四章 河流的彼岸   “什么?要一千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有枝苑最好的玉簪也只敢开三百两的价钱,你这破木簪子是神仙戴过的还是皇宫珍藏的?你去江离街打听打听,哪有这么宰客的道理?”   “姑娘你误会了......不是一千两银子,是一千两金子......”   杨梅微微张嘴,一时间无语至极。   管事脸上笑容不变:   “这里是天街,可不是什么所谓的江离可比拟的。更何况这簪子也不是漫天要价,先前不是与姑娘说了嘛,这只神木簪的用料可非比寻常,乃是来自于那棵神木大椿,朝阳山顶上的那棵神木!朝阳山的造物,姑娘去市面上打听打听,哪个不是几千几万两银子往上走的?一千两银子,若不是这簪子只是大椿的一根枝桠,要是靠茎干点,说不得也要万八千的金子!”   “那......那也不能要得这么贵啊......再说,谁知道你这簪子是真是假?”   “嘿!姑娘,您去打听打听,这条街上,谁不知道咱家玉贞坊的老板,李七爷,当年可是拜过那朝阳山的山门的!想当初,他可是受过观里老天师指点的人物,莫说是区区一根树枝子,便是撅条树皮,也没人敢说个不是。您说,这树枝能是假的?它要是假的,我当场,就把它给吞喽!”   这铺子的管事吹得牛皮都要飞到天上去,直听得杨梅一愣一愣的,就连砍价的心思都不知遛到了哪里。   “朝阳山上没有大椿。”   一个温和如春风的声音忽然响起。   杨梅回过头来,却见发声的是一直站在自己身后,默不作声的陆小柔。   那管事受此一搅,正要发火,待他看清陆小柔的容貌后,眼睛一呆,莫名地停住了嘴。   陆小柔却没有看他,而是盯着杨梅手中的那枚木簪,缓缓道:   “世上只有一棵大椿,而据我所知,那棵神木是在南荒,不在你所说的朝阳山。”   管事望着她那温和而坚定的目光,心气莫名地一矮,支吾狡辩道:   “那......那朝阳山上也是有大椿的,这可是我东家说的,他老人家堂堂朝阳山的弟子,怎么可能会在这说谎,兴许......兴许是山上的大椿是那南荒的什么亲属,都是相近的。”   陆小柔摇了摇头,说道:   “世间神种,皆只唯一,哪有什么相近的亲属。”   听到这里,杨梅这才恍然大悟,于是恨恨地将那簪子朝管事丢去,瞅着他那狼狈的接过模样,愤愤道:   “骗人!坑钱!先前怎么说的?不是说若是它是假的,你就把它吃了吗?那你倒是吃给我们看啊!”   那管事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捧着玉簪,一连哭丧的模样:   “我......我......”   杨梅瞪了他一眼,再也没了什么逛的心思,拉着小柔的手扭头走出门去。   到了外面,小姑娘终于忍不住,狠狠一跺脚,将脚底一块石子踢得不知去了哪里,小嘴撅起,气愤道:   “我还当这天街卖的都是什么高级的东西,没想到和街摊坑人的店铺没什么两样!都是坑蒙拐骗,一丘之貉!”   她暗骂了几句,眼珠一转,望向身旁的女子,拉了拉她的衣袖,好奇道:   “小柔姐,你是怎么知道这等密事的?”   小柔敛起耳边的一缕乱发,闻言微笑道:   “我也是听先生说的,她当初随着那位郑家的公子从南荒一路坐船而来,听了不少南荒的故事,后来都讲与了我听,其中就包括这棵神木。”   “姐姐记性真好......不像我,什么都记不住......”   小柔摸了摸她小脑袋上的那两个包子样的发髻,语气温柔:   “可我们家杨梅天赋高啊,根骨也好,再说,这些东西书里都有,只是你平时不去看。”   “要我看书......杀了我吧......看书真是天下最难最痛苦的事情了,有时间还不如去外面遛上几圈,揍几个装模作样的侠客,多快乐!”   两女正说笑着,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片喧嚣之声,于是都停住了话头,抬头望去。   只见十余步开外的街道上,不知何时涌出了大片的人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探起头向里望着,也不知看些什么。   杨梅拉住一个路人,好奇地询问了几句,这才晓得原来是那位佛子来到了天街上,众人瞧着新鲜,纷纷挤过来看。   “这么说来,那位佛子定是长得很好看喽?”   那路人瞧着杨梅是个十余岁的小姑娘,不由哈哈一笑,解释道:   “小姑娘,这你可有所不知了,这位佛子可是摩柯院真正的高层,那位活佛庆元禅师的高足。如此人物,久不下山,如今方入人世,难道不瞧瞧他长什么样子?”   “哦......这么说来,他长得不好看喽?”   “这个,他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是身份,他身份很重要,很值得我们尊敬,明白吗?”   “大概......明白。”   “哎......”   杨梅瞧了眼那些围观之人的神情,见那些人嬉笑着有之,好奇者有之,挤眉弄眼者有之,不由歪了歪头,好奇道:   “可是我瞧着,大家也不像是很尊敬他的样子啊......”   “那是因为他输了,一位佛子,久不下山,来到人间的第一仗就输得这么惨,大家不免都有些失望吧。”   “输了?”   “听说还是输给了一位女子,啧啧啧,虽然在下没那个眼缘,但那天在桥边的人多了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见佛子被那位黑衣女子一剑逼退,那狼狈劲......等等,小姑娘你们不姓佛吧?”   “谁会信那?”   就在这时,始终在一旁默默无言的陆小柔忽然说道:   “你方才说,和那位佛子相争的,是一位黑衣女子?”   那路人转过头来,眼睛呆了一呆,方才与杨梅的玩笑语气顿时消了大半,声音也恭敬了许多:   “是的,我那朋友就是这样说的......咦?姑娘你莫非认识这位黑衣女子?先前剑宫发过令,谁能提供这黑衣女子的消息,可是能得五千两银子的赏金!”   但小柔却听也不听这些,而是继续问道:   “你那朋友还有没有说些别的线索?比如她的样貌,她的随饰?”   连她自己都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自觉地急促了些。   那路人细细一想,犹豫不决地说道:   “他回来和我讲的大多都是那女子出手如何奇异,佛子倒的如何之快,至于那女子的样子,他倒是提的极少。只知道她穿着一身黑衣,脸被面纱遮住,看不清晰,而她用的那柄剑也是黑色......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那剑竟然可以飞!嘿,一柄可以自己飞的剑,这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不知若是摆出开卖,能卖多少价钱......”   这路人后来说了什么,陆小柔已经无暇顾及了。她心中渐渐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轮廓,在这个轮廓里,她小心翼翼地添上了黑衣、面纱、会飞的剑。只是这轮廓里的脸,她却始终都没有去填。   等到那路人走后,杨梅才低下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小柔姐,你觉得这个黑衣女子......是洛阳姐姐吗?”   小柔摇了摇头,苦笑道:   “我怎么知道呢?这世间身着黑衣的女子有很多,不止先生一人。你也听他说了,那位女子是以一柄飞剑逼退的佛子,虽然先生也会用剑,但你我都知道......先生讲学可以,但是她那剑法......不提也罢。”   她顿了顿,叹息道:“或许是先生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学艺精进也说不准。只是她明明最擅长的不是剑法,却非要以剑来示敌,想必,也是怕我们认出她吧......”   “那,我们还要去找她吗?”   陆小柔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轻声道:   “先生有意如此,那么别去找为好,我相信,我们有缘,自然会相见的。”   她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眉宇间莫名地浮出了一丝伤感。   ......   人群簇拥着那位尊贵的佛子逐渐向街里而去,声音鼎沸,无比喧嚣。汹涌的人流将天街横腰截断,宛如一条被刀劈断的江流。   而在人群的另一端,一位黑衣女子刚从书局里出来。她怀里还抱着那本《洪朴子游朝阳山述神记》,衣袂在风中悠悠地飘着,偶尔拂起地上的灰尘,但女子并不在意。她微昂着脑袋,静静地望着头顶的天空。   一缕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了她的脸上,脸颊柔软的绒毛在微薄的光间轻轻颤动,如梦似幻。但这一幕注定无人可见,因为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那位远道而来的佛子身上。   而在人流的末端,一间客栈的门里走出了一位身披黑袍的女子,她悄悄地走入了人群之中,与周围喧嚣的人群混在一起,装作了同样来看热闹的模样。   在一个瞬间,她同样抬起了脸,望向了头顶的天空。   广厦洞天的天灰蒙蒙一片,与门外的天空一般无二,带着风雨初霁后的阴暗和淡薄,偶尔有几缕憔悴的阳光飘下,转眼间也消失得无边无际。   在不断涌动的人流之间,这三位女子怀着各不一样的心境,但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望向了她们头顶这片黯淡无光的天空。   那个时候,她们都感受到了那缕阳光的存在,都以为晴天就要到来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琉璃院   酉时,作噩。   天街东郊,琉璃院。   日头渐西,但墙外慕名而来的信众还没有完全散去,三两成堆坐在树下,睁着眼睛巴巴地望着不远处的院墙,期盼着能见上那佛子一面。   琉璃院自从迎接那位大人进来后,大门就再没有敞开过。刀锋的冷光从墙头上投射下来,逼迫得那些围观的人群不敢接近。老资历的人都认得这处院子,知道它的背景有些深不可测。直至今日那些披着黑甲的卫士接管了这处院子后,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园子竟是吴国朝廷的产业。   院内。   黑卫副统领褚一介站在一间房屋的门前,整理了许久自己的红衣,直到上面再没有一丝皱褶时,这才微曲食指,叩响了屋子的房门。   “进来。”   屋内的声音沉稳而自然。   褚一介暗松了口气,伟岸如山的肩膀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伸手轻轻推开了面前的大门。   屋里有一股极淡的熏香气,闻着好像一种齐国特有的紫色花瓣,清心静气,淡然安宁,只可惜如此珍贵的香料随着齐国的灭亡而失传,流传于世的剩下几盒也是价比黄金,如今全送入了这座庭院之中。   褚一介侧身将房门掩好,随即望向了坐塌上的那位白衣僧人。   佛子盘坐在坐塌上,手持禅印,双眼微阖,嘴里喃喃,似在诵念佛经。   屋里静得出奇,只有僧人的诵经声来回萦绕,听得久了,心中不免会生出安然喜乐之意。   琉璃院作为皇家别院,圆湖小亭,矮丘雕楼,可谓极尽奢华,但在黑卫提前数日的有意布置下,这处屋内的装饰却极为精简,只有一桌、一椅、一炉、一床而已。   褚一介拖着魁梧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来到了这位僧人的面前,拱手施了一礼,轻声道:   “上师,酉时已到,该出发了。”   诵经声迟迟不停。   见他没有回应,褚一介也不敢催促,只得耐心地侯在一边,听着那佛经的呐呐之声,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不耐之色,反而愈发恭敬。   半炷香的时间后,佛子的诵经声才终于停罢,轻唱了一声佛揭,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向着一旁的褚一介低头道歉道:   “劳褚施主久等了。”   褚一介赶忙躬身回礼,嘴里忙道:   “不碍事,不碍事,倒是打扰了上师修行。”   佛子从塌上坐起,宽大的月白色僧袍如云收卷,他转过头望了眼窗边那洒下的日光,眼中的倒影熠熠生辉,嘴里问道:   “事情安排的怎么样了?”   “早已按着上师吩咐,将帖子递了出去,我已让人上下打点好了,上师参加完拍卖会后,自会有红莲教的人来邀。如果不出意外,上师今晚就可以进入圣山上的火神殿内,见到那位圣女殿下。”   佛子点了点头,忽而问道:   “参加今晚这场商会的都有谁?”   天街前三天的这场商会可是仙凡二界齐齐看重的要事,届时来者天南地北皆有之,数目不知凡几。褚一介知道他问的定然不是寻常那些人,连忙从怀里掏出准备已久的册子,双手递了过去。   佛子接过,随意翻看起来。   册子略厚,每页纸张上都记录着一个前来参与这火神节的人名,上面事无巨细地记录了这些人的出生年月、户籍、家境、生平、门派传承,来到天街前所去何地等等,显然黑卫们早已将此地探查久矣,里里外外渗透得到处都是。   “今晚操持这场商会的,与往年一样,依旧是红莲教里的右使。除了北边忙着抗秦的魏国外,庆洲各国皆有来使。庆洲武者为首的广寒剑宫派出了他们的大公子,俞心海;中洲来了几个散修,龙游洲的海平城那边只来了个管事参加,我都派人瞧过,修为大多只是初入地境的水准;至于烟雨楼那边,摆在明面上的雨点子不出所料是那四位花魁娘子,除此之外......”   褚一介犹豫了下,小心说道:   “烟雨楼位于城西的一处暗宅今日住进了位贵客,我的人一路跟了过去,认出随从的乃是楼里的三供奉,以及一位天字号杀手。而他们陪侍的那人,远远瞧着是位女子,而且......而且......”   他瞥了眼面前僧人的脸色,低声道:   “那位女子穿了件黑衣。”   佛子合上手中的册子,抬起眼眸,静静地望着那窗下的日光,眉眼间看不出悲喜,只是说了句:   “很好。”   ————————————————————   大门在身后重新合上,褚一介走出房门,对着下午的阳光深深吸了口气。   一位披着黑卫甲胄的年轻男子连忙迎了上来,靠近问道:   “叔父......”   他刚开口,褚一介就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抬眉对他使了个颜色,随后对左右吩咐了几句,便拉着他走到了一处僻静地方。   直到这时,他才松开了捂着侄子的手,瞧着这小子被自己蒲扇似的大手捂得脸色发紫,心中不由自责了句,嘴里却厉声骂道:   “在佛子门前,瞎嚷嚷什么!”   褚澈长长地呼着气,闻言委屈道:   “这还不是侄儿担心叔父?叔父在屋里迟迟不出,听闻这位佛子喜怒无常,先前又是因为他才被烟雨楼的人打晕,侄儿便担心......”   “噤声!”褚一介喝道,脸色却比方才好了许多。   他膝下无子,瞧着这个家族里唯一的子侄,虽知他性情顽劣,但依然疼爱得紧,不由头疼地说道:   “那是佛子!不是你我这等凡人可以随便议论的,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听不到我们的说话?”   褚澈唬了一跳,讶然道:   “我们离得这么远,他还能听到?”   “谁知道这些修为极高的大人物有没有这样的能力。”褚一介瞧着他那紧张的模样,心中暗骂这小子除了在女人面前装模作样外,平日里真是屁点城府都没有,原本就昏沉沉的脑袋愈发头疼。   他长舒了口气,缓缓道:   “我费劲心思把你提到这里,就是为了让你多亲近这位人物些。今晚这场拍卖会,你只需要作为陪侍,陪侍,懂么?就是你平日里怎么吩咐那些丫鬟的,现在你就当自己是那些丫鬟,佛子就是你的主子,不该说的不说,不让做的不做,老老实实站着一旁就好,懂么?”   “那若是他让我......”   瞧着他那惶恐至极的目光,褚一介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记他的脑袋,气道:   “那是佛子!不是你那些平时一起惹猫招狗的狐朋狗友们!只要你本本分分,不多说话,多点眼色,说不得人家就会指点你几句,懂么,小子!”   褚澈连忙点头,虽说他平日里总是端着个公子模样,但是在自己这位叔父面前,他从来都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模样。   褚一介叹了口气,伸手抚平了他衣襟上的一缕褶皱,轻声道:   “今晚,那个姓洛的女子也会来,要是见着了,一定要记得躲远些,实在避不过了,就老老实实低个头,认个错。我褚家的子孙,既要有抬头的魄力,也要有低头的识时务。”   褚澈想起先前在城墙边上自己的那场闹剧,不由微微脸红,再联想到那女子一剑逼退佛子的传闻,原本尴尬的红脸又白了起来。   “放宽心。”褚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今晚的商会和以往没什么两样,我已经派了百余名黑卫混入了百姓之中,安全至极。你靠着佛子,只要你不作死,谁也不会拿你怎么样,更何况......那样的人物,哪会把你这样的小孩子放在眼里?”   小孩子。   听着这个称呼,褚澈的手掌渐渐攥成了个拳头。他心里知道自己在叔父面前永远也只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子,可是在外人面前,他从来都是褚公子。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女人当着无数人面对他骂的那句俚语,如此粗鄙不堪的词句,竟然出自于一位修为极高的仙人之口......难道自己在旁人眼里,也只是个小孩子,也只是个傻逼吗...... 第二百五十六章 商会   吴历六月初六,在太阳即将沉入大地的最后一个时辰里,万众期待已久的火神节终于拉开了序幕。   一声嘹亮高亢的号角声在江离街的尽头传来,一时把欢呼声和笑声都压了下去。华胥宫的皇城墙外,万盏红莲灯同时亮起,与天上火烧似的红云相映着,将整个人间照得灯火通明。   雷鸣的喝彩声里,礼部的乐伎琴手们齐齐登场,在一位身着红袍的长须老者指挥下,共奏起吴国最宏壮典雅的礼乐:《大炽》。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千家灯明,夜市始开,今宵注定是个长乐未央的不眠之夜。   而在距江离街不过百余步的一条巷子里,那座白玉牌坊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有钟鸣声自九天之外而来。   数百只白鹤羽翼尽展,齐齐飞上天去,雪色的影子在红霞间穿梭自如,纯白的羽毛也顿时披上了一层红霜。   鹤鸣声清锐地响了起来,白鹤在空中遽然翻折下坠,羽翼收敛,在临近地面之前又猝地展开双翅,在屋檐前嗖嗖掠过,赢得了一片喝彩之声。   “花里胡哨的。”   九老一边抠着鼻孔,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   坐在他身旁的玉先生微笑道:   “这是红莲教左使驯养的仙鹤,据说为了这次火神节,她专门跑了趟中洲,从一座半废的仙道宗门里寻来的。带回来后用上好的灵药精心喂养,前后花了不知多少时间和心血。这位左使乃是位性子如火的人物,若是让她听到了你的牢骚,说不得也要治你一个无礼之罪。”   九老打了个哈哈,悄悄别过脸去。   二人在座驾上说着闲话,身后的车厢里,青子依然抱着她那把纸伞靠在车壁上,眉眼低垂,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洛阳趴在车窗前,一手扯着窗帘,一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望着车外来来往往的人群。   若是细察起来,这天街与寻常的繁华街市没什么两样,都是一般的货摊和客人,只不过这里卖的东西不是材米油盐,买东西的客人也不是拎包带口的百姓。   虽说是仙家洞天,但这烟火气未免也太浓了些。   “好不容易参加这场拍卖会,洛先生难道没有什么倾心之物可寻吗?”玉先生的声音透过车帘传了过来。   所谓的拍卖会,自然有主场之地,而这场作为火神节开幕大戏的拍卖会,自然由天街最华贵雍容的商行“芙蓉阁”所操办,而操办这场拍卖会的,正是红莲教主外的左右二位使者中的右使。   虽说仙家的拍卖会自然不会像凡间一样铺天盖地的宣传,但几样作为压轴的拍买之物还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泄露了出去,这其中就有杨青寻觅已久的封神玉。   此时的洛阳还不知道杨青已经从木小乔那里拿到了封神玉,她还在构想着一会在楼上暗窥自家小侍女的场景,此刻听玉先生一问,再加上来到这次后心中渐渐浮起的购买欲望,手不免痒了起来。   她细细一想,还真没想到自己差些什么东西,倒是心中有疑,好奇问道:   “听先生所说,莫不是对今晚所拍买之物心知肚明了?”   “我们是烟雨楼,这点情报能力还是有的。”   玉先生温和地笑着,从袖里掏了枚玉简递入身后的帘中。   洛阳接过那玉简,手指上下一拂,心中顿时了然。   与黑卫那封记录人名的画名册不同,这份玉简上的文字不过寥寥十行而已,每行都记叙着一件拍买之物的名字、作用、来历、估价等等,在行列的前面,还细心地用极细的毫笔勾画出拍卖物的模样,细节精细至极。   洛阳大致扫了一遍,眉头骤然一紧,疑声道:   “那件封神玉呢?!”   车驾上的玉先生显然早已料定了她的反应,不紧不慢地说道:   “洛先生稍安勿躁,封神玉早在一个时辰前就被此物的委托方取走了,听说芙蓉楼那里为此动了很大的风波,最后主办方不得不重新寻了件器物补上,这才填了空子。”   “如此重要的事情,怎么不早说?”   “先生先前一直在外面,我们就算想告诉先生,也没有机会啊......”   真是腹黑的家伙,洛阳心中暗骂。   居然还有临时反悔这种倒霉事情......也不知道小柔他们知不知道此事,要是师傅他发现自己辛苦等了这么长时日的宝物突然不卖了,也不知那张冰块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洛阳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忽然问了句:   “你们知道小柔他们下榻哪里,对吧?”   “当然,还请洛先生见谅,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我们......”   “不用多解释什么,我只想委托你们一件事情。”   “如果洛先生是想请我们代为传信,提醒杨兄他们此事的话,那自然是不用的了,因为就在方才,我已经派人传书告知了他们此事。”   “那......他们的反应如何?”   车驾之上,玉先生一手持着马缰,脸上却没有多少轻松的神色,眼中光芒莫测,嘴中淡淡道:   “杨兄他们没有理睬那句提醒,还是按着原来的打算,去了芙蓉阁。”   洛阳微微一怔。   这是为何?他们原来的打算不就是买下封神玉铸剑用吗?如今封神玉既然不在,按理来讲,他们应该没有了再去拍卖会的必要性了啊......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低下头去,在那玉简上迅速地翻查起来。   方才她忙着寻找封神玉没有留意,直到现在,她才发现有一个极熟悉的名字赫然列在诸多名字之中:   白虹。   那位以一人之力替越国镇守邗州十余年的天下名将,白奕大将军的佩剑!而这柄剑,同样与寒蝉、江离等剑一起,列入天下十大名剑之一。   芙蓉阁撤下了封神玉后,竟然搬出了这座大山作为压轴之物。可是这柄剑不是在吴国灭越后,以天子礼迎入了皇宫之中吗?怎么竟出现在了这里?莫不是红莲教与华胥宫又达成了什么交易?   神道崩塌,仙路不再,千万年后的今天,欧阳子所铸的那六柄剑被誉为世间最接近仙品的兵器,别说是这芸芸的凡人,哪怕是在众多修行者中,这六柄剑都是炙手可热之物。   只可惜每一柄都各落其主,如今却有一柄成了无主之物,甚至明码标价地摆出,这样的消息一经爆出,可想而知会在这天街上引起怎样的轰动。   洛阳瞳孔微缩,难道这就是师傅他们重新的选择? 第二百五十七章 唯和尚与女子难处也   说话间,马车来到一处热闹所在,此时正值商会开幕之际,街上行人不少,道路两侧的酒楼开门迎客,吆喝声并着饭菜的香气入帘而来,诱得九老抓耳挠腮,方才在晓风院里填报的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直行过半座街区,马车才悠悠停下,此时周围来往的行人已经不似方才那般噪杂繁多,便是空气也幽静了稍许,但一目望去,道上或停或行的,无不是些气度不凡的人物。   洛阳掀开帘子,玉腕顺势搭在九老伸来的手掌上,眼睛往右一瞥,瞧着身旁那座堂皇的建筑,好奇道:   “这便是芙蓉阁了?”   玉先生抚扇笑道:   “正是。”   所谓的芙蓉阁,乃是一片极大的院落,两侧矮楼女墙层叠而下,中央的主楼一冲而起,斗檐飞脊,风格迥异,上下共有五层,皆以朱红色的云松搭建而成。远远望着堂皇典雅,美不胜收。   老远有小厮望见了他们,连忙上前将一行人迎入门内,接着一丛侍女如云而来,陆续送上热茶、毛巾等物。洛阳暗中试探了下,竟发觉这些侍从个个都怀着不俗的修为,虽未登地境的大门,但放在凡人之中也算是各中翘楚了。   也不知是芙蓉楼的底蕴深厚,还是这方洞天坏境的得天独厚,有着如此非凡的能力放在外面说不得也能捞个将军做做了,但在这里却只能做个端茶倒水的仆从。这是宁为牛后,不为鸡首?洛阳暗中好笑。   进了楼内,众人绕过二丈有余的屏风,穿过暖阁,众人的视眼顿时一阔,原来这主楼底部的三层竟是浑然一体,三层间除了边上环形的雅阁,中央空空荡荡,形成了偌大的一片空间。   在这片空旷的空间里,空灵的丝竹声萦绕不止,数只白鹤在乐声中翩然而起,在飞舞的羽毛之下,是一座装修考究的大厅。   灯火飘忽,光彩如梦,轻衣淡妆的素衣女子在台上悠然起舞,与穹顶下的白鹤们暗中相合,两侧有琴瑟相鸣,乐声中正。宾客们坐落各桌,或阖眼静听,或摇头晃脑,指头在桌上叩着拍子,或两两靠低声肩私语,一片怡然之态。   此时大厅间的位置已经落了半数,洛阳一边随着侍从往楼上走去,一边瞧着那些廊柱上的纹饰,这些纹饰笔法华丽,点金涂彩,更有雕镂穿梭其间,和自己前世在书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大厅的二楼便是各处雅阁所在,环境已然脱去了奢华之貌,多了几分细节上的精致。洛阳动用感知粗略扫了一圈,发现二楼足有三十六座雅阁,或许是时间尚早,只有不到半数坐了主人,其中有数位的生机浓厚非常,显然是地境中修为鼎盛的人物。   众人正往内行走着,面前忽然迎来了另外一片队伍,于拐角处一碰面,所有人都怔在了原地。   对面的队伍人数并不多,除去引路的阁中小厮外,只有五个人而已。队伍最后的二人一身劲装,目光冷冽,行走中隐隐有军伍的影子。而站在前方的那位中年男子却是一身锦袍的富人打扮,他体格魁梧,身材颇为高大,那袍子挂在他身上,倒像是道门帘一般。   这不是当初在金陵城外,接她入城的那位褚一介褚大人吗?他怎么出现在了这里?洛阳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了这位倒霉的吴国官员,毕竟那天坐车坐到一半,忽然换了个目的地的事情太过啼笑皆非。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往他身后一瞧,果不其然,那位在茶棚里靠着演戏接近他的那位年轻公子赫然在目,只是他名字叫什么来着?洛阳一时间记忆不起来了。   这位俊美的公子瞧着她跟瞧见鬼一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原本特意摆出的公子气度顿时泄了一半,他一边躲闪着洛阳的目光,一边往他叔父的身后悄悄挪了一步。   洛阳却没有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悄悄转移到了身前的玉先生身上。   她可没有忘记,当初那场夺客之争乃是这位玉先生率人动的手。而这位褚大人那边,可是除了他,所有随行的黑卫死得一个不剩。   这是近些年来,自那次烟雨楼大长老叛乱后,两股势力间发生过最恶劣的争端。那天之后洛阳不是没有打听过,听闻最后是烟雨楼方面服了软,但服软的方式却是极为粗糙,只是随意地派了个小小的雨点子到华胥宫里走了趟了事。   洛阳原以为那天的纠葛会以一个自己不知道的方式了结,却没想到在今日,在这种地方,她竟然见到了那场矛盾的延续。   只是她可没心思看戏,好不容易有了个理由与小柔见面,虽然这见面只是单方面的远望,但这么多年没见,她还想早点见见那丫头呢。   空气渐渐僵硬了下来,便是引路的小厮们也察觉了不对,悄悄地退到了远处。   玉先生缓缓摇着扇子,嘴角依然带着他那标志的笑容。但身后的青子却抬起了眼睛,于伞沿下凝视着面前的人群。褚澈将自己的身形完全藏在了叔父的身后,而他面前的这座高山,这位黑卫的副统领却是死死地盯着面前文士模样的男子,目光如刀。   空气愈发寂静。   终究是褚一介开了口,但他却没有看玉先生,而是转过头来,向他身后的洛阳拱手行了一礼道:   “见过洛先生,当日在马车一别,匆促间失却了许多礼数,如今看先生安好,我与我那十六个已故的弟兄也便安心了。”   到底是驰骋官场多年的高层,语句中含沙射影,字字都在骂烟雨楼。洛阳心中好笑,想起当日和这位褚大人虽说有许多纠葛,但起码算得上相谈甚欢,于是也朝他点了点头,算作回礼了。   这时,玉先生忽然弯下身来,向着褚一介身后恭声道:   “见过佛子!”   洛阳一时错愕,目光连忙穿过褚一介高大的身躯,落向了他的身后。只见在那位褚公子的身侧站立着一位身着素衣之人,那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但仔细一瞧,便发现那人的脑后无一根须发,果然是六根清净的僧徒。   真是那位佛子,洛阳方才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两队人的纠葛上,一时间竟没察觉他的存在,只是这位佛子怎么也出现在了这芙蓉楼中?   佛子原本静立于众人身后,低眉诵经,本不愿理睬他们的纠葛,此刻被玉先生一声道出,无奈之下只好露出身形,单手持掌,朝他回了一礼。   他抬起脑袋,目光透过斗笠,照在了洛阳的脸上。   佛子认真道:“洛施主安好。”   洛阳懒洋洋道:“佛子你也好。”   二人话语一出,所有人都闭上了嘴,人群散开,为这两位存在让开了道路。   佛子取下斗笠,露出了那张俊秀的脸庞。他眼泊如湖,光泽深邃,但其中却没有旁人,只有对面的那女子的影子,那目光无比深情,似看未出家前的情人。   洛阳受不了他那灼灼的目光,脸色渐渐冷了下来,正待开口,却听面前的僧人说道:   “你的剑不在你的身上。”   剑不在身,自然在别处。洛阳以为他当自己所有的实力都依着那柄无邪,心中好笑,却没有辩解。   但佛子却道:   “我那日静思至了深夜,将你我于桥上的争斗在脑海中演绎了无数遍,最后我明白了一个真相。”   洛阳自然不会问“什么真相”,佛子也自然不会卖什么关子,他只是微微一顿,似乎是在斟酌字句,最后微笑道:   “这个真相就是,你根本不需要依靠那柄剑,那剑看似是你的依仗,其实不过是一个假象。你真正的修为远比你表现出的要高得多,便是我的师傅在此,他也比不了你。”   他的声音温润平和,他的笑容淡泊和善,但他说得每一个字落在旁人耳中却如同雷鸣一般。   九老遽然抬首,身体战栗,目光惊惧,但其中神采隐隐,似在衡量什么。玉先生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讶然,似乎在惊讶佛子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而褚一介却是低下了眉眼,没有注意褚澈递来的茫然眼神。   唯一没有反应的只是青子,在众人或惊或叹时,她依旧抱着那柄纸伞,目光如死水,真如洛阳当日形容的一样,一个三无少女。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出自己的真相,洛阳第一反应就是可惜。   可惜的是,她一直表露在外的修为虽然高,但不会离谱到那里去。他一直想让众人产生一个误会,误解她的修为虽高,但只是可以和那位活佛较量一下,如今被他一点,再也隐瞒不住了。   但洛阳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后露出了一抹看似无奈的神色:   “上次你那样也就罢了......可你离开摩柯院的时候,你的师傅没有和你讲明我的身份吗?”   这次,轮到佛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迷茫,只是这迷茫一闪而逝,但依然被有心人捕捉到了。   他准备再说些什么,却不料洛阳抢先一步道:   “我和你的师傅见过面,就在越国的龙雀山。他知道我,我也知道他,我们还短暂地说过几句话,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佛子怔在了原地。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便是眼神里的光也看不分明,旁人只看到他仍然如方才一样静立原地,却不知他心中乱念已然生出。   话语点到为止,洛阳满意地想着,身子也轻盈了起来,于是率先迈开步子,绕过了前方的人群向里走去。   直到这时人们才反应过来,不由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当着佛子的面,堂而皇之地挑拨离间啊......这是得多大的胆子,多强的修为,才敢做这样的事情?!   这时,佛子以一个任何人都能刚好听到的音量缓声道:   “小僧相信师尊。”   洛阳没有回头,只是极随意地挥了下手,懒散的声音悠悠传来:   “佛子心里有数就好。”   ————————————   佛子心里怎么想,洛阳并不关心,旁人心里怎么想,洛阳也不关心。她只是觉得那老和尚一肚子坏水,小和尚也属实是没脑子,自己好不容易能见小侍女一面,却被这些人坏了心情,索性让他们狗咬狗好了。   但是在他身后的那些人看来,面前的这位悠悠哉哉,好似把事间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女子却愈发深不可测起来。   九老瞧着女孩那恬然明静的脸,好奇问道:   “主人,您真的见过那位......庆元禅师?”   “昂。”   “那......”九老斟酌着措辞,心里不敢得罪那位誉满全洲的活佛,却又不敢在自己的主子面前显得太多偏向别人,犹豫了半天,只好小心翼翼道,“那......那他老人家长得什么模样?”   洛阳歪了歪脑袋,事实上她哪里见过什么庆元和尚,当日所谓的见面,不过是那句“司命”的疑问罢了。   但属下如此问,作为主子自然不能那么敷衍,她一思索,脑中不由想起了他附身的那位白奕将军的模样,心中顿时厌憎之意生出,随意一甩手,恨声道:   “长得跟条狗似的。”   直斥一洲牛首模样像条狗......也就洛阳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但她这么说,旁人自然不敢附和,只好呐呐地息了声音。   所谓的雅阁竟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开门才知别有洞天,其间花草隐逸,泉水淙淙,甚是幽静。桌椅器皿、炉鼎枕塌,无不是装饰精美之物。桌上早已摆好了各类瓜果点心,果子是洞天里培育的灵果,茶是魏国贵比黄金的云雾茶,炉香萦绕,飘然如仙境,嗅之心宁神静,皆是仙家珍藏的妙品。   两位侍从站于屋内两侧,将望台后的帘子轻轻一扯,光线豁然一亮,身后的大厅顿时显露了出来,从此处望去,底下的人大小如墨条,便是神情也看得清清楚楚。   而在望台的一侧,一片丈余的光幕渐渐显露出来,其间隐隐露出许多图案,便是色彩也丰富起来。   这竟然是大厅中光景的倒影,底下的座位、高台、飞鹤、舞女皆历历在目。只是其中的事物放大了数倍,因此可以看得更为清晰。在桌上的一块玉盘的操作下,光幕甚至可以转换不同的视角。也不知芙蓉阁用了怎样的手段,竟然能做到这样的地步,直看得九老这种门外汉啧啧称奇。   这样的景象,洛阳一个瞎子自然看不到,虽说她能动用感知,但感知无法看到这种虚幻的光影。但她并不在意,方一落座目光便放在了望台下,感知丝线如泄洪般泼了出去。   小柔、小柔、小柔、小柔......   洛阳一颗心砰砰地跳着,感知一行又一行地搜寻,一列又一列的寻觅,心中一时间不知是什么感觉,既期待,又不敢见面。毕竟已经两年已过,连她也不知这个曾经与她最亲的女孩长成了什么模样。   在感知丝线蔓过第六排桌椅的时候,她的目光急急一滞,连忙返了回去。   她看见了一个极熟悉的影子。   那道背影是一个男子的轮廓,身形消瘦,但并不嶙峋,反而有一股挺拔之气,彷佛那位上坐着的乃是一柄剑,而不是一个人。   杨青。   师傅,好久不见。   不,应该不算是师傅吧,因为......那个男人从未承认过自己是他的弟子。   洛阳的目光久久地定格了那个男子的身上,眼神恍惚。二年的时光一瞬而逝,似乎她还是那个在院中砍着铁人的女子,而那个男子还是站在旁侧,那个目光冷冽的剑客。   她忽而惊醒,这才想起了什么,连忙在男子的周围寻找了起来。   可她转了一圈,却没有在杨青的身侧找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杨梅呢?小柔呢?她们不应该和杨青呆在一起吗?   人呢?! 第二百五十八章 玉楼锁春风   日薄西山。   芙蓉阁地处天街最为清静贵雅之地,背面便是这方洞天唯一的水脉红玉江。此刻若从窗外望去,一眼尽是那粼粼的波光,夕阳洒下了万枚金片,将长长的江流织成了一条金缕长裙,光芒荡漾,耀眼非常。   一位女子斜倚着栏杆,静静地眺望着这一幕,眼中光芒深沉,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她裸着双足,只身着了一袭素纱,长发以一条红绸带随意绑起。悠悠而来的江风不断掀起她的衣襟,露出了大片白腻的肌肤,其间的光景触目惊心,惹得纱幕外的管家惶恐垂首,而她却毫不在意。   女子的外貌已经算不得年轻,但依然是女人一生中最成熟的时光,华美的好像一朵盛开的海棠,两脸天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她有着一双极媚的眉眼,柔情似水,波澜荡漾,但在这水面之下却隐着锋锐至极的寒芒。只是这寒芒被她藏得极好,除了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没人会瞧得出来。   纱幕外的管家已经跪了很久,几次抬头,都只能望见窗边站着的影子。塌上的男侍们也不敢出声,只敢偷偷用眼神相互示意。他们都知道这位女主的性子,欢好过后最喜清静,最忌旁人打扰。   天边忽然传来了一声鹧鸪的鸣啼,如泣如诉。   女子于沉思中悠悠醒转,这才回过头来,瞧见男侍们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不知怎地生出了一丝厌恶,便是平日里最亲近的面庞都面目可憎起来。   她清冷地喝了一句:   “都滚出去。”   男侍们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惶恐至极的模样,但他们都知道这位女主的脾气,竟连一个求饶的都没有。直到走出帘子,男侍们才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眼神。   一通走了数人,屋内的空气非但没有清静些许,反而变得愈发灼热。管家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玉册小心递入帘中:   “右使大人,这是重新修改好的拍买品名册,按您先前的吩咐,已将那件封神玉取下,替成了白虹剑,请您过目。”   女主从他的手上拎起了那本册子,打开简单瞥了眼,便随意丢到了一旁。   管家犹豫了下,低声提醒道:   “右使大人,那位杨小姐已经在门外等了两刻钟了。”   女主却没有说话,她裸着双足回到竹榻上,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妖艳的身姿在纱幕后若隐若现,惹得那管家方抬起头来,又连忙低了下去。   “佛子和那位姓洛的女子相遇了吗?”女主终于发话了。   管家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照您的吩咐,他们二人在二楼的拐角处偶遇,我们的人处理得极好,没有留下一丝破绽。”   “哦?”女主的声音透过纱幕,露出了一丝饶有兴趣的意味,“具体什么样子,你且说说看。”   管家应了一声是,将洛阳与佛子谈话的内容,以及玉先生和褚一介争道的场景事无巨细地复述了一遍。他讲得极仔细,便是一点细节都没有漏下,仿佛亲眼目睹了那场争执一样。   女主微微坐正了身子,认真道:   “那洛先生能比得过庆元和尚,佛子真这么说的?”   “是。”   女主的两条玉腿相绞着,窗外的霞光照在其间,映出了瓷器似的光泽。但她此时却无心留意这些,只是将手指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目光闪烁。   她忽然问道:“朝阳山那个小家伙,入街没有?”   管家躬下身道:“他于酉时入了白玉门,属下照着大人先前的提醒,早已派人跟了上去,每过一刻通报一次行踪,如今他已经住进了烟雨楼的暗宅里,并未参与这场拍卖会。属下当时便向通报大人,只是那时右使大人正忙于教务,属下不好打扰,只好拖到现在才告知,请大人赎罪。”   忙于教务......女主微微夹紧两腿,那里的芳草到现在都湿漉漉着。   她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说,若是把佛子啊、洛姓女子啊、小道士啊......这些家伙全部聚到一起,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   管家想起那场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战战兢兢地说道:   “属下不知道,但属下知道若是左使大人知晓了此事,第一件事情便会过来剐了属下。”   “我那虞姐姐哪有你想得那么可怕......”瞥见他那愈发惶恐的模样,女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趣,于是甩了甩手,道,“滚出去吧,叫那位杨梅小姐进来。”   ————————————   “我们已经在这等了两刻钟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拍卖会就要开了,快开门放我们出去!我要见我爹!”   “这位小姐,请您别难为奴婢了,是右使大人邀你们过来的,若是您们走了,奴婢不好交代啊......”   “那你说,那位右使叫我们来做什么?你们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拉了我们过来,让我们等,总得让我们知道理由吧!”   “这......奴婢实在不知啊......”   望着面前一脸为难之色的侍女们,小柔叹了口气,拉了拉杨梅的手臂,劝告道:   “先坐下吧,别难为她们了,她们只是些侍女,哪里知道主子的事情?”   杨梅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随着小柔的手回到了座位上,方一坐下,便贴近了小柔的耳畔悄声道:   “小柔姐,你记得方才从门里走出去的那些男子没?我跟你讲,他们可不是什么正常人,都是些——侍宠!什么是侍宠?就是些......些坏男人,专门讨好主子的,那个右使可不是什么好女人啊!”   小柔唬了一跳,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巴,望了眼离她们不远的侍女们,压低声音道:   “你可不能乱说!这里可是那红莲教右使的地盘,每个人都是她的耳目,你可不能......不能......”   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杨梅拉下捂在嘴上的手掌,认真道:   “我可没有胡说八道,姐姐你忘了我以前可是去过学塾的。这事我可听那些贵人家的女孩们说过,那些贵妇们久居深闺,没有办法排遣寂寞,就会从民间找些体魄精壮的男子们,让他们......”   “别说了别说了,越说越过分了!”小柔脸红到了耳根,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巴。   杨梅气愤道,“怎么就不能说!那女人在里面乐得欲仙欲死,却让我们在这里等得煎熬,有这么接待客人的吗?一会见了她的面,我非得问问她!”   “求你别再说了......早知道这样,我就不陪你过来了......”   杨梅与小柔正争执着,身旁的大门忽然敞了开来,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两女一跳,齐齐停住嘴,向那大门瞧去。   门边站着一个管家模样的黑衣男子,他朝两女间瞥了一眼,淡淡问道:   “谁是那位杨小姐?”   “我!”   杨梅从座位上跳下,抱着胸,看着他冷冷道:   “那位右使终于肯见我了?”   管家瞧着她那飞扬英气的眉眼,心中莫名地生出了一丝熟悉感,语气一缓,道:   “大人等了你很久了,进去吧。”   杨梅身子不动,却是冷笑道:   “等我们?怕是兴头尽了,才想起我们了吧?”   管家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正待开口训斥,却听到身后的屋内传来了女主那轻淡的声音:   “让她进来吧。”   这声音平和轻缓,犹如一缕春风,于悠然之间掠过心头,拂去了杨梅的焦躁和愤怒。   她微微一怔,低下头来,再抬首时,声音认真了许多:   “你家大人叫我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管家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   “你去问她不就知道了?”   杨梅沉默了片刻,回过头来,看向了座位上的小柔。   小柔一脸担心地看着她,犹豫了下,鼓起勇气问向一旁的管家:   “这位管事,不知我可不可以同她一起见那位右使大人?”   或许是小柔语气本就温婉的缘故,管家回她的声音也和气了许多:   “我家大人只叫杨小姐一个人进去,我会派人送上茶点,还请你在坐上稍等些时间吧。”   杨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将腰间的配剑解下递给了小柔。   “姐姐帮我看着,我去去就回。”   说罢,她便毅然决然地走入了门内,神情好像要赴死的战士。   ————————————   夏初傍晚的热意渐褪,近处廊间大叶扇还在不停地转着,不停向屋内吹入徐徐清风,更添清凉宜人之意。墙上的窗后镶的是日落金山的壮美场景,屋内一切的事物都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尘,这画面看起来如此优美绝尘,但杨梅坐在椅子上却如坐针毡。   女子的声音从纱幕后低低传来:   “找男侍只是一个喜好,同样也是人的欲望所需,就和吃饭喝水一样,乃是人之常情。你年纪还小,自然不知道这欲望的滋味,更何况此事并不意味着这女子就一定是坏女人。”   听她把自己方才在门外吐槽的怨言重复了一遍,杨梅再开朗活泼的性子也坐立不住,从脖子到额头红得好像窗外的霞光一样,原本准备质问的话语此刻忘得一干二净。   纱幕上的红光于晚风间微微荡漾着,女子的声音也在屋内悠悠飘荡着:   “听闻你在越国时候读过学塾?都读了些什么书,说与我听听。”   这声音极为温和,杨梅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她犹豫了下,老实说道:   “读了《女诫》、《女德》、《尚文》、《太常经注疏》,唔......就这么几个本书。”   “《女诫》是斛珠夫人的版本,还是居娘子的版本?”   这问题真是简单得紧,杨梅想了想,随口答道:   “都不是,是我们皇后娘娘率领了女官们修改的,听说修订时候,两个版本都借鉴过。”   “原来如此,你们那位皇后娘娘我听说过,也是一位奇女子,竟想着在凡人国度立起女子自己的政权,她现在如何?”   “不知道,或许是死了吧......”   “倒是可惜。”   女主说着可惜,但语气中却没有多少可惜之意。   杨梅正松了口气,遽而听到帘后的声音忽然问起:   “有没有心仪的郎君?”   她顿时羞红了脸,连忙摆手道:   “哪有哪有!我自幼和爹爹住在一起,同窗们都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子。后来随着爹爹四处闯荡,连个关系相好的男子都没有,哪有什么心仪的......心仪的男人!”   “只是随口一问,你怎么这么紧张?”   杨梅暗啐一口,心中愈发郁闷。   “没有喜欢的男子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有也没关系,只要顺着自己的心意便好。更何况你的年纪其实还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杨梅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莫名地觉着亲切,只好点了点头。   “剑法学得如何?”   “我爹说差点意思。”   “那就应该是很好了,他别的不行,但在剑法上确实有些门道,在这座大洲算得上是无出其右。”   “修行呢?我瞧着你根骨尚可,怎么修为却这么差劲?”   “这也不能怪我啊......没有人指点,没有东西可看,倒是有本《无心诀》,但是看了这么久了,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帘幕后的声音沉默了片刻,缓缓道:   “等今天离开的时候,我会找人和你父亲沟通一下,为你找一位名师。”   杨梅愣住了。   但那女子却似乎并不在意,接下来又问了她其他的问题,但大多都是些零碎的小事,比如爱吃什么菜,有什么喜好等等。或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过温和,又或许是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杨梅心中的警惕逐渐降低,最后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萦绕着。   她想了很多种问话的方式,比如一见面,这位右使会问自己的父母,可能想挖出些自家的剑法,或许还可能是父亲的老相好,问问父亲的情况等等......林林种种,但唯独没有想到这位尊贵的女子会问这些问题。   她忽然想起先前侍从们来到父亲的面前,说这位右使大人要见自己一面。她原以为父亲会拒绝,却没料到父亲只是犹豫了一瞬,最后看了自己一眼,就这么应了下来。   想着父亲那复杂的眼神,杨梅心头一动,话语脱口而出:   “你不会是我娘亲吧?”   纱幕后的声音兀然一静,那女主似乎也没有料到这小姑娘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空气僵了片刻,她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只是其中多了些好笑的趣意:   “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我没有见过我的娘亲,只见过她的墓。”杨梅坐在椅子上,手指攥得紧紧的,嘴里说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书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孩子一生下来就没见过母亲,父亲告诉她,她的母亲早已死了。但是事实上她的母亲一直都活着,只是那个女人是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与自己的孩子见不了面。”   “我爹瞧着是个很冷漠的模样,但我知道他事实上把我看得紧紧的。现在忽然来了人,说有位大人要见我一面,可他却只是犹豫了下就答应了,除非是他真正相信的人,万不会这样......你看,你是红莲教的右使,无论是身份还是条件都和书里讲得差不多,所以......”   杨梅的声音顿住了,因为她惊讶地瞧见面前的帘幕如水一样晃动,从中走出了一位极娇美的女子来。   那女子瞧着似乎有三十余岁的模样,她穿得是一件红色的袍子,看着端庄雅正。只是杨梅没有留意到她的足踝是裸着的,因为她的目光尽数被女子的动作吸引了过去。   那女子走出了帘幕,来到了杨梅的身前,因为她的身形比这小姑娘高了许多,所以杨梅不得不仰起头来看她。   女孩抬头望着面前的女子,而那女子也低下头来,静静地端详着她。窗边的夕阳洒下了最后的一点红光,将她们的影子染成了霞一样的颜色。   她忽然抬起了手,就这么靠近了杨梅的脸庞,杨梅心头一紧,却莫名地没有躲。直到那手指在自己的眼角轻轻一拭,她才发觉那指尖上竟然沾了一滴泪珠。   原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哭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那小小的珠儿在满屋的红光中颤抖着,好像风雨里的小船,瞧着那样的可怜。   女子温柔的声音如梦传来:   “我不是你的母亲。”   不待杨梅心头的失落感升起,那女子又道:   “但我认识她,还和她关系很好,不然你的父亲也不会放心让我见你。”   杨梅身子一颤,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巴。   “她叫梅妆,‘梅艳昔年妆’的梅妆,乃是我红莲教中,仅次于圣女的六位神侍之一。我想,这些事情你的爹爹都没有告诉过你吧?”   杨梅无助地摇了摇头。   女子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她没有从这个女孩的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影子,无论是眉、还是眼睛,都不像她认识的那位女子。   唯一相像的,可能是一种气质,一种说不得道不清的气质,明明面前的女孩只是个小姑娘,那气质淡不可查,但女子依然能感觉到那气质的存在。   那样熟悉,那样亲切,那样......可惜。   “姐姐......”她喃喃道。   杨梅傻傻道,“什么?”   “没什么。”女子忽然转过身去,声音清冷了些许,“我叫玉楼春,你可以叫我玉姨。”   “玉姨?”   杨梅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名为玉楼春的女子走入了帘中,重新坐到了塌上,随后她那的漠然的声音淡淡传来:   “以后有空,你可以来瞧瞧我。但是现在,你可以走了。”   走了?什么?怎么就这么走了?杨梅的心中猛地慌乱起来,她还有很多的事情要问面前这个女子,比如母亲的生平,母亲和父亲是怎么认识的......她心中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可是现在这个女子却让自己走,明明方才还那么亲切,这是为什么?   还未等她开口,只觉得面前忽然有一阵清风袭来,杨梅一个猝不及防被那风卷了进去,推着她一路向门外飞去。   “咣当!”   大门方开又合,小小的女孩像一块破布被丢了出去。   望着面前紧紧闭合的房门,杨梅趴在地上一脸茫然。 第二百五十九章 日落   酉初三刻,日落。   天街,芙蓉阁。   “第三件藏品,密纹双鱼佩,五十一万五千枚金株第三次,成交!”   首席拍卖师将锤子在台上重重的一敲,浑厚有力的声音瞬间响彻整座大厅:   “让我们恭喜这位来自人四十一桌的客人!”   掌声噼啪响起,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衣着清凉的侍女踩着款款的莲步,端着盘子来到了那位竞拍者的面前,弯下腰来,将盛有代表着藏品序号的玉牌递交于他。   这玉牌瞧着朴素,却也是一件极为可贵的宝物,乃是此方洞天一座特殊玉矿的特有产物,触之温润清凉,足以清心。每块玉牌都有着唯一的序号和花纹,即便是仿照也无计可施。等拍卖会结束后,竞拍者便可持此玉牌领取他们心仪的拍买品,而这块玉牌也不用交还,算得上一件不错的纪念品。   那位竞价成功的宾客乃是一位长髯刀客,长相狂野,身材好似蛮牛一般。大约是在外放纵习惯了,他接过玉牌的时候竟然大手一揽把那侍女顺势搂在了怀里,低头在她吹弹可破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吓得那侍女脸都白了。那刀客不顾周围人鄙视的眼光,得意至极大笑数声,差点被阁中的管事赶出门去。   这只是拍卖会上一个极小的插曲,若是有心人留意,便会发现从开场到现在,短短两刻的时间,芙蓉阁便已经卖出了三件拍卖品,成交金额更是直接冲上了五十万余枚金株的大关。如此可怕的天文数字,在外怕是能买下半条桑子河了,但在此地却只是付与了一枚小小的玉佩。   但如此高的交易金额依然不能让主办方和宾客们满意,毕竟十件展品只进行到了第四件,但天字房的贵客们却无一个出手的,便是地字桌的客人也只有一位举过牌子,之后也再没出声过。   能来这座芙蓉楼参加拍卖会的无不是极富极贵之人,无论是眼光还是口味,都是刁钻至极。虽说此次拍卖的十件拍卖品皆是仙家之物,但这前几件对于这些贵客们来说,只是小小的开胃菜而已。   如果之后拿出的东西还不能让这些贵客们满意的话,想必今日之后,哪怕是芙蓉阁也很难在这天街上立足。   芙蓉阁显然也感受到了这沉重的压力,在某个大人物的示意下,台上的拍卖师不动声色地擦了擦额上的汗,将锤子在桌上轻轻一敲,环顾四周,朗声道:   “各位仙长,这第四件藏品,与前三件相较起来可非同一般,乃是一件真真正正的宝物!而它的来历,与那传说中的两座禁天绝地脱不开干系!”   听他一讲,所有人都打起精神,微微坐直了腰身,便是位于二楼的各座天字房中,也有了些隐隐的动静。   见人们的兴趣终于被自己吊起,那拍卖师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一翘,随后继续道:   “今日来客,皆是五湖四海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此,本阁也不会向诸位卖什么关子。那两座禁天绝地,便是佛门圣地无量山,与中州的朝阳山。”   无量山!   朝阳山!   没有想到芙蓉阁报出的竟然是这两座庞然大物,楼上楼下的客人们齐齐唬了一跳,便是呼吸都骤急了几分。   大厅之内一时间落针可闻,胃口吊足,铺垫已够,那拍卖师满意地一笑,朝一旁的侍女们露了个眼色。   “诸位,请允许在下隆重介绍,这世间最为珍贵的空间至宝——无量戒!”   一道耀眼的白光如长虹般照在了展台之上,光芒之下,那枚小小的戒指脱去了原本简朴丑陋的外表,便是每一丝藤条都显得那样青翠欲滴,闪烁着神秘诡异的光泽。   无量戒!竟然是无量戒!怪不得那拍卖师说是与无量山与朝阳山有关,这种珍贵的宝物上一次出现,还是在数年之前的海平城,没有想到在此地竟然还能看到这样不世出的宝物!   无须拍卖师再怎么介绍,所有人的兴趣和热情都被瞬间点燃,那些不知晓此物份量的客人纷纷向周围人请教询问,在听到两座禁天绝地的过往后,人们的叹息和惊叹声逐渐达到了顶峰。   那拍买师望着面前逐渐鼎沸的人群,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的锤子,高声道:   “无量戒,起拍价,一百万枚金株!”   ——————————————   “乖乖!这玩意有这么贵?!”   九老摸着手上那枚小小的戒指,眼睛瞪成了个铃铛。   洛阳正品着茶茗着,目光一直落在台下的大厅,闻言没有回头,只是随意道:   “你以为呢?好歹也是件空间之物,涉及空间这种神秘的力量,卖出多高的价格也不稀奇。”   “那......那主人就这么把这件宝物给了我,这让老奴情何以堪啊......老奴,老奴受之有愧啊!”九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瞧着真有几分感动劲。   洛阳瞥了他一眼,“那你不要,还给我啊?”   九老微微一怔,连忙堆起了笑容,讪讪道:   “哪能呢......主人赐予老奴的,老奴怎么会不要呢,嘿嘿......”   洛阳懒得理这怠懒货,回过头继续看着大厅。   当初把戒指给他,一是自己有了蘑菇,本就不缺空间储物的装备;二是留个心眼,怕烟雨楼在这戒指上动了什么手脚;三是这戒指属实太......丑了,洛阳实在瞧不上。   至于关心这老东西,得了吧,谁不知道谁心里有几杆秤。这老东西开始是想着借自己的手把他那老相好从烟雨楼里抢回来,后来是发觉在自己身边大有裨益,便是连灵气这种珍贵之物都能补足,这才暂时留了下去。   为奴为仆?听听就好了。这老仆来到自己身边后,除了最开始动了几次心眼,后来还算本分,洛阳也就留了他一条命,后来借机还把戒指送于他,收买人心也好,肉包子砸狗也罢,洛阳都是无所谓的。   短短一会,台下此刻的竞价已经翻了一倍,到了令人咂舌的二百万金株,但竟拍还在继续。已经有三位天字房的客人举过了牌子,人字桌的客人们知晓自己已经难以参与到这种层次的竞拍,早已偃旗息鼓,甚至端起茶点,有说有笑地聊起天来。   洛阳回过头来,望向桌子另一侧的玉先生,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们楼主出的手?”   “是二长老。”玉先生极为坦诚,自然这些情报也算不得什么机密,说与她听也并无不妥。   “我倒是有些好奇,你们后台那位爷从山上下来跑这一趟,兜里到底揣了几个戒指?我一个,这又一个,无量戒看来也没那么值钱嘛。”   玉先生笑道,“是对于先生来说不值钱,但是对于世人来说,说是传世之物也毫不为过。”   洛阳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道:   “如此珍贵的宝物,说卖就卖,说送就送,是不是太过儿戏了些?依我对你们的了解,烟雨楼从来都不缺钱,但如今却做了这么大的生意,莫不是有什么大的安排?扩张?你们还能往哪扩张,再扩就是别人的地盘了。发展人手?发展些人手需要这么多的钱?”   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是了,你们是杀手组织,安排最合理的便是杀人,只是你们要杀什么人,居然要用这么大笔的资金?这里是天街,红莲教的地盘,莫非你们......”   无论洛阳怎么试探,玉先生的脸上永远都挂着那抹象征性的微笑,没有动过一分,没有变过一毫。   就在这时,洛阳心中猛地一动,连忙回过头去,望向了大厅的某个方向。   那里的走廊上,两道熟悉的影子缓缓移动着。 第二百六十章 你我相逢不相见   “那位红莲教右使真这么说的?”   “是啊,她还让我叫她玉姨,听着倒怪亲热的,结果反手却把我丢出了门去。这女人的脸啊说变就变,简直比六月的海平城还要反复无常,哎呦......被她一甩,我的屁股到现在还痛着呢。”   小柔瞧着杨梅一连委屈的嘟嘴模样,不知怎得忽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俏脸顿时一红,连忙捂住嘴巴。   杨梅愕然地看着身旁的女子,愤愤道:   “这就是我的好姐姐吗?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安慰一下也就罢了,居然还取笑!我,我,我真......”   杨梅一跺脚,气得直接向厅外跑去。   小柔连忙拉住了她的手臂,因为常年练剑的缘故,小姑娘的臂力强得出乎意料,在小柔的手心里挣扎着,好像一尾跳竿子的鱼。   “好啦好啦,是姐姐的错,姐姐不该笑杨梅的。”小柔一脸歉意地说道,“只是你方才的模样太......太可爱了,一时间没有忍住。”   “你还说!”   “不说啦不说啦......不过你跟人家讲,你读了那么多的书,是真的吗?”   杨梅挣脱的动作顿时一僵,支支吾吾地说道:   “那......那还有假?姐姐不知道我最喜欢读书学习的吗......”   “不过方才听你一说,倒是有件事情提醒了我。”   被她一打岔,杨梅原本的小性子顿时丢到了脑后,好奇问道:   “什么事情?”   小柔犹豫了片刻,左右望了一圈,稍稍凑近,压低声音道:   “你和那位右使讲你学过《无心诀》了?”   “是,怎么......”   杨梅方一开口,瞬间想到了什么,脸顿时白了下去。   “我......我......她当时只是随口一问,我也就随口一说......”   望着小柔那温柔却认真的目光,杨梅再也无法继续下去,老老实实地低头道:   “小柔姐,是我的错,我不该和外人说这些的,不该把功法的名字泄露出去。”   直到看见女子的眼神,杨梅才明白今天自己做了多大的错事。小柔做为洛阳的侍女,两年前因为种种缘故被迫离开生活了数年的余州。人将远行,屋无人管,她临走的时候不得不变卖家产,将带不走的东西全换成了金银,最后将一切值钱的事物通通带走。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仿佛是主人不在,丫鬟带着家产跑路的可笑之事。但杨梅知道小柔绝不是那样的人,那年离开余州的时候,这个女孩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先生知道了会不会骂她忘恩负义,她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弃先生于不顾?   那时睡觉的时候,这个小小的侍女哪怕做梦都紧紧地抱着她的那口箱子,生怕别人从她的怀里抢走,生怕先生努力了那么久才换来的家业在自己手中葬送。她怕极了,怕极了别人会说她是卷主子家业跑路的混账丫鬟,哪怕睡着了眼角都挂着泪。   那口箱子有多沉,杨梅直到有次趁小柔不注意,偷偷提起来才知道。而如此重的箱子,这个小侍女却一个人背着它,从越国跨过了大海,来到了海平城,又从海平城一路背到了这里。   她把先生的财产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哪怕是杨青和杨梅,都不敢让他们都触碰。只希望有朝一日,能把这口装满了金银的箱子原模原样地还给先生。   “对不起,小柔姐。”杨梅手指攥得紧紧的。   小柔轻声道:   “你应该道歉的是先生,而不是我。当初先生看你想要修行变强,才会把那本功法教给了你,既然学习了先生的东西,那就应该把这件事情藏在心里,这样轻易就把那功法告诉了别人,万一......”   话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面前的女孩已经紧紧地低下头去,便是连眼神都看不到了。   小柔叹了口气,知道杨梅看似每天大大咧咧的,但事实上很害怕别人说她的错处,这不是源于什么无可救药的骄傲,而是因为她自幼和父亲生活,怕别人说她有爹生没娘教。这样的姿势显然已经是自责到极点了。   “等先生回来,和她好好道个歉,先生那人性子随和,不计较这些的。”   小柔将女孩抱在怀里,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语气温柔。   杨梅将脑袋往她的臂弯里缩了缩,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暖,轻轻地“嗯”了一声。   ——————————————   小柔自然不知道她小心保护的《无心诀》早已被洛阳参透悟尽,随手一卖给了那书馆的老板。可就算知道了,这温柔的小侍女也不会说些什么,最多叹息一句先生真是不小心。   她更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先生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一直静静地望着自己。   玉先生看着那位望台前的女子,他从未在这个女子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如此欣喜,如此感概,如此迷茫,又如此悲伤。   整座大厅的人都在盯着台上的那枚戒指,为它欢喜,为它疯狂,而那个女子的眼中却只有台下的那粒小小的凡人。   他走到洛阳的身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个名叫陆小柔的女孩在师傅的身边毕恭毕敬地坐着,而那个以梅冠名的女孩正在杨青的耳畔小声说着什么,三人坐在一座人字号的桌边,面色坦荡,不虚天地。   “不去和她见个面,叙叙旧吗?”   洛阳轻轻张嘴,声音莫名地有些沙哑:   “见面做什么?我知道她如今过得很好,有人照顾,这就够了。”   玉先生看着她那微微闪烁的睫毛,心中暗赞了声造物神奇,世间竟有如此明明面容只是尚可,却无比自然亲切的女子。   “其实我直到现在都不理解,你们明明都想要见到对方,结果却偏偏都互相躲着是什么道理。你一直都知道她在金陵,却不去寻,她也知道你来到了这里,却不来找,为什么?”   “或许这是主仆间的心有灵犀吧......无论是她,还是我,都知道就面前而言,不见面是最好的。一见面,她就不再是江湖人心中的那个随去随行的女剑侠,只是我洛阳的一个小侍女罢了。”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活在谁的影子之下。”洛阳喃喃道。   玉先生微笑道,“这是自在下认识先生以来,先生说过最有哲理的话。”   洛阳瞥了他一眼,收回目光,转而走到了桌前,抬头瞧了眼光幕,不由唬了一跳:   “怎么涨成了这般地步?”   短短一刻的时间,起拍价一百万枚金株的无量戒便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一千二百万的天价金额,数目翻了十倍有余,直令人惊叹挽额。   而此时竞价的竞拍者,早已不再是厅下人地两桌中的任何一位,天字房的客人们经过了最初的争夺厮杀,只剩下了最后的两位。而他们此刻也放下了最初的疯狂,竞价的速度早已降到了最低,甚至慢条斯理地见招拆招起来。   “天字三十一号房,出价一千二百万五千枚金株!”   “天字四号房,出价一千二百万五千枚金株加一本海国图志!”   “天字三十一号房,出价一千二百万五千枚金株加......疏影楼花魁娘子的肚兜!”   听到这啼笑皆非的加价,厅上的客人们都齐齐地笑出声来。   芙蓉阁能答应天字房客人的胡闹加价,除了这贵客的身份外,这其中还隐着一个缘由。原来那疏影楼的当红花魁娘子清秋姑娘乃是真真正正的清冷性子,江湖传言道谁要是拿了她的贴身物件,那每一样都价比千金。   虽说传言归传言,但那位清秋姑娘的倾慕者从桑子河能排到东河去,若是真有这样的肚兜,说不定那些倾慕者们还真会报出这样的价格。   望着台下奔跑忙碌通报的侍女们,洛阳好奇道:   “疏影楼不是你们烟雨楼的产业吗?你们就这么任你们家花魁的肚兜流落在外?”   玉先生洒然笑道:   “来楼里玩的都是客人,能不能讨到肚兜那是他们个人的本事,本楼自然无权干涉。”   “那位花魁娘子,长得好看?”   “先生不是见过吗?”见洛阳神色疑惑,玉先生提醒道,“那天先在船上,后小楼里弹琴的女子,便是那位花魁清秋姑娘。”   竟然是她,想着能弹出如此清雅淡泊琴声的,只是一位青楼女子,洛阳心中不免生出了些暴殄天物的意味。   “先生要是喜欢,在下这就安排......”   “免了免了,我可没有夺人所好的习惯。”洛阳瞥了他一眼,看着玉先生那始终带着的微笑,原本的话咽回肚中,索性直接道,“先前送园子也罢了,现在又送姑娘,虽说我们之前确实有些纠葛,但如今既然冰释前嫌,也犯不着这样献殷勤吧?说说,又有什么事情?”   “先生见外,哪有什么事情。”玉先生摇着扇子,笑容不变,“先生先前所言,能关照我楼提供医疗,楼主大人知道后大为感激,吩咐在下要好好答谢先生,所谓园子姑娘都只是谢礼而已。”   “真的?”   “自然。”   玉先生顿了一顿,语气犹豫:   “如今倒确实有一事想请先生帮忙,不知先生能否答应。”   我就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洛阳脸色不变,缓缓道:   “说说看。” 第二百六十一章 池塘边   戌初,万物朦胧。   天街偏东的一处庭院里,灯火稀疏。   此地离天街的繁华之处较远,但依然可以听闻远处传来的喧哗之声,若抬头望去,便可看见不远处的天空被照得通红明亮。相比之下,这处庭院那寥寥无几的灯光便显得冷清了许多。   如此深幽冷清的居所住的自然是位清心寡欲的人物,原来这里曾是位仙长的住地,只是他常年在外行踪不定,便顺便脱手出去,辗转数次被烟雨楼买了下来,现在便成了那位来自朝阳山的道士李长安的住所。   庭院的空地上种着大片的梧桐树,浓郁深厚的墨影笼罩住整座园子,空气里泛着一股极清淡的味道。而在树丛之间是一片清雅幽静的院落,院落里灯光较浅,大多集中在院前的池塘边上。   白日里摇曳招展的荷花此刻已经缩进了池塘的阴影之中,细细的茎在荷叶间影影绰绰着,像是不肯见人的含羞女子。水面上漂浮着许多的影子,隐约可见院内梧桐树的叶子和几片嫩白的莲瓣,却不沉下,只是顺着水流悠悠地飘着。偶尔有几尾鱼儿从水中跃起,溅出的波纹将它们推到了更远的地方,逐渐到了岸边。   一只玉白细长的手伸入塘中,从水里拾起了一片白莲,也不顾花瓣上面还残着的水渍,就这么把它放到了膝盖上。   小小的莲瓣停靠在膝间,如同河面上的小小船儿,被风一吹,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抖着,花下滴落的水珠将衣服染出了一片浅浅的墨晕,形状好像一尾脱了勾鱼儿。   道士模样的少年静静地看着膝上的花瓣,目光在细密绵长的纹路间穿梭停留,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有些瞧着可爱的认真。   他忽然开口,声音似野间的鹿鸣:   “在贫道生活的地方也有着这样一塘莲花,只是模样远比这里的要好看的多,那花瓣是金色的,如果是黄昏,便会带些浅浅的红光。”   跪在他一旁的灵瑶微笑附和道:   “仙长是天上的人物,所住的朝阳山又是天上最美的仙境,便是其间一朵莲花,在这凡间也没有任何可比拟的。”   李长安摇了摇头,认真道:   “贫道并不这样认为,这世界的万物都有其自己的灵性。山上的金莲虽好,但自降生以来便种于温室之内,水是仆从们辛苦采来的万花甘露,肥是师长们每日颂的道藏经典,从开到谢便是连泥都没有染上一点,太过脱尘,哪里会有这人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之气?”   大约是觉着自己说得太多了,他连忙停住了嘴,回过头来看向身后的女子,望着她那盈盈似水的眉眼,脸上不由多了些少年才有的青涩红光:   “那个,其实你们没必要一直仙长、仙长的叫我,贫道真的,真是只是个小道士而已。师尊说开启天门才算步入仙道,可贫道还停在地境,哪里算是仙长哩。”   “可在我们这些散修眼中,您来自朝阳山,朝阳山是仙山,您自然也是仙长啊。”   少年大约是有些窘迫,连忙回过了头,小声嘀咕道:   “贫道算哪门子的仙长......在山上跟着师尊十年,才到了这无尤境,旁人早就入了天门,而我还在下面辛苦爬着。”   灵瑶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将头低了下去,手指紧紧地抓着衣裙。虽然她贵为烟雨楼四大花魁之首,在楼里谁都得道一声灵姐姐,但在这个看着朴实青涩的少年面前,她却感觉好像自己是这泥塘里的莲花,而他是那山上餐露闻藏的金莲。   “你们说的那个拍卖会......什么时候结束?”少年犹豫着问道。   灵瑶回过神来,轻声回道:“子时。”   “从酉时到子时......不是才十件商品吗?怎么要进行这么久?”   “仙长有所不知。”灵瑶打起精神,斟酌着语句回道,“这凡间诸如商会此类的盛会流程最是繁琐,虽说是披着拍卖会的皮子,但是也存着联谊沟通的意思,除了正常的拍卖外,还有歌舞和声乐。来参加拍卖会的宾客们一边享用着珍馐美食,一边听着曲子,神养得飘了些才进行正常的拍卖。”   李长安听得瞠目结舌,喃喃道:   “竟然如此复杂,贫道偶尔跟着师兄们下山采办,买东西付了钱就走,绝不耽搁。便是山上有了什么祭祀活动,我们几个小辈也得恭恭敬敬地候着,哪有什么曲子可听?早知道就过去看看了。”   灵瑶讶然道:“那仙长平日里若是累了,没有什么怡情玩乐的事情吗?”   李长安摇了摇头,叹息道:   “师叔管我们管得极严,他常说玩物丧志,哪有什么可玩的?我们平日里累了就去后院的池子里洗把脸,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晒会太阳。贫道也是来了人间后才知道原来世上竟有这么多精彩的事情,以前从来都不知道的。”   灵瑶听着听着,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少年似乎也只是个在仙山上长大的少年,并没有多少高大之意,心里也对那高不可及的影子也淡了些,但是这淡却不是藐视,反而觉得他淳朴可爱,比这世间的凡俗泥胎强了不知多少。   她眼睛一动,打趣道:   “仙长既然想听曲乐,小女子不才,在这琴技之上还有些心得,此地清幽,不妨为仙长弹奏一曲,以为答谢仙长的解惑。”   “什么解惑......我们不只是在聊天吗?”少年茫然地说着,又连忙道,“千万别,姑娘你先前非要待在贫道旁边伺候,贫道已经坐立难安了,你再这样,我......我......”   看着少年面红耳赤的模样,灵瑶捂嘴轻笑起来。大约是自幼练习和压抑的缘故,她笑得时候声音下意识地压得很轻,听着好像一丛叶子在风中颤抖,给人以悠然平和之感。   二人正说着,远远忽然走过一个人,最后停在了院子的门前。正是烟雨楼四位当家花魁中的夜玉姬。   夜玉姬离荷塘远远的,但灵瑶依然看见了她,只见那个妖娆的女子背着正在荷花的李长安,向她露了个极隐晦的手势。   灵瑶看见了,脸上的笑容虽然没变,但原本含笑的眼神却顿时淡了下去。 第二百六十二章 梧桐间   灵瑶回过头来,正待开口,却看见那少年道士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向空中伸出手来,那张脸上满是疑惑之色。   女子小心地凑到了他的跟前,随着他的目光望向了他的手。那只手玉白纤细,宛如女子的柔荑,此刻四指虚握,拇指紧叩,好似在掬水一般。   “仙长这是在做什么?”   “没事,兴许是贫道的错觉,总觉着周围的灵气......莫名地减少了些。”   灵瑶心头一动,微笑道:   “这方洞天本来就面积不大,今日一涌而入了这么多人,灵气的耗损速度自然就快了些。”   她顿了顿,又连忙道;   “这只是小女子猜得,做不得真,仙长听听就好。”   李长安回头看她,正好瞧见女子笑脸上浅浅的梨涡,圆圆的,甚是可爱。他的脸上不知怎地又红了起来,心里连忙颂了几句道藏经典,嘴里小声道:   “姑娘还是别叫我仙长了,贫道真不是什么仙人......你叫我长安也好,李......李......也罢,总之别叫仙长了,怪难为情的。”   见他执意如此,灵瑶眨了眨那双灵动明亮的眸子,笑吟吟道:   “既然如此,那就叫您......长安公子好了。”   听着还是蛮奇怪的,但总比仙长好,李长安暗松了口气,问道:   “先前你准备说什么来着?”   灵瑶这才想起要事,连忙微行了一礼,道:   “院子里的姐妹们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晚宴,还望长安公子您能赏个脸。”   “这怎么行......”   李长安本待拒绝,但望着女子那期待的目光,话到喉头却莫名地咽了下去。他犹豫了半天,直到女子的眉眼渐渐低垂了下去,他才叹息道:   “好吧。”   “谢谢公子,公子最好了!”   灵瑶轻轻拍手,脸上的笑容顿时像花一样绽放起来,直看得李长安这初哥差点没别过头去。他正准备开口,手臂忽地一沉,低头看去,却发现灵瑶挽住了自己的手臂。   她抓得并不紧,但李长安却觉得自己无论怎么挣都挣脱不开,她整个人像依靠着高墙的弱柳一般,将半个身子倚在了自己的身上。嗅着女儿家身上淡淡的体香,李长安的脸越来越红,最后成了红炭一样的颜色。   二人离开了塘边,慢慢地往院内走去。李长安被灵瑶抓着,此刻的脑子一塌糊涂,除了手臂上温软的触感和鼻边轻柔的香气,他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听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砰砰作响,似乎擂鼓一般。   “公子你的心跳得好快啊。”身边的女子咯咯直笑着。   “是啊......是啊......”少年呐呐地附和着。   “公子你放心,今晚的食材都是挑来最新鲜的,便是厨子也是皇宫里来的,只是不知您的口味,便多做了一些。”   少年这才回过了些神,脸上顿时露出了些可惜的神色:   “那也未免太奢侈了些,贫道哪怕在山上,平日里也不过是一碗薄粥,一叠咸菜,两个馒头而已。听你说做了那么多,今晚的东西若是没吃完,那该怎么办?”   “倒了呗。”   听着她那满不在乎的语气,李长安心痛地说:   “倒了多可惜,不如叫大家一起来,一起吃。你方才也说了,这顿晚餐既然是大家辛辛苦苦做的,那只有我一个人享用多不好。”   灵瑶抬起头来,讶然地看了他一眼。被女子这样瞧着,李长安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连忙问:   “怎......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公子待我们这些人,和别人有些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灵瑶低下头来,抓着少年的手也莫名地松了一些,嘴里轻声道:   “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公子好像是把我们这些人,当人看的。”   李长安听着这糊涂的话,不由纳闷道:   “这是什么话,人不是人,难道是别的?”   女子摇了摇头,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道:   “先前小女子们听楼主吩咐,说今日我们伺候的人乃是位极为尊贵的客人,让我们好生伺候着。直到见到了您,我们才知道原来公子竟然是朝阳山的仙人。其实就算楼主不吩咐,我们也会尽心尽力地伺候,原因想必公子也明白。”   “您是来自仙山上的雪莲,而我们只是凡尘里挣扎的草芥。只是我原本以为公子是仙人,定然有着仙人的脾气。如今和您谈过才发现,您竟然很尊重我们这些人,不光是人,便是一朵荷花,您也很尊重。”   李长安默默地听着她的话,听到这里忽然摇了摇头,说:   “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你会认为你们这些人不是人?人不是人,难道是别的东西?”   灵瑶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就好比冬雪遇春阳,任是再铁石般的心肠也会瞬间融化开。她是烟雨楼最顶级的花魁娘子,但这笑容却收敛了她平日里特意流露出的烟视媚行之态,反而显出了几分与她身份不符的坦荡。   她轻声道:   “公子有所不知,我这样的人虽然在烟雨楼里有着很重的份量,但在那些大人物的眼中其实和那些伙夫奴婢没什么区别,都是可以说牺牲就牺牲的。爬不到最高的枝头上,哪怕做了楼中最好的花魁,成了楼里最顶级的杀手,也不过只是一只站得比别人略高些的鸟儿罢了。”   李长安正欲安慰些什么,但不知为何却停住了口,嗅着原本靡靡的气息,原本躁动的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终究是出身于这世间最为顶级的仙门正统,学习的都是世人不可求的道法心经。度过了最开始的少年心慕,哪怕这女子再怎么诱惑,但他早已归于了平静。   他静静地看着身旁这个柔媚的女子,忽然奇怪她与自己不过萍水相逢,所谓的交谈也只是和自己说了几句话,为什么她却说了如此之深的东西? 第二百六十三章 明月下   云沉,月起,风涌,夜深。   芙蓉阁里依然是一片熙攘喧闹的繁华之景。   那枚无量戒最终是以一千五百万金株的天价卖与了天字四号房的客人。如此高的出价,即便芙蓉阁成立以来也是为数不多的几次高价之一。人们自经历了无量戒争夺后,加价的速度明显降下了许多,但场内的气氛却愈发浓烈,彷佛个个都参与了这场天价之争,个个都是出价之人。   此时拍卖已经进行到了第五件,这是一本名唤《金水炁流诀》的功法习册,据说是与海平城那边有些关系。所以这件商品虽不及无量戒那般有吸引力,但在几个来自海平城的大商人间依然抢得你来我往。   厅间的热闹气氛和洛阳所在的天字九号房似乎并无瓜葛,厅间吵得沸沸扬扬,屋里却一片安静。   九老正慢条斯理地撕着茶点喂他那条红鱼,青子从入门到现在就一直缩在伞下没有挪动过。全屋唯一一个关注厅中情势的只有玉先生,只是没人陪他一看观看,不免有些孤独。   而洛阳在沉思。   这思索不无缘由,自方才玉先生向他提出了那个请求后,她忽然生出了一种极为不安的预感。思考的东西很多,但大多与玉先生的那个请求无关,大多是在复盘从入街到现在所经历的点点滴滴。   进入白玉门、住进晓风园、买书、参加拍卖会、见到小柔。   除了少有的几个波折,进入天街后一切事情都进行的颇为顺利。但她的心中却依然有一种不安感,这种不安和忐忑来得莫名其妙,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种隐隐的不真实。   她忽然想起了当时在那书馆里,不知何人留给她的那张纸条。   纸上写道:“此间有乍,速速离开!”   可是这里对自己而言能有什么不安的因素?洛阳细数了许久也想不出来。   烟雨楼?先不说她现在与烟雨楼已经初步建立了合作的关系,即便烟雨楼真的想要杀她,也没有任何的必要。一个敌人和一个合作伙伴,孰轻孰重,那位商楼主应该能拎的清楚。   红莲教?这里的确是红莲教的地盘,可问题是她连红莲教的人都不认识,谈何纠纷?洛阳忽然想起先前那惊鸿一瞥的红影,可若与她有关,那未免也太牵强了些。   摩柯院?洛阳感受着离此处大约十余丈外的那道人影,那位佛子体内蕴含的生机比起常人而言的确判若云泥,但与她相较,简直不值一提。   除却这些,还有谁?这满街的修行者们?她洛阳虽说这些年来得罪了一些人,但也不至于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吧?   所以,这莫名的不安感究竟从何而来?   “洛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了?”   听着玉先生的声音,洛阳这才回过神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一动,感知微不可察地向面前这个男子探去。   玉先生的确是地境,没有任何遮掩的痕迹,即使真有遮掩,但在自己如此细致的查探下也早已泄了出来。洛阳心中暗笑一声,自己也未免太敏感了些。   “洛先生?”   洛阳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了他。   玉先生看着面前这女子的眼睛,忽然觉得她的目光比起方才多了些戒备,只是这情绪一闪而逝,但依然被他捕捉到了。玉先生不免生出了些疑惑,自己只是请她帮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忙,为什么她竟有了这样的情绪?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   “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毕竟这只是在下的私事。再说在下那友人是个行走江湖的糙人,若是他见了先生这样的天仙之姿,说不定会出言不逊,到时候惹恼了先生,反而误了事。”   洛阳静静地听着,直到话末,她才缓缓出声道:   “治病救人确实是我之所长,我有这个能力,救人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听闻此言,玉先生脸上不由一喜。   但不料洛阳又道:   “此事我可以答应你,但须得出了此街,让你那友人来我的书局才行。毕竟这里并非是治病救人的良地,更何况,你也不希望此事扰了我们的兴致吧?”   玉先生的脸上先是露出了为难之色,似乎想要辩解,但是看到洛阳那坚定的眼神,只好把话语吞到肚子里,站起一躬身,微行了一礼道:   “那此事就有劳先生了,我会寻他日,让我那友人去先生的书局一遭。”   在他说话的时候,洛阳始终盯着他的眼睛,心中分析他说的事情几分出自真心,几分是虚情假意。在这样的环境下,玉先生忽然提出让自己去为他在本地的一个友人治病,这是何意?莫非途中会有什么变故?   可是退一步讲,若玉先生真的只是为自己的友人考虑,那自己想得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洛阳回忆自见到玉先生后的每一句谈话,这个人唯一能和自己搭上的点只是因为他刚好认识杨青而已。玉先生认识杨青在前,自己认识杨青在后,于情于理也不会有那么草灰蛇线的布置。   她长呼了一口气,从茶杯中沾了点凉水揉了揉眉心,忽然暗笑着摇了下头。   自再见到小柔后,自己的神经似乎过于紧张了些,便是猜忌也多了些。   就在这时,场下的局势忽然产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这变化来源于一个侍从的闯入。   ——————————————   在洛阳与玉先生对话的时候,那第五件拍卖品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拍卖师举着锤子,口中“第一次”、“第二次”喊得一声比一声亮,却一声比一声慢,人们紧张地猜测着这本秘籍究竟花落谁家的时候,却无人发现身后不远处大厅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一条缝。   照例来讲拍卖厅的大门自从拍卖开始便自行关闭,非等闲不得擅自进出。但那侍从的神情颇为紧张,站在门外与守门的侍卫争论了许久,那门卫瞧他心急如焚的模样,心里也是怕误了什么大事,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他进来。   那侍从进入大厅后便直接往里走去,随后挨行挨桌地寻起自家主人,大约是神情太过紧张的缘故,甚至还认错了几次,厅中的宾客们渐渐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但瞧他模样普通,初时也不甚在意。   那侍从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从地字桌里寻得了自家主子。此时他的主人正顾着和临桌的一位贵妇谈情,眼看着小手就要搭上的时候,这侍从却闯了过来,被这一搅,气氛荡然无存,气得那主人差点赏了他两耳光。   但就在侍从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后,主人原本愤怒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先是拉着那侍从到了一僻静地,仔细询问了几句后,脸色便顿时变得阴晴不定。随后主人便连忙回到了原来座位,却是连那贵妇的招呼都没有搭理一下,带着随行的东西和下属就这么匆匆地出了大厅。   在那主人慌慌张张离去的时候,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乃是一位来自魏国的大商。只是人们见他神色匆匆,不好上前打扰,但心中都有了些疑惑。   这疑惑接踵而至。   就在那大商离去之后,又有侍从闯进门来,这次守门的侍卫似乎察觉了不对,再没有像先前那样阻拦,只是随便询问了几句身份便放他进来。   这侍从与先前那个侍从一样,也是一入大厅便马不停蹄地寻找自家主人,随后那主人露出了与先前那大商一样的神情,接着也慌不择路地离开。   这样的例子开始只有一两例,但只是过了不到短短半盏茶的时间,门外闯进的侍从便迅速增到了一倍之多,而离开的宾客也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夹着天字房的客人。随着侍从们不断涌进门来,厅中的人们终于察觉了不对,便是台上的拍卖也渐渐终止了下来。   一股沉重的气氛悄无声息地降落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   被这气氛所感染,询问的人语气都焦急了些,但被问的那宾客却是忙着赶路,却是连头都没有回过一下。   越来越多的人离席,越来越多的人离场,即便芙蓉阁中的侍女们怎么拉都拉不住。此刻芙蓉阁的主事人收到消息连忙下了楼来,看到面前空了一半的大厅,脸色也瞬时变了。   二楼,洛阳趴在望台上俯视着底下不断涌出的人群,但注意力却始终集中在小柔他们身上。只是他们估计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在询问着别人。   听到脚步声,洛阳回过头来,向从门外赶回的玉先生露出了询问的目光。   玉先生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先是走到望台边上,扫了圈底下的人群,随后转过头,语气极为严肃:   “白玉门封了。”   洛阳一时间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于是问道:   “封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那白玉门就是我们先前进入天街的那道大门,只是它不知因何缘故封住了,现在只能进不能出。听说发现此事的只是个入街凑热闹的散修,那人逛了一天准备回家,却忽然发现白玉门竟然出不去了,此刻门边已经聚集了不知多少人,都在嚷嚷着此事。”   坐在一旁抱着鱼缸的九老笑道:   “够稀奇,这宾客前来参加节日,结果回不了家了,这会不会是火神节的什么节目?”   “哪里有这样的节目,若是有,也得提前通知我们一声,不然引起恐慌怎么办?”玉先生摇了摇头,又道,“事情刚发生,我的线人告诉我,红莲教那边刚得知此事,现在正调人过去处理。想来也不是他们的安排。”   “那红莲教的人能解决此事?”   “想来,可以吧......”玉先生的语气也不确定起来。   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即便始终都默默无闻的青子都抬起头来,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捏着伞柄的指节却微微用力了些。   “这大门被封,寻别的门走不就好了?偌大一条街道,总会有其他出路吧!”九老嚷道。   但玉先生却摇了摇头,说道:   “不是那样简单,洞天福地和寻常人家的房屋不同,只有一条门路可走,这门又叫气门,乃是此间灵气与外界之气沟通转换所在。若是大门封了,便是灵气的来源也便断了。”   见九老脸色不以为然,玉先生肃然道:   “并非你想得那样简单,这洞天福地能够存在全靠着灵气支撑,若是灵气断绝,待到洞天内的灵气耗尽,整个洞天都将会崩塌!不然天下灵气匮乏后,为什么还存于世间的洞天如此稀少,就是因为都没了灵气的供给,陆续崩塌!”   听到这里,九老这才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原本嬉笑的脸也渐渐白了下来,颤抖问道:   “那......那若是这洞天崩塌了,那,那我们呢?”   “你觉得呢?天地都崩塌了,里面的人啊,事物啊,还存在吗?”   就在这时,洛阳忽然想起那纸条上的内容:   “此间有乍,速速离开......”   她低声喃喃,眼神恍惚,只是她的声音太小,周围人都没有听清。   ——————————————   “让我们出去!”   “哪有这样的道理!快打开大门!”   “你们红莲教这样做,莫不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白玉门外,人群已经拥挤成了一个密密麻麻的程度,白日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天街灯火依旧,但其中的热闹气却早已荡然无存。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了愤怒和不解,但大多没有惶恐之意,毕竟大门才刚锁闭,都还存着能解决问题的心思。   此刻的白玉门和原先没有什么不同,透过门框,人们依然能看到后面的景象。街巷外的江离街清晰可见,便是其间行走的行人也历历在目,而白玉门外留守的红莲教徒们都还有说有笑着,没有一个发现这里发生的变故。   “都让开,都让开,让我看看,是这门硬,还是我头硬!”   一个光着膀子的魁梧大汉远远嚷着,面前的人群见他来势汹汹纷纷避开,为他空出了一大片空地。   武者来到了那白玉门的面前,却不像先前展露的那样鲁莽,反而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大门半天,随后暗中运气,双脚踏地,腰身微沉,只以肩膀面向大门,口中大喝一声,便如头蛮牛般向前冲去。   铁山靠。   那武者近一丈高的身材好似巨人一般,在踏步之时更有龙吟虎啸之势,便是青石板地也瞬间陷出两个巨大的深坑,显然他的修为早已跨过了地境的仙凡之别。   轰!   巨大的轰鸣声在门后响起,随后便传来了一连串墙壁坍塌的声音。有人惊喜地发现那武者穿过了大门冲了出去,但随后却愕然地在大门的后方发现了那汉子的影子。   那武者用气极猛,势头极足,竟然一连串撞碎了四五座墙壁,崩塌了两座房屋才停了下来,只是他却没有离开这方洞天,只是“穿”过了大门而已。   之后,又有几位修行者出手,或以剑行之,或走独门步法,但无论境界高低、功法如何,都一一如先前的那高大武者一般,仅仅只是穿过了门框,并并非真的走了出去。   在一个又一个人的尝试陆续失败后,人群的愤怒和茫然到了顶峰。原本涵养极高的贵人们也开始坐立不住,开始向认识的修行者们探寻。而那些金男玉女们,也放下了一丝超脱红尘的气势,脸上也露出了些许不安。   门外的光景依然如故,不过十几丈外的江离街上熙熙攘攘,人影穿梭,如此热闹,如此快活。但天街上的众人却只能隔着一道空洞的门框远远望着,就好比先前在拍卖会上的天字房中看那光幕一般。   皆是水中月,镜中花。   就在这时,红莲教的高层们终于来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灯火里   同一时候,天街东郊的梧桐院内。   月色渐幽,银白色的光辉倾泻落入荷塘之中,被那鱼儿一搅,水面上硕大玉盘似的光影顷刻破碎,化作了无数的雪片。   少年道士任由女子挽着手臂,穿过回廊,踏上小桥,最后走入了一座精致的小亭内。   小亭立于一片清幽的水面上,周围沿着水畔围满了大片的筼筜。竹墙掩映下的小亭清幽黑暗,中央摆着一张荔枝玉雕成的方桌,桌后是荔枝玉镂成的石椅,其间摆满了盛装珍馐的玉盘,晴川的雕鱼,北魏的肴肉皆在其列,香气四溢,美不胜收。   亭间人影穿梭,多是端盘倒茶的碧裙侍女,遇到迎面而来的李长安和灵瑶,也不多言,只是微微低头,福身一礼,显然素质极好。   李长安自幼生活在朝阳山上,学的是道藏明经,听的是圣人教诲。山上的师兄师弟们的性子虽然有些冷傲,但相处都是以礼相待。他常年餐风饮露,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只是刚到了亭子底下,少年的脸已经红透了。   “见过李仙长。”   见李长安到来,围坐在桌边的三位妙龄女子纷纷站起,娉娉婷婷着行了一礼。其中靠坐在一起的两位模样相仿,但一个披着白衣,眉眼温柔,一个身着墨裙,神情妩媚,正是明玉姬和夜玉姬两姊妹。而坐在边上的另一位女子则裹着一袭极薄的素纱,玲珑的身姿若隐若现,但神态却如冰雪一般清冷,正是那位疏影楼的当家花魁,清秋姑娘。   灵瑶、明玉姬、夜玉姬、清秋。   这四位女子无一不是倾国倾城的天仙之姿,而她们都有着同样一个身份,那就是烟雨楼的四大花魁。但这花魁之名所倚的却不是舞瑟弄箫、琴棋书画,而是杀人之技。   她们四个人是烟雨楼明面上最顶级的杀手。   但她们也是烟雨楼中最牌面的美人。   而在今天,这四位美人齐齐出面,所持的正是她们最为倚靠的皮相,来招待这位来自于远国仙山的贵客。   待灵瑶逐一介绍过后,夜玉姬最先迎了上去,身姿款款,笑吟吟地说道:   “仙长来得刚刚好,姐妹们刚刚还说着怎么还不过来呢,还以为仙长被灵瑶姐姐捉去,不还给我们了。”   这位墨衣女子的身段可谓丰腴有致,一举一动更有一种天然的韵味。她显然极会拿捏似李长安这样年纪的男子,便是随意一探身,自身的长处与胸怀便顿时展露开来。   李长安只是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虽然脸上的神色还勉强保持着平静,但一颗心已经砰砰直跳起来。   “瞧你,小心吓着了公子。”   灵瑶做埋怨状,有意安慰着身边的男子,接着便拉着他走入席内。   “快坐快坐。”夜玉姬笑着催促着。   李长安怀着忐忑的心情坐好,方一抬头,正好迎上了清秋那双幽兰似清冷的眉眼,正待回避,却不料对面的女子向他点了点头。   少年一时间却是无措起来,悄悄转过头去,却看见坐在桌侧的那位白衣女子正小心翼翼地瞧着他,那眼神虽然却有羞怯,却带着几分纯真的可爱。她发现少年转头,倒是自己红了脸,急忙低下头去。   “这是小女子的亲妹妹,别瞧她年纪和我差不多,却是怕羞,平日里最怕见人,跟个小孩子一样。”见李长安留意,夜玉姬轻笑着介绍起来。   “姐姐!我......我哪里像个小孩子啊,让公子听见多不好......”   明玉姬听到姐姐这么说,小声争辩起来,却看见李长安投来目光,连忙又低下头去。   少年不由莞尔,这位叫明玉姬的女子模样与他年纪相仿,生得娇憨可爱,甚是讨喜,便是原本紧张的心情也平复了不少。   见他脸色渐缓,灵瑶轻笑着劝道:   “公子莫要搭理她们,今日舟车劳顿,好不容易来了天街,还没有尝尝这里的美食。”   说罢,她便率先夹了块鱼皮放入了李长安的盘中。   “公子尝尝,这鱼皮取自红玉河里新鲜打捞上来的鲩鱼,再佐以葱花、酱油凉拌而成,最适合这夏日解暑之用。”   女子一边说着,一边细心地为他挑去鱼皮上沾着的姜蒜,坐在一旁的夜玉姬也为他斟了满满一杯酒,递了过来。李长安心头渐热,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笑着说道:   “诸位姑娘,你们也不用这么客气,大家都等了我这么长时间,想必都也饿了,请快快用饭吧。”   少年的姿态虽然有些窘迫,但神情却极为真诚,见他如此执着,女子们也不好再多热情,于是便陪侍着一起用起餐来。   所谓侍人之道,以皮肉娱人者为最次,以声色悦人者为次之,而真正不着痕迹的取悦,则是投其心神,与人同乐,却又不忘本位,给人一种既不太过热烈的奉承,又不拒人千里的清冷,欲拒还迎,欲擒故纵,此为上道。   而这四位花魁娘子正是悟此道的其中魁首。   李长安虽然只是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入此靡靡之地不免有些心猿意马,但他出身名门,自幼心持正道,因此只是开始的时候有些拘束,到后来便自在了许多。   席宴上双方各持手段,四位女子持以不同的姿态与语气,灵瑶行温,夜玉姬执魅,明玉姬含柔,清秋以冷。所谓梅兰竹菊各不相同,一通温情与清冷夹击的攻势下来,饶是百炼钢也化作了绕指柔。   “李公子,你方才说的是真的吗?你们朝阳山上,真的有比山还高的大鸟?”明玉姬双手托着腮帮,睁大眼睛好奇问着。   “那不是大鸟,是神鸟朱雀,是我们朝阳山的护山神兽。”   哪怕这样的环境下,少年讲述的语气依然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认真。   一旁的夜玉姬咯咯地笑了起来:   “哎呦我的公子啊,再是神鸟不还是鸟吗?公子只喝了两杯,莫不是醉了?”   “两杯?贫道怎么记得......喝了好多杯啊?哎......贫道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真醉了。”   “再来一杯嘛,公子,你看,你们朝阳山又没有什么戒酒的戒律,你也不是什么和尚,哪里要管那么多嘛......”   “话虽如此......但是万事应张弛有度,这酒虽好,但不能喝太多啊......”   望着对面清秋那隐隐期盼的眼神,少年嘟囔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只好端起杯来,一咬牙,又满满地饮了一大口。   “公子好厉害啊!”明玉姬两只小手轻轻地鼓着掌,眼睛里似乎闪烁着小星星,直看得少年都飘飘然起来。   “公子,能再给我们讲一讲你下山除妖的故事吗?我们还想听。”   “就是就是!公子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我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厉害的人呢......”   ......   温言软语,熏香萦绕,也不知打翻了谁家的杯盏,浇湿了谁人的衣襟,眼前的白衣换做了墨裙,转眼又变成了朦胧的薄纱,想要伸手,心里有个声音却拉住了这欲望,正犹豫着,那抹雪白的光却贴了过来,打定主意要去亲近,却不料那光飞也似地逃了去,只剩下银铃似的笑声在耳畔飘荡,徒留了满心的不舍。   夜深、竹隐、酒尽、人醉。   只听的“咣”的一声,李长安终于不胜酒力,一头倒在了盘盏之间,残余的汤汁淋漓落下,浇了一地。   鼾声渐起,凝望着少年脸上那抹未褪去的淡淡憨笑,四位女子坐在座上久久无言。   灵瑶向着一旁的夜玉姬使了个隐晦的颜色。   夜玉姬站起身来,先是打了个哈欠,美好的腰肢一览无余,她步姿款款地来到了李长安的身前,先是轻轻晃了晃他的身子,柔声询问道:   “公子?公子?”   回答她的是几声含糊不清的嘟囔。   夜玉姬的脸上带着一抹似水的笑容,轻轻地在李长安的背上拍抚着,嘴里缓缓道:   “公子,这里凉,回去睡好不好?”   一边说着,她的手指在少年的脸上柔柔一抚,从旁看去,好像她在抚摸情人的脸庞,但路过鼻下的时候,指尖却稍稍停了一瞬。   她抬起头来,脸上的柔情荡然无存,语气异常平静:   “真醉了。”   余下三位女子齐齐松了口气。   席上少有言语的清秋冷冷一笑:“所谓仙人,看来也不过如此。”   “清秋。”灵瑶皱眉道。   清秋瞥了她一眼,正待说些什么,话到口边却只是轻哼了一声。   个子较小的明玉姬一脸忐忑,小声询问道:   “我们真要做这样的事情吗?这可是......朝阳山上的仙师啊......若是被他的师长们知道了,我们会不会......”   离她最近的夜玉姬揉了揉她的脑袋,叹息道:   “老实做事就好了,既然是楼主吩咐,多说无益。”   众女在说这些的时候,灵瑶来到了李长安的面前。她静静地看着这个少年,少年睡得很香,就连睡觉都带着憨笑。   他的脸其实并不怎么好看,却也不难看,只能说是中人之姿,扔到大街上都寻不到的那种。但不知为何却带着一股奇异的韵味,这韵味可以是道韵,也可以是气质。灵瑶想了许久都想不出形容的词语,只是觉得他长得意外的亲切,很自然,很理所当然的一种亲切。   或许是因为他这股特殊气韵的缘故,又或者这个少年本身就一直待人以诚的缘故,灵瑶先前一时间没有留住心神,与他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   但现在,一切都该结束了。   灵瑶长长地叹了气,定了定心,与其他女子一起将少年的身子搬坐在了椅子上,并将他的手脚都固定在了扶手等相应位置。   做完这件事情后,她来到了那石椅的背面,按动了一个极为隐蔽的按钮。   噔!   数道极清脆的声音在椅上齐齐响起,石椅的扶手等处瞬间弹出了四条拇指粗细的锁链,方一出现便将少年的手脚锁得严严实实。   原来这张看似普通的石椅竟然暗藏玄机,可即使仔细瞧去,却也寻不出一点缝隙。也不知这背后之人废了多少心血才做出了如此精妙的机关,更不用说想到用酒来麻痹少年道士的计划。   天下修道之人,愈往高处,身体便愈发轻健,走向后来便好像脱胎换骨一般。此时气脉通达,丹心已固,只要心有防备,哪怕再重的毒药也是无计可施。   可酒不同,好酒可解忧,与人以安乐。李长安在四女有意的劝和下,不知喝了多少,即使心中早有防备,但温玉入怀,心猿意马之间,也不免中了招数。   眼看着李长安的手脚皆被锁链捆住,但四女依然不敢大意。夜玉姬从怀里掏出一物,却是根一尺长的锥子。这锥子花纹极是简单,瞧不出材质,但纹路大致与那捆着李长安的锁链相似。   夜风渐起,岸边的竹丛发出了飒飒的声响,水面上泛起层层波澜,四女立与亭间,背影被黯淡的烛火拉得极长,好似鬼魂一般。而瘫躺在石椅上的李长安对危险浑然不觉,还在呼呼大睡。   夜玉姬手握锥子走到了李长安的面前,她凝视着面前这个留有好感的少年,心里暗念了一声“得罪”,目光一冷,这么狠狠地刺向他的胸膛。   变故遽然发生。   就在那锥子即将刺入少年胸膛的前一刻,一道极耀眼的光忽然在椅上炸起。夜玉姬首当其冲,逼得她瞬时闭上了眼睛,原本就不安的心神顿时一慌,手中的锥子也不知何时落到了地上。   那光如此明炽,其间带着一股隐隐的威严,于这暗夜之中竟好似大日降临一般。四位女子一时间骇到了极致,以为是朝阳山的特殊秘法,连忙运起步法躲到了亭子柱子的背后,各自心中祈祷。   光芒如渊似海,无穷无极。耀眼的白光直冲云霄,霎时间照亮半片夜空,将原本喧闹明亮的天街灯火尽数遮掩。天街上原本正为封门而沸腾的人群顿时息了声音,纷纷抬起头来,讶然地望向那光芒的方向。   在这刺眼的光芒下,没有一个人发现那光芒的来源之处是少年的眼睛。 第二百六十五章 站在光里的少年   光芒渐散,李长安醒了过来。   人醒来的方式有许多种,可能是草堂春睡的悠悠醒转,可能是夜里梦中的猝然惊醒,也有可能是从一场长梦中的终于苏醒。   但李长安都不是,在冥冥之间,似乎有个声音告诉他该醒来了,于是少年便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束缚着自己双手的锁链,接着又看见了躲在亭柱后的众人,那一张张娇美的脸上满是惶恐之色。他心中茫然的情绪方一生起,随后目光便注意到了地上那根闪烁着锋芒的锥子。   这一刻,李长安明白了什么。   他抬起头来,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   “为什么?”   师傅曾经说过,这世间许许多多的事情并非是你想的那样,你的眼睛可能欺骗你,你的耳朵也可能欺骗你,所以遇到疑惑,要先问一个为什么。   但回答他的是女子手中那泛着冷冽红光的剑刃。   猩红的薄剑凝着夜色的深幽破空而至,削碎晚风,荡平旖旎,将一桌好宴残余的欢乐破得干干净净。这一剑何等决绝,容不得解释,容不得理解,容不得感情,照应在少年的眼中,仿佛死神的眼神。   剑是红玉剑,持剑刺来的人是灵瑶。   李长安看清了她的脸,眼中不由闪过了一丝悲伤。这一刻,女子温婉柔情的声音在脑海中荡然回响,但尽数被面前的剑势所浇灭。少年不明白方才还有说有笑的人怎么突然就以死相搏,为什么原本还坦诚相待的言语就变成了剑上的冷光。   但他来不及想了。   因为剑尖已至。   手脚皆被束缚,任少年有何等手段也难以施展。但李长安并不是常人,而是来自遥远中洲大地上仙山的仙人。   李长安凝视着迫近眉心的那一点寒芒,口中以极快地速度诵了一句: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至。   但众女预想当中的血肉横流并没有出现,在她们惊愕的目光中,那柄曾经刺杀过不知多少王侯公卿,令多少英雄好汉胆寒的红玉剑,就这么化作了一滩清水。   那团水像小孩子的游戏般泼在少年道士的脸上,只是溅起了一片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襟。   灵瑶眼中的愕然一闪而逝,此时手中的长剑已无,但剑势却未尽,可就在她带着巨大的惯性撞向少年的时候,原本空空如也的左手忽然出现了一柄小巧的匕首。   匕首在空中划了个半圆的弧度,泼出好大一片银白月光,那光中尽是杀意,尽是血色。极锐的锋芒刺破夜风嗤嗤作响,犀利一掠斜斜刺向少年的面门!   匕首的寒光贴着李长安的肉皮而来,如此近的距离下,再诵道诀已是来不及,可若是采用其他手段,面前这些女子说不得连一句解答都没有就会瞬间死去。情急之下,李长安一咬牙,双脚朝地面一推,整个人连带着石椅向后退去。   后者将退,前者顿追,灵瑶握着匕首向前刺去,无论是力道还是气势丝毫不解。刃影破空而至,少年被逼再退,一人退,一人追,每一个时刻都蕴藏着极可怕的凶险,只要少年的动作稍稍慢了一步,那匕首就会瞬间来到他的面门。   只可惜在这方小亭之中,所能退的后路不过半丈之地。   只是短短一瞬,李长安的后背便靠住了小亭后方的柱子,再后便是荷塘,已经退无可退。   但李长安分明在灵瑶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悲伤。   她是不愿杀我的,可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做?能指挥她的只有烟雨楼,可我来此明明代表着朝阳山,烟雨楼怎么会自毁根基?   这一刻,李长安福至心灵,就在匕首的尖刃逼临眉心的前一刻,他大声道:   “是商楼主让你这么做的吗?”   说完这句话,李长安便紧张地闭上了眼睛,但他分明感受到那匕首在面前停住了。   似乎是等待了一个甲子那么久,又似乎只是过了短短一瞬,灵瑶那好听的声音在耳畔沙哑响起:   “是的。”   是的?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她为何又迟迟不肯动手?李长安虽然自信自己的实力与身份,但凭心而言,自己还没有让一个初认识的女子为自己倒戈的魅力,那么她明明答是却迟疑的原因是什么?   就在这时,灵瑶身后的夜玉姬急声道:   “姐姐,你和他废什么话!还不赶快制服住他,难道你忘了楼主的命令了?”   话音方落,一道倩影掠过众人飘然而至,那竟是一直都默不作声的清秋,她一身素纱如轻鸿而起,身姿婀娜好似天仙,但杀意盎然,不虚众女。   李长安瞬时望见了她手中握着的那件物什,那竟是被夜玉姬落在地上的神秘锥子,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那锥子对自己极为克制。   清秋的方向便是自己。   好生生的就要刺杀贫道,难道连一句辩解的话不容人说吗?!   李长安再好的涵养也生出了一丝怒气,借着灵瑶一愣神的功夫,他口中威喝道:   “星霜荏苒,居诸不息!”   一言既出,诸天皆寂。   亭外摇曳的竹林顿住了,竹间穿梭的晚风停下了,水面荡起的波澜止住了。灵瑶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匕首,却不能寸进。夜玉姬挣扎着想要堵住少年的嘴,却连脚步都迈不得一毫。明玉姬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一切,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干干着张着嘴巴。而飘扬而来的清秋依然停在空中,却诡异地没有落下,手里还握着那柄神秘锥子。   世间的一切都停滞了下来,即便继续,也只是以一个极慢极慢的速度进行着。   又或者,一切都没有停滞,只是李长安本身所在的时间流速变快了而已。   此时的他如果没有锁链的束缚,可以悄无声息地杀掉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也可以直接离开也不怕别人发现。   如此可怕的能力,如此恐怖的修为,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凡人所能达到的手段,也远远超出了这四位花魁毕生所杀的极限。   李长安虽然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但他毕竟来自朝阳山,毕竟立在地境的最高峰,名为无尤境的天道大门之前。 第二百六十六章 小亭落月   动用道藏秘法后,抓住这一线时机,李长安飞快思索起来。   自己来自朝阳山。   而这些女子们都是烟雨楼的杀手。   朝阳山与烟雨楼有些丝缕瓜葛,说是其后台都不为过。只是此等秘辛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结合她们的反应和身份地位,多半是不知道此等要事的。   这是很容易得出的真相,虽然灵瑶等人身为烟雨楼的头面花魁,但论起身份来也只是位置高了些的杀手而已。在她们的头顶还站着六位司职长老,供奉虽地位与长老平齐,但只是挂个名头并不管事。长老之上才是楼主,而在大多数人不知道的地方还隐藏着一位被称为“太公”的老人,只是这位老人多年不管事,只有在楼中难以处理的事情上露面。   烟雨楼不可能与朝阳山起冲突,先不说这座楼子本身就是小师叔建立起来的。其次在这世间几乎没有比朝阳山再深的后台。李长安出世之前,师兄们曾经叮嘱过他,让他不能处处谦卑,也断不能欺负他人,所以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顶上的那位太公虽不管事,但在楼中却有着极大的威望,底下的人再怎么勾结也瞒不过他的眼睛。回想当初,就在自己刚刚来到吴国的时候,正是这位太公亲自迎接的他。   因为这位太公按辈分讲,乃是他的师兄。   至于作为楼主的商陆更不可能,虽说自己只是点了他几句,但他之后也因此晋入天境。于情于理,烟雨楼都不可能明着暗着和朝阳山交恶,那为什么这些花魁会对自己出手?所借的还是商楼主的命令?   一个答案在心中呼之欲出。   她们被骗了,有人假传楼主令。   可是如此说法实在是漏洞百出,先不说刺杀朝阳山来使的难度有多大,单是此等大事,没有楼里重要人物的当面首肯是行不通的。其次若是一个人被骗也罢了,难道四个人齐齐被骗?   李长安来到此地,他的身份便代表了朝阳山,可杀了他有什么用?难道仅仅只是挑起烟雨楼和朝阳山的矛盾?其中利益何在?   诸多疑问一起涌上心头,令少年百思不解。   思索之余,他的目光渐而移到了手腕的锁链之上。   是了!自己怎么把这事忘了?思考这些有的没的作甚?先还了自由身才是正理。   凝视着这道不过拇指粗细的锁链,李长安轻声颂道: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金字诀》一出,任你是世间何等神兵,也得乖乖融成一滩浓水,这便是大宗的底气所在,也是世间凡夫俗子难以用兵器斗过大修行者的原因。先前灵瑶便是着了此道,哪怕她的红玉剑下冢骨累累,恶名寰宇,也活不过一弹指的时间。   但令李长安所愕然的是,面前这条瞧着平平无奇的锁链却迟迟没有动静。   少年那粗如卧蚕的浓眉不觉皱起,以为是火候不到,口中复念了一遍。   但锁链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李长安心中讶然,自习得《金字诀》以来,从来都无往不利,这是第一次遇到不灵验的时候。   不仅如此,他还察觉周围的时间流逝隐隐有恢复的痕迹,这代表《逝者如斯令》的效力接近尾声,可是平时最慢也能持续一炷香的时间,今日为何出了这样差错?   李长安心中忽有所感,连忙阖上眼睛,胸口处丹田运转,心神归位,开始由外视转为内视。可不查不要紧,他一查才发现,这胸口丹田中蕴藏的海量灵气,竟然隐隐有外流的趋势,而这外流的方向竟然就是手脚上紧扣的锁链!只是这外流的速度极慢,他方才思索时候竟然一时间没有察觉。   修士体内的灵气何其珍贵,在如今这个灵气匮乏的时代,每一份灵气都是能存活下去的倚靠,更是常年累月点点滴滴的积累。若是一朝流失,对修士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   因为灵气无法补足,这个世间九成九的修士大多一生都困在一隅之地,极少能有如洛阳、佛子这样灵气源流特殊的人物。而李长安出自天下至宗朝阳山,本身也有着独特的天赋,自然有自己补足灵气的手段。   只是如今不光是他本身的灵气正在流失,整座洞天里灵气都在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如此以来,李长安几乎陷入了困境之中。   这世间竟然有如此神奇的锁链,不仅能抵御《金字诀》,还能吸收他人的灵气。不知为何,他却隐隐对这锁链有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在许多年前,自己曾经见过这样的材质。   李长安的目光在这锁链和清秋手中的锥子间来回转绕,忽然想起了一个只在书上见过的词眼。   封神玉。   想到这个词汇,他的心脏噗通一跳,若这看似平平无奇的锁链真是那传说中可锁命困神的封神玉,那么自己就算在这时间长河里待上一甲子也解不开,哪怕师尊亲自来此大约也没甚手段。他依稀记得,能解开封神玉唯一的方法就是道。   只存在于构想中,虚无缥缈的道。   这些人是从何处寻得了如此可怕的锁链,又是从哪里知道了它真正的用法,竟然用在了自己的身上!想到自己的余生可能将会在这锁链下苟且偷生,哪怕是少年淳朴乐观的性子也一时间慌了神。   他摇了摇头,强行安定心神,摒弃这些无用的念头,随后将周身灵气一沉,默念道诀,喝了一声:   “起!”   只听得一阵石破天惊的巨响,他身后的玉石椅子瞬间炸得粉碎,少年顿时脱了樊笼,只可惜手脚腕上的锁链依然如影随形着,让他得不了自由。   巨响之下,原本凝滞的时间也恢复了流转,竹复曳,风继转,水续流。   灵瑶手上的匕首恢复了自由,一滞一复之间已如闪电般向前刺去,却刺了一个空子。   清秋紧握着锥子从天而降,素纱旋卷,彷佛云落,那号为锁命封神的神物砸在地上,击响了好大一阵喧嚣。但原本石椅的地方却没了少年的影子,只余着一堆乱石碎玉,令持锥之人心生茫然。   那少年哪里去了?众女抬起头来,左顾右盼,却寻不得半片影子。   安静,一股令人窒息的安静降落在了小亭之内。轻微的风声在竹叶与梁柱间轻绕,涓涓水声在小亭和竹墙下轻响。在这亦静亦动之间,一个中正平稳的声音兀然响起:   “贫道实在不明白,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要大打出手呢?”   众女心中一惊,齐齐转头看去,却望见在水畔围着的筼筜之上,一个青衣道髻的少年正负手站在竹叶间,静静地俯视着她们。   望着她们惊慌中隐着一分决绝的神色,李长安伸出一只手来,他一抬手,手腕上的锁链便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作响。少年见此只好收回手去,心中默算着灵气耗尽的时间,嘴里说道:   “我只问一件事情,灵瑶姑娘,你说你执此行动乃是楼主之令,可见亲面了?”   灵瑶原本前冲的脚步一时顿住,她抬起头来,望见少年那认真诚恳的眼神,心中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了些自责,犹豫之下,摇头道:   “不是。”   “那是谁......”   不待二人再言,身后的夜玉姬厉声道:   “姐姐,休与这小子多言!他是想分你我心神,借以逃出生天,莫忘了你先前是怎么被他遁去的了!”   眼见得面前的攻势再起,少年心中一急,忙从怀中掏出一物抛了过去。   灵瑶原想避开,眼尖瞅见那飞来之物隐有光泽,似是一块玉牌,遂抢在夜玉姬出剑之前一把抢了过来。   她低头一看,不由惊声道:   “楼主令!”   只见这巴掌大小的玉牌上镌刻着“楼主亲至”四个古篆字,字边花纹繁复,更以镂雕法刻出一个云团的形状,云彩笔法颇为精细,诸多纹路隐隐汇成一个“令”字。其中关键防伪,非楼中之人瞧不出其中门道。   烟雨楼之人,若见此令,如见楼主亲面。   先前灵瑶正是因为见着类似的牌子才参与了这场刺杀,眼见得这牌子突兀地又出现在被刺杀的李长安身上。非是楼内关键人物绝不可能拥有此令,有此令者觉不可能会是刺杀对象,前后矛盾之下,灵瑶一时间犹豫起来。   就在这一犹豫的功夫里,她的身后忽然传过了一阵极凛冽的冷风,那竟是清秋暗里出手,竟要将自己同舟共济数年的姐妹刺于剑下!   眼见得好端端的女子要香消玉陨,李长安心中急切,一时间竟忘乎了自身的处境。他双足于竹叶上急急一瞪,借着这一点力道向前飞去,宽大的天青道袍舒衣尽展,整个人如一只大鸟般掠过水面飞到亭间,在清秋的剑即将刺入灵瑶后背的前一刻,险之又险地将她拉开。   就连少年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救这个女子,明明她先前还以剑相逼。这一刻太过仓促,太过急迫,已经容不得他多想,即便动用《逝者如斯令》也是来不及。   他没有想,可他就那样去了。   但或许是那锁链的缘故,又或许是此间天地的灵气已经稀薄的原因,也或许是少年的心思乱了那么一丝。就在李长安刚刚将灵瑶拉出死地,即将遁去时,他的步伐终究是慢了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之内,清秋手中原本渐老的剑势徒然一转,由前刺转为了横劈,一往无前的长虹化作银白的月光,以空前之势斩向少年的肋下!   夜色幽深,深不过剑势汹汹,水波婉转,转不过人心叵测。   此时,借着那竹叶一跃而起的步势消耗殆尽,而足下所能借力之地不过是亭边不到寸许的栏杆,但这也已经在少年刚刚抵达小亭之时为了拉过那女子而踏足了。此刻身后是荷塘,身前是杀剑,即便以道诀相较也得需要距离与时间,而此刻那剑离自己的身躯连一尺都不到。   他唯一能抵挡这剑的方式便是用手中的女子做盾,借以挡住这一剑。   救人自不会杀人。   剑至。   李长安眉头微低。   夜色漆黑深沉,亭边亮起月光。锋利的剑刃破开了少年那如云的青袍广袖,斩碎了贴紧肌肤的内衬,生生地砍在了肉体之上。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凝固下来。   但少年没有念诵那句道诀,这一瞬的凝滞只是灵瑶的错觉。她惊愕地看着少年破空而至来到她的身边,原当他是要借自己犹豫时候暗杀自己,却不料他只是挽住自己的肩膀,然后飞速躲开。   她茫然,她错愕,或许也是一种对少年下意识的相信,灵瑶在少年抓住她的那时没有出手,可就在身子转过之后,她看见了那道泛着银白亮色的月光。   那是一柄名为婵娟的剑,灵瑶认得那柄剑,因为这是她当年外出刺杀时偶然寻得。等她回到楼中,清秋瞧见此剑隐隐露出喜欢,灵瑶便将其赠予了她。   灵瑶没有想到会在今天这个时候重新见到这柄剑的出手,而出手的对象竟然是自己。   这一瞬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但直到李长安的身体被婵娟刺破之后,灵瑶才回过了神。   只可惜一切都迟了。   就在二人齐齐坠入水面之前,灵瑶眼中忽然望见了许多东西。   她看见了清秋一剑已成的快意,只可惜在那张常年冰寒的脸上瞧不出多少东西。   她也看见了准备伸手拉住自己的夜玉姬,从她的眼睛中看见了惊愕和懊悔。   她也看见了躲在众人之后的明玉姬,这个四人中最小的姐妹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面前的清秋,那眼神无比陌生。   两人相拥着落入水中。   清秋的第二剑复至。   夜色中汹涌而来的长剑振啸而来,这一剑有了提前的缓冲,因此更加迅疾,更加狠烈,带着冰山女子那无情的剑意和死灭的决心,如暴雨般骤然而降,猝不及防!   剑尖即将刺入二人胸膛的前一刻,灵瑶听见身旁传来了少年那仓促而短暂的箴言:   “星海横流,岁月成碑!”   月光般的薄剑刺破波澜,深入水中。   就在剑势尽后,清秋那双黛眉却猛地一皱,连忙抓住栏杆探出脑袋,朝水下望去。   只见水面上一片波澜流转,底下一片深渊似的幽黑。   “怎样?”身旁的夜玉姬轻声问道。   清秋收回剑去,脸上如凝了一层冰霜,头也不回地向亭外走去,只冷冷道了一句:   “人不见了。” 大家新年快乐!   首先,阿湖祝大家新年快乐,在新的一年里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不知不觉,《千年》已经度过了第一年,这一年里,字数达到了86万字,离目标字数还有很大一截的路程,离完结还远远不够,原来打算在2022年末完结,可能要延期了。   其次......今天一天都忙着和家人相处,没时间码字,今天没奈何,只好请假了......   因为习俗,大年初一是不出门的,明天正常更新,可能也有加更(视情况而定)   最后,祝大家今晚都有个好梦。 第二百六十七章 杨青买剑   就在先前李长安双眼大放光明之时,远隔数里之外的芙蓉楼里,洛阳猛地偏过头去,面露疑惑之色。   一旁的玉先生好奇问道:   “先生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洛阳随意回了一句。   方才的那一瞬,她忽然感觉有什么存在醒了过来,这预兆生得不明不白,又极为玄乎,就好像梦中的眼睛,夜里的影子。而就在下一刻,她却又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反思了片刻才想起,当初在越地龙雀山与无定相争时,她于迷蒙之中亦有这种感触,只是当时被无定摄魂定住,不知缘由。   洛阳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次的天街之行远没有她想得那样简单。   此时芙蓉阁里的人已经走了大半,只有少部分惊疑不定地留在原地,或在商量对策,或在等待后续。外面大门已封,灵气将竭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普通人虽然无甚感觉,但修士们却焦急了厉害,一时间将这股情绪染遍了四处。   满地茫然无措的脸中,杨青一袭青衣走到台前,向着台上正整理东西的拍卖师问道:   “请问,这拍卖会还继续吗?”   喧闹的声音之中,这清朗却又淡然的声音仿佛一声磬音打破了混沌。那拍卖师听到此话原有些不耐之色,待他转过身来,瞧见那说话之人相貌堂堂,仪表不凡,心中下意识多了些尊敬。   他和声道:“客人,外面情势不明,现在厅中的宾客已经走了半数,大家心思都不在此间。如此情径下,就算我们继续拍卖,也只是唱独角戏罢了,更何况我们就算想卖,老板也不会批准的。”   杨青认真地听他讲完,随后说道:   “我只想问,你们还能不能卖?”   拍卖师微微一怔,他原当自己讲得足够清楚,却不料面前这人如此胡搅蛮缠,脸色顿冷,正要拒绝,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道:   “客人稍等。”   说罢,他便转身向后台走去,只留杨青站在原地。不须多时那拍卖师便赶了回来,脸上多了些认真之色,嘴里说道:   “我家管事说了,你只能买一件。”   杨青点了点头,道:“我本来就要买那柄白虹剑。”   “客人可姓杨?”   说这话的却不是拍卖师,而是从后台走出的芙蓉阁管事。他一出来,眼睛便盯住了面前的杨青,双目如电,看得人好不自在,但杨青却毫无惧色,反而坦然地与他对视。   “正是。”杨青淡淡道。   那管事暗赞了一声好男子,嘴里缓声道:   “我家老板说了,别人也罢了,若是有一位姓杨的客人要买这剑,却要多收些银两。”   言辞如此怠慢,换做他人恐怕早已发起怒来,但杨青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忿意,只是点了点头,平静地道了声“好”。   那管事吩咐侍女取来一个锦装匣子,亲手打开,却见寒光一闪,一道极锐的光照亮了台面,待那光散去,众人睁开眼来,见那匣中端端正正地横着一柄银白色的长剑。此剑长三尺有余,剑刃不过二指,寒锋如月,剑气逼人,在那剑锷之上隐隐刻着两个古篆字,正是“白虹”。   当年越王御赐白奕将军的随身佩剑,却于今时今日现于此地,而买剑之人又是越人,时也?命也?   管事紧紧地盯着杨青的双眼,问:   “你取多少银两来买?”   此时厅内别无他事,人们见其也多了些兴趣,纷纷上前来看,四嘴八舌地说着。有人说此等宝剑非黄金万两,难以匹配。有人说此剑虽好,却是凡物。亦有人试探着要出二十万金株,却都被管事回绝了。   杨青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白虹,眼中光芒闪烁,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这时袖口忽然一紧,他回过头去,正看见自家女儿杨梅那鼓励的眼神,心中一定,向那管事言道:   “在下身无长物,只有一手好铸剑妙术,今日借贵阁宝剑一柄,来日定会还一柄上品的仙剑。”   二楼上正凭栏观望的洛阳,听到杨青还剑的话直接将一口茶喷了出来,乐得喜不可支。   她一直都知道杨青没什么钱财,身边唯一有钱的只有小柔,但这钱是她的,以小柔的性子是断不可能借钱给别人的。而杨青性子孤傲,也绝不会跟弟子说出借钱的话语。所以她也很好奇杨青究竟凭什么能来这里参与拍卖。   万万没想到是借。   厅内,人们一片哗然。   这青衣男子看起来仪表不俗,眉锋目锐,应是极聪慧的人物,怎么跑到芙蓉阁里说出了借还这样的昏话?一时间笑声渐起,让原本死气沉沉的大厅多了几分活气。   但所有的笑声却在一句话中齐齐止住。   管事盯着杨青的双眼,似乎在确认他没有在开玩笑,随后轻轻点头,道:“好。”   人群顿时沸然,这声音比方才听到杨青要借剑的声音还要大,其中有争执,有不平,有讥讽。一旁的拍卖师愕然地望着那管事,以为他也跟着杨青昏了头,若是这“借”的先河一开,以后芙蓉阁怎么开张做生意?   随知那管事的心中其实也苦不堪言,他下楼前收到玉楼春的叮嘱,说这杨姓客人只要开口要买,哪怕出价再低也得应声,但是却要比他的出价多要三成,总不能真遂了他的心意。   谁料到所谓的出价竟然是赊账,但想到右使大人的性子,管事咬牙还是应下了。   面对着越来越不平的人群,管事深深一鞠,道:   “列位,并非是小老儿打破规矩,开这赊账一事,诸位有所不知......这位客人,乃与我那东家有恩啊......”   人们先是不忿,待有心人提醒,知道芙蓉阁的东家名姓后,这才渐渐恍然,原本喧闹的声音顿时熄了下去。原来这芙蓉阁乃是红莲教内部的产业,幕后的主人不是别人,乃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右使大人。   而对于那位右使大人,所有人公有的印象便是......荒淫无度。   是的,红莲教右使玉楼春的艳名哪怕在整个修行界内也是大名鼎鼎,其艳名从中州之北到南荒之南,凡游走四方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闻此女相貌妖冶非常,精通一身采阴补阳的妙术,平时最喜俊朗男子,每日无男不欢,若侍奉时非得四五个齐齐上阵才可。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她声名如此之差,红莲教却依然留她在此,甚至予了个右使长老坐着。   想到此岔,人们看向杨青的目光便异常了起来,打量起他那不俗的长相,人们顿时联想到了什么,便是议论的声音都古怪了起来。   若这小白脸真是那妖妇的入幕之宾,那给情郎开个后门也无甚不妥之处。想到这里,人们的脸上这才恢复了些正常,只是瞧着杨青的目光有些同情。如此一看,那管事的手法实在是老道,只是凭着只言片语便巧妙地转走了今日要面临的责难,甚至还挖苦了下杨青。   但杨青自然不在意别人想什么,就算知道了,以他的性情多半依然不在意。   他从侍从那里取过纸笔,立好借据,签名画押后这才接过了管事递来的剑匣。   如此,白虹剑便真正归了杨青。   此时,台上望着这一幕的洛阳心中却产生了一个疑问。   当初杨青孤身去往琅琊山铸剑谷,千里迢迢,一路不知遇了多少磨难,他原本目的乃是为了铸一柄能斩杀弑神的仙剑。而他后来飘洋过海去往龙游洲的海平城,千里赶回来到这天街,所为的也是铸剑的材料。   既然材料不在,按理来讲他理应离去才对,为何却又滞留在此,不惜欠下人情,也要把那柄白虹买下。   白虹虽列为天下十大名剑之一,但与洛阳原本的寒蝉一般,只是半步仙剑而已,离真正的仙剑差得极远。如此一来,自然不可能落入杨青的眼中,那他为何又违背常理,买得此剑?   难道是这剑有什么不同?可若真有不同,白奕也不至于死得如此之惨。更何况就算回炉重铸,从前的寒蝉,现在的无邪乃是最好的选择。   诸多疑点,杨青买此剑究竟有何样深意?   洛阳正思索着,却听到身旁传来了一道叹气声。   她没有转头,却也知道发出叹息的正是玉先生,不由好笑道:   “玉先生何故长叹?”   玉先生摇了摇头,却道:   “杨兄用心良苦啊......这是白送了个人情与那右使,到底是曾经同行过的人。”   什么?杨青还认识那位艳名昭著的玉右使?洛阳顿时睁大了眼睛,想到方才听玉先生所说的那些荒唐事,再一联想杨青的形象,脸上的神情顿时精彩起来。   不待她发问,身后的房门忽然敲响了。   屋内的声音顿时一静,待九老上前开门,却看见门后站着的却是那位姓褚的公子。   九老记得这小子前几日在金陵城外茶摊上的装模作样,顿时没好气道:“你小子来这里作甚?”   褚澈当时所见的九老乃变得铁塔似的汉子模样,如今现了原来老样,自然不识,但却知道他是洛先生的近人,被他一问,顿时打了个哆嗦。   他朝门里望了一圈,看见了那念念不忘的黑裙身影,心中先是一喜,随后便是浓浓的颓意生出,轻声道:   “佛子说,他想见你们一面。”   说罢,他便往旁边一闪,亮出了身后站着的那人。   头顶秃亮,一身素白淄衣,不是佛子又是何人?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天街三十六时辰   望着这位享誉全洲的佛门第二人,除了正倚着栏杆的洛阳,屋内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向拱手一礼,但皆怀着一分疑惑。   此时天街大门封住,洞天灵气将竭,这位佛子挑这个时候见面做什么?   佛子朝屋内众人回了一礼,随后目光便盯住了屋内最深处的那袭白衣,没有一句寒暄,单刀直入道:   “此事是不是烟雨楼做的?”   厅内喧嚣非常,楼上一片寂静。众人讶然地望着这位尊贵的佛子,纷纷在他和玉先生之间来回转望,便是洛阳也偏过了脸。   玉先生手中白玉骨扇不停,脸上一抹讶然的轻笑:   “佛子为何做这般疑问?更何况就算你这样问了,在下除了否认,难道还能说些别的?”   佛子道:“你只管回答是,或不是,至于其中真假,贫僧自有分辨。”   “不是。”   佛子静静地瞧着他的眼睛,脸上一片木色的死沉,只是微微点头,道了一声“善哉”,随后竟直接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然而就在他刚刚转身之际,身后的屋内忽然响起了玉先生那轻描淡写的声音:   “听闻佛子今晚原本是要去见那位圣女殿下?”   佛子离去的脚步微微顿住。   玉先生却轻轻一笑:   “在下记得,当年圣女殿下初入庆洲的时候,与尊师可是打了好大一场架,连带着这山河格局都打破了许多。如今洞天外那条淮安江日夜不息滚滚东流,佛子看见了,也不知对尊师至今都无法登入天境此事作何感想。”   佛子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只是脚步停滞了一瞬,随后便恢复了正常。   感受着那道渐行渐远的庞大气机,洛阳的心思却活络起来。怪不得方源禅师说过,这座大洲的执法者却是连天境都上不去,原来红莲教与摩柯院还有这样一段仇怨。只是那位素未谋面的圣女殿下居然能和一洲执法者分庭抗礼,显然也非比寻常。   想起先前在火神殿内窥见的那抹红影,洛阳渐渐沉默下来。   这时,门外的那位褚公子却没有离去,而是探头探脑地望着屋内,几次想要张口,却都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九老本来就瞧不上这绣花枕头一样的公子哥,见他如此更是不耐,索性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磨磨唧唧!”   那褚公子被他一吓,连忙道:   “在下......在下只是奉长辈之命,前来向......向洛先生告个信。”   九老正待嘲讽,却听得洛阳的声音远远传来:   “别欺负他了,一个孩子而已。”   话音方落,那抹银发墨裙的倩影便来到了门边。   洛阳瞧着面前这个当初曾经搭讪挑衅过自己的桃花眼公子,没有讥讽,也没有辱骂,只是平平淡淡地问了一句:   “何事?”   褚澈望着面前这个一脸恬淡的女子,不知为何,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怒气。他宁可她骂自己,羞辱自己,也总比这样平平淡淡的要好,因为这样,自己在她眼中好歹还有个影子,但现在却只是个......孩子。   褚澈低了低头,嗓音沙哑:   “先前在城外是在下的不是,不知仙人身份,唐突了仙人,还望......还望仙人赎罪,千万不要因为此事牵连了我的家族。”   说罢,他正要跪下,却不料洛阳淡淡地说了一句:   “没事,我早就把这事情忘了,你不说,我都想不起来。不过若只有这事的话,还请褚公子早回吧,我还要看我家小侍女,就不送公子了。”   褚澈微微攒紧拳头,嘴中急声道:   “先生留步,还有一事,乃是我家叔父做主,为先生那位好友,程十三程公子安排了一项好差事,添为宫中编撰一职。日后只要程公子抵达金陵城,大考结果都会有个准信,日后也定会荣升官职。”   洛阳微微一怔,这才想起了那个在水神庙内遇见的小小书生,当初他凭剑问心,既解了水神庙之局,也解开了洛阳的一小小心结,而自己的无邪剑也借给了他,至今也没有取回。   她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际,道:“此事褚大人有心了,只是官职一事,我相信人自有天命。若他过了大考,当了此官,日后若是得知不过是因了我的缘由,以他的性子恐怕会直接弃官而去,重新考过。所以,还是劳烦褚大人不要太过记挂此事,若是有心,不如多整顿些考场纪律才好。”   褚澈连忙道:“是!在下定会将先生此言原模原样地转告给叔父!”   ————————————   佛子与褚澈走后,雅阁内重新恢复了宁静的气氛。原本因为天街门封一事,楼内的人已经走了大半,方才一耽搁,楼内的人已经残留无几。   感受着厅内那三道离去的气机,洛阳转过头来看向了玉先生,问道:   “真不是你们做的?”   玉先生苦笑道:   “若骗那佛陀也罢了,怎敢骗先生?关于此事,我烟雨楼的确不知情,现在也是一头雾水,等着探子们传消息过来呢。”   便是一旁的青子也点了点头。   洛阳沉默片刻,问道:   “火神殿内的人能处理此事?”   “这里本就是她们的主场,想来自然是可以的。”   “除了那座白玉门,当真没有其他离开的途径?”   “若是有,人们何至于慌成这般模样?”   “可我瞧你和青子姑娘一副安然的模样,想来也是有了离开的计策,如今既然同行一路,不妨说与我听听?”   “没有,当真没有!若是有,早告诉了先生。”   “那你们怎么如此镇定?”   玉先生犹豫了下,苦笑道:   “这不是......有先生在嘛。”   洛阳顿时怔住。   她这才明白了,为什么方才封门消息传来,底下的人慌成了一团,即便天字房的贵客们也走了不少,即便佛子也兴冲冲地跑来问罪。可偏偏唯独自己这里没有任何反应,原来......原来大伙是瞅着自己没反应,也跟着没反应了啊......   在这座洞天里,以自己的实力算是名副其实的顶梁柱,个高的人都不慌,底下的人自然也慌不起来。   这叫什么事,洛阳无奈一笑。   这时,玉先生小声提醒道:“先生,您不是还养着只猫吗?”   对啊!自己怎么把蘑菇这小崽子忘了!洛阳眼睛顿时一亮。   先前自己只是一时心起让他留在了书局内,现在洞天已封,但以蘑菇那诡异的空间变换能力,说不定还真能撕一条生路出来! 第二百六十九章 天街三十六时辰   金陵城,桑子河畔。   月色渐浓,河面上的水波清幽幽地荡漾,偶尔有小舟驶过,扯碎了两岸屋舍的灯火倒影,大片的光晕破碎又重圆,好似野上飞舞的流萤。   火神节热热闹闹地进行了一日,临近夜间,疲倦的人们载兴而归,临睡前早早点上了红莲灯。家家点灯,门门亮红,而在这片灯海中却只有一家屋舍没有亮起灯光,那是一座面积不大的店铺,油漆掉色,装潢老旧,门顶挂着一块“有间书局”的牌子。   漆黑昏暗的屋子里,隐隐传来一阵均匀的呼噜声。   主子早在清早时候便离去了,只余下蘑菇一只小猫看家,这没良心的主子,走的时候居然连点吃食都没给它准备。可怜的小猫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家门口的河里逮了几条大鱼上来,也辛亏它抓得快,遛得也快,若是被别人瞧见有个小黑影子拽着几条碾子大小的肥鱼飞来飞去,准会以为这里害出什么妖精来。   呼噜声不知何时隐去了,黑暗之中,一对泛着冷光的银点忽然亮起。   空气无比的寂静,窗外的桑子河涓涓流淌,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行人的笑声。   小猫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东边的方向,尾巴垂下窗沿来回摇曳着,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就在方才,它于梦中感受到了主子的呼唤。就像上次在冰天雪地时一样,前一刻还在寒风中瑟缩着,下一刻便到了洛阳的怀抱里。   可是这一次,它只是刚刚感受到那声呼唤,随后这呼唤便莫名地消失了。   虽然是在睡梦之中,但那被呼唤的感觉与上次一般无二,绝不是它的错觉,可是为什么突然断去,莫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蘑菇望着主人所在的方向,感受着那缕时有时无的联系,小猫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凝重。   它坐起身来,向面前进无可进的窗户走了一步。   下一刻,蘑菇便出现在了那座白玉门之前。   身后不过百步的江离街仍然是一片繁华,行人还未完全散去,周围还有几个营业到傍晚的铺子。蘑菇坐在街道上,静静地观察着面前这座无论是细处还是整体都无比精美的大门,只是一眼,蘑菇便认出这座大门乃是一座“气门”。   气门是洞天与人间相通的大门,亦是两个世界唯一沟通的桥梁。气门的存在极为重要,因为它不仅有“门”的作用,同时还肩负着过滤灵气的重任。每一座气门的诞生都是在那个灵气丰沛的时代或者更早。而在那个时代,因为一些小洞天没有自行生成灵气的能力,所以气门的作用便是将外界之气转换为灵气以供洞天所需。换句话说,气门便是一座洞天的灵气之泵。   在如今这个时代,因为种种原因,气门的制作工艺早已失传,现在每少一座气门,就意味着人间就少一座洞天。   主人......就是在里面吗?蘑菇面色罕见的严肃起来。   以它的能力不难看出,这座气门已经处于损坏的状态,若是不加修复,它身后代表的洞天将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崩塌毁灭。   洞天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世界的崩塌,即意味着其中万物的灭绝。即便有事物残留,也会被流放到空间之外的虚界,到那时面临的将是一场不知终点的旅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触到其他世界的薄点,回到生命的土地。但那时就算能活下去,却也只是来到其他世界了。   蘑菇虽然有空间穿梭的能力,但它自知自己这身能力乃是钻了一个天大的空子,与真正控制空间之能还有着不小的距离。所以它自然不会修复什么气门,也没有那个能力。   但是它知道若是自己再不采取什么行动,或许此生将再也见不到洛阳了。   ——————————————   门内。   白玉门的周围已经清出了极大的一片面积,大批的红莲教众腰携宝剑分布四处,以自己的身体连成了一道巨大的封锁网络。   先前红莲教高层的到来安抚了极大一部分人的情绪,虽然依旧有一些人处在暴躁和惶恐的状态,甚至有不少人指责大门封闭乃是红莲教的阴谋。但在红莲教铁腕的手段下,杀了几道鼓吹最凶的声音后,起码让人群处于了一个算得上平静的状态。   但是谁都知道这平静只是红莲教积威已久的成果,一旦拖得时间长了,门依旧处于封闭的状态,保不齐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修士们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   因为这里终究是修士的世界,哪怕红莲教再强大,也无法与所有人抗衡。   事发突然,天街依然保留着火神节期间的庆祝装饰,星星点点的红莲灯火如星辰般步列,盏盏红灯边上,是一条条迎风招展的红绸条。   只是原本热闹繁华的景象此时却只能孤芳自赏,洞天内几乎七成的人来到了大门边上,密密麻麻的人流将周围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人们隔着红莲教众的封锁网巴巴地睁着眼睛望着那座大门,望着红莲教的人不断地采取一种又一种手段,或用符咒,或以仪器,或以刀劈,或以剑砍,但都没有什么成效。   人们的耐心在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降落下去。   大门前的空地处,三位身披红袍的女子正静静地站在门前,哪怕她们留给世人的只是一个背影,哪怕她们至今为止都没有出过一次手,但周围的目光都带上了一抹尊敬和恐惧。也正是她们的出现,才让原本沸沸扬扬的人群安静了下去。   因为她们是那座火神殿内,圣女王座下最高的六位存在之三。   她们是神侍。   神侍,即神灵的侍从。   但现在,这三位神灵的侍从的目光却齐齐地盯向一处,她们在望着门外。   而在门外,坐着一只猫。   猫看不见门内的人,但门内的人却能看见门外的猫,可不知为何,门内的人在看见那只猫时,脸上都带上了一分忌惮,以至于那只猫在望向门内之时,她们都没有一个人开过口。   她们看见那猫从虚无中走出。   也看到了它坐在门外观察着这座大门。   更看到了它脸上那拟人化的严肃神情。   随后......便看到了它坐起身来,向门的方向走了一步。   猫消失了。   直到门外再无它的身影后,门边站着的三位女子才齐齐松了一口气,她们互相看了一眼,目光中都闪烁着同样一个问题:   这是谁的猫?   ——————————   天地一片混沌,偶尔有流光闪过,好似星辰划破夜空,又好似巨人开辟世界。   蘑菇行走其间,如长夜里的打更人。   这里是虚界,既存在于世界之外,也存在于世界之中,乃是一片真真正正的孤地,此间失去了上下前后左右的意义,也失去了远近虚实的判断,所能倚靠的只有空间之能。虚界是世界与世界沟通的外在显现,如果没有信标和方向,哪怕是天境之上的大能来此,不须半刻便会永远迷失。   小猫小心翼翼地沿着气门走着,步伐虽慢,但规律有序。   气门虽然以门冠名,但它的形状往往不会固定,作为洞天之门,它可以是一片荷塘,也可以是一个洞穴,甚至可以是一个葫芦的口子,但在虚界之中,它只有一种形状,那就是桥。   气门本身就是世界与世界的桥梁。   蘑菇在白玉门外只是考虑了半息时间便做出了选择,而它做出的这个选择却也是最有效最直接,但也是最危险的方式,那就是直接从人间来到虚界,通过气门桥梁来到气门后洞天的方式。   做出这个选择时候它不是没有仔细考虑过,但它不知道这座大门后的洞天面积有多大,其中蕴含的灵气还能供这座洞天存活多久。若是多拖一刻,主子在洞天内的危险就多加一分,所以它才兵行险着,采取了这样危险的方式。   这座气门所化的桥梁不甚宽广,宽度目测只能容得下一个成年人行走。但蘑菇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判断,桥真正的宽度可能比这个尺度要短,可能要长,但大致不离。但无论如何,这都说明气门桥后的洞天并不没有多大的面积,最多只能放下两座金陵城。   虚界里没有时间的概念,蘑菇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一年。它走得颇为小心,但目光始终都放在不远处的那道隐隐闪烁的光点上。   在虚界中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个世界,而诸如此类的光点在虚界中如海中的鱼儿一般稠密,却也如水下的鱼一般隐匿。它们在广袤的混沌里闪烁着,有如灯塔般迷人,却也如剑刃般冰冷。   蘑菇的脚步忽然顿住,因为它看见面前的桥门生生断去了。   原来这才是气门封闭的真正原因,若是无法修复它,哪怕神侍们在门边呆上万万年也是无济于事。可是话说回来,有谁有那样大的能力,居然能砍断灵气之门?   数不尽的晶莹光点在桥的截面上溢出,那每一颗、每一粒都是修行者们视若珍宝的灵气,而它们此刻却如水里迸打开的墨瓶一般,洋溢着,飘逸着,如梦一般美丽。   离那个洞天所在的光点只有数步之遥。   但蘑菇望着遥遥在即的对岸,却没有挪过一下脚步。   因为桥门上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身影极高,哪怕虚境失去了距离的概念,那感觉也高的可怕。他如神灵一般静静地坐在桥门上,一手拖着下巴,一手提肩撑着一柄比他整个人高大数倍的巨刀。   他一个人盘坐在桥面上,便是万夫莫开。   一道深紫色的流光划过虚界,照亮了这片寂静了无数年的亘古世界,也照亮了那个守桥人坚毅沧桑的脸。   蘑菇目光微凝,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一道洪亮如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我原以为她所谓的空间遁逃是因为一个人,又或者是什么法宝,可没有想到竟然是你......只是你不是早在很久之前就被她杀了么?我记得你是你们种族里仅存的一只,那么如此说来,当年你没有死?”   小猫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它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高大身影,目光闪烁。   男人叹了口气,从桥上缓缓站起身来。   他身如山岳,肩扛星辰,原本就纤细的气门桥在他的脚下就好像一条钢丝一般,但他的身姿依然站得极稳。   蘑菇轻轻地叫了一声。   男人笑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无比沧桑,好似经历了无数个日月的轮回,也好似见过了无数个兴衰的接替。   他大声道:   “归灵教天尊者,龙象,来战!”   话音方落,他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如陨石般向前冲去,手中开山扩海的巨刃裹挟着无上的巨力,飞扬而起,高高劈下!   亘古永恒的混沌里,隐隐传来了风雷撞击的声音。 第二百七十章 天街三十六时辰   天街。   满街的红光里,一辆马车正孤零零地行驶着。   车厢内,洛阳缓缓放下手指,眉头微皱。   车驾上的九老一直留意着她的动作,瞧着她的脸色,原本奉承的话语连忙憋了回去,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主子?”   洛阳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蘑菇的迟迟不应、那张忽如其来的纸条、架上被人有意搁置的书、拍卖行所售封神玉的替换,以及骤然封住的洞天气门,每一样回想起来,都让她的心情沉重一分。   洛阳转过头望向窗外,静静地凝视着这条繁华的街道。   火神节的红烛华光彻夜不息,整条长道都披上了猩红的纱帐,彷佛枫叶满地,云霞出岫。只是那些幽深的巷内依然是一片漆黑,唯有在马车经过的时候才短暂地被照亮一瞬。   芙蓉阁已经彻底闭门,不光芙蓉阁,街上大大小小的铺子都纷纷打烊。如洛阳之类的外来修士者不知多少,三三两两地行走在猩红一片的街道上,彷佛游散的厉鬼。   “玉先生。”   “先生何事?”   洛阳凝望着遥远处密密麻麻的光点,那是白玉门之所在,现如今早已被修士们围得水泄不通。   她轻声问道:“如果大门迟迟不开,凭洞天内剩余的灵气,还能撑多久?”   车驾上久久地沉默下去,只有缰绳的震荡声在空气里不断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玉先生那疲惫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若从发现门封时候开始算起,还有三天时间。”   “只有三天啊......”洛阳嘴里喃喃着。   就在这时,马车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你......你为什么追着我不放?”   “小丫头,老夫我盯了你好久了,今天,要么把你手腕上那枚戒指给我留下,要么,就把你那水灵灵的小手留在这里!”   “这是我娘亲生前所留,怎会给你!”   “老夫我老早就看见你那戒指非比寻常,那是你用来储藏灵气的吧!现如今洞天灵气已断,丫头,你也休怨老夫行此下策,要怨就怨那锁门的人吧!”   “你离我远些!”   “嘿嘿,若是不依,今天别说是戒指,就是人也别想走出这条街。正好,老夫也很久没尝尝女人的滋味了。”   “别过来!这里是天街......朗朗乾坤下,你......你就不怕有仙人路过斩了你这贼人?”   “小美人,你可真是傻的可爱,现在人们都在白玉门那边,谁会到这里?就算发现又如何,百辰星君我堂堂无己境,只差一步便可步入地境大门,就算来上一百人,一千人,也奈何不了老夫!”   “你......你......你别过来!”   不远处看热闹的洛阳终于忍不住了,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晚风将这道声音远远地送了过来,那位百辰星君脸色顿时一变,转身骂道:   “谁?哪个家伙躲在后面偷听,扰了老夫好事!”   直到这时,他才听到了那缓缓而至的车轮声,而车上的人也看清了场上的形势。   空廖无人的街道上,一个十余岁模样的小姑娘正瑟缩在墙角里,一张小脸上满是惶恐的神情,彷佛一只受惊的小斑羚。她手中的宝剑明晃晃的耀眼,却在手中颤抖着,怎么都拿不稳。   而在她的不远处,一个模样猥琐的邋遢老道正怒目望着马车的方向,嘴里骂道:“有种出来,我倒要看看,今天是谁要多管闲事......”   话音方落,他便看见了洛阳那头在晚风中不断飘逸的银发,以及夜色般深沉的墨裙,一时间惊愕莫名,便是连嘴都忘记合住了。   “你认得我?”洛阳踩着九老的脊背走下车驾,心平气和地问道。   那百辰星君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下,连忙点了点头,嘴里说话的语气也没了先前那般威风:   “小人......小人先前在桑子河有幸见过仙子神妙的剑术......小人......小人......”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身后缩在墙角里的女孩,又望向马车边的黑色身影,一咬牙,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砰砰地磕起头来,嘴里带着一股子哭腔:   “小人再也不敢了,绕了小人吧!”   但面前女子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动作顿时一僵:   “你慌什么,我没打算杀你啊。”   百辰星君愣了愣,连忙抬起头来,脸色满是草屑和泥土,但依然掩盖不住他的喜悦之情:   “仙子愿意饶小人一命?”   洛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   “你们随意,我只是路过,当我不存在就好。”   此言一出,不光是百辰星君,便是那位墙角里的女孩也呆住了,一时间搞不清楚这突然冒出的女子是什么路数。   那女孩傻傻问道:“姐姐......不是来见义勇为的?”   洛阳伸了个懒腰,懒懒说道:“我和你素不相识,又不沾亲带故的,我凭啥救你?”   说罢,她向那已然呆住了的邋遢老道催促道:“要抢要杀就快点,我等着看戏。”   洛阳一旁的青子极隐晦地望了她一眼。   那百辰星君先是一怔,随后便生出了一股极荒谬的感觉。他回头瞧了瞧已然呆住的女孩,又看了看面前一脸期待的洛阳,犹豫了下,似乎想通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恍然,连忙退后了数步,警惕地望向了那个小姑娘。   只是此时,那小姑娘的脸上却没有了惶恐的神情,而是一片平静。   她站起身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渍,却没有看那个躲到一旁的老道,而是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那道黑影,冷冷道:   “坏人好事。”   话音方落,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那墙角处已然没了那道楚楚可怜的身影。   只听得耳边“锵”的一声脆响,却看见马车前,一个瘦小的女孩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她正举着一柄剑,剑心直对着洛阳的脸面,只是剑的剑尖却始终被一位老者以食中二指紧紧捏着,令她难挪分毫。   老者的脸上一片戏谑。   玉先生凝视着这位叫九老的仆人,眼中多了一分正视。这一路上,这位老者从来都以低眉垂脸的模样示人,张口老奴,闭口主人,再加上他所服侍那人太过高大,以至于让人忽略了他原本就拥有着不俗的实力。   见自己的剑始终脱不得自由,女孩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手掌忽然放开了所谓家传的宝剑,腰肢如蛇般一扭,贴着九老的身子转了过去,随后整个人如鹞子般向前冲去,如玉的手掌在空中捏成了一个秀气的拳头,而她所向的方向正是洛阳。   她目光一片怨毒之色,显然恨极了洛阳方才的阻拦。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劲风,女孩没有回头也知道定是那老者的拳风所致,只是反击的攻势比她所料得还要更快一些。女孩将腰肢又是一扭,如飞雀躲雨般闪过了呼啸而来的攻击,秀气的小拳头顺势而去,目标却不是洛阳,而是频频阻挠她的九老。   “咚!”的一声闷响,女孩的拳头硬生生地砸在了九老的胸膛上,可是预想中的连人坠倒却没有发生,反而是自己有些站不稳来。她的脸上顿时浮出了一抹苍白,只觉得自己从前无往不利的拳头砸在那老者的身上时,好像是砸在铁板一样。   就在这时,洛阳说道:“行了,别玩了,我还要问她几句话。”   什么别玩了......   就在这个念头刚刚在她的脑海中升起的时候,一股排山倒海似的拳势骤然间汹涌而来。   女孩只来得及抬手抵住第一拳,架起的双手便被接下来的拳头一轰打散。这力量如此之大,她好像一只被大浪拍打在海岸上的鱼儿般顿时摔倒在了地上,还来不及架起防御,第三拳、第四拳就已经接踵而至。   九老一丝怜香惜玉的心思也无,碗大的拳头一拳又一拳地打在那女孩的身上。初时那女孩还有招架,直到招架尽数被打散后,她便再无还手之力,任由九老骑在自己身上,一拳,又一拳。   九老的眼中满是快意,满是喜悦,连日以来寄人篱下的痛苦和屈辱在这一拳拳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彷佛拳头下的不是伪装成弱者的女孩,而是某个从来都高高在上的女子。   那女孩被他磅礴的拳势打得鼻青脸肿,打得痛叫连连,忽然如水月镜花一般闪烁,原本柔弱的女孩模样却变做了个佝偻的老妇人模样。只可惜她如今的脸被九老打得没了形状,倒一时间看不出原本模样来。   “饶命!饶命!”这老妖婆大呼道。   洛阳这才让九老停住手,从她身上站起身来。那老妖婆连忙爬起,躲得离九老远远的,向着洛阳砰砰磕起头来。   直到这时,呆站在一旁的百辰星君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准备抢劫的小姑娘竟是个老妖婆变的,自己陷入陷阱而不知,还以为自己才是猎人。   洛阳打了个哈欠,嘲弄地望向那百辰星君:   “你也是个没脑子的,也不想想,这么点年纪个小姑娘,深夜,又是一个人,就这么走在街上,难道没有古怪?”   那百辰星君懦懦地低头道:“仙子说得极是。”   洛阳略一思索,忽然道,“你们都到我跟前来。”   那老妖婆犹豫了下,瞧了眼一旁的邋遢道人,再看了看不远处一脸温和的九老,连忙站起身来,与那道人一起走到洛阳的身前。   “再走近些,我又不会吃了你们。”洛阳催促道。   此时他们的距离不过三尺,若是有什么变故,即便九老或玉先生他们也反应不过来。   洛阳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从一个人的脸看到另一个人的脸,嘴里轻笑道:   “英雄救美?见义勇为?一个是抢人夺宝的贼,一个是暗中害人的妖,你们说,我该怎么处理你们?”   两人对视一脸,连忙跪了下去,拼命磕起头来。   洛阳摆了摆头,制止了他们的行为,说道:   “罢了,一个已经挨了打,一个从前听说过我,今日算是都知道我这么一号人了。好在在我眼皮子底下没有真闹出什么人命,不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拿你们六成的寿数,不过分吧?”   那老妖婆和邋遢道人闻言虽然有些不明,但却听懂了洛阳的话语之意,哭着嚷着求起情来。   “都滚吧,以后再做恶事被我知道了,饶不了你们。”   洛阳厌弃地一摆手。   ——————————   二人走后,玉先生瞧着洛阳脸上失望的神情,笑道:   “洛先生似乎在期待什么。”   洛阳摇了摇头,道:   “只是我多想了,原来预想着咱们刚离开芙蓉阁没多久,当街就碰上了这样的事,不免有些怀疑。”   九老小心问道:“主人是怀疑......这两个家伙的出现不是偶然?”   “偶然也好,必然也罢,只是原想着钓条鱼上来,结果钩上什么都没有,不免有些遗憾。”   她顿了顿,皱眉道:   “只是有一事倒是令人在意,这座天街原本准备过火神节,商铺所贩所摆的灵气之物不知多少。现如今洞天内灵气一断,原本热乎乎的人心也散了,洞天内的修士这么多,所需灵气更是个天文数字,说不得要闹出些是非来。”   玉先生道:“洛先生所言极是,现如今天街的稳定全靠红莲教的威望压着,若是大门迟迟未开,动乱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方才在下的人报信,说是白玉门那边原本就闹将起来,若不是火神殿的三位神侍及时赶到,差点就要打了起来。”   洛阳好奇道:“洞天气门封闭这么大的事情,那位圣女居然没有亲自出面,仅仅让几个属下出来解决?”   “相传那位圣女殿下从不会轻易露面,让三位神侍前来也是最高规格的待遇了。”   “那火神殿内一共有几位神侍?”   “共有六位,分别以兰桑竹杨柳梅六字相称,名字却始终无法查到,她们每一人的修为都在地境中游通感境之上,乃是一等一的大修行者。其中杨神侍早年间离了洞天去了中州,距今多年未归。剩下四人中兰神侍常年值守火神殿,今日来的估摸便是桑竹柳三位。”   “兰桑竹杨柳......那位梅神侍呢?”   “这便是在下要提醒洛先生的点了。”玉先生的面色极为认真:“梅神侍在十余年前忽然病逝,至今也是这座洞天内最忌讳的名字。”   一位达到通感境的神侍就这么病逝......这事怎么听怎么奇怪,但洛阳无心于此,她望着面前黑漆漆的夜空问道:   “你们说,这背后之人封住大门的动机究竟是为何?”   九老道:“主人你想,这里是红莲教的地盘,封住大门不就是封住红莲教的家门?正所谓关门打狗......呸呸呸,请君入瓮,那背后之人说不得就是红莲教有什么仇怨,结果连带着我们一起受罪,嗐,真是倒霉!”   “如果真是什么请君入瓮的计策,那如今瓮口已关,这接下来也该是实施第二步计策了。”   “如果我是那背后之人,既然打主意要灭这座洞天,那绝不会让洞内的灵气坚持到第三天去!”   玉先生脸上浮出了一抹担忧,便是手中的扇子也忘了摇了,望着远处愈发猩红深幽的街道,说道:   “只怕接下来还有什么变故要发生。”   洛阳的眸子里光芒闪烁,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九老。”   “在。”   “去云来客栈!”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天街三十六时辰   戌正,日夕。   天街,云来客栈。   住店的宾客有大半去了白玉门那边,大堂里的人少得可怜,只有老板和伙计两个人留着,皆是一脸的愁容。他们都是天街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只有些粗浅功夫在身,却是无半点修为的。如这样的普通人在天街上其实有许多,只是平日里隐在如云的修士之中并不起眼,算得上一种庇于光芒下的活法。   大门打开的时候,老板和伙计望着杨青那张冰冷的脸都愣了下,原本打算询问的话语顿时憋回了肚子里,倒是跟随其后的小柔向他们问了声好,却让二人惶恐起来。   窗外的红莲灯光照入店中,洒了一地的细碎红尘,空气愈发清寂,人声愈发稀疏。   杨青、杨梅、小柔踏着楼梯来到二层的房间,杨青回头吩咐了两女几句,便转身走回房内。   杨梅和小柔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些无奈。   屋内。   昏暗的烛光将隐隐绰绰的人影投到了墙壁之上,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烛油气息,窗口敞着,晚风渐渐。   杨青凝视着窗口边的那道纤细身影,声音里透着一丝冷漠:   “今晚之事也是你的安排?”   窗边那人没有扭头,只是随意道:   “今晚发生的事多了去,不知你说的哪一件?”   “门。”   “不是。”   黑影转过身来,却是看不清脸,只是露出几缕从兜帽里垂下的长发,在风中轻颤着,彷佛垂柳。   正是木小乔。   她瞥了眼杨青腰间提着的那柄古朴无拙的剑鞘,讶然道:   “你居然真的把它买下来了。”   杨青没有接话,而是径直走入房中,来到窗边。他看了眼身旁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女子,目光便放在了窗外。   此时的天街虽然如白日一般依旧是红光满街,灯花如故,却是一片冷寂,偶尔有行人从街上走过,也是脚步匆匆。而在离此地不过三四条街巷之外的白玉门边,却是人声鼎沸,拥挤至极,在如今这个关节,修士和普通人似乎没有了分别。   杨青开口道:“若是那座大门迟迟不开,这座洞天还能支撑多久?”   “若是没有开办这火神节,按着天街原本的人数,少说也能支撑半个多月,可如今五湖四海的修士一通涌入,最多不过三天时间。”   三天,杨青目光闪烁。   “原来的计划?”   “静观其变。”   杨青目光低垂,手掌在剑鞘上摩梭着,感受着隐藏其下的锋锐,忽然道:   “我先前问过你,既然我已经拿了封神玉,为何还要进那拍卖会买这柄对我来说可有可无的剑。你先前没有回答我,我希望听到解释。”   “一柄仙剑的铸造需要剑骨,这把出自欧阳子之手的白虹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杨青皱眉道:“我从未听过有这样的说法。”   木小乔笑道:“放心,听我的没错。”   杨青正待争辩,却不料木小乔说道:   “寻常的铸剑方法,乃是先将铜、铁等金属材料进行调剂,配比出比例合适的份量后,将其放入炉中熔炼,随后将熔炼成熟的金水浇灌入备好的模具中,待其冷却、凝固,再加以打磨,剑就成型了。”   这虽是最为普遍的铸剑术,但木小乔能够说出,说明她确有一些见识。杨青将话头收回,认真听着。   “但仙剑铸造之法却不同。”   “乃是以剑骨正之,以金水附之,以心神凝之,以灵气引之,直到剑骨在剑身内融化,心神从剑身外渗入,从内襄外,由外通内,内外合一,才能达到脱胎换骨的仙道之意。”   “何为仙?非人非地,乃天也,一扣一环无不顺应天道,天下铸剑之法数不胜数,但归根结底,皆是人之所铸。以铸凡剑之法铸造仙剑,所得也只会是强一些的凡剑而已。”   杨青心中猛地一震,忽然想起欧阳子大师一辈子铸剑不知凡几,更有超品六柄,却无一越过仙剑的范畴。若真如这女子所说,师傅所说莫不是错的?   他错了?他没错!他没错?他错了......   就在他心中挣扎之际,却听见身旁的女子道:   “接下来这三天时间,我将亲自教导你铸造这柄仙剑,仙剑的铸造不需要你认识的那些熔炉、砧子、风箱之物,以你我二人之力足矣。只是现在唯一的遗憾便是那块封神玉的份量不够,只能铸成一柄小一些的剑,眼下却顾不得了。”   杨青终于忍不住了,从来都冰冷含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警觉疑惑的表情:   “你究竟是谁?为何懂得仙剑铸造之法?又为何帮我如此之多?”   木小乔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抬起手来,将头上的兜帽摘了下去。   夜风微动,拂起三千青丝。   女子的年纪并不大,但眉宇之间却隐着一分沧桑之意,彷佛看尽荣华,阅遍沧海。她满头的乌发在满街的红光里呈现出了一种极艳的色彩,似红,却又非红。直到这个时候杨青才看清了她隐在斗篷下的衣着,是晚霞一般的红色。   她有一双极显英气的眉眼,好似琥珀,瞳为深红之色,比朝霞更深,比芍药更艳。   女子望着窗外染红带紫的夜空,声音平淡:   “上古年间有八位神灵,其中火神司火,亦掌熔铸之术。天下火神传承分为三脉,东有朝阳山,南有火神殿,北有离宫,而我就是离宫的主人。”   他转过头来,不顾杨青惊愕莫名的目光,微微一笑:   “你的亡妻,是我从前的侍女。”   ————————————   感谢书友:起名废195的13120猫饼干!   本书两位女主之一:木小乔的真实身份终于揭示了,天知道我为这一天等了多久。大家可能疑惑为什么她身份如此之高,能力却低得可怜,甚至当初被毒药所毒,别担心,接下来会慢慢展开。   今天精神不是很好,暂时就这么些字了,抱歉各位。   推书:   “法师怎么加点,急,在线等!”   “全点生命、回血、耐力。武器就选单手剑、双手剑、大刀长矛。技能格挡、冲锋、破甲......暴击能堆满就堆满,你问法术?那是什么?点个圣光术意思一下,然后闪瞎对面冲上前砍就是了。”   “啊这,我只是个瘦弱的普通少女诶,我这小身板能顶得住吗?”   “顶不住?顶不住你不会变身女武神吗?”   就这样,贝亚娜同学走上了可萝可御的近战法师之路......   (已有百万字完结作品,节操有保证哒!)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天街三十六时辰   戌,日暮。   天街之外,有一人正徐徐登山。   晚风渐渐,银白的月光洒满青石铺就的台阶,将这登山之人的影子拉得折叠起伏。雾岚之间,隐约可见他那飘逸的灰白长髯。老人的身材颇为消瘦,只身穿着一件破旧宽大的袍子,足下踩着一双旧草鞋,山风一吹,整个人彷佛芦草般摇摇欲坠。   老人的腰弯得极低,几乎要与大地平齐,在他的背上是一副比他整个人还要高大的方匣,那甚至已经不算是匣子,倒像是一具棺材。匣上的花纹极是繁复,却没有任何美感,粗略看去,其间隐隐蕴含着某种神异的规律,看久了双目发酸,令人不敢再视。   老人的脚步很慢,每一个动作都像生锈已久的发条玩偶般迟缓稠粘,脚下的每一步都仿佛用上了浑身的力气,似乎那背上的方匣有千万斤重。每当草鞋踏在下一层台阶上的时候,脚下质地坚硬的青条石便会咔嚓一声脆响,蛛网状的裂纹四散而去,整座山体都连带着微微晃动。   在他的身后,是一路碎得不像样子的石阶,石阶上,是一具具或仰头或蜷伏的尸体,而她们无一不是身着红莲教的教服。破碎成片的刀剑洒了一地,明月之下,银光潋滟,彷佛湖色。   长夜未央,终有尽时,高山虽巍,终有峰巅。   当老人踏上最后一节石阶时,已是明月高悬,颜色幽深。   大山的山顶并不是一撮直冲霄汉的峰尖,而是一片极为平整的方地,地面光滑整洁,晶莹如玉,彷佛大火焚烧过的琉璃。站在此地远远望去,隐隐可见那灯光星星点点的天街。   老人踩了踩踏实厚重的地面,满意地呼了口气,随后抬起头来,望向那座山顶中央的雄浑建筑。   火神殿。   殿墙外,是一个个执剑围守的红莲教教徒,红装如霞,长枪万千,所有人的目光紧盯着这芦草似的老人,隐有惧意。   人群之前,是一位抱剑而坐的红衣女子。   红莲教六大神侍之首:兰舟。   她站起身来,深红的衣裙如浓稠的血在夜风里游荡飘扬。她凝视着这位踏山而来的恶客,双目怒睁,怀中长剑轻颤,几欲出鞘。   “上圣山一步,死!”她冷声道。   身后的长队伴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朝前齐齐踏了一步,逼人的气势汹涌而来,整座山顶都在这声势里战栗颤抖。   但老人却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缓缓直腰,于千万人前露出了那张古意沧桑的脸,脸上皱纹遍布,好似爬了无数的虫子。一只眼睛光芒内敛,不见神采,另一只属于眼睛的位置却是空空洞洞,眼眶内黝黑深邃,竟是瞎的。   老人没有说话,只从袍子里伸出一条手臂朝背后挽去,待手指抓住那方长匣后,整条手臂上顿时青筋暴出,随着手臂上抬,长匣腾空而起,另一只手顺势撑住长匣的底,巨大的力度压得臂弯顿时一沉,老人一声长喝,将这匣子重重放在了地上。   轰!   整座大山陡然一颤,烟尘四起。   待灰尘散去后,地上的裂痕纵横交错,望之触目惊心。放眼人群,已经有不少人被方才的巨震震得倒下身去,人人惊惧,目光惶恐。   唯一没有被巨震所影响的只有兰神侍一人,她的目光从老人的身上移到了地上的木匣上,打量着那不过区区八尺长短的体量,一时间惊愕莫名。   老人抖了抖双肩,拍了拍腰际。待身上的骨节从上到下发出了一阵蹦豆子般的脆响后,他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平缓,带着长者的敦厚:   “我不为难你们,只是想见一见你们那位圣女殿下。”   兰舟脸色肃然,语气和先前一样坚决:   “上圣山一步,死!”   老人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伫立在地的那柄剑上,微微挑眉:   “破晓?”   天下十大名剑,与白虹、江离等为铸剑大师欧阳子所铸,世人公认仅次于寒蝉的第二。   女子目光戒备,缓慢而凝重地横起长剑在自己身前。   老人微微点头,朝前走了一步。   有山风骤起,吹起万千落花。   ......   银白的月光在四处溅落的剑影上跳跃,两人的爆发看不清谁先谁后,只见得一灰一红两道光一前一后而来,方一碰触便混搅在了一起。无数人被带起的风卷起吹倒,如一片片落叶般在场外迸出的风势中挣扎颤抖。普通的修行者根本无法参与到这种层次的战斗,即便连站着都艰难,只能垂死挣扎。   场间看不见两人的影子,只有时而沉闷时而锋锐的尖鸣声来回作响,地上无数的裂痕交错四起,将原本就破碎的地面撕扯得面目全非。   山峦颤抖,殿墙战栗,唯有地上的方匣静默不动。   仅仅只是过了一息的时间,场内迸发的声音便渐渐沉息了下去。随着叮的一声交击声,彷佛弹一根绷得极紧的银线,厮杀的二人便在飞散的烟尘里不约而同地退后。   一人向外,一人退后,老人回到了原来踏足一步后的位置,望着那瘫坐在地的女子,目光欣赏,语气大有惋惜之意:   “多好的武道坯子,白白死在这里岂不可惜?姑娘不妨弃暗投明,入我归灵教可好?”   兰舟脸色苍白,但目光依然坚毅。她伸手擦了把嘴角淌下的鲜血,颤抖的手死死握住破晓几欲站起,却听见身旁陡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脆响。她回头一看,心里猛地一揪,只看见这柄跟随了自己不知多少年的天下名剑,就这么碎成了一地的银片。   老人的声音遥遥传来:   “不必可惜,破晓虽好,但终不过是凡人之剑,只要入我教,老夫定会给姑娘寻把更好的剑。”   一息之间的打斗,其中不知多少次接近生死,兰舟明知道那来客修为极高,但依然敢提剑去战。但当她抬头看去时,从来都凛然无惧的心蓦然间生出了一丝惧意。   比起自己手持破晓却依然伤痕累累的身躯,面前的老人虽然空手无持,身上的旧袍子却是毫发无损。   “归灵教?”她站起身来,沉声问道,“阁下是归灵教里的哪一位?”   老人正拍打衣袍上的尘土,闻言抬头,微笑道:   “老夫不才,教主不在,暂担副教主之位。”   场内的气息顿时一窒,空气里落针可闻,地上所有还活着的人眼中都生出了一丝绝望。   兰舟站起身来,破碎成缕的红衣在晚风里飘扬颤抖,月光落在她裸露的双肩和胳膊上,映出伤痕遍布的莹白肌肤。   她的腰挺得极直,与身后高大的宫墙融在了一起。   “上我圣山,死!”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天街三十六时辰   咚!   咚!   咚!   门闩咔嚓一声断掉,火神殿的大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颤抖着向两边敞开,惨白的月光随着愈来愈大的门缝照入门内,亮出了身后幽深黯紫的夜空,也亮出了站在月光正中的那个老人。   “杀啊!”   门内的两队侍卫嘶吼着冲了出来,待看到满地的死尸和猩红血色后,原本无往的步伐突然一凝,三十余人就这么齐齐地僵在了门边。   “快走......”   地上的兰舟哽咽地喊了一声,老人横起一脚,踢得她的脸色顿时一白,连连咳嗽起来。   “兰神侍!”守卫们目眦尽裂。   老人揉了揉捶门右手的手腕,将地上还余着气的兰舟一把拎起,像拖死狗一样拖着,另一只手随意一扬,将飞奔而来的守卫像拂尘一样拂去。偌大的人影持着丈长的枪杆怒吼着,还未冲到那老人面前便化作了一片晶莹的尘埃。   另外一人正举着刀朝老人的脖颈劈去,然而就在半空中,他的头颅就忽然落了下去,凄厉的鲜红色从腔子里飘摇而出,溅满了同伴的全身,那具无头的身躯还挥舞着战刀从老人的身边掠过,直到撞到另一位同伴的尸体才停了下去。   老人踏着月光不紧不慢地向殿内走着,他的右手里还拎着火神殿的神侍,另一只手随意招架着一个又一个送上来的人。没有人能看见他挥手的动作,但周围的人却一个又一个接连死去,像是黑暗中有看不见的恶鬼在挥舞镰刀一般,斩下了一个又一个人的脑袋。   老人从殿门走入墙院中只用了一息的时间,他的脚步从未停过,此时身后再没有一个还完好无损的人。皎白的月光洒在满地的鲜血上,折射出令人心悸的美丽光澜。   再也没有人能挡住他的脚步了,除了守殿的侍卫,剩下的红莲教徒都在天街的那道大门边上,就算此刻赶来也是来不及。老人推开大殿的门走了进去,银白的月光跟随着他的步伐降临在这座神圣的殿堂内。   老人的目光越过那些巨大粗壮的殿柱,一直落在最深处、最高处的那张椅子上,那里竟是空的。   他的眉头微微一沉,捏着兰舟的后颈提到了自己的面前,冷声道:   “你们那位圣女呢?”   兰舟抬起眸子,忽然啐了口血沫,老人侧脸躲了过去,后者扬起一掌,将她扇飞到了一边。纤细孱弱的身子在空中划了个弧度,直直地撞在了对面的殿柱上,砸出了好大一片烟尘。   “人呢?”老人大步走了过去,手指捏住了兰舟的下巴,又问了一遍。   女人在他的手掌里露出了个艰难的微笑,她的嘴唇刚刚一张,一团鲜血就淌了下去,老人厌弃地松开了捏她的手,目光也多了几分冷意。   “殿下......殿下她洪福在身,早......早就在你们封门前......离开了洞天,你......你们这次白......白来了......”   女人说着说着,忽然就笑了起来,只是她原本娇美的脸已经不成了样子,即便发出笑声也是阴惨惨的厉害。老人沉默地听着这笑声,目光却久久地落在神殿尽头的那张空椅上。   “殿下......她会给我们报仇的。”   “好。”   老人点了点头,忽然一把抓住了女人的头发,拖着她就这么一路向外走去。兰舟不知他要做什么,揪心的疼痛不断传来,但她却倔强地一声不吭,只是目光随着老人朝外的拖动,不断地落在一路上的同伴尸体上,黯淡无神的眼中强忍着,终究还是落下泪来。   老人就这么拖着她穿过堆积成堆的尸体,穿过一地的淋漓鲜血,穿过满山的断剑残戟,最后来到了山崖边上。   冰冷的月光落在了二人的身上,女人听着耳边呼啸吹过的山风,目光从面前不见深底的深渊一直望到远处星星点点的天街上,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不安,紧张地问道:   “你......你要做什么?!”   “给你们那位殿下,一个惊喜。”   老人这样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巴掌大小的小葫芦。这葫芦通体呈大红之色,在掌心内躺着甚是精致可爱,方一出现便瑞光腾腾,照亮了一方夜空。   老人将塞葫芦嘴的藤条取下,瞥了眼一旁迷惑不解的兰舟,脸上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   他倒转葫芦身,将嘴对住面前的夜空,嘴里念了声:   “临!”   令兰舟往后余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发生了。   那枚小小的葫芦随着咒声道下,嘴里徐徐吐出了一大团混沌不堪的烟雾,那烟雾经风不散,着光不透,就这么轻飘飘地向山下飘去。随着葫芦嘴里越喷越疾,越吐越多,那团烟雾渐渐凝实起来,整体愈往下移,最后形成了一片山峦般的庞大气候。   漫天的月光倾洒在了那烟雾之上,照清了其间逐渐露出的花纹和毛发,也照亮了它逐渐凝实的头颅和巨爪。烟雾的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暗,最后形成了夜一般的黯淡颜色。   那竟然是一条狗的模样,只是它的形状太大太大,落在地面时甚至与火神殿所在的圣山平齐,深幽顺滑的皮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其间每一缕毛发都与松树般巨硕庞大,其下隐隐跳动着深红的颜色,那是火的颜色,是灾厄的颜色,是死亡的颜色。   它扬起巨大的头颅,猩红如血的眼睛在长夜里大放异彩。   它向着天上的明月发出了自由和复仇的怒啸:   “吼!”   巨大的声浪像割草般吹倒无边林树,如飓风般向外扩去、扩去,将整条红玉江吹得波澜万千,鱼虾尽跃。声浪一直来到了远处的天街,响彻了每一条街巷,每一座房屋,每一个人的脑海。   莲灯熄灭,楼牌倾倒,那声浪如海啸般阵阵袭来,瘦弱之人如芦草般摔倒,孩童抱着柱子大声啼哭,整条天街从东到西的红光瞬间灭了一半。   山崖上的兰舟望着这庞大的巨兽,心中忽然露出了一个传说中的可怕名字,她颤抖着喃喃道:   “祸斗......?”   ————————————————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天街三十六时辰   “吼——”   高亢的声浪以一线之势扩散整座洞天。   红玉江畔,李长安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静静地看着幽深黯紫的天空,还有苍穹上那轮白晃晃的月亮,那么圆,好像小师姐的脸蛋。   他觉得自己做了个梦,梦有一生那么长,梦里他还在观中,师傅、师兄、师姐都在,小师叔也在。他端着热气腾腾的石鱼蒸蛋放在饭桌,桌子对面传来师叔惯有的清朗笑声,他抬起头来,师傅向他微微点头,眼神带着鼓励。高大的少年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觉得面前的夜空如此熟悉,似乎他很久很久之前就见过这样的月亮,在这样的月色下他做饭、吃饭、诵经、打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他喃喃着。   李长安忽地想起来了,这里不是什么道观,而是一座陌生的洞天内。酒席上他被烟雨楼的杀手们暗算,对方甚至动用了封神玉,之后他为了救一个女子挨了一剑,最后双双跌入水中,若不是最后关头他动用了星海诀,险些被追来的剑穿了通透。   他支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后背忽然被一只柔软的手扶住。高大少年转过头去,看见了一张女人的脸,那眼神无比复杂,温柔带着喜悦,茫然夹着凄楚,其中还隐着一丝极隐蔽的戒备。   “灵瑶姑娘!”他有些欣喜,连忙问道,“你还好吗?”   女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我很好,多谢仙长关心。”   仙长......   李长安这才想起他们二人先前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心中刚升起的温度顿时凉了下去。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了自己的伤,顾不得旁人在侧,一把掀开衣襟看去。只见那原本被清秋一剑刺到的地方却是光滑一片,看不见任何痕迹,只有破裂贯穿的碎衣一角在晚风中轻轻荡着,彰示着那里曾经的经历。   “先前我醒来的时候就看过你的伤,真奇怪,我明明看见她的剑刺破了你的衣服,可你的身体上却没有任何伤痕。”   “大概是贫道从小做惯了粗活,皮糙肉厚。”高大少年挠了挠头。   灵瑶沉默了顷刻,缓缓直起身来,向着面前的少年躬身行了一礼:“还未答谢仙长先前的救命之恩。”   “没事,没事。”少年伸手想要搀扶,却听见手腕上呼啦啦的一阵金属脆响。这封神玉竟跟着他一路来到这里,李长安感受着体内只剩七成的灵力,眼神顿时一黯。   一把匕首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冰冷的锋刃反射着月光的弧度映入李长安的眼中,空气陡然一静,只有身旁的潮水声涓涓而来,月光下的二人一人仰头一人俯首,彷佛沙子堆砌成的雕像般一动不动。   少年先是愕然,遂是不解,后生出一股恼意。他明明救了这女子,为什么她反而恩将仇报?!只是这恼意在他看到灵瑶眼角的泪时,尽数飞得烟消云散。   灵瑶的声音很轻:   “贱妾真的很感激公子的恩情,只是......只是......”她一咬牙,艰难地说着,“贱妾终究是烟雨楼的人。”   “可贫道不是给你看过那块玉牌吗?”   灵瑶咬着下唇没有说话,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其中含着泪光。   李长安明白了,她骤然间遭遇了同伴的背叛,此时谁都不信了,因为自己救她的缘故,她或许心中还隐隐相信着自己,只是让她放下心结还需要一个解释而已。   他一时间觉得好气又好笑,只是他一时间不该如何去解释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犹豫了半天,才吐出了一句:   “烟雨楼是贫道师叔创立的。”   这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但灵瑶听后却顿时松了口气,肩膀顿时跨了下去,彷佛浑身的力气在这一口气间尽数泄去,连带着手中的匕首也失去了手掌的桎梏,叮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她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有微微的啜泣声不断传来。   李长安听着女子的哭泣声,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张着嘴,脑子里不断地闪烁着不成语句的词语,连带着一张脸涨得通红。   灵瑶抬起头来,看见了他窘迫的表情,忽地噗呲一笑。女子笑得时候像山上的杏花一般明媚,晃得少年顿时红了脸。只是她笑着笑着,眼角却大滴大滴地淌下泪来。   “贱妾对不住李公子。是贱妾听信了她们的谗言,又看到楼主令,误以为是楼主下令要除去公子,结果没有想到是她们一意孤行,背叛了烟雨楼,也背叛了我们多年的姐妹情谊。贱妾害得公子被这锁链囚住失了自由,贱妾愿将此命抵给公子......”   她忽然看见面前的世界里伸出了一只手。   灵瑶僵住了,目光随着那手臂向上慢慢爬去,最后望见了一张温和真诚的脸。   少年的模样并不整洁清秀,相反还有些狼狈。他与灵瑶顺着荷塘底的水道一路飘到了江畔,头发和衣角至现在还是湿漉漉的,但这并不妨碍脸上的笑容,就好像乌云再如何也终究挡不住阳光。   灵瑶在少年的脸上看到了光。   被多年姊妹的背叛产生的怨恨、陡然经历生死的恐惧、寄人篱下的苦楚、常年孤身一人的孤寂......种种情绪一瞬间涌上心头。等到她回过神时,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   “别哭,别哭啊......我......我最怕女孩子哭了......”   看着李长安慌张的神情,灵瑶的嘴角微微抿起,她伸出一只手,搭在了少年的手掌上,顺势站起。   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没有说话,谁也没有第一个放手,两个人看着中央紧紧抓在一起的手掌,脸不约而同地红了起来。   “吼——”   就在这时,嘹亮的巨兽啸声再度传来。   李长安目光一凝,连忙将女子拉到了自己的身后,右手食中二指并起掐起一个剑诀,朝前斜月似得一划。汹涌而来的滔滔声浪顿时被这一指斩开,随后紧跟的滚滚潮流也如利刃劈开的竹子般尽数破去,大片的水花朝两旁泼去,溅起了无数白浪。   灵瑶看着他挡在自己面前斩风破浪,彷佛神灵般的一幕,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丝暖意,原本的一抹惧怕也随之消弭而散。   “贫道先前在梦里似乎听到了这样的叫声。”   李长安含着警惕,眼睛始终紧盯着面前的夜空,眨也不眨,彷佛里面蕴含着什么可怕的事物。   咚!   咚!   咚!   彷佛天上的雷神锤击祂的战鼓,又仿佛地下的岩浆沸煮它的铁石,伴随着无数飞鸟的跃起,大地蓦然间战栗起来,地面上无数的碎石跟着这震动一起颤抖,连带着身前的红玉江也变得不安,方才便激起的水浪此时更是波涛汹涌。   远方的夜空里忽然亮出了两盏深红的灯,猩红如血,彷佛山火。   紧接着,江边的二人便看见有一座庞大如山的身影跟随着两盏红灯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它生得那样黑,又是那样大,银白的月光落在了它的身上,只是勾出了一条极长的轮廓,却看不清它的全貌。   原来那两盏红灯是它的眼睛。   它默默地行走在山峦与林野之间,彷佛一座行走的大山,广阔浩瀚的红玉江在它的面前,竟然只是一步的距离。它的巨爪每每落下,大地便会战栗一次,林中不计其数的鸟兽争相逃散,天空已然铺满了无数的飞鸟,叽叽喳喳,啾啾不休,即使隔得极远也听得真切。   巨兽停下了脚步,那双红灯似的眼中露出了一丝不耐烦,于是它昂起头颅,向着周围的夜空张开了深渊一般的巨口。   “呼—————”   无边的火焰瞬时间在天空蔓延,忽如其来的光明照得整座洞天亮如白昼。所有人都昂起头来,望向头顶彷佛乌云般的滚滚烈焰,而在烈焰的尽头,那头黑色的巨兽昂天长啸,如神灵般不可直视。   无数条粗如城墙的火蛇在广阔的天际间肆意伸展,叽喳的飞鸟们顷刻间被烧得一干二净,灼热的温度连一缕羽毛都没有剩下,大篷大篷的黑灰如下雨般从天下落下,将林野和房屋漆成了夜一般的颜色。   “祸斗!是祸斗!它来了,它来取走我们的命了!”   一位年长的红莲教惊惶地叫了起来,尖锐的声音在人群中越传越远。就在这时,人们才想起了这座洞天从古传下来的古老预言,所有人的脸色全都变了。   祸斗临,洞天崩,神人出,天地清。   ......   “是祸斗,传说中的火之灾兽。”   河畔边,李长安凝望着那座山岳般的巨大身影,声音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地带上了一分颤抖:   “贫道在观里读过相关的藏经,凡世间有名有姓的妖属皆只唯一,这方天地上次出现祸斗距今已经过了千余年,后来被我朝阳山的修士收服关押了起来。可既然如此,那这头祸斗是从哪来的?”   灵瑶望着那头遮天蔽日的巨兽,心中又惊又惧,她哪怕身怀绝技,但皆是杀人的本领,便是连修为都没有,谈何去面对这能毁天灭地的凶兽?   李长安转过头来,看着女子眼中的惊骇,轻轻安慰了她几句,随后语气凝重地说道:   “先前贫道就感觉到这洞天内的灵气含量在不断降低,如今祸斗一出,再一联想先前的暗杀。分明是有人想要毁灭这座洞天,贫道瞧灵气下降这速度,这座洞天的气门多半是出了问题,此时想要从原路出去想来是不可能了。”   灵瑶看着少年那坚定的目光,明明听他说得如此可怕,但心中的紧张感却减轻了不少。于是她长吐了一口气,强自压下心中的恐惧,努力平静问道:   “那依公子之见,应当如何?”   李长安低下头来看着手脚腕上的锁链,问道:   “你们计划困我之前,有没有关于这封神玉的内容?比如如何解开等等。”   他本就是随口一问,自家也心知封神玉极为难解。果不其然,只见灵瑶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愧疚的神情,摇了摇头。   李长安叹了口气,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天街方向,轻声道:   “现如今贫道的灵力不断流失,依着这个速度,到灵气完全散尽最迟也不过在天亮之前。而此刻凶兽横行,看其阵势也是冲着天街而去。就算我们躲远,殃及池鱼也是迟早的事情。更何况这方洞天的灵气一直在降,长此以往下去,这片天地存不过三天。”   他顿了顿,眼中露出了一丝无奈:   “如此说来,我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根粗些的柱子依靠住,这样起码暂时能保证性命无忧。”   “柱子?”灵瑶喃喃了一遍,忽地想到了什么,眼睛陡然亮起。   李长安点了点头,苦笑了一声:   “先前对她多有得罪,也不知那个女人记不记仇。” 第二百七十五章 天街三十六时辰   “好强横的生机。”   洛阳望着远山间那座越来越近的庞大身影,目光略带惊讶。   九老只是望了那方向一眼,便战战兢兢地缩回了脑袋,毕竟这种凶兽在层次上终究是对它这种野路子出生的半妖完全碾压。他的目光虽然盯着前方,但余光始终在看洛阳的脸色,见她脸上没有恐惧之色,这才安心了不少,但却又不放心地问了句:   “主人,要是这凶兽来了......”   “放心,我这不是在这呢。”   女子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语气,但却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九老咽回了接下来的话,心中略有温暖。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从后赶上了马车。直到马车停下,马上的男子连忙侧身下马,疾步到玉先生的身边附耳起来,玉先生只听了几句,脸色顿时变了。   “洛先生,我楼那边......”玉先生犹豫地说着。   “公事要紧,先生自便。”洛阳巴不得这些碍眼的家伙快快离开,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放在了对面的青子身上。   这个小丫头自跟随以来,话语一直少得可怜,虽然长得颇为养眼,但目光却实在空洞,盯久了总令人瘆得慌。洛阳索性也找了个理由将她打发走,图得一个清静。   直到烟雨楼的人都离开后,洛阳在车厢内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便是坐的姿势也自在了些。虽说恶兽在侧,但是它的方向毕竟和客栈的位置错开,一想到一会终于能和小柔见面,原本平静无波的心也紧紧地揪了起来。   “九老!”   “老奴在。”   “车快些!”   “是!”   ————————————   天上的烈焰已经渐渐消散了,但地上的人群却愈发慌张,因为那尊巨兽正在不紧不慢地逼来,抵达天街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这里的修行者虽多,但大多也不过是初入地境的玄关修士而已,平日里即便对上那些高强的凡间武者也要吃些苦头,更不用说祸斗这噩梦一般的存在。   红莲教维持秩序的人墙早已在兽啸声抵达的那一刻冲塌了,在灾厄面前,所谓的威严也不过如一张纸而已。人们像飞蛾一样疯狂地扑在了那座大门上,拍打着,哭骂着,祈求着大门的启开。可是这注定是一场徒劳,因为在他们看不见的虚境里,有一位可怕的存在斩断了气门之桥。   人们将脸死死地贴在门框上,眼睛无助地睁大,隔着水月镜花望着门外悠悠哉哉的行人,仿佛地狱里的孤魂望着近在咫尺的人间。   大地的轰鸣声愈来愈近,人们的悲呼声愈来愈哑。   就在这时,天上下起雨来。   不知是谁朝天空望了一眼,随后便惊惧地叫了起来。他的声音瞬间感染了无数人,人们也同那人一般抬起头来,随后便望着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原本铺天盖地的火焰如雨水般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它们静静地飘着,速度不疾不缓,彷佛一群归乡的流萤,又好似一片飞舞的落红。人们呆呆地望着这片天地至美的景色,千万人的瞳孔里照映着千万朵绽放的花,它们如秋枫落叶似静美,却如万千刀刃临身一般可怕。   花谢终落,火降终焚。   无边的火花落在屋顶,屋顶便化成了璀璨的光,落在草堆,草堆便化成了冲天的烟,落在人群,人便迅速地焚烧起来。   可当火花孤零零地落在地上时,一个通红的影子便从地面爬起。它有着人的模样,却没有人的五官,只在眼睛的位置留下两个漆黑的空洞,洞里燃烧着火焰。   “火尸!是火尸!”   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这叫声点燃了人们心中的恐惧,他们或许并不知道火尸究竟是什么,但他们望见了那非人的模样,望见了人被火花焚烧成灰的惨状。   人们悲呼,人们逃窜,人们疯狂,人们死亡。   家家户户悬挂红莲灯火的照耀下,地面是血红色的,像是地狱屠场。而在这血色之间,蔓延着大片大片烧焦的黑,有的是人形,有的看不清形状。尸体有的蜷伏,有的匍匐,还保留着死时的情景。他们的血大片大片地流淌着,被无数的人踩来踩去。不计其数的人挤到了白玉门的边上,敲打着这座根本出不去的门,更多的人死在了门边上,被后来人踩到了脚下,化作了血色土地的一部分。   柳风神侍一刀劈开了一头正欲扑向信徒的火尸,刀还停在尸体内没有拔出,而右侧又冲来了一头,它张着嘴巴像蛤蟆一样扑来,黑洞洞的嘴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前爪伸出,黑漆漆的指甲上闪烁着锋锐的光。   她不得不掉转刀身,以刀刃面对那即将到来的火尸,可就在这时,背后兀地一痛,连带着她手中的刀也低了几分。柳神侍来不及回头,连忙将身子一矮,从火尸的身下钻了过去,回头一看,却发现左肩竟插着一只短失,也不知是从哪里射来的。   人与火的战场早已成了一团混沌,流矢乱飞,武气横流,空气里的灵气已经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洞天其他的地方的灵气不断地涌来,以图填补此处的空洞,但早已是杯水车薪。   柳风将那头火尸从后斩成两截,乘着一个空子,将左肩上的衣衫撕碎,被射中的地方顿时暴露出来,箭头入肉不深,只是贴着肩胛骨进了两寸。   又有一头火尸咆哮着冲了过来,柳风正握着那短矢想要拔除,一时间没有注意,只听见身后呼啸而过一阵极犀利的风,回头看去,发现是另一位姐妹竹猗神侍赶来救了她的命。   短矢的倒钩带着丝丝的肌肉脱体而出,血呼地一下涌了出来,温热得流在指缝里。桑神侍疼得直哆嗦,但声音依然止不住地关切:“桑姐姐那边怎么样了!”   竹猗神侍摇了摇头,手中的长剑始终没有停下,原本遮蔽颜面的斗篷早已撕得粉碎,俏丽如花的颜面此刻却沾染了大片的血,便是衣服也早已污浊不堪。她不似柳风这样只在地境下游徘徊的修士,身心早已踏上了地境中游玄关境的殿堂。可哪怕身为玄关境修士,面对着这样可怕的攻势,终究也有些心力不足。   天上的火点不断落下,火尸们源源不断地向人群冲来,这些怪物们最可怕的不是锋利的爪,而是它们那古怪的体制,哪怕只是碰了一个衣角也焚起好大一片火光,可此时人们要面对的不仅仅只有火尸,还有身边疯狂的人。   直到今天,长在洞天内的修士们终于露出了最大的一个弊端:他们虽然在灵气这个最大的问题上得到了解决,但是却失去了从始至终的生死磨练。外界散修们为了一口灵气舍生打死,哪怕现在濒临难境,但起码不会手足无措。可这些自幼生在在洞天内的原住民们此时却如凡人无异,灾难到来,只能自乱阵脚。   火势愈发汹烈,清醒的人早寻了地方躲了去。余下的人们仅有的一点神智也在厮杀中湮灭,他们早已视周围一切的人为敌人,哪怕是父母子女也不毫不犹疑地举起刀刃。神殿内能派来的信徒都来了,两位神侍连神殿的情况都来不及想,天街此时的情形,她们便是连自己都自身难保。   “肃静!肃静!”   神侍们此刻的命令从未有过的无力,她们一边保护着周围的信徒,一边维护着岌岌可危的秩序。只可惜白玉门周围涌来的人越来越多,死的人早已成了一个天文数字。因为整座洞天的人都已经察觉到了灵气的下降,更看见了那头凶兽的逼近。   在离天街不足十里的地方,一粒渺小的影子从半空坠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激起了好大一片烟尘。   尘土还未消散,一片巨大的阴影忽然笼罩了过来,只见得一个被烧得焦黑的女子仓皇地从烟尘内掠出,方一离开,身后的地面便已经被一只擎天山柱般的巨爪踏得粉碎。   女子悬停在半空,利用这仅有的一点时间喘息着,目光心有余悸地望着先前的位置。   她的外衫早已被火焰烧成了黑灰,余下的也只是一层贴身宝甲,褴褴褛褛地挂在身上,甚是可怜。她那一张静好娇美的脸也随着衣服一起被毁去,只有眼睛还保持着明亮,只可惜其中的光也有些黯淡了。   作为女子最宝贵的东西被齐齐毁去了,但她却毫不在意,手中的长剑虽然扭折了,但她依然握得极紧。因为她的名字叫桑若,是这方洞天除了圣女和大神侍兰舟外,最强的一位,也是唯二的两位无尤境之一。   她的身后是天街,是她保护了三百四十二年的家园,哪怕面前站着的是灭世的凶兽祸斗,她也不会退一步。   只是......这头凶兽太强了。   桑若动用了一切能够动用的力量,她取了当年圣女殿下赐下的圣剑,可这柄斩妖灭魔的宝剑却只能削下那凶兽的几缕毛发。她发动了圣女殿下叮嘱非绝境绝不能用的秘法,可是她的火焰在号为火之灾兽的祸斗面前,却好比萤火微光之于炽日。   她用了一切手段,却只是拖了这凶兽连半炷香的时间都不到,而自己早已是伤痕累累,强弩之末,但这凶兽却只是落了几根皮毛。更不用说,这凶兽来自的方向是圣山所在的火神殿......一想到这里,桑若心如刀绞。   山岳般高大的黑影里,那两盏血月般的眼睛漠然地盯着面前的那粒小小黑点。在这巨兽的内心中,它不过是太久没有来自人间,遇上一个稍微能抗揍的,起了点玩心而已,可是这小小的人类却如臭虫般粘稠不去,已经令它生了厌烦。   祸斗张开了那足以吞天吐地的巨口,漆黑的皮毛下顿时隐隐亮起红晶色的光,那红光从腹腔下的软皮一直到了咽喉。桑若哪怕隔得极远,但依然能望见那张巨口中仿佛岩浆般沸腾的火海。   她心中生死的预兆忽如其来,随后滔天的火焰便汹涌而来,这火势比起先前杀灭鸟雀的火焰要强上千倍万倍,便是火的颜色也有了变化。方一现世,地面上的岩石都有了融化的迹象。   没人知道有一个女子替他们挡住了凶兽的步伐,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生是死,但所有人都望见了那空中崩腾蔓延的火龙。他们手中缠斗的动作全部停滞了,便是连火焰灼烧在身上也不在乎了,无数的瞳孔里倒影着那炽热如大日的光,脸上皆是绝望的神情。   天光大亮,整座洞天都因这灭世灾火的现世而颤抖。   大地剧烈地震动起来。   咚!   咚!!   咚!!!   最后一个挡在面前的角色也不在了,巨兽昂天长啸,向着面前不足十里地的天街发出了最后的前进,这是来自远古的复仇,是来自预言的昭应!   祸斗临,洞天崩。   ——————————————   天街的一处偏路街巷上,一辆马车悠悠地停了下来。   而在这车厢的四周,是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火尸灰烬,天上依然还有火雨落下,地上的火尸还在源源不断地产生,但它们都只敢远远地望着这辆马车,却没有一个靠近。   马车前方,是一片正燃烧坍塌的建筑。   建筑的面前站着一个女人。   洛阳静静地凝视着这片废墟,脸上无悲无喜。   “她不在这里”   “她还活着。”   “她们都还活着。”   洛阳一边说着,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可为什么......我却感觉不到她所在的位置?”   九老抱着鱼缸小心地侯在一旁,他望着主子脸上的神色,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洛阳转头看他。   九老瞅了眼远处星辰落地般的巨兽,又连忙将目光转到了洛阳的身上,声音颤颤巍巍地说道:   “主人......那凶兽就要来啦......”   “来了又如何?”   “咱们不跑吗......”   “跑?往哪跑去?我没找到小柔,哪里都不会去。”   九老苦着脸道:“可是,可它若是把这里全毁了,咱就算想找小柔小姐,怕也是没地可寻啊......”   洛阳看着他的眼睛,皱眉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九老往后瞧了瞧,又往前看了看,犹豫了下,一咬牙,艰难地说道:   “主人,这里一个个活生生的都是命啊!若是都被那凶兽杀了,岂不是......”   瞧着他吞吞吐吐的模样,洛阳微微挑眉,这家伙不是妖魔么?平日里最爱杀人放火,挑起祸端,怎么今天倒有心让自己救人了?她忽然想到什么,略一低头,正好看见那鱼缸里有双眼睛正巴巴地望着自己,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大约是紧张,咕噜一声,又躲回了水里去。   洛阳不由有些啼笑皆非,原还当这老奴改了性子,谁曾想原来是受了他心心念念的鲤娘的央求。这也难怪,这老奴平日里看似低三下四,实际上骨子里精明的很,绝不会做让自己不得利的事情,也只有他最对不起的鲤娘才会让他如此做。   说到这里,也是自己因为小柔不在一时间失了心智,急躁之下竟连这洞天内生灵也不顾了。洛阳叹了口气,虽说自己从来都不想多管闲事,也懒得搭理别人,但自己好歹也是个司命之神,既然有此能力,再不出手与杀人无异。   只是......自己还要忙着找小柔,哪里顾得管那凶兽?再说若是自己亲自操手,明日整座洞天都会知道有自己这么一号人物存在。   洛阳还想悠悠哉哉地过默默无名的日子,并不想被人打扰。   犹豫之间,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名字,一个有些时日没有见面的家伙。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天街三十六时辰   虚界之中。   太古的混沌里不断传来风雷相击的声音,好似天地开辟之初,   骤然亮起的电光给星云镀上一层暗紫色,黑暗中有光如金缕一样迸射出来。风忽如其来,星尘四散变化,似欲斩碎那抹光,但光却如昙花一现,转瞬间去了别处。光在前,风在后,可两者无论如何变化,都围绕着一座长桥来回环绕。有数次光几乎要摆脱身后的风,眼看着能钻入长桥尽头的那扇门时,却又被那风无情追上,又回到了原地。   虚境间没有距离和方向之分,所见所看只是这一刻的光影,下一刻天地便会变化,也许上一刻远处的东西就会来到跟前。所以在虚境之中,动用似移形换位之类空间之能甚是危险,一招不慎,便会流迹虚境,永生不回。   气门长桥的尽头,龙象肩扛着那柄门扇般高大的巨刃,望着远处那粒小小的黑影,目光轻蔑:   “放弃吧,你最为依仗的能力已被限制,现在的你不过是一只剪去双翼的鹰。只要有我守在这里,谁也过不得这桥!”   “嗬嗬......嗬嗬......”   蘑菇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它的瞳孔压成了一条冰冷的线,双爪弯曲,那些平时隐藏在软毛里的锋刃完全张开。它抓着长桥的桥面,咝咝的锐声令人不寒而栗。   它一点一点地前挪着,步伐缓慢而稳健,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龙象的脖颈。   这是猛兽捕猎的眼神,但这样威凛的神色用在了一只不过腕肘长的小猫身上,只会让那位天神般的男子发笑:   “当宠物久了,你怕是已然忘却你真正的身份了。”   远方有黑影渐渐逼近。   那影子先是一个小点,随后逐渐放大,放大,最后成了一片遮天蔽日般的巨形,虽然它的体量比起虚境中的大千世界星辰来说,不过是山海间的一粒沙子,但比起桥上的一人一猫来说,那却是一眼难以望其项背的巨物。   那是什么东西?   男人只是瞥了一眼,心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面前的猫便忽然消失了。   面前空旷的视线里,蘑菇猛地扑落。它挥舞着爪牙,带着风与雷的呼啸声。这绝不是区区一只猫儿可以带来的威严,就像云海间惊落的电光,你看见雷电时它早已落下,再欲躲避已是来不及。当龙象发现它消失的时候,那只猫已经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一片黑影遮蔽了龙象的全部视眼,黑暗忽然亮起一抹极冷的寒光,那是刀锋一般的冰冷色泽,它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是它却偏偏出现。   “叮”的一声锐响,似刀与剑的碰撞,又仿佛雷与风的相击,   刺眼的火花在黑暗中迸发出来,照亮了不足一寸的空间,转瞬即逝,却让龙象看清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事物。   那是一只足有两人合抱大树般巨大的爪子,带着柔软的皮毛和长刀似的利刃,每一只爪刃都磨得光滑锋利,其中最近的一只离他的眼睛不过半尺,龙象可以清晰地看见那爪尖上的点,离自己越来越近。   龙象举着巨刀与那爪子死死相抵,巨兽庞大的力量全部压在了他的胸膛。野兽嗬嗬的低吼声不断传入耳中,里面带着水的热气和腥臭的味道,就好像有一头虎靠在了你的后颈,听着你的呼吸,轻轻张开嘴巴。   但龙象却笑了起来,他笑得极为大声,笑得极为狂妄,整片虚境里都在传荡他的笑声。他的一双粗眉飞扬而起,他的嘴角因喜悦而痉挛,他的脸因欢悦而扭曲!   他狞笑道:“你终于肯现形了,貔貅!”   亘古混沌中的雷电照亮了桥面,也照亮了男人面前的影子。   那是一头足有山丘般大小的巨兽,它的身形如一头硕大的虎,但虎没有它那般巨大,也没有它背后的那双翼,更没有那条在雷光间熠熠生辉的龙尾。它的头顶生着一双对称的龙角,角杈恣意尽展,角下的脸被黑暗所遮掩,只亮着一双眼睛,空洞里燃着白色的火焰。   黑色的长鬃在电光间飞舞,这头不可思议的神兽如同典籍中走出的传说,高贵而雄壮,冰冷而残酷,彷佛神在世间的遗族。   它向着男人的脸发出了龙吟般的怒吼,声音滚滚如雷,响彻四野。   它从来都不叫蘑菇。   它有名字:   貔貅。   天之神兽,可吞万物。   男人对它的怒吼毫无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它的脸,脸上的笑容渐渐停滞住了,一股浓浓的失望在眼中蔓延生长,他怒吼道:   “你根本不是貔貅!你是谁?你为何占据了这副躯壳!”   下一刻,他便明白了事情的答案,嘴角渐渐颤抖,渐渐扭曲:   “是了,是了,你早就已经死了,你当年就被她杀了,我们都知道的。”   就在这时,远方飞来的那片巨影终于露出了它的模样,龙象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目光中便闪烁出了惊愕和疑惑等情绪。直到那巨影临近,他才从它的身上嗅到了从前熟悉的气息。   这一刻,龙象才恍然明悟,为何这神兽不惜一切,甚至牺牲许多来现出原形,也要拖住自己。   巨影越来越近,来到头顶。   龙象大吼一声,抬起一脚踹开了面前的貔貅,从它的爪间拔出了自己的巨刀。刀刃的锋和利爪的刃相互摩擦,发出嗤嗤的刺耳声响,火花四溅,寒气纵横。男人举起他的巨刀,朝地一踏便是万丈,刀刃砍得却不是一旁的貔貅,而是天上的那座黑影。   他说过,只要他在,谁也过不得这桥。   身后的疾风呼啸而来,牙齿咬合的咔嚓声像是无形的针刺入男人的脑海。此时若是不加以抵挡,哪怕是他天境之上的修为也要被貔貅咬得粉碎。龙象一咬牙,只好转身回刀,挡住了貔貅的攻击。   从桥面离龙象的位置离得极远,飞跃已是来不及,貔貅情急之下只好动用了空间秘术,幸而它赌对了。   山丘大小的巨兽抓着蚂蚁大小的人回到了桥面,没有落地的巨响,但整片星空都因他们而颤抖。   电光熄灭,黑暗降临,一人一兽重新厮打在了一起,他们在宽度不过半丈的桥面上厮杀,狭窄的桥面对于他们庞大的身躯来说彷佛丝线一般。龙象几次想要拦住天空的那道巨影,但身后有貔貅牵制着他,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开。   神兽的巨爪带着无上的威严,每一爪都有开山裂江之势,但拍在男人的身上却只是让他的肩微微一沉。男人不断挥舞着他的巨刀,锋利的刃和神兽的爪在半空交击又错开,但始终是男人的刀更胜一筹。   貔貅的爪一边扑打一边抵达男人的巨刃,男人的刀一刀比一刀凶狠,一刀比一刀猛烈。如此可怕的威势哪怕是天道上境的修士也是吃受不住,貔貅的爪在一次又一次的抵挡中崩溃粉碎,但它始终不退,利用自己庞大体型的优势始终拖着龙象。碎裂的爪片在两人的面前飞舞,带着的利风可以穿透钢铁。   龙象已经能看到那巨影的末端了。   一股血嗡地冲上了头顶,男人低喝一声,庞大的威严在他的身上爆出,气息有如实质,形成了一片独有的气场,顿时逼退了跃来的貔貅。   龙象举着他的刀,宛如天神,声音如钟:   “此刀,不入凡类,名为鸿鸣。当年本座正是拿着它斩了这世间最后一条真龙。虽然你早已死去,但是本座仍然可以让你再死一次!”   他咆哮起来,拖着巨刃闪电一样弹射出去,无名的火光在他的身上蔓延,他扑向了貔貅,巨刃当头斩下。那只是一记普通的顺斩,无论是招式还是术法都简单得令人发指,但是这世间万物,唯有最简单的东西才最可怕。那刀已经凝聚了人间最精粹的精华,锋刃下的力量可堪无匹,那股神威一般的巨力,简直就要劈开天地!   置身这一刀下,貔貅灰暗的毛发下血管像是被火灼烧过的蛇一般剧烈地跳着。它身子微倾,却不是胆怯的匍匐,而是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忽然,貔貅昂起头来,脸色肉眼可见的惨白。它向着逼近在即的男人张开了嘴巴,血盆一样的巨口内忽然亮出了什么,一瞬间照亮了整片星空。   男人看清了它口中吐出的东西,一双因血涌而凸出的双眼瞬间睁大。   那光里蕴着的是一根树枝。   这根树枝通体碧色如玉,似杨柳枝条般纤细,却远比杨柳带有韧性。上面的叶子片片嫩绿,彷佛刚从树上摘下来一般。   而就是这么一根树枝,蕴藏的灵气却比得过一座洞天。   男人认出了这树枝的来历,那竟然是来自天下五洲中最为神秘的月桂洲!貔貅不知从何得来如此宝物,竟然用在了今日,但一联想它那多宝吞财之名,有此神物也是情理之中。   如果自己与那枝条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奈何自己的刀势太急太急,后退是来不及。但是他终究是龙象,是号为天尊者的归灵教内第三人。   既然躲不过,那就不用躲!既然拦不住,那就不去拦!男人大喝一声,眼中燃出战意,前冲的身影愈发迅疾,手中的刀光愈发明亮!   它举着名为鸿鸣的上古神刀,与那蕴着一座洞天灵气的树枝碰在了一起。   灼眼的光在虚境中绽放,一层又一层,一团又一团,似节日里的烟火,又似神灵在开辟世界。   在这撞击的余波里,天上的巨影终于没入了广厦洞天的世界光点内。   洞天之内。   一个古朴浩大的声音如神临响彻世间:   “阿莫——————”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天街三十六时辰   黯紫的天空忽然变得无比阴沉,在那黑暗的穹顶上,许多的乌云凝聚在了一起,紫色的雷电在其中轰鸣而作,只是须臾时间,瓢泼的大雨便哗哗地浇了下来。   下雨了。   火熄了。   被烈火侵蚀的楼墙终于露出了它们原本的模样,只是已经只剩下了个空荡荡、黑漆漆的架子。地面数以万计的火蛇在这雨水中挣扎着,最后狼狈退去。无数的火尸向着最后站着的人们发出了最后的攻击,但它们的身上再难燃起那狠毒的火势,被人们用利剑和术法劈成碎片,化作了一地的灰烬。   地面是焦黑的颜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焦臭味道,风神俊朗的修士们个个黑头土脸,他们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什么风姿,一个个像离了热锅的蚂蚁一样,跪在地上,在雨里痛哭着,庆幸着自己终于在这场浩劫里活了下去。   下一刻,人们的哭泣声全部停滞住了。   一片庞大的阴影不知何时笼罩在了他们的身上,一直向前伸展,伸展,最后将所有人都攘括进了这黑影之中。人们呆呆地转过头去,看见的是一片山一样高大的阴影。   这影子太大......太大了......人们颤抖着,战栗着,沿着这片黑影一直向上看去。在那黑暗之中,两盏红灯静静地亮着,红光落在了人们的脸上,彷佛黄泉边的引路灯。   祸斗终于来到了天街。   无数的修士抬头望着这神灵一般的凶兽,所有人的眼中只有绝望。   雨忽然间大了起来。   祸斗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它那巨岩一般的头颅向着苍穹望去。两只红灯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乌云之间的雷电,似乎那里酝酿着什么可怕的事物。它的嘴角不知觉地咧起,露出了满口森然的白牙。   地面上的人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祸斗攻击的到来,于是纷纷抬起头来。他们望着面前这头灾厄的凶兽,看着它仰头看天的模样,一时间不明白为什么它在做什么。但是人们不忘抓住这难得的时机,纷纷向远处逃去。只有几个胆大的还留在原地,随着巨兽的模样一起抬头望去。   祸斗似乎并不在意脚下蝼蚁们的逃跑,它高高地昂着头颅,望着头顶的天空。凶兽与生俱来的警觉告诉它,面前这片天空里藏着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它的四肢渐渐前匐,做出了最佳的攻击姿势。   阴沉的天空里,漫天的乌云早已汇成了一团巨大的漩涡。在这漩涡之中,无数的雷电迤逦翻滚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雷电的火光时而熄灭,时而亮起,隐隐照出一个巨大的轮廓。   大地颤动了起来,远方的山岳落下了大片的碎石,近处的房屋架子陆续倒塌,人们慌张又惊惧,茫然地坐在了地上。   整条红玉江波澜起伏,无数的鱼儿争相踊跃,白色的浪花拍打在了江岸的礁石上,留下了大片的尸体。   林中仅剩的鸟雀们陆续飞出,它们向着这片天空发出了凄厉的嘶鸣声,显然十分激动。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彻天地:   “阿莫——————”   天空中掀起了狂风,这洪亮的声音如雷霆一般炸响,瞬间压制住了天地间一切的声音。   在地上所有人惊惧的目光里,一座山从云层中落了下来。   当那山从天上落下的时候,漫天的阴云都被它庞大身躯所带来的狂风绞得粉碎,无数的雷电像蛇一般依附在它的身上,却渺小得如同发丝。   高山直直地向着地上的祸斗砸了下去。   祸斗想要躲开,但它已被这从天而降的巨大威势压得几乎要匍匐下去,刀一样的风刮得它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于是它向着天上的高山张开了巨口。   耀眼的火柱至口生出直冲云霄,将那座高山尽数笼罩其中。极高的温度瞬间将山上的岩石烤成了通红的颜色。许多的碎石从山上簌簌落下,露出了其中纵横交叉的锁链。   祸斗看清了那些锁链的模样,巨大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惊骇,但不等它反应,面前的高山忽然变了形状,原本夯实的体型在空中展开了四肢和头颅,它向着地下的巨兽伸出了一只拳头。   原来那不是山,是一个巨人。   城池一般的巨拳从天而降,砸在了祸斗的脸上,神威般的伟力裹着狂风与雷电,将那象征灾厄的火焰凶兽打得顿时一歪,硕大的头颅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溅起了好大一片烟尘。烟尘散去,站着的巨人比山还高,接近于天,它举起高塔般的手臂,向着倒在地上的祸斗狠狠砸去。   “阿莫————”   整座天地都传荡着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   ————————————   “那......那是什么东西!!!”   九老一手死死地抱着鱼缸,一手抓着因地震而惊窜的马,望着远方地面上隆起的巨大山脉,声音颤抖地问着。   “别这么大惊小怪,一个帮手而已。”   洛阳一边安着滚走的车轮,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   九老猛地看向了她,又转头望了眼那比山岳还高的巨人,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这是主人你叫来的?”   “昂。”   “这这这......怎么可能!它那么高大,你......”   洛阳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   “嫌我矮是不是?”   “不不不!主人在我的心中身影伟岸如山,心胸广阔如海......疼疼疼......饶命饶命!”   洛阳这才放开了他,拿手帕擦了下手上的灰泥,一把丢了过去,九老连忙讨好地接过,一边小心翼翼地扶她上了车,一边腆着脸问道:   “主人,这位巨人大人......是您造出来的吧?”   洛阳投过一缕目光,见这老奴连忙低下头去,不禁笑道:   “你这老奴才,事办得不利索,脑子倒还灵光。”   “嘿嘿,老奴就是猜的,如您这样的神仙人物,做出再怎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稀奇。”   九老脸上堆着笑容,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如此可怕的巨人竟然是面前这个小小的女子造出来的,甚至随叫随到,这简直超越了他认知的范畴!   他飞速瞧了眼洛阳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主人,如这样的帮手,您还能叫来几个?”   洛阳瞧着他那不安分的眼睛,微微弯了弯身子:   “试探我?”   “没有没有,哪能呢?您是我主子,我是您奴才,老奴这不是担心主子安危嘛,若是这样的帮手多些,主人不就更安全些了?”   九老说者无心,但洛阳却听者有意。她忽然想起一事,蓦然间怔在了原地。   阿莫是自己当年以无上生机,用嘲风洞底的岩石和无数的封神玉锁链堆起的产物。因为那里的岩石常年与封神玉共存,彼此早已相生相克,就算自己灌输了生机也不会白白流失,反而能以封神玉的能力包裹住生机。天时地利人和,这才造就了阿莫这天下独一无二的造物。   换句话说,若是条件允许,如阿莫这样的巨人,洛阳想造多少就能造多少。   今日的自己就有如此的能力,那么千万年前,那个被封印前的自己呢?若是当年的自己也造了许多如阿莫这样的生物,那么如今它们都在哪里?   远方的巨人和巨兽重新厮打在了一起,隆隆的巨响哪怕隔着几千里也能听闻,地面又传来了剧烈的震动。赶车的马早已忍受不住这样频繁的折磨,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主人,您看......”九老犹豫地说道。   洛阳望着马儿眼中的恐惧,知道这可怜的畜生已经到了极致,心中略有愧疚。虽然自己依然能逼得它继续赶路,但这样已然失了人道。   洛阳挥手一道生机让它重新恢复了精神,并令九老解开了马的缰绳。马儿得了自由,连忙撒开步子跑远了。洛阳望着远处的马儿,心里想着不知下落的小柔和蘑菇,心中愈发混杂。   “主人,天街现在被毁,兵荒马乱的,我们现在究竟要去哪找小柔小姐?”   “火神殿。”   “啊?主人去那做什么?”   “那里是这座洞天的枢纽所在,如果说这块土地上还有哪里可以知晓整座洞天的动静的话,只能去火神殿。”   九老惊讶道:“主人莫不是想会一会那位圣女殿下?听说那位殿下极为神秘,不轻易露面的。”   “若是我所料不差,她此时可能不在这座天地中。”   “这又是为何?”   洛阳望了眼那边阿莫和祸斗的动静,此时阿莫完全占了上风,正骑在那凶兽的身上,把它的脑袋当鼓一样敲。   “如此大的动静,作为一教执首,她就算闭死关也该出来了,可现在却迟迟不现身,那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早已在封门前离开了这里。只是不知这一切的背后之人究竟有没有算到她离开这事。”   “既然那位圣女不在,我们去火神殿又能做什么?”   “不知道,去那再说。”   九老望着洛阳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经愕然:“主人您也不知道?”   洛阳停下脚步看他:“现在整座洞天乱成一团,除了火神殿,难道你还有更好的选择?更何况你难道没有注意,这祸斗来的方向正是火神殿那里,说不定我们到了那里,还能知道些什么。”   洛阳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九老连忙追上她的步伐,讨好地问道:   “主人,如今马车不得坐,我们该如何去那火神殿。?”   “走路。”   “可是......可是主人您乃是挥手便造出高山巨人的神人,您这样的人物,怎么可以走路呢?没了车,这不是还有山啊,树啊什么的,您大可以把它们变成个车马,让它们带我们走啊!”   洛阳停下脚步,看向了身后的九老。   九老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紧张,小声道:   “主人......老奴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洛阳轻声道:   “这方天地如今面临着毁灭的威胁,若是我随意制造生命,那陷它们的安危于何故?曾经有一个老和尚和我说过,我们身为凡人之上的存在,除非不得已,最好不要妄加干涉这世间万物的命运。”   九老本想像往常一样赔笑几句了事,但他忽然望见了洛阳的眼睛,那双苍白的目里闪烁着以往从未有过的真诚光芒,这让一向习惯敷衍了事的老魔咽回了敷衍的话。   他挠了挠头上的乱发,犹豫了下,低声说道:   “主人你都是如此强大的人物了......还管这些规矩道理作甚?说句大不敬的话,若老奴有了您这样的实力,那可想怎样就怎样!有驱使万物的能力非要走路,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洛阳笑了起来。   她摇了摇头,心中忽然闪烁起当年方源禅师的话语。这位老者虽然犯了许多错误,但它默默守护越国那么多年,当得起国师二字。   洛阳缓缓道:   “既然我制造了一个生命,那就应该对它的生命负责,而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想怎样就怎样。更何况......“   她顿了顿,语气镇定地说道:   “真正的强大,不是撼天动地,不是为所欲为,而是自制。”   说完这句话,洛阳忽然愣在了原地。   这句话如此熟悉,似乎在许多许多年前,她曾经听另外一个人说过。   ————————   最近临近开学,因为作者我快要毕业了,这几天一直在忙论文和实习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的,一时间更新也没有好好更新。   一个寒假,说好的更新也没有好好保持,真是对不起各位,阿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了,只能抱歉。   我只能告诉各位的是,这本书说不太监就绝对不会太监,只是我一来状态一直不太行,二是快毕业事一堆,有时间有能力去更新,我是绝对会更新的。   最后还是认认真真向大家道个歉,对不起。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天街三十六时辰   亥正,入定。   夜深人静,吴都城十里外的一条山道上,一辆华车正悠悠行驶着。   寒月凄清,山露凝重,马车的身后缀着两条长长的车辙,被银白的月光一撒,彷佛两条平行的锁链。金陵城周边的官道修得颇为平整,山路并不颠簸,马车开得极稳,掀开窗帘看去,还能望见月光下青山的黑色轮廓。   赶车的人是一个模样四十余岁的中年女子,眉角飞扬,藏有英气,捉着缰绳的双手生的男儿模样,便是她的肩膀也生的颇为宽广,几与男儿无异,若不是她的脸确实是女子模样,险些让人以为这赶车之人是个男子。   “阿虞,几时了?”   声音是从车厢里传来的,这同样是一段女子的嗓音,只是与名为阿虞的赶车女子不同,这声音听着柔媚慵懒,带着女子天生的柔气。   中年女子先是抬头望了眼月亮的位置,心中默算了片刻,随后恭敬地答道:“殿下,应是亥时了。”   “只是睡了一觉,就这般时辰了......”车里的女子打了一个哈欠,似是感叹似是惋惜地说道,“天街此刻的气氛想必极为热闹,可惜我们是看不着了。记得阿玉那个拍卖会就是在子时结束的,算了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也不知这妮子今年又卖了些什么宝贝,得了多少银钱。”   中年女子捏着缰绳的手指微微发紧,犹豫了下,轻声道:“听说里面还有件封神玉。”   车厢里的声音静默了片刻才重新响起,可此时却失了那分慵懒的风情,只是淡淡地问了句:   “哦?哪来的?”   “奴婢并不知晓。”   “罢了,回去问她便是。”   话语随风散了,夏夜的风并不冷,只是吹得很孤单。清冷的月光照在了马车的车壁上,印出了左上角一个小小的莲花标志。   “阿虞,我们能在天亮前赶到双河镇吗?”   虽然每年的今天都要回答一遍,但中年女子依然耐心地答道:   “殿下,我们的浮光车虽然能捕捉光影,但月光不比日光,若是在白日底下,一日万里也是可以的,如今这般速度,若要抵达双河镇,怕是得明日午时。”   “哎,每年都要赶那趟渡船,烦呐,烦!”   中年女子笑了起来,眉角的皱纹也跟着挤成了密密的鱼尾纹:   “殿下莫烦,奴婢为您唱首歌可好?”   “还是那首火神祝歌?不听不听,天天听,听都听烦了。”   “殿下若是不喜欢,奴婢这里还有一首金陵城里的童谣,今年刚流传起来的,奴婢听着颇有些童趣。殿下若是喜欢,让奴婢唱与您听可好?”   “童谣?倒是有趣,唱来听听。”   这位殿下虽然身份尊贵至极,但依然保持着些孩子气,中年女子一边想着,嘴角不自觉地露出慈和的笑容,缓缓张口,轻声唱道:   “杨柳儿落,抽陀螺~”   “杨柳儿青,放空钟~   “杨柳儿死,踢毽子~”   “杨柳发芽,打拔儿~”   马车在月光下静静地行驶着,空灵的童谣带着慈母般的腔调在这昏暗的山林间来回传荡,惊起一丛飞鸟。   就在中年女子刚要唱下一句的时候,车厢里的女子忽然冷声喝道:“什么人?”   话音方落,童谣声陡然一断,车驾上的中年女子如离弦之箭般从座上弹射出去,两手从背后掏出一柄极长的钢刀,刀刃如流水过隙从鞘里震荡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望月似的圆弧,稳稳地落在路旁的草丛之中。   草丛里传来一个男子惊惶的叫声:   “过路的!女侠饶命......别出来!”   月光下,中年女子的膝盖死死地抵压在男子的后肩上,一只巴掌缚着他的双手,另一手提着钢刀,刀刃抵着男人的咽喉,一双眉眼里看不出一丝方才的慈和,只有冰冷的杀气。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此偷听我们说话?”   那男子被她用全身力量压着,半张脸被她完全压入泥地之中,夜露深重,草地潮湿,整张脸沾上了大片的泥污,便是张嘴也十分艰难:   “我真的只是一个过路的书生,方才在路边听尊驾唱童谣,一时间想起过世的家母,家母生前也这样唱童谣给我听。想起如今我早已成人,家母却无法亲眼目睹。心情悲怆,不由落泪,却不想被尊驾听见了,还请您勿怪......”   中年女子瞥了眼男子的眼睛,见他的眼角果然有几条泪痕,但依然厉声道:   “你说你是书生,你的书呢?”   那书生委屈至极:“方才为了挡女侠的刀,全被斩碎了,那书筐先前就破过一次,这次再破,怕是再也补不好了。”   中年女子这才想起方才自己冲过来时习惯性抵挥了一刀,似乎斩碎了什么物什,只是天黑没有看清。她转过头去,果不其然,在二人的身后摊了一地的碎纸破藤,在那一地的破烂之中唯有一件布包的长物还勉强完好无损。   中年女子的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丝愧意,膝盖方有放松,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压得紧了些,直让那书生喊痛连连:   “胡扯!如此深夜,哪怕是着急赶路的行人也早已露营休息,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也敢一个人走这荒郊野岭的山路?说!莫不是跟踪我们的细作!”   书生在泥地里挣扎着,被她呛了好几口泥水,再好的脾气也生出了几分怒气:   “你这婆子,好生不讲道理!斩了我的书,又如此欺负我,现在又管我赶夜路,我赶夜路又如何?今日乃是火神佳节,全金陵城解除宵禁,便是城门也彻夜不关,此地离金陵城不过十余里,若是我晚上赶急些,说不得就能早早入城去,还能见得着莲花灯,被你这一耽搁,什么灯都看不着了!”   中年女子被他一辩解,也心知有愧。方才一碰这男子就知道他的体内一丝灵气也无,便是经脉也没有阔展过,真真是个普通书生。那些问辞也不过是习惯性的审问而已。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放开时候,却忽然听着身后的车厢里传来了女子那轻柔的声音:   “那书生,方才她抓你的时候,你为何要说那句‘别出来’?这是对谁说的?你的同伴?”   听到这里,中年女子的肩膀瞬时一僵,这才知道自己遗漏了多大的事情,目光顿时一冷,将那书生重新压入泥地之中。   就在这时,车厢里的女子忽然“咦”了一声:   “你的筐子里......怎么还带着一柄剑?” 第二百七十九章 天街三十六时辰   空气陡然间安静了下来。   书生被那中年女子踩在泥地之中,急急地思索着应对的话语,额头不由流下几滴冷汗。   这辆马车虽然帘帷紧闭,但看这其装饰和来的方向,多半是金陵城里的贵人。半路夜遇,若自己真是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倒也罢了......偏偏身上还带着把剑,当真是有口难辨。剑兄啊......剑兄,你一路帮我甚多,没有想到也有现在这尴尬的时候。   远方遥遥传来一声尖锐的破空啸声。   那声音来时极远,再闻时已经到了近处。中年女子一脚踏着地上的书生,一手拎着长刀,目光紧紧地盯向那声音来处,只见得有一枚黑点从山谷中飞来,离他们越来越近。   那竟然是一个人,中年女子看清了那人的服饰,眼中露出一丝讶然,连忙向身旁的马车道:   “殿下,是白玉门外的守阵人。”   守阵人常年值守于白玉门外,非要事不入洞天,不离阵眼。他们不属于红莲教中任何一路派系,只听令于这位中年女子,而这些守阵人的职责便是看守白玉门,并且甄别进入洞天之人。现如今殿下刚走,守阵人便追身于此,可是洞天出了什么事?   只是须臾时间,那位守阵人便来到了马车跟前。他的足下踏着一张梭子模样的事物,原来正是如此宝物才带着他以极快的速度赶至此地,只是这宝物方一触地便碎成了一片光点。   那守阵人几乎是以一个冲的姿势摔在了众人面前,他的脸色白的可怕,便是身上手上也带上了大片的泥污。但他顾不得喘气,方一抬头,便匆匆向着旁边的马车行了一礼,随后急切地向着面前的中年女子喊道:   “左使大人!白玉门封住了!”   “你说什么?!”   中年女子眉头一沉,一时间忘却了脚下的书生,向那下属厉声问道:   “究竟怎么回事?你且细说!”   守阵人长喘了两口气才勉强恢复了些力气,连忙道:   “今日正是属下的小组轮值,大约一炷香时间前的时候,属下的一个组员发现门内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出,便将此事报与了属下。属下事觉蹊跷,便到白玉门旁查看,谁料到大门竟是进不去了!现如今里面究竟成了怎样的情况,属下一无所知,事发紧急,属下不得已破了规矩赶来,将此事报与殿下和左使大人知晓。”   中年女子又问道:   “我且问你,距离上次有人进出大门,是什么时候?”   守阵人回忆片刻,脸上浮出了一丝苍白,支支吾吾地说道:   “大约一个时辰之前......”   “不成器的东西!”中年女子飞起一脚将那下属踹倒在地,怒声道,“整整有一个时辰无人进出,你等竟然一无所觉?!”   “属下......大人,今日是火神节啊!”那守阵人瘫坐在地上,痛哭流涕道。   “饶了他吧。”   说话的不是左使大人,而是车里的那位女子。她方一开口,无论是守阵人还是中年女子都齐齐地跪了下去。   中年女子的手指紧紧地抓着泥土,脸上青筋暴出,连带着声音也带上了几分狰狞:   “殿下,如今该如何是好?若是回去,您的......该怎么办?可若是不回,洞天又该如何是好?!”   马车内久久地没了声音,显然这位贵人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之中。正当地上的二人纠结辗转时,只听见马车里传来了一声叹息:   “阿虞,我们回吧。”   中年女子猛地抬起头来,目眦欲裂:   “殿下,可是您这几日必须要去那......”   “阿虞!”   中年女子这才知自己情急之下险些失言,脸色唰地变得苍白起来,连忙俯下身子,但她依然咬牙道:   “殿下!白玉门绝不会无缘无故封锁,我们整整一个时辰一无所知,现如今洞天内说不得已经成了水生火热之势。再何况能封锁大门,绝非一般势力所为,说不得早已有了预谋,您若是现在回去,万一有什么圈套也未可知啊,殿下!”   她见车中人久久没有回应,又忙道:   “殿下,不妨让奴婢先回去一探究竟,您要事在身,还是暂且先离开吧!”   车门的帘子忽然掀开了。   雪花似的月光洒在了马车之上,印出了一个款款婀娜的红影。女子生得极艳,却不似玉楼春那般妖冶,也没有一丝靡靡之气。她的眉黛略深,似远山轮廓,又似西域弯刀的锋。眉下是一双极好看的丹凤眼,瞳色深紫,宛如雪后的夜空。   丽人穿着一身如火般鲜艳的红装,整个人站在那里,宛如一团盛开的芍药。而她的名字也和她的容貌一般艳丽:   苏灼华。   她是广厦洞天的主人,也是红莲教的圣女殿下,更是这片庆洲大地在刚升晋的商陆之前,唯二的两位天道修士之一。   她是苏灼华,天下无双的苏灼华。   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颤抖不已的奴仆,伸手虚扶,檀口缓缓张开:   “阿虞,起来吧。”   不待中年女子反应,苏灼华便看向了一旁的守阵人,脸上不见喜悲,只是轻轻地道了一句:   “是归灵教派你来的?”   中年女子愣住了,正待解释些什么,却愕然地看见身旁的下属忽然抬起了脑袋。   那张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惶恐,也没有原来一点一滴的谦卑,只有平静,死水一般的平静。   中年女子的眼睛无声睁大,想要张口,想要提醒自己的主人,却见得面前的属下忽然向着圣女殿下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上握着一柄刀,刀上的紫芒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显然饮饱了毒药。   他的动作太快太快,从抽刀到行刺连哪怕一眨眼的时间都没有,即便中年女子都没有反应过来。   中年女子的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这位属下绝不是一般的地境。因为寻常的地境绝不可能在短期消耗如此多的灵气后依然能爆发如此快的速度,也绝不可能在主人的威严光环下还能站起身子。更不可能隐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么久都没有发现!   是无尤!   他是一位无尤的刺客!这天下的修士虽多,但能抵达无尤境者能有几个?究竟是什么样的势力,竟然能发动一位无尤境的强者作为送死的刺客!   一切的思索都只是一瞬。   刺客站起、抽刀、挥刀也是一瞬。   世上的炼气修行之士将修为深浅分为三个档次,但无论在哪个档次,杀人最简单的动作永远不过是提刀向前刺去而已。但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却蕴含着世间最深奥的大道。   他的右手抓着那柄匕首向苏灼华的脖颈刺去,匕首的光藏得极好,显然亦是一把神兵,这柄神兵被他藏了三十余年,就跟他的人一样,但他每日都在打磨,所以这柄刀,极锐。   他的动作和速度臻至完美,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世间九成九的刺客和剑手都达不到他的速度,因为这一刀是他酝酿了三十余年的产物,是他藏了三十余年才亮出的锋,他自信这人间没有人能躲过这一刀。   只可惜,他要刺杀的那人却不是人间之人。   面对这无可避免的一刀,女子只是眨了下眼。   即将抵达她脖颈处的匕首忽然间焚烧了起来,刀上的毒药瞬间烧得一干二净,接下来是刀锋、刀身、刀柄,一柄由大秦神武堂研制的鱼肠匕瞬间融化成了铁水。再然后是握着刀柄的手臂,最后是手臂连接的那个人。   火焰在眼睛一睁一眨之间便吞噬了这位潜伏了三十多年的无尤刺客。无情的火焰在他身上跳跃着,汹涌着,哪怕是他无尤境的修为也无法扑灭。   只是又一个眨眼,一位无尤境强者就这么融化成了一片灰。   死之前也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   苏灼华向着一片粘在自己衣襟上的灰烬吹了口气,目光随之转了过去,却不是看呆在面前的中年女子,而是看一旁的书生。   人来,下马,行刺,人死,今晚发生的每一幕都在这书生的眼前演绎。他傻傻地坐在原地,怀里还紧紧抱着他那个长布条包裹。   苏灼华的目光从他的脸转移到了他胸前的那个包裹上,淡淡说道:   “给我看看你的剑。”   书生像是大梦初醒,连忙抱紧了手中的剑,却不料那女子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怀里的包裹顿时震荡起来,再也抓握不住,嘭地一声炸开,一抹寒光就这么来到了那女子的手上。   一旁的中年女子惊呼道:   “殿下小心!”   苏灼华对她的话语置若旁闻,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手中的这柄长剑。这柄剑生的无甚出彩之处,只是结实得紧,剑身通体漆黑,掂起来份量略沉。   这柄剑躺在她的手心里安安静静,一点动静也无。但苏灼华依然觉察到了其中的一丝不寻常之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讶然。   她抬起那双艳丽的眉眼,望向那书生,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书生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清她那双深紫色的眼睛,心里一慌,连忙低下头去,声音细若蚊呐:   “程十三。”   “程十三?好。”丽人点了点头,似乎这个普通的名字有什么出彩之处,她随后眉峰一挑,微笑道,“如你这样的普通人,是决不可能拥有这样一柄神剑的,来,告诉本宫,你究竟是哪里得来的这柄剑。” 第二百八十章 天街三十六时辰   月色如霜。   苏灼华猛地睁开了眼睛。   车厢里的光线很暗,只有一缕极细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出一地黯淡的银白。炉香正袅袅飘着,细微的香尘在月光下盘旋、游转,像是一群跳跃的精灵。车厢晃动的弧度很小,偶尔能听到车轮碾过路面山石时发出的噼啪脆响。   苏灼华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只是梦里的光影过得极快,便是连发生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掀开帏帘,大片的月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女子望着明月下连山迤逦起伏的轮廓,心中莫名地产生了一丝不安。   “阿虞,什么时辰了?”   中年女子低沉的声音透过车厢传来:“殿下,应是亥时了。”   苏灼华点了点头,忽然发觉这样的对话似乎在哪里发生过。   她用手指沾着茶水揉了揉眉心,试图寻找出自己心中不安的来源,嘴里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这个时辰,阿玉的拍卖会想必要结束了,也不知这妮子今年卖了些什么宝贝。”   车厢外的声音停息了片刻,似是犹豫什么,顷刻后才道了一句:   “殿下,听说今年拍卖的东西里有件封神玉。”   “哦?是吗?”   苏灼华发觉自己一点都不稀奇,似乎很早就知道了此事。可是自己又是从何得知的此事?那家芙蓉阁本身就是红莲教的产业,几年前被她赐给了红莲教右使玉楼春,用来贩卖一些教内不便处理的事物,此后自己便再没有过问。   封神玉,封神玉......玉楼春从哪里得来的封神玉?属于自己的那条被自己藏在了洞天地底的最深处。这突然冒出的一条是哪里来的?莫不是木小乔?   苏灼华一边揉着眉心,一边问道:   “阿虞,我们天亮前能到双河镇吗?从庆洲到中洲的仙家渡船只有那么一艘,若是错过,便只能等三天之后的了。万一因此耽搁,没有在火神节的后三天按时回去,小心洞天里生出什么事端。”   赶车的中年女子回答得很有耐心:   “殿下,我们的浮光车虽然能捕捉光影,但月光不比日光,若是在白日底下,一日万里也是可以的......”   先前苏灼华只是听着,但她越听,心中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就愈发强烈,只觉得这些话语在哪里听过,但她始终想不起来。   思绪反复,头痛欲裂。   她忍不住喊道:“停下!”   中年女子的话语戛然而止,她急急地勒住马来,翻身下马跪在地上,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声音里不由带上了几分紧张:   “奴婢不知哪里说得不对,惹了殿下生气,还请殿下恕罪......”   苏灼华捏着眉心,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喝了一声:   “什么人?!”   奴仆暴起的声音迅速炸起,长刀破空的声音方一传来,再然后便是书生那一声又一声的求饶声。   苏灼华刚想张口,忽然愣在原地。   书生?自己怎么知道那人是个书生?   车厢外,红莲教左使以刀压着书生,厉声询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此偷听我们说话?”   程十三被她死死压着身下,宛如一只被囚禁的小耗子,便是话语里也有些慌张:   “女侠莫要误会!我只是一个过路的书生,方才听见老远有声音传来,以为是什么歹人,就躲进了草丛之中。没曾想只是个马车,绝非是有意听你们说话啊!”   “你说你是书生,你的书呢?”   “方才为了挡女侠的刀,全被斩碎了,那书筐先前就破过一次,这次再破,怕是再也补不好了......”   熟悉,真是熟悉!   苏灼华听着车外属下和那书生的争论声,只觉得一切都好像在哪里发生过,这些话都曾经听过......究竟在哪里?为何如此熟悉......   她终于一个忍不住,轻轻地喊了一声:   “阿虞,过来!”   中年女子连忙停嘴,先是瞪了眼那书生,连忙来到了马车跟前,压低声音道:   “殿下,奴婢方才查过他的身子,真是个普通人。”   “本宫不是说这个。”苏灼华长长地舒了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掀开了帷帘,在满地的月光中寻了起来。   那条包着剑的长包裹就躺在碎书之中,苏灼华心中一定,伸手一指:“你去把那东西拿过来。”   “是。”中年女子方一答应,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去。   只见得远处的山谷间,一个小小的黑影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中年女子并没有注意到车内主人渐粗的呼吸声,只是将刀拎在手中,冷冷地盯着那愈趋愈近的影子。   那原来是一个人。他一路疾行于此,落地的姿势极为仓促,也极为狼狈,因为灵气有限的缘故,脚下那块云阳板触地而碎,将板上的人瞬间摔得极远。   “是白玉门外的守阵人。”中年女子低声道。   苏灼华没有开口,她的目光透过车窗,落在这高速驰近的黑色影子身上,忽然间眉头微挑。她嗅到了一股很陌生,却又很熟悉的气味,这气味令她恶心,又令她作呕。   那人抬起头来,向着她行了一礼,晦涩的目光一闪而逝,随后便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女子,声音急切:   “左使大人!白玉门封住了!”   “你说什么!”中年女子快步来到他的身前,一把将他拎起,急声道,“究竟怎么回事?你且细说!”   那守阵人正待张口,苏灼华忽然说道:   “阿虞,将他擒下!”   中年女子愣住了,那赶来报信的守阵人也愣住了。但中年女子终究是红莲教的左使,终究是属于苏灼华的奴婢,哪怕主人的命令如何奇怪,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中年女子张开手来,只是一道手印,银白的丝网瞬间从手心发出,将那人死死裹住。   从那人到来直至束手就擒,苏灼华始终没有挪开目光,望着他那无辜的眼神和不断起伏的胸膛,眉头不由皱起。   难道自己搞错了?   中年女子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属下,又将目光转到了自己的主人,小声道:“殿下,虽然他先前有些失仪,惊扰了殿下,但念其他匆匆赶来报信,忠心可嘉,还是饶他一命吧,更何况他来报说洞天大门被封,不妨我们先听他说完再做决定?”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天街三十六时辰   帷幕缓缓掀开,一身红装的丽人从车上款款走下,玉臂随之搭在仆从的手上。她眸光微动,望向了那跪在地上的守阵人:   “你且抬起头来。”   守阵人身子一颤,头颅微微抬起,从黑影中露出了一张没有任何特点的脸。因为灵力消耗过巨的原因,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苍白,一双眼中满是惶恐和不解:   “殿下......属下情急之下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苏灼华没有张口,也没有饶恕,她缓缓走近守阵人,直至二人面前的距离近到一个极为微妙的距离,才停住脚步,将身子俯下,慢慢地端详起面前这个属下。   如此近的距离,若是守阵人突然出手,一旁的左使便是连反应的时机都没有,但苏灼华就这么走了上去,还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什么。   空气静得出奇,地上的守阵人再也忍受不住这样浓重的气氛,砰地一声将头砸在了地面上,高声道:   “若殿下心中愤懑难消,属下原以死谢罪!只是殿下,洞天那里......”   “我让你说话了吗?”   圣女淡然的声音瞬间打断了守阵人的话语,后者呆呆地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看他如此可怜,便是一旁的红莲教的左使也投过了不忍的目光。   苏灼华围着地上的守阵人漫步转着,脚步缓慢而稳定,目光始终都留在他的身上。周围的人不知她看了多久,地上的人也不知她围着自己走了多久,直等得空气愈发凝重的时候,才听得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名字。”   “张昊!”   “年龄。”   “四十有二。”   “籍贯。”   “吴国淄川。”   “什么时候加入的归灵教,”   张昊猛地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圣女殿下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无悲无喜。   月光下的丽人有一种从画卷走出的朦胧感,睫毛狭长而迷离,只是那双琥珀似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她漠然地站在那里,彷佛在看一只蝼蚁。   “什么时候,加入的那归灵教?”她又问了一遍。   张昊喃喃道:“属下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一旁的左使终于察觉了不对,稍稍往这边靠近了一些。苏灼华伸手制止了她的举动,目光一边打量着这守阵人,忽然冷笑一声:   “把你手里的刀藏得好一些,如此拙劣的把戏也配来刺杀我?”   话音未落,左使便看见这守阵人睁开了眸子。   风从刀的锋刃两边流过,发出幽幽的呜咽。一切事情的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地上跪叩的男子忽然暴起,原本紧缚双手的绳索不知何时被他挣脱开来,手指如迅疾的箭矢般向前伸去,直指苏灼华的咽喉。在那手指之间是一段淬着冷光的刃,银白的光在空中划了个极短的弧度,眼看着就要逼近圣女殿下。   行刺的对象有了防备,再好的刺客也陷入两难之境。红莲教的左使不知侍奉的主人因何发难,也不知这名属下有何不妥之处,但她深知无论如何也紧跟着圣女殿下。   所以就在刺客动的时候,她也跟着动了。只是那刺客的境界毕竟要压她一筹,便是手的速度也要快她一步,两只手掌在空中一前一后,彷佛追逐的大雁,又似乎扑火的蛾子。它们最终在女子的脖颈前不期而遇,刀刃离那段细长的颈不过分毫,却再不得寸进。   因为有一团无名之火在匕首上燃烧起来。   火焰在月色下是幽幽的深蓝色,像是盛开的兰花,又像是黄泉的河水。跳跃的火舌瞬间吞噬了鱼肠匕的尖端,渐而将柄一起吞下,然后逐渐向上蔓延,从手腕一直烧到了男子的肩膀。   剧烈的疼痛汹涌而来,那位名为张昊的守阵人却只是沉了下眼睛,随后左手袖口内划出一物,直待空中一展,才露出了它的本相。   另一把鱼肠匕。   火焰一拥而上将他整条臂膀烧得一干二净,但男子却并没有抽刀断臂,反而逆流而上,以最后一条单手持匕,重新斩向面前的女子。   如此决绝,如此不留后路,便是看惯了生死的苏灼华也不禁为之动容。淬着毒药的寒光破空而至,一来一去不过一瞬之间,但其中酝酿的杀意和绝情却是无数代人的产物。威逼之下,苏灼华无可奈何,目光一凝,火焰再次凭空生出,将他最后一条臂膀也焚烧殆尽。   此刻的张昊两臂处空空荡荡,那火焰虽然还在他身上烧着,却神奇地避开了重要部位,只在他的四肢处扫荡,甚至还贴心地将伤口处做烧焦处理。   不过须臾时间,方才大显威风的无尤境强者被烧成了一个人棍。其相凄惨,其貌可悲,直令人触目惊心。   苏灼华漠然地端详着面前的男子,看着他满头冷汗却一言不发,心中那抹不耐之意终于愈烈愈烈,她忍不住问道:   “说!这次你们来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来此?”   刺客的目光艰难地移在了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极丑陋的笑容:   “万物......将终,万法......归灵!”   见他逐渐凸起的眼睛,苏灼华心觉不对,连忙喊道:“阿虞,掰开他的嘴!”   话音方落,男子便直直地倒下,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便是烧烂的身子也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焦臭味道。   苏灼华挥袖扇了扇周围的气味,一双好看的黛眉皱成了一团。   哪怕这个刺客死了,但她的心中依然觉得有些不安,这股不安不是明枪暗箭那般,而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诡异,但她一时间又说不出这诡异究竟从何而来,只是觉得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莫名的熟悉。   就好像在梦里发生过一般。   也不知,洞天那边究竟怎么样了......   苏灼华叹了口气,将目光放在了天上的明月上。   月光幽幽,宛如银镜。   ......   明月高悬。   洒银的山路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车的驰行之声。   声音越来越近,渐渐现出它的模样。   那是一座装饰精美的华车,而在马车的车壁上,刻着一个小小的莲花记号。而赶车的人是一个年纪大约四五十岁的中年女子,眉峰翘起,面沉如水。   车厢内,苏灼华从塌上兀然惊醒,猛地坐起身来。   她看着满地的月光,以及月光中散开的香尘,怔了许久。   “我这是......做梦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天街三十六时辰   夜半,子时。   月至中空,山间的杜鹃已经啼叫了数次,道上的马车一次又一次地从路西驶来,最后一次又一次地在路的尽头消失,俨然形成了一个怪异的轮回。   明月、马车、侍从、圣女、刺客、书生、剑。   每一场轮回中发生的事情都有些略微的不同,偶尔有那么几次侍女或书生会莫名死去,但终究无法影响结局。在这场永远都无法醒来的噩梦里,只有圣女殿下一人察觉到了些许不对,但每次当她就要醒来时,便会进入下一场轮回之中。   但,是梦将醒,是夜终明。   在山道上方的一处山崖上,从始至终都有一个蓝裙女子在默默地观望着这一切。   女子的年纪并不大,但腰身却始终佝偻着,她的脸生得并不娇美,模样甚至有些普通,但出神的是那双眼睛,深蓝纯粹,彷佛静湖。而她的名字也和她的眼睛一样静美,她叫谢流光,列归灵教地尊者之位。   天境。   “流光似水,年华易逝。”她像是自言自语地叙说着,忽然眉头一挑,向身后问去,“你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童子跪在地上匆匆记录着,闻言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是教主大人,那年教主大人从野道上捡到我们三个,说我的眼睛长得好看,像湖水,就说了这样一番话,于是我便叫谢流光。”   女子淡淡地讲述着,脸上没有一丝喜悦。她转头看了眼身后的童子,见他顾着匆忙记录,便是连脸都没有抬一下,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无趣。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童子笔杆一滞,摇了摇头。   “因为每一个故事都需要一个见证者。”女子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一个好的记录官要懂得在适当的场合附和他的长官,你的那位前任没有教你吗?”   童子将脑袋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道:“主人,那位前任记录官还没来得及传授属下,就......不在了。”   女子这才想起自己上一个负责记录的小童早被自己杀死了,是什么原因来着?记不得了,如今这个童子还是底下的人推上来的,怪不得这么不懂事。   她忽然问道:“先前在天街上,你消失了半刻钟,去哪了?”   童子抬起头来,面露疑惑:“大人,您先前不是让属下去买天街的乌奕茶吗?”   有这回事吗?女子想了想了,似乎自己真的提过什么乌奕茶。   “罢了。”   被这一打断,谢流光追忆过去的心思顿时消逝得一干二净。她低下头来瞥了眼山道上的情况,此时教里的刺客又一次来到马车跟前,那位圣女正忙着追问书生那柄剑的来历,便是连那声“大门封闭”都没有理睬。   谢流光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也不知这书生从哪里冒出来的,希望他不会坏今晚的大事。只是看这情形,距离这位圣女殿下从轮回中走出已经不远了,找到媒介不过是时间问题,也不知能不能拖她到天亮。”   身后的小童抬头看了眼主人,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主人,副教主大人似乎并不知道红莲教的圣女早已出门而去。”   “我知道。”   “那......他......”   谢流光没有回头,嘴角的笑容浮出了一抹淡淡的冷意:   “哥哥让副教主大人留在火神殿,可是有大用意,莫要多问。”   “是......”   谢流光忽然又道:“这几句话不要记在《语注》上,还有......”   她顿了顿,矜持地说道:“把今晚我如何以流光阵困住红莲教圣女的过程写得详细一些。”   ————————————   洞天内。   “阿莫——————”   雷鸣般的长吼声里,巨人一拳打在了祸斗的脸上,伴随着一片噼啪的火星闪烁,祸斗又一次瘫躺在了地上,连带着身下的山脉也坍塌下去。巨兽原本黝黑的毛发早已被打得面目全非,但那双眼中的火光却愈发明亮。它咧开巨口,发出令人胆寒的嗤嗤声响,但迎来的却是巨人那落雨似的拳头。   山崩地陷,地动山摇,洞天早已被打成了一片断墙残垣,但两座庞然巨物的生命力却依然不见底,火焰依旧汹涌,石拳照样坚硬。   一身白衣的佛子行走在被夷为平地的山林里,步伐平缓,目光圣洁,彷佛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充耳不闻。而在他身后,褚一介和褚澈叔侄二人却是满身污血,尤其是褚澈,一路发生的经历让他的心神恍惚,便是连走路都晃晃悠悠的了,若不是他的叔父搀他,早已一头摔在了地上。   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死人,老秦死了,老俞为了救他也死了。褚澈已经想不清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了,他只觉得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他整个人都活在了一场噩梦之中。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连带着搀扶他的褚一介也跟着停住了。   褚一介回头看向这个最疼爱的侄子,这已经是一路上他不知第几次停脚了。   “走吧......此时不跟着佛子,以我们两个凡人,根本活不下去......”褚一介轻声安抚着,他已经记不得这是自己第几次说这种话了。   褚澈张开了嘴,忽然觉得自己的嗓音前所未有的沙哑,怕是回家后连喝十余杯云雾茶也缓不过来。   山风呼呼地吹着,分不清是自然还是余波。远处巨物间的打斗声不断传入耳中,剧烈的轰鸣让耳朵产生了轻微的耳鸣,什么声音听起来都有些颤栗。   他轻声道:“我们究竟去哪?”   “火神殿......佛子先前不是说了吗?”褚一介拍了拍他的肩膀,艰难地说道:“走吧。”   褚澈摇了摇头。   他忽然感觉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身体疲惫到了极致,但脑袋却清醒到了极点,但这清醒时有时无,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   他抬头望向了不远处的那个白色身影,眼中忽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憎恶。   “我们去火神殿做什么?”他轻声道。   没等到叔父回答,他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佛子!我们去火神殿究竟做什么?!”   “你疯了!怎么能这么和佛子说话!”一旁的褚一介慌忙捂住他的嘴,一脸惊慌地看向不远处的白衣僧人。   佛子的脚步停住了。   他转过头来,看向了跟随自己一路的叔侄二人,脸色平静,声音平淡:“去当一个见证者。”   当他们听到佛子的回答后,无论是褚一介,又或者是褚澈,都愣住了。   这是第一次佛子给予他们回答,但同样也是这对叔侄第一次问佛子问题,后者从未想过前者能回答,也从未想过他们此行是对是错。   听到佛子的回答,褚澈的眼中没有光,只是微微抬头,大声问道:“见证者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们要去当见证者?”   佛子静静地看着他,缓缓道:“每一个故事都需要一个见证者,这便是贫僧来此的使命,也是来此地的意义。”   他说的话云里雾里,褚澈一脸茫然,但依然不甘心地问道:   “究竟有什么故事,值得您放弃那么多人的命,放弃......”   “你不要命了!”褚一介急声打断了他,“佛子怎么做有他的打算,你我算什么东西怎么能指手画脚?”   佛子平静地看着他们,忽然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   火神殿外,尊为归灵教副教主的老者重新背上了他那比人高的巨箱,艰难地向山下走去。   而在离圣山脚下不远处的林间小路上,洛阳和九老正跟随着冥冥中对小柔的方向感应,快步向圣山走去。   命运的河流终将在某处会和,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第二百八十三章 会圣山   子时,一阳生。   高山的山腰,雾岚遂散,山风劲吹,隔云渐断。明月之下,山峦的脊逐渐显露其峥嵘之貌。层叠向上的石阶上,横列排布着一具又一具尸体,或完整或凌碎,满地尽是鲜血。一位玄衣女子行走于血滩之中,正在徐徐登山。   女子正是洛阳,高山是为圣山,此行所向,便是山巅的火神殿。愈向山往,她心中对于小柔的感应就愈发强烈,这让她更加坚信了小柔的去向。   只是她心中隐隐有些不解的是,为什么小柔和师傅他们会跑来这等绝地?为了避祸?诚然,目前的洞天似乎没有比圣山更为安全的地方。可是就算他们想要避祸,又怎么能上得了这座红莲教禁地?看这满地的鲜血和尸体,莫不是山上发生了什么变故?想到此节,洛阳不由担心起来。   山腰间忽然闪过一个人影,于黑影中露出身形,正是九老。   他毫不避讳地上的尸体,快步踩过挨到洛阳身边,弓下身子,轻声道:   “老奴探过了,山上山下都是这些红莲教徒的尸体,无一不是面朝山下,被人一招致死。如此情形,分明是有人强行上山,此人凶悍至极,竟连一个活口都不曾留下。”   他顿了顿,指向地上破碎的石阶道:   “主人且看这些阶梯,那人也不知重到什么程度,便是这石阶也被他踏碎了。老奴方才查探的时候,瞧见这整条山道都被那人毁去,老奴担心那人还在山上,便不敢再探,赶忙回来禀报主人。”   洛阳俯下身子,手指摸着地上的痕迹,说道:   “依这脚印的分布,那人怕是还在山上,说不得,我们此行就要和他打一个照面。”   九老瞳孔微缩,小声问道:   “若是我们与他碰上了,那......”   洛阳瞥了他一眼,微笑道:   “怕死?”   “不不不......”九老连忙摆手,眼珠子转得像铜铃里衔的铜丸,陪笑道,“老奴这不是担心主人的安危嘛......”   洛阳没有离他,一边往山上走着,一边随口问道:   “方才你查探的时候,可曾留意山上的山道还有几条?”   九老快步跟了上去,让自己的身位始终落后洛阳一步,陪着小心道:“正面倒只有这么一条,背面临着渊涧,老奴实难知晓......”   二人正说着,地面陡然间颤栗了起来。   这震动先是不引人起意的微微颤伏,随后愈来愈剧烈,像是远方有什么庞大巨物正在逐渐靠近,便是地上的尸体和碎石也震颤得起伏起来。   洛阳与九老二人同时停住脚步,互相对视了一眼。   造成山间惨状的真凶,就要到来了。   ......   咚!   咚!!   咚!!!   声音一声比一声震耳,震动一次比一次剧烈,那脚步越来越近,便是山间的树木都晃动起来,地上未干涸的血液跳跃荡漾,横列在阶的尸体纷纷滚下。随着一阵山风掀起,一道高大的黑影出现在了山道之上。   银白的月光照在了山脊间,印出了一个背着巨箱的老者模样,那老者的身影颇为佝偻,甚至有些矮小,但他背上的箱子却大得出奇,将他整个人的背都压成了与地面平行的弧度。   老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驻足,向着山下望去,而离他较远的山腰边,洛阳也抬起了脸,看向了山脊间。   山下女子,山上老人,二人隔着尸山血海遥遥相望。   月色杀人。   洛阳平静看着那处,看着巨箱下方那张古拙无奇的面容,瞧着那双清湛淡泊的眼眸,缓缓说道:   “尊下可曾见过一个十五岁大小的女子?爱穿鹅黄色裙子,长相恬静,目光谦卑。她身边还有一位惯着红衣的女孩,以及一位身着青衣的用剑男子。”   山上,老者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女子的脸,目光有些微妙,有惊愕,有茫然,还有一丝淡淡的恐慌。皱纹遍布的脸上,神色不断变化着,似乎在回忆什么,又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听到女子的话,他低头思忖良久,摇头道:“不曾。”   洛阳低下头来,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就在这时,她听见头顶上遥遥传来一个声音:   “您......叫什么名字?”   洛阳有些诧异,这位强者怎么一见面就问别人姓名?问便问,为什么还要用“您”这种尊称?   她犹豫了下,回答道:“在下姓洛,单名一个阳字,还未请教尊下是?”   “洛阳......”老者低声喃喃着这个古怪的名字,眉宇间的纹路微微皱起,又松开,后又皱起,如此反复。   直到半响后他才想起女子的问话,言辞谨慎地说道:   “老夫未出家前有个葛姓,名字却是忘了,若是姑娘愿意,称我葛老便可。”   姓葛......洛阳微一晃神,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先前时候在天街上买的那本《洪朴子游朝阳山述神记》中的一段:   “洪朴子,本姓葛,庆洲黎县人也,少学文,七岁......”   正当她思索书中内容时,忽然听到那老者问道:   “敢问一句,姑娘当初为何起洛阳这名字?”   洛阳眼神微动。   这人问得好生古怪!旁人问名字,多半是问父母家亲为何以此字冠名,而他怎么就知道这名字是自己起的?更何况,这名字莫不是有什么蹊跷?可是自己曾经查探过,此世与前世无一分纠葛,天下更无一处冠名洛阳。   洛阳犹豫了下,回问道:“此名有何不妥?”   老者却笑了起来:“只是随意问问,姑娘莫要紧张。”   他顿了顿,似是有意又似是无意地说道;   “只是此名和老夫从前一个故人的名字有些相似,方才有些出神,还望姑娘见谅。”   洛阳胸膛一动,一股莫名的悸动在心中蔓延。   她迟疑了下,轻声说道:“敢问尊下那位姑娘姓甚名谁,说不得在下也有所耳闻。”   “陆殷。”老者缓缓道,说话之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洛阳的眼睛。   “哦......陆殷,怪不得和我的名字如此相近。”洛阳点着头,心中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陆殷!陆殷!   这是自己前世的名字!怎么突然出现在了他的嘴里?!这绝非偶然!莫不是在自己苏醒之前还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变故,竟然连这个名字都泄露了出去! 第二百八十四章 归灵教   长长向上的石阶直入夜色,似乎永无尽头,极高处隐隐可见山雾飘浮。一个穿着麻衣,背着巨箱的老人静静地站在高处的石阶上。   破碎的台阶上面全部是血迹,有干涸的,有新鲜的,泛着各式各样难闻的味道。不知道多少红莲教徒为了靠近那个老人寸尺的距离,在此地付出了生命。   而那个人却只是安静地站着,似乎脚下踩着的不是血阶,而是朵朵白云。山风一起,那人的麻衣鼓成了大片的帆,但他的脚却依然稳稳当当,目光亦同足踏一样稳定,从始至终都盯着山下女子的脸。   洛阳此时在做什么呢?   她在犹豫。   自五年前从常羊山出来后,这是她离真相最近的一次,从前的时候是无迹可寻,现在终于逼近,但她却生出了近乡情怯的感触。因为她不知道面前这个人是敌是友,他说的话该不该相信。而且她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离从前的自己远一些。   洛阳觉得不能在这个时候拖延下去了,因为小柔情况未明,自己必须尽早找到她,然后想办法带她离开这里。   于是她抬起头来,主动说道:   “葛老这是要下山?”   葛老点了点头,忽然问道:“洛姑娘是要上山?”   两句问话都是明知故问,于是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洛阳是浅浅的笑,葛老是呵呵的笑。   一女一老轻轻地笑着,笑声渐息,遂归无形。   晚风渐渐吹起,山间一下子变得冷了起来。   葛老抬起头来,望向天上的阴云,瞳孔里印出银白的光,目光也随之变得幽深:   “老夫记得许多年前遇见大人您的时候,也是这般的月夜。”   洛阳叹了口气,知道今天这件事,自己无论无何也躲不过去了。   她抬起眉眼,目光前所未有的认真:   “阁下究竟是谁?”   老人垂下眼睑,低头看她,目光闪过了一丝悲悯:   “您真的记不得了?”   洛阳摇了摇头,道:   “虽然丧失记忆这种戏码属实是无趣至极......但我确实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她微微一顿,洒然笑道:   “不如阁下把我以前的事情原模原样告诉我,我就当听个故事。”   葛老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喃喃道:“您和从前真的没什么两样。”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洛阳淡淡道,“所以葛老不妨把一些事情讲清些,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就比如......你为什么会称我为大人?”   葛老沉默片刻,轻声道:   “您是我们的教主大人。”   洛阳心头一动,皱眉问道:   “教主?什么教?”   葛老看着她的脸,缓缓道:   “归灵教。”   洛阳怔住了。   故事的发展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   在五年前,洛阳坐船离开双河寨,第一次来到凡世的街巷码头时,她遇上了今生第一个宿敌,那就是归灵教。   彼时的她还没有完全熟悉自身的能力,被几个训练有素的高手整得焦头烂额,虽然最后一通全灭,但归灵教徒悍不畏死的性子也生生烙在了她的脑海之中。事后经郑家公子郑通的讲解,她才对这个出没于修士噩梦里的杀手组织有了一个真正的了解。   归灵教,教名便是教义,他们声称灵气是为世界之基,而修行灵气的修士便是偷蚀天道的蛀虫,为还天下灵气自由,回归自然,誓要将天下修士一通打尽,纵然不死,也必收归己用。   如此极端的教义,如此极端的教派,自然与天下的修士势不两立。归灵教从中洲之北到南荒之南,无不受各路修士排挤和打击,但却屡杀不尽,甚至愈演愈烈,大有染指五洲之貌。   有人说,这一切是因为归灵教的顶端站着三位以“天地人”三才冠名的绝世强者。   也有人说,这是因为归灵教的教义本身就符合大道的发展。   还有人说,根本的原因是在于,当初创建归灵教的那位大能一直都存在于世。   但洛阳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从南荒到越国,再从越地跟到金陵的教派,居然和自己有着这样的关系。   教主大人......   洛阳苦笑道:“司命啊司命,你在从前究竟捅了多大的篓子啊......”   山上的葛老疑惑道:“这是教主您的事情,和那位司命大神有什么关系?”   洛阳又一次怔住了。   感情当年,这些归灵教的教徒们不知道自己的教主是司命神啊!也辛亏自己没有吐露太多,险些捅了篓子。   洛阳犹豫了下,试探道:“你是如何判定我是你的那位教主的?会不会只是名字相似,你认错人了?”   “教主直到现在还不肯承认吗?!”老者的脸色无比苦涩,“旁人也罢了,教主大人的圣颜,属下怎么可能会认错!当年可是教主您带着我们四个创立了归灵教,这归灵教的名字也是您起的。您当初还说,乃是因为‘归灵’音同‘归零’,有重开之意,您志在重开天地,驱走外神,这才起了这名字!”   “外神?”洛阳猛地抓住了这个字眼,眉头微微挑起。   “难道教主连我们当年在司命大神的神像前宣誓的教义也忘了吗!”老者的声音越来越高,眼神有些激动,“驱除外神,还我河山,这句话,属下哪怕隔了十万零一百三十六年前,也没有忘记!”   驱除外神,还我河山。   听着这陌生又莫名熟悉的八个字,洛阳一时间怔怔不语。   “十万余年前,天地遭逢大变,有四位外神跨过云梦大泽,来到我们这五洲大地。他们分别执掌风、水、火、地四大元素,方一出现,便使得这一方世界灵气动荡。天下修士纷纷讨之,反被其一股歼灭,之后他们又扶持大批如朝阳山这般的傀儡王朝与宗门,在此世兴风作浪,使得自然灵气根基大为不稳,凡间一片水生火热。”   “为了驱逐外神,我们这些仅剩的修士们不得已远赴云梦,唤醒沉睡中的司命大神,这位五洲大地唯一的真神。司命大神醒后以无上之威压制住这些外神,将这五位神灵一一困囚,而祂的使者,也便是您,带着我们这些凡间仅存的修士们创立了归灵教,将那些邪门外道一通打尽,所战一百三十年,死伤已是无数。这些,难道您都忘了吗?!”老者声竭力疲地喊道。 第二百八十五章 误解   听着葛老声疲力竭的喊声,洛阳久久无言。   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便想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身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她找了这么多年,也只是融了一丝而已。如今好不容易得知了自己的过去,可在听完老者叙说后,她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触。   她只是觉得惋惜,不是惋惜别人,是有些惋惜自己。   “若这些真的是十万余年前发生的事情,那你怎么还记得这些?”洛阳轻声问道。   葛老静静地看着他,语气凝重而悲伤:   “当年是您去请求了司命大神,让祂赐予了我们几个人永生,难道连这些,您都忘了吗?”   洛阳轻声道:“抱歉,我不记得了。”   葛老想要说的话顿时停在嘴中,脸色变得无比复杂。   洛阳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   “你们是在那个叫云梦的地方把祂唤醒的?”   葛老道:“云梦是世界的终点,从外望去是一片片茫茫的大雾。”   说罢,他便疑惑道:“您是司命神的使者,如果别的忘了也罢了,可这个问题您不是再清楚不过的吗?”   我是司命的使者?洛阳面色古怪,难不成我这一身能力仅仅是一个使者该有的能力?莫非我不是司命?可当年在龙雀山的那一幕幕作何解释?   她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问道:   “那你们可曾亲眼见过司命?”   “神不可直视!”葛老郑重道,“司命大神哪怕到最后都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我们哪里能窥见祂的圣颜?”   听到老人的回答,洛阳这才恍然大悟。   哪里有什么使者?从始至终都是司命一个人,所谓的使者不过是换了个身份罢了。听到老人方才的叙说,虽然不知其中详情,但也能想象到当年司命是多么的无助,方一醒来,就成了一群人的救世主,还莫名其妙多了四位敌神。为了笼络人心,也只好亲自出马,隐藏身份来收编下属。   她默默想着,忽然捕捉到一个词语,疑惑道:   “直到最后?”   “我觉得问题已经回答得够多了。”老人打断了她的问话,“司命大神到现在还不知囚禁在何处,你当年背叛了祂,在祂和我们最需要的时候不辞而别,哪怕你是祂的使者,但一朝背叛,往后司命大神知道了,也断然不会原谅你!”   洛阳呆住了。   她原来以为面前的老人是当年背叛自己的人之一,可万万没有想到,背叛自己的竟然是我自己......真是天大的误会,哪有什么不辞而别,我从来都是我自己啊!   世间一切狗屁倒灶的误解都是来不及解释,洛阳认为断不能犯这样的错误,也绝不能让误解继续下去。   她苦笑一声,轻声道:   “我知道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但......我就是司命。”   说罢,她手指朝地上斜斜一指,只见得原本葱葱郁郁的草丛顿时灰暗了下去,草叶的边也焉成了焦黄残破的模样。接着她又是一指,原本那丛已经灰败的草忽然又恢复了原状。   弹指便是生死,所谓神迹,莫过如此。   洛阳期待地看向葛老的脸,但可惜,她在那张脸上看不见一切恍然,相反,葛老的脸上甚至充满了嘲弄的神情:   “教主,虽说老夫现在年岁已高......但你当我傻的吗?你跟了司命大神那么久,拥有她的那么一两丝权柄,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 第二百八十六章 隐蔽   “罢了。”   洛阳沉默良久,缓缓道:“你不愿意信,我也无可奈何。我想问的,你也不愿意回答,既然如此......”   她摊手道:“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谁也莫要干涉谁。不过还请你让些路,我还要上山找我家小侍女,没有功夫在这里耗着。”   “小侍女?”葛老微一错愕,冷笑道:“山上的人被老夫杀得一个干净,就留了一什么神侍,让她在那自生自灭。你那小侍女又是哪个?”   洛阳的瞳孔无声放大,脸色渐寒。   见她不言,葛老又道:“不过我劝你还是莫费这些工夫上山,红莲教的圣女不知道逃去了哪,老夫把神殿犁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只剩些看门的教徒们,也被老夫杀尽了,若真有什么小侍女在里头,怕也混不清了。”   洛阳没有理睬他,感知丝线早已扩大,在一瞬间提到了极致,无形的网将整座山顶尽数包围,一座山的轮廓在洛阳的脑海里逐渐成型,平地、墙垣、门匾,以及地上那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这里没有一丝小柔独有的生机,但却有自己给小柔留下的印记......这究竟说明了什么......   洛阳不敢再想。   “你,随我上山。”   洛阳沉沉说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压抑到了极致。   老人正要说些什么,但他看到了女子的眼神,那是噬火的眼神,虽然那里一片苍茫,其中却好像燃烧着要焚尽一切的火光。   他心中莫名一颤,不知怎么,竟生出了一丝十万余年没有生出的恐惧。老人伸手按抚着自己的胸膛,恍然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产生过这样的情绪,只是她平日里太过随和,让人忘记了她背后炽日一般的光。   老人缓缓点头,道了一句:“好。”   洛阳再没有说些什么,一人负着手向山上走去,始终躲在她身后默不作声的九老这才现出了身形,慌里慌张地跟着她向山上跑去。   月光撒下,印出了三人登山的影子。   ——————————————   同一时候,洞天内的某处。   “哧”   一盏灯光遽然亮起,烛火在浑浊的空气里噼啪着,油灯昏暗,把隐隐绰绰的人影投在墙壁上。   板壁的漆面已是极为陈旧,手指一刮就会簌簌地落下一层白皮。女子将油灯放回桌子,微薄的光勉强地撑起一片光明。桌上的尘埃已经积成了灰色,手指摸上去便是一道。房屋的一边不断传来隐隐的颤鸣,细细听去,彷佛有人啼哭。   杨青将随行的包裹搁在桌上,厚实的重量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听到那颤鸣声,循着声音望去,黯淡的烛光在他的脸上明灭不定。   原来是风。   风从窗缝里泻进丝丝缕缕,在薄薄的窗纸间掠过,带着时高时低的啸声,细细听去,确实好像啼哭的声音。   小柔走上前去将窗子掩好,目光随之往外一瞥,见着外面那彷佛吞噬人心的黑暗,心头莫名一颤。   “这屋子常年无人居住,旧了些,还请见谅。”玉楼春淡淡说着。   她用帕子细细地擦拭着沾染灰尘的手指,一身华丽的红裙与周围的残破格格不入。   “无妨。”杨青一边打量着周围的陈设,一边将目光放在了角落的那些器具上。   刺、剐刀、钳子、鞭子、枷锁......各种各样的刑具堆在一起,但大多腐朽不堪,灯光照去,还能隐隐瞧见上面干涸的黑色血迹。   小柔见着有些紧张,悄悄往杨青的身边靠了一分,嘴里干巴巴地说道:“这里不是能住人的地方吗......怎么会有这些?”   “是能住人,不过住的不是你我这些自由的人,而是犯人。”玉楼春含着笑容,目光在这些刑具上一一点过,嘴里有意无意地说着:“前些年的时候,这里主要关押那些亵渎教规的叛教者,只有最穷凶极恶的罪人才会被关押在这里。他们只要进来,便永生再不得出,周围都是高达万丈的峭壁,他们就只能就在这间建于悬崖上的破屋里等死,望着窗外一恒不变的黑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说说就行了,莫要吓着孩子。”一直默不作声的木小乔忽然道。   “是。”这位红莲教右使显然对她有一种发自根骨的尊敬,连忙缄口,不敢再提,只是简述道:   “后来也不知圣女发了什么善心,教里改了规矩,原本这些折磨犯人的囚牢都荒废了。我觉着可惜,便偷偷命人将这些屋子都收拾下,以防他用,没有想到就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木小乔瞥了她一眼,冷不丁说道:   “地面有拖动重物的痕迹,虽然掩盖的的极好,但比起别处依然有些不自然。这里是你曾经私藏禁物,走私藏货的地方吧。”   玉楼春脸色顿时一僵,抬起眼眸,小心看了眼木小乔,方堆起笑容,却听见她一摆手,淡淡道:   “你当年离开了离宫,跟着苏灼华那女人离去,也便不再是我的神侍。你不必对我汇报什么,心里有数就好。”   玉楼春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只好轻声道:“是。”   杨梅犹豫了下,轻声问道:   “玉姨,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呆很长一段时间吗?”   玉楼春知道这小姑娘是想替自己解围,虽然问的话语稚嫩了些,但着实可爱。她心里一暖,柔声道:   “玉姨已经给你们留了充足的食物,被褥什么的也一应俱全,这里虽然破旧了些,但好在地势偏僻,那凶兽打不到这里。但你们在这里最多只能呆两天,两天之后,若是气门依然没有开启,整座洞天都会因为灵气枯竭而坍塌。”   杨青捕捉到一个词,疑惑道:“你们?”   玉楼春脸色黯然,语气极轻:   “我如今终还是红莲教的人,如今洞天大难临头,我总不能自己一个人逃避。安置完你们,我还得出去与我那些姐妹们并肩作战。”   她说话的时候头沉得很低,身子也刻意避过了木小乔,毕竟对其心中有愧。   却不料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注意安全。”   玉楼春惊喜地回过头去,正好看见木小乔偏过了脸。   两女说话的时候,杨青在嘱咐小柔和杨青两姐妹:   “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就负责在门口为我们护法,在剑成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进这间屋子。”   杨梅疑惑道:“任何人?哪怕是玉姨来也不行?”   杨梅丝毫不避讳就在边上的玉楼春,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小柔略一犹豫,问道:   “师傅,您真的要铸那柄剑吗?”   “必行之事。”   “可是那样会......”   “没有可是。”杨青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   他的目光灼热如火:“我盼了这么多年才等到这一年,盼了这么久才等来拿到这柄剑的机会,这是我最后复仇的机会,哪怕时间紧迫,但我也绝不会松手。”   小柔和杨青惊讶地看着他,或许这是她们第一次看着这个男人如此执着的一面,甚至觉得有些陌生。   小柔叹了口气,目光又一次望向了窗缝隐隐流入的黑暗。   外面乱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先生怎么样了......   她默默想着,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脸色忽然一变,惊道:   “我的小纸鹤呢?先生留给我的小纸鹤呢!”   见她焦急四处寻找的模样,屋里所有人都向她投向了目光。   “会不会是落在客栈里了?”杨梅担心道,“我们那时接到玉姨的消息,走得急,说不定就落在那了。”   “一定是......我得找到,那是先生留给我的......”小柔的声音甚至带上了哭腔。   “冷静些。”   木小乔的话顿时让小柔的动作一滞,后者抬起头来,正看见对方肃然的目光:   “无论你丢了什么,现在注定是找不回来了,我们离开的时候,那凶兽放火的样子难道你没见到吗?如此大火,整座天街现在怕是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哪怕你找回也不过是一捧灰而已。”   小柔呆呆道:“那怎么办,那可是先生留给我的......上面还先生给我的......”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停住嘴,将最后那两个“记号”二字生生吞了下去。   “姐姐,我们如今只能留在这里,等到父亲剑成,我们自可出去,到时候还怕和洛阳姐姐没有见面的机会?”杨梅轻声安慰着。   “目前只得如此了。”小柔叹了口气。   ——————————   电脑自带键盘算是废了,今天找了个外接键盘,按着上章末尾书友的方法把电脑自带键盘禁用了,接上外接的,只是这样一来,打字的手感和模式完全陌生了,不过能给大家更新就行。   另外,继续向大家求援,哪位大佬知道怎么解决笔记本自带键盘失灵的问题,问题详情上一章末尾已经说清楚了,这里就不多叙述了,还请大佬指点。   阿湖鞠躬。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一本名为岁月的书   “扑通!”   李长安又一次倒了下去,灵瑶再扶起他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张惨白的脸。   冰凉的汗顺着眼眶淌入眼中,酸涩无比,李长安艰难地抬起眼睛,向身旁的女子露了一个笑容:   “对不起,灵瑶姑娘。”   灵瑶紧紧地抿着嘴唇,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将少年的臂膀挽得更用力了些。   李长安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手脚上的锁镣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作响。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它们如此沉重,童年时期跟着师侄他们学道时候,他凭借气劲就能单手举起一尊三足铜鼎,现在却连一条小小的锁镣都抬不起来。   “灵瑶姑娘,真是麻烦你了。”他轻轻地喘着气,喃喃道。   “公子不要再说了。”   李长安转过头来,看见女子正默默地看着自己,那眼神有悲伤,有迷茫,还有一丝他看不出来的东西,丝丝缕缕,像师姐绣花的棉线。   “灵瑶姑娘。”   “嗯?”   “贫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长得很像我的大师姐?”   “你的师姐?她......长得好看吗?”   “很好看!她是我们师门中最好看的了。师傅很少亲自为我们授课,从来都是师兄和师姐讲课给我们。师兄是个粗人,虽然感觉他什么都懂,但是他说话一直没头没脑的。但师姐不同,师姐讲课很认真,她的声音也很温柔,就像灵瑶姑娘你一样......灵瑶姑娘你怎么这么看我?”   “没什么。”灵瑶收回目光,轻声道,“李公子若是没事了,我们还是快走吧,距离天街还有好些路程。”   “好吧。”   林野间的晚风犀利又肃然,时不时还会带来几丝烧焦的味道,但闻得久了也便习惯了。二人相互扶持慢慢前行着,从先前江畔开始,他们挽在一起的手就没有松开过,先前是事发突然,再后来就是搀扶帮助,但李长安苍白的脸上始终带着一丝淡淡的红。   远方巨物间的轰鸣声终于停息了片刻,地面早已被折腾得苦不堪言,从坑洼到塌陷到处都是。李长安抬头向那方望去,看见黑夜里有两座高山远远错开,彼此相望着,厚重的喘息声即使隔了一片化作焦土的林海也望得见。   这场战斗先前是巨人的先发制人占了上风,但毕竟前者只是占着体型庞大的优势,并没有如祸斗那般驭火的超凡本领。战斗到了后来,祸斗终于在巨人如绵雨一般的拳势里寻得了一丝空隙,以几乎自我焚烧的手段夺得了宝贵的反攻手段,与巨人缠斗在了一起。   人打久了会累,狮子跑远了会休息,巨人和巨兽也不例外。李长安知道现在的风平浪静只是暂时的休战,这两位哪怕休息也彼此警惕着,下一次再打起来只怕是要分出生死了。   李长安将目光转向遥远之外的天街,漆黑的长夜里再也寻不见那长龙一般的红光,只有零零碎碎的火燃烧在瓦砾废墟上。像是灾变后的星空。   他按抚着自己的胸膛,感受着那里不断流失的灵力,缓缓道:   “我可能撑不到那里了。”   灵瑶的脚步猛地一定,回过头来,看见少年正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   她憋了一路的气在这一刻终于炸开,怒声道:“公子难道想放弃了吗?!我们......”   “我们终究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少年接过了她的话头,声音前所未有的镇定,“现如今洞天内的灵气已经稀薄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原本还能将就三天的灵气,但被那有心之人放出这恶兽后,怕是连两日都撑不了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少年顿了顿,露出一个笑容,“我要死了。”   灵瑶怔在了那里。   李长安低下头来,声音愈发轻缓:   “天地没有灵气就会万物枯竭,洞天没有灵气便会崩塌毁灭,人没有灵气自然就会死,我是人,自然也是要死的。原来我以为我能挺过去,可是我身上的灵气流失速度太快了,快得有些异常,有些超乎我的预算......所以我可能等不到天亮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女子湿润的眼角,语气温柔:   “灵瑶姑娘......你快走吧,这片天地就要毁灭了,你若是再陪我这个将死之人走下去,只怕会耽误你寻生的机会。生命只有一次,来之不易,我救下了你,还希望你要珍惜。”   灵瑶张开了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不是说......那个叫洛阳的女人能救你吗?”   “我不知道,她又不是神,怎么可能救得了现在的我?更何况,就算救我也不过是扬汤止沸罢了。我体内灵气流失根本的原因在于这困在我手脚上的封神玉。不必张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实在不行就砍了手脚,可现如今这个处境,没了手脚岂不是等死?”   他叹了口气:“唯一能解开封神玉的办法就是道。”   灵瑶擦了擦眼角的泪,定声道:“妾身这就去找那什么道。”   “没用的。”李长安拉住了她,“道之一物虚无缥缈,在天地人神四境之外,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出现,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样子。曾经有句古言,朝闻道,夕死可矣,便是如此了。”   “那怎么办?找都没法找,去又没法去,难道只能等死吗?”女子急声道。   林间未熄灭的火噼啪燃烧着,被风吹起又熄灭,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二人徒行一路,衣衫早已染上了大片的泥污和黑灰,便是脸上也是黑一道灰一道。   少年看着她那焦急的模样,眼神恍惚,忽然想起方入道观那会自己重病在床,久久不得安康,师姐在床前也是这般急切的脸色。   他苍白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笑容。   “谢谢。”少年的声音很轻。   灵瑶微微一怔,低头看向了他。   李长安藏在袖里的指节微微发紧,勒得发白,他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   “倒是有一个法子,是师傅在我临行前授于我的,他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用,没遇见可真心相交的人不能用。”   女子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后半句话,急声道:   “什么办法,快说!”   李长安长吐了一口气,似是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他看着女子那期盼的眼神,缓缓道:   “待会时候还请姑娘转过身去,默数十个数再转过身来。那之后,还请姑娘......带着我,去寻找那位洛姑娘。”   他苦笑一声,说道:“师傅临行前予我一句谶言,说是‘逢水化吉,觅阳即生’,我苦思一路都没有想明白,现如今这种绝境,可只能将这希望寄托在这句话上了。”   灵瑶被他说的不知所以,只好点头道:“我答应你,一定带你去见那位洛姑娘。”   少年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心中不知为何,师姐的影子忽然淡了许多。   他低下头来,轻声道:“那烦请姑娘转身吧。”   灵瑶转过身去,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仍然还牵着李长安的手,她脸颊一红,连忙像触电一般收回了手。听着少年在身后尬尴的咳嗽声,女子的嘴角微微抿起,正待张口,却听见少年在身后道:   “灵瑶姑娘,谢谢你。”   这声谢又是谢什么呢?从江畔一路徒行至此,他不知说了多少句谢谢,说了多少句对不起。可这一次,灵瑶却感觉这句话似乎和先前的千万句都不同,至于不同在哪,她却说不上来。   女子抚摸着那被少年攒了一路的指头,上面还残余着少年温暖的体温,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失落,空空的,像是没有光可扑的蛾子。   “李公子,你的那位师姐多大年纪了?”她轻声问道。   回答她的是一片带着烧焦的林风。   灵瑶心神忽地一乱,急忙回过头去。   人不在了。   余光里,地上似乎多了些什么,女子低下头去,愕然发现在一堆锁链中央似乎缠着什么。   她想起少年的那句叮嘱,强自安抚混乱的心神,蹲下身子,将那团乱麻一样的封神玉锁链拨开,里面的东西霍然露出。   竟然是一本书。   这本书与寻常书册一般大小,拇指节般粗厚,通体呈金黄之色,却无一丝华贵之气,倒是有些朴素之意。在它的封面中央列着两个莫名的符号,灵瑶并不认识这符号,但只是看了一眼,脑海里便出现了它们的含义:   岁月。   这是一本名叫岁月的书。   人不在了,却留了这么一本莫名的书在此。灵瑶左看右看,却寻不见那少年的影子,这才忍下心中的诡异,从锁链里抽出了那本书。   这书不知什么材质,握在手中的触感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感觉,彷佛天生如此。   灵瑶犹豫片刻,将书放在手心,翻开了第一页。   一片空白。   她正想要翻开第二页时,却愕然地发现面前空白的纸页上从无到有地出现了一列列古怪的符号,玄奥而晦涩,诡异又朴素,与封面的那两个意为“岁月”的符号一般无二,在灵瑶看到它们的第一眼时,心中便浮现了它们的含义:   “秦素月,庆洲吴国金陵人,年十九岁七月十一日三时零一刻,出生丧母,受其父秦辰累,生于牢狱。临世第一天,罪妇张氏怜其孤苦,为其哺乳,因牢内气味恶臭,啼哭整夜。临世第二天......”   秦素月......灵瑶呆呆地看着那个名字,这不是自己未入烟雨楼前的闺名吗?当年的亲人死了个遍,现在知道这个名字的不过一指之数,自己也是入了烟雨楼后才得知此名,这书怎么知道的!这也罢了,上面怎么还记述了自己降生第一天发生的事情?!   她忽然间预感到了什么,连忙一页页朝后翻去。在她每一张打开的书页里,原本空白的地方都会浮现那晦涩玄奥的符号,而每次她看见这些符号的时候,心中便会出现它们的含义。   “临世第三百十一天,被吴国金陵官府公文调往教坊司,由乐阁弦乐教习刘氏抚养。”   “临世第二千一百五十一天,因遭吴国金陵教坊司乐阁失火,刘氏身死,卖于吴国金陵桑子河畔疏影楼。”   “临世第四千零六天,因屡遭排挤,夜间丑时,暗杀同期乐伎柳合子,并嫁祸龟奴鲁丑儿。”   “临世第四千零九天,受疏影楼老鸨冯嬷嬷推荐,加入庆洲杀手组织烟雨楼。”   ......   灵瑶的目光已经呆滞了。   她不顾一切地翻着,一天一天,一件一件,自己从小到大发生所有的事情,事无巨细尽数被记录在这本书上,若是自己心念动起,甚至还能看到自己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某一刻与某人说的某句话。从小到大一切自己不知的,已知的,所有的秘密都记录在了上面,再无隐瞒,再无隐私。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如此详细,为什么会记录这些!灵瑶的心砰砰直跳着,这一辈子见过最诡异的事物都不及面前的这书半分!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了李长安的脸,想起了他的那张敦厚模样下的温和笑容。   灵瑶心中原本的诡异和不适渐渐消散了,她沉默地看着这本书,心中生出了一种疑惑,为什么李公子不见了,只留下了这本书,难不成李公子是书变的?   想到这里,灵瑶的心里顿时生出了一股荒谬之感。   她摇了摇头,长长地吐了口浊气,待心暂时平定后。她不再看书上的内容,只是一页页往后翻去,一直到书的最后一页。   “临世七千一百二十七天,受暗藏于烟雨楼的归灵教教徒清秋、明玉姬、夜玉姬所误,入庆洲广厦洞天,暗杀中洲朝阳山弟子李长安,后......”   她将目光久久地放在那句“暗藏于烟雨楼的归灵教教徒清秋、明玉姬、夜玉姬”上面。   “归灵教。”灵瑶喃喃着这个名字,眼中闪烁起了火光。 第二百八十八章 圣山顶   圣山是广厦洞天内最高的一座山峰,拔地而起,立地千仞。在红莲教未曾占据这片洞天之前,它也曾有过一些或雄浑或秀美的名字,但当在那座火神殿在明镜一般的山顶修建而起后,这座山从此便只能有一个名字。   它是千百红莲教徒心中的圣山,是那位圣女殿下俯视人间的住所,自红莲教入驻之后,能上圣山朝圣者屈指可数,每一位无不是倍感殊荣。但在今天,这个神圣的地方却接连被外人闯入,法则濒临破碎,美丽遭受亵渎。   夜深。   明月西斜的时候,一身玄衣终于越过了圣山山巅最后一级石阶的线条,来到了这片红莲教徒心中最为神圣的土地。   尸横遍野,断剑残垣,洛阳的目光越过满地的狼藉,停留在山崖畔的一道白衣身影上。   她紧紧地盯着那处,望着那身翩翩然彷佛文士的衣衫,眉头皱起,疑声道:   “你怎么在这里?”   崖畔,一位白衣男子蹲伏在一位女子的身旁,正低头细细为她包扎。女子的双眼紧紧闭合着,脸色惨白得可怕,但最凄惨的是胸口之下的光景,她的双手双脚皆被人砍断,血流了一地,将薄月纱的裙染成了黑红的颜色,但即使这样她依然还残留着气息,只是那缕气息早已如风中残烛一般。   男子包扎的动作温柔至极,似乎生怕就会把这个受伤的女子吵醒,只是他的神色却看不出一丝的心疼同情,彷佛手下修补的不是人,只是一件残破的瓷器。   他听到了身后的声音,回过头来,露出了一双温和清湛彷佛秋水的眼睛。   竟然是烟雨楼的三供奉,玉先生。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却出现在了这里,洛阳在一瞬间想通了许多事的前因后果。她微微挑眉,道:   “你是归灵教的人?”   玉先生缓缓起身,向着她躬身行了一礼,语气与从前一样温和谦恭:   “归灵教人尊者,见过洛先生。”   洛阳看了他许久,问道:   “我家小侍女呢?”   “小柔小姐很好,现待呆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有杨兄和杨梅小姐陪着她。”玉先生看着洛阳四处寻觅的眼神,微微一笑,从袖口里掏出了一枚小纸鹤,问道:“洛先生可是在找这个?”   洛阳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手指间捏着的那枚纸鹤,那确实是当初自己寄给小柔的纸鹤,上面有自己留下的印记,自己正是靠它才一路寻到这里。   “你把她怎么样了。”洛阳的声音冷得可怕。   “洛先生不要紧张,小柔小姐真的无恙,这纸鹤只不过是在下的属下捡到的,现在不过是想还给先生而已。”玉先生望着洛阳择人欲噬的目光,叹了口气,将手掌收了回来,说道,“先生未免也把在下想得太下作了些,祸不及妻儿老小,这点在下还是懂得的,更何况,在下还与杨兄是交心的朋友,怎么可能会害了他们?”   洛阳沉默良久,抬起头来,眼神亮得可怕:   “所以说,这是一个局?你们放出什么封神玉拍卖的消息,一路引小柔他们来到这里,有她在此,我也自然会来到此处,最后你们再把我引到这座山上,对吗?”   玉先生抚掌笑道:“先生不愧是先生,一下子就把前因后果想得清清楚楚。”   洛阳静静地看着他,冷声道:   “只是引我来此罢了,何必要牵扯这座洞天里的人?这里有妇女、有老人、还有孩童,多是无辜之人,何必要牵连他们?”   玉先生淡淡道:“先生莫不是忘了,我们乃是归灵教,凡一切盗用灵气者,皆是我们驱除的对象。先生虽是首要,但这座洞天里的修士们更不能活。”   “这里除了修士,还有很多的凡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白白地葬生在你们手上!你别忘了,你们也是修士!”   “唯有修士才能对抗修士,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清除这些自然的蛀虫而已。等到时刻到来,我们自会跪在司命大神的神像前赎罪,回归到祂的怀抱。”   回归到司命的怀抱......我同意了吗?   洛阳笑着摇了摇头:“所以说,你们今日设的这个局,是要杀我?”   “杀这个字,不好。”玉先生语气温和,“我们只是想请先生回到该回的地方。”   回到该回的地方......常羊山?   洛阳转过头,瞥了眼身后的葛老,凝声问道:   “葛老,你也参与了这个局?”   背着巨箱的老人默然良久,最后缓缓点头,叹息道:   “老夫来此,原本只是想驱除那位红莲教圣女,其他一概不知。不曾想竟遇到了教主你,更不曾想......原来教主你来此乃是入了局。”   玉先生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问道:   “副教主大人,您竟然叫她教主?”   老者抬起头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你这个后来的小辈,哪里懂教主当年的辉煌!老夫当年追随教主大人数年,哪里连教主都认不出?”   听到这里,洛阳忽然察觉,看来这归灵教内并不像自己想的铁桶一块,这位葛老作为堂堂副教主来此,底下的人竟然还背着他做了别的事情。   玉先生忽然道:“她根本就不是教主。”   老者笑了起来:“你懂什么?她若不是教主,为何拥有和教主大人一样的气机,若不是教主,为何和教主大人长得一模一样?”   玉先生的神情忽然变得无比虔诚,他轻声道:   “那是因为她是司命大神的一片碎魂,而至于她为何和教主大人的外貌一模一样,那是因为教主大人本身就是司命大神的一缕分身。这个消息在很多年前,前任人尊者便告诉了在下,只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教内群龙无首,在下不敢告诉各位,怕扰乱教内安宁罢了。”   “人尊者那家伙?他怎么知道?”   “人尊者大人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哪里连这点都猜不到?”   ......   他们互相争辩着,洛阳久久地愣在了那里。   我不是司命,只是司命的一片碎魂?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且歌行   “你是如何确定‘我是司命的一缕碎魂’这样一个结论的?”洛阳看着玉先生的眼睛,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那先生又是如何确定,您真的就是司命本人呢?”玉先生反问道。   这句话顿时引起了洛阳的回忆,她久久沉思,渐渐想起第一次听“司命”这个名字的场景。   那时龙雀山一战,她被风神一招定魂,半醒半沉之间,她隐隐听到有人对自己说了这么一个名字,而那个人在自己后来的推断里,应当是那位坐在摩柯院最高位置的僧人,庆元禅师。   随后,她又想起了更多,比如风神无定第一次见到自己时说的那句话:   “你是不完整的。”   难道司命这个名字只是自己的一时臆想,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真神,仅仅只是祂的一缕碎魂而已?洛阳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抚摸着自己的眼眶,久久无言。   “司命大神是这片天地最大的执法者,执掌生死,庇佑五洲大地,对于我们这些修士而言,祂是我们心中最尊敬的神灵。”玉先生淡淡道,“若你真的是司命,为什么你没有祂的记忆?难道真的是你忘了吗?洛先生,在下知道你想要说你同样拥有司命大神掌控生死的能力,但你可知,你所掌握的,不及当年司命大神的万分之一,司命大神当年随手间便可润化万物,养育万灵,以你所拥有的力量,能做到这一点吗?”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为什么司命大人的性格,你一点都没有?你可知晓,祂是最关心生命,最爱护凡人的神灵?洛先生,你扪心自问,你来到这世间,在你心中更多的是这世间的生命呢,还是你自己呢?”   洛阳沉默良久,轻声道:“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需要先找到自己的位置,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自己的位置究竟在哪里。”   玉先生摇了摇头,叹息道:“所以你不是神,只是一个拥有神灵力量的凡人罢了。”   他又道:“当年封印五位外神的那场大战,消耗了祂几乎所有的神力,以至于后来神位不稳。这件事情是秘辛中的秘辛,只有几个贴近之人才知道,在下也是听前任人尊者讲述才得知。”   “是啊......”葛老长叹了口气,他回忆起当初追随司命大神的时光,一时间百味杂陈,便是声音也带上了一分苦涩,“司命大神为了这片大地的安宁放弃了祂的一切,在自己根基动摇后,祂为了不影响我们,孤身出海去寻找能让自己恢复的办法。我们这些做属下的,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司命大神一个人远去。后来老夫得知消息时,却是司命大神已经被封印在不知何处的噩耗。”   玉先生叹息道:“祂自那后便完全失踪了,我们派出了许多人,最后才在南荒寻得了一丝蛛丝马迹。等几位尊者赶过去时,看见的却是一个被屠杀的村庄,司命大神跪在满地的尸体碎块上痛哭流涕。直到那时人们才知道,司命大神的病恶化到了什么地步。”   葛老怔怔地听着,疑惑道:“这件事老夫怎么不知道?”   玉先生面容苦涩:“那是因为那时您不在,副教主大人您那几年里一直远游四海,寻找司命大神的踪迹。几位尊者大人想要联系你都不知道如何联系,等得知司命大神消息时候已经是赶不及。天尊者、地尊者、人尊者三位大人亲自赶赴南荒,见着的却是司命大神发狂悔极的一幕,他们不敢相信面前那个屠杀的侩子手就是司命大神,更不敢相信这个站在血泊里的女子是他们追随了多年的神灵。”   “所以你们就私自封印了祂?”葛老怒声道。   “封印祂的不是我们,是祂自己!”玉先生睁大眼睛,目光悲痛。   “仅凭你一面之词,老夫怎么可能相信?!”   就在这时,天空骤然间降下一道雷电,照亮四野。   一个厚重的声音遽然在众人之外响起:“他说的是真的。”   人们齐齐回过头来,看见的是一座铁塔似的背影,以及高塔上架起巨大如横梁般的刀。亮起的雷光照亮了他的面容,古铜色的皮肤沧桑坚毅,带着一股古朴厚重的意味。但最令人侧目的是他那雄厚到极点的气息,环绕在他身侧的灵气几乎凝成实质,形成了淡淡的黑紫色光晕。   与玉先生那惯有的翩翩文士模样截然不同,这位大人物身形巨硕,铠甲破烂,浑身满是生锈的铁和血腥气味,肩上扛着一把比他整个人还要高大的巨刀,渊渟岳峙,彷佛天神。   这个男人并没有看其他人,而是率先将目光放在了洛阳的脸上,眼睛微微眯起,嘴唇里喃喃道:   “像,真像。”   洛阳皱起眉头,问:“你又是谁?”   高大男子这才回过神来,将肩上的巨刀往地上一放,沉重的刀砸在地上激起地裂般的巨响。他抬手抱拳,语气平淡无波:   “归灵教天尊者龙象,见过先生。”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物,丢了过去,洛阳一把接过,低头一看,苍白的瞳里顿时露出了火光。   竟然是蘑菇!只是这小东西的气机已是稀薄至极,分明是受了极重的伤势。   “你干的?”洛阳抬起头来。   龙象声音漠然:“洛先生家的宠物乱跑,跑到了不该去的地方,受了些伤也是咎由自取。本座好意将它带回给先生,先生怎么反咬本座一口?”   洛阳抚摸着蘑菇身上的伤痕,手指细细地为它输送着生机,闻言也没有低头,只是轻声道:   “一会你会死的很难看。”   “拭目以待。”龙象冷冷地回了一句,将目光转向了玉先生,“老二呢?”   “在城外。”玉先生温和答道。   他回答的极为简略,但龙象已经了然他的意思,微微点头,随后看向了不远处的葛老:“见过副教主。”   他的声音并不这么客气,便是态度也不那么恭敬,但葛老却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而是语气凝重地问道:   “司命大神真是自我封印的?”   “本座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道有假?”龙象淡淡道:“那天我、老二、小三都在,眼看着祂即将走火入魔,不得已动了手,才勉强让祂恢复了一些神智。”   “你们竟然敢对司命大神动手?!”   “事非得以,被逼无奈,司命大神恢复神智后,说要自我放逐,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把自己封起来,藏起来,什么时候恢复了,什么时候再回到这个人间。”   “那碎魂又是怎么回事?”洛阳忽然问道。   天尊者看向了她,那目光说不出的复杂:“她兵解了自己。”   “怎会如此?”葛老失声道。   所谓兵解,乃是借道家一语,在此间真实的含义却是粉碎神魂,但却并非是神魂俱灭,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种手段。只是这方法风险至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   “神之一事,你我凡俗怎能理解?司命大神的病有多严重,只有见过那场屠杀的人才会知道。若非完全兵解,她的存在便已经成了一个威胁,一个对这个世界的威胁。作为这五洲大地的堂堂执法者,怎么可能会让自己落到这样地步?”   天尊者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移到了洛阳的脸上:   “司命大神如今已经消失了十万年,这片大地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它的执法者,灵气匮竭,万物凋零。我们虽是归灵教徒,但也是时候该让司命大神复活,让这片大地回归到它原本应有的模样了。”   山风轻轻吹拂着,洛阳额间的发乱了又乱,她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轻声道:   “所以这就是真相?”   她抬起头来,仰望这片天空,洞天内看不见星辰,只有一轮硕大的明月挂在夜空。洛阳静静地望着它们,事实上她什么都看不见,无论是明月亦或者是流云都离她太远了,自己的视眼里只是一片虚无。山风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她忽然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随着这晚风一起掠过天际,只是这灵魂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不得而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   洛阳轻轻地唱了起来,词是她前世最喜欢的《水调歌头》,她也不知为何在这种自己她会唱起歌,只是她想唱,那便唱了。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山顶上的言语声渐渐息了,所有人都停下争辩,将目光转移到她的身上。这歌声唱得并不怎么高明,但空灵而淡然,带着一股彷佛夜湖一般的静谧,他们静静地听着女子的歌声,望着那月光下抬头看天的黑衣女子。   明月啊,明月,今昔究竟是何年呢?我来到这世间,究竟过了多少个春秋呢?我在那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待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连我自己都数不清自己多少岁数了。爱听我讲故事的阿吉死了,后来还她的二子阿阳也死了,我终于走出了那座洞窟,来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追寻自己被囚禁的真相,一边焦急地找,一边却又不敢找,因为那些事情太过久远,而我的身边已经有了羁绊,我不想把身边的人卷进去。可事到最后,那个真相却是自己。   如果说我是神,可我这不完整的躯壳、至今不见好转的眼睛究竟意味着什么?可若说我不是神,我这一身可怕的能力又来自何处?   他们说神应该是最关心生命的,我不关心,所以我不配为神,可是有人问过我,我想不想当这个所谓的司命,想不想来到这个世界呢?   我只是一个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的凡人,为什么从方源禅师到玉先生,遇见的每一个人都要求我如何如何,我应当是什么样子。但他们有谁想过,我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呢?   那么究竟是谁把我带来的这里呢?是你吗?司命?他们说我是你的碎魂,那么我究竟是你的什么呢?替身吗?   洛阳一边轻轻唱着,一边默默地想着这些。   曲中,人静。   洛阳缓缓低头,将目光放在了面前几个人身上,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澄澈,神情前所未有的镇静。   她缓缓开口,语气平静,不见波澜:   “从前的时候,我一直都没有找到我在这个世界的定位,因为我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道我究竟该做些什么,我过得很迷茫。但是就在刚才,一切我都想清楚了。”   她认真道:   “我谁也不是,不是什么陆殷,不是什么司命,我就是洛阳。”   她顿了顿,向着面前神色不定的众人露出了一个微笑:   “从前也是,往后也是,我不是什么人的替代,也不是什么神的碎魂,我就是我,洛阳就是洛阳。如果你们想要把我送回该回的地方,或者想要我的性命,又或者是想把我再次封印,那么......”   她微微抬手,向着那尊天神一般的男子、背负巨棺的老人、翩然若仙的文士,昂首笑道:   “来战!”   ——————————   别再说吃瘪了......头痛。   一个莫名获得最强大神力的凡人,总得经历些挫折,让她不断成长,不断寻找身份嘛......不要这么苛刻好不好(哭),每个人活在世上谁不吃瘪,又不是次次都能得到回报的......我还是个初学者,先前不懂怎么写,也在慢慢改正呀,求求各位别再评论什么吃瘪了,每次看见就难受得厉害,呜呜呜......   你们看,这一章不就是成长嘛,洛阳终于得知了她的身份,也在这个时候,她终于蜕化,不再迷茫,这不就是好事嘛......   之后的内容我会尽力写得更痛快些,大家饶了我吧。 第二百九十章 有风吟   地上碎尸的布衫在山风间飒飒抖动,已经淡了许多的血腥气再次浓郁起来。皓月的光辉照在了黑衣少女的脸上,那双苍白的瞳里映着明亮而无畏的光。   洛阳从未像现在这样自信蓬勃过,她感觉自己从身到下都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气劲,或许是身份明了后带来的解脱,又或许是多年真相一招解开的恍然。   自幼离亲被他人抱养的孩子在得知自己并非亲生时,那一刻的反应往往是不可置信的怀疑,又或者是看淡一切的洒脱。洛阳只觉得得知自己真正身份的感觉很好,好的叙说不出来。   从得到这身陌生的力量后,她一直都很害怕成为另一个人,害怕有一天会觉醒别人的记忆,成为一个自己不认识的陌生人。   但现在不会了,她只是一缕碎魂,就像碎了的玉,每一块碎片都还能是原本的那块玉吗?她不愿去做什么司命,哪怕那是高高在上的神灵,因为那是别人,她只想做自己,独一无二的自己。   历经沧桑的少女不再迷茫,她抬起手,向着满山的大人物们递出了战书。   ......   首先回应她的是一声空灵的佛号。   “阿弥陀佛。”   圣山上本没有树,但在这一刻,似乎所有人都听到了落叶簌簌的回响。   声音方落,一袭白衣顶着一顶斗笠从山阶的一笔横线里缓缓走出。在看到这位僧侣的那一刻,山上所有人都投过了致意的目光,无他,只是因为这个人是这片大地上地位第二尊崇的僧侣,而第一自然是他的老师,庆元。   当日佛子驾临吴都,来到广厦洞天,其中必然带着他那位老师的意思,只是人们都不知道那位活佛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但在今天这个时候,当他出现在圣山顶上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明了了。   洛阳看着他那一副出尘不染的模样,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武侠演义,于是故作深沉地说道:   “你来了。”   佛子从斗笠下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古拙朴实的脸,他竖起一掌,和声道:“洛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你本不该来。”   佛子微微一怔,无奈一笑:“师长所命,不敢不从”   啧,没劲。洛阳瞥了眼佛子身后喘着粗气的褚氏叔侄二人,问道:“来便来罢,带这些无关之人来此做什么,万一误伤了怎么办?”   佛子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悲悯之色,他缓缓开口,回答和先前在林中时一般无二:   “每个故事的发生都需要见证者,接下来发生什么,哪怕是师傅他老人家在此也无法预料。所以不如让几个无关之人留在此处,邀请他们记录今天发生的事情,最后无论是谁活下来,还请各位看在家师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洛阳冷笑道:“大师真是菩萨心肠。”   褚氏叔侄尬尴地朝山顶的众人行了一礼,礼罢便退到了一旁不敢多言,哪怕是褚澈也看出了场内气氛不妙,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如今的圣山山顶上,佛子与玉先生皆是地境巅峰的人物,天尊者与葛老皆在天境之上,如此可怕的阵容,早已不再是凡人能够涉及的领域,莫说是对付一个人,便是灭一座国,也是顷刻之间。   洛阳的苍目在月色下明亮至极,他负手而立,睥睨着周围寥寥几人,嗤笑道:   “人都到齐了?就你们这几个,也配拿下我?”   天尊者冷声道:“小姑娘,莫要说大话,我们几个可都是当年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谁手里没沾过神灵的血?你不过一个神灵的碎魂,拥有这身力量才几年,就敢放这样的话!小心一会哭出声来,闹了笑话!”   洛阳微微斜视,缓缓道:“天尊者?”   她忽然莞尔一笑:   “我原以为阁下乃是开辟蛮野,驱逐外敌的勇士,今日一见,看来堂堂归灵教天尊者大人不过只是个吓唬小姑娘,欺负小猫儿的流氓罢了,只会吹吹从前的牛,遥想当年罢了!”   天尊者眉头微皱,正待还口,却不料面前的黑衣女子眉峰一转,冷喝道:   “龙象!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哪怕我洛阳只是司命的一缕碎魂,但我也当得起神之尊位!当年的你们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被一群野神追得抱头痛哭,是谁给了你们安宁。如今时过境迁,便妄想以下犯上,区区凡人之躯,也配谈弑神二字?!”   龙象身为堂堂天尊者,哪里受过这般呵斥?他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但洛阳不待他回口,又转头看向了一旁玉先生,目光中尽是鄙夷和不屑:   “玉先生,初见你时我原以为你是我师杨青的至交好友,乃是位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浊世君子,可没有想到你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玉先生始终微摇的扇子在这一刻僵住了。   洛阳冷冷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只臭虫:   “身为烟雨楼之人,暗地里却是归灵教的走狗,东家食西家宿,你是怀着什么慷慨救国的大命,还是做着什么忍辱负重的大梦?我师杨青以诚待你,在你遇到修行瓶颈时点拨于你,于情于理,既是你友,又可当你师。可你却背信弃义,引他入水火之中!”   “背信忘恩,是为不义,吃里扒外,是为不忠,如此不义不忠的小人,竟然还苟活于世,我都觉得你可耻!”   玉先生面露苦笑,缓缓摇头,却是没有回答。   洛阳将目光望向了最后的一人。   葛老弯着腰,背上的那座巨箱始终都没有放下,他微微抬头,与洛阳的目光在空中相接。   洛阳轻声问道:“葛老,难道你真要与这些人为伍?”   葛老脸色木然,眼中露出了一丝挣扎之色。良久之后,他叹息一声:“洛姑娘,这一辈子老夫都在寻找司命大神的下落,碌碌十万年,才勉强寻得了一点线索,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你这样如此完整的......碎魂,老夫是断然不会离开的。洛姑娘,老夫也没法保证什么,但老夫会全力而为,尽可能留住你的一份记忆。”   “你们究竟要怎么做?”   “唯有镜破,才能重圆。”   洛阳听明白了,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意:“我会死吗?”   葛老摇了摇头:“神灵之事,老夫怎可知晓?”   洛阳点了点头,将目光重新放在面前的众人身上。   天尊者淡淡道:“历经十万年,我们才得到这么一丝司命大神的线索,这一次我们绝不会离开。洛姑娘,还是乖乖束手,本座保你不受痛苦。”   洛阳静静地看着他们,语气平静而漠然:   “我说了,就凭你们几个,不配。”   话音方落,一道浩然至极的声音在九天之间响起:   “那加上我,还配不配呢?” 第二百九十一章 回车挂扶桑   漆黑一片的苍穹之间,层层乌云拢聚翻腾,高悬于圣山之顶的天空,将皓明的月光遮去大半,隐隐呼啸声里,山顶逐渐没入一团阴郁之中。   此刻的九老已经化成了惊弓之鸟,面对着满山的大人物,原本如簧的巧舌却是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敢缩在洛阳的身后,悄悄抬起脑袋。   山顶之上,女子的黑衫在山风间猎猎作响,她抬起天鹅似的长颈,苍白的目直入云海之间,试图寻找到那声音的来源。   反观归灵教众人,却是心神大定,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沸腾的云海间陡然出现了一个漩涡,先是不过针眼大小的气候,随后在霎那间扩大了无数倍,已然成了一个漆黑的洞口。云海下的涡底逐渐拉长,长风落入山顶,化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那人穿着一身天洗色的淡蓝长袍,头顶竖着一顶古意盎然的高冠,眉角入鬓,面如冠玉,却是看不出大致年龄,只有一股扑面而立的古意落入各人眼中。   他缓缓睁开眼睛,随后漫天的乌云轰然消散,仿佛这四方风云不过他袖中之物,招之而来,挥之而去。   洛阳平静地看着他,看着那张素昧平生的脸,看着那双清澈若湖泊的眼眸,含笑道:   “龙雀山一别,你便在人间失了踪影,这些年究竟去了哪里?让我一通好找。”   这骤然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将洛阳打入嘲风洞,后被方源禅师以身为锁困了数年的风神无定!这些年来他借着方源为自己设下的烙印蛰伏越地,一直在默默恢复实力,如今终于重现人间。   风神从山顶间缓缓走来,脚下的碎尸血水自行分开,为他让出了一条干洁的道路。两侧众人皆默然不语,便是一向孤傲的天尊者龙象也收敛了些傲然的神情,向着这位古老的神祇垂目行礼。唯有葛老面露怒容,狠狠地瞪向自己的同僚们。   男子步伐从容,面色平静,目光遥遥地望着洛阳,嘴唇微启,与当年那个声音一般无二:   “多年不见,姑娘风采依旧。”   洛阳笑意盎然:“能不依旧吗?这都是托您的福啊!你不知道我多想再看见你,当我方才听到你的声音时,我高兴得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   风神无定摇头笑道:“没有想到你竟然如此憎恨我。”   洛阳笑意不变,但语气却冷得可怕:   “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得当年你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记得囚禁在那破洞里的每一天,每一刻。时至今日,那可怕至极的风声依然在我耳边萦绕,让我做梦都忘不了你给我的好处。”   风神淡淡道:“那不过是将你曾经施在我身上的痛苦返给你罢了。洞里的风都是我曾经肉体的一部分,这些年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点又一点地从我的体内溢出,可我却无可奈何!其中滋味你可知晓?司命,你当年着实狠毒,竟然用我的肉体反过来压制我自己,可你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也会走出来,面对失了大半力量的你?”   洛阳没有看他,转头望向一旁的归灵教徒们,面露失望之色:   “别的也罢了,我万万没想到,当年敢与神灵抗争的归灵教如今也成了神灵的走狗。难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驱除外神,还我河山’?”   天尊者淡淡道:“权宜之计罢了,此间事后,吾等自有分寸。”   他身旁的葛老正欲说些什么,但看着女子鄙夷的眼神,终究还是无奈地低下头去。   天地人三位尊者在私下里暗通一气,早已将今日的事谋划完全,事情到了此等地步早已是无可挽回,哪怕身为副教主,但面对拧成一线的属下们,也是无可奈何。他毕竟是归灵教的一份子,只能顺应潮流,更何况他也想收回司命流落在外的一缕碎魂。   洛阳忽然笑了起来。   山顶之间,除了零散几人,无一不是修为通天的大人物,他们早已暗呈合围之势将女子死死围住,令她插翅也难飞。   而反观洛阳一边,除了身后早已抱头缩脑的九老,两侧再无一人,但她的脸上却看不见一丝慌张,轻灵的笑声在人群间悠悠回荡,其中有讥讽,也有不屑。   女子轻轻地笑着,她摇了摇头,目光嘲弄似地看向不远处徐徐走近的男子,悠悠道:   “无定,你以为当年我犯的错,今日还会再犯一遍?”   天尊者淡淡道:“洛阳,今日群雄聚此,更有风神在先,你早已没了退路,还不快束手就擒!”   佛子藏于袖中的手指不断变换法诀,口中含宪:“阿弥陀佛!”   风神面色温和,步步逼来。   身前是强敌逼近,身后则是悬崖万丈,退而无用,进而无法,为之奈何!   身后的九老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几次想要催促自己的主人,但看着前方步步逼来的恐怖气息,便是连开口都吓得忘却了。   就在这时,洛阳忽然转过身来,她双手拢起凑在嘴边,向着远方漆黑一片的夜空长长地喊了一声:   “阿莫!”   面前的黑暗之间,巨人炸雷般的回应从远至近响来:   “阿莫————”   阿莫是洛阳当年在嘲讽洞内以山石垒起的石巨人,在山顶未聚首之前天尊者等人曾私下瞧过,早已估算出了彼此差距,见其不足为虑,所以他们才没有采取其他行动,甚至就等着洛阳搬出这张底牌。   所以当洛阳回头呼喊巨人之名时,归灵教诸人的步伐都没有停下。   但最当首的风神却停住了脚步。   风神抬起头来,目光看向了远处一望无际的黑暗,他微微侧首,脸上露出了一丝疑惑。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远方似乎有什么熟悉至极的东西渐渐逼近。   山间有风而至。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在这一刻,所有逼近的人都停下了步伐,因为他们感受到了一股冲天而来的长风正在山崖下方的山林里肆虐,即便是遥远的山巅也被这鼓突如其来的长风所侵,满山碎尸纷纷颤抖,血腥气飘摇而起,弥漫不散。   洛阳看着风神无定,嘴角含笑,眼神冷漠:   “你们以为我当年困在山洞里面那么久,就捏了一个石头人出来?”   风神无定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连忙喊道:   “速速退开!”   话音方落,他抬起一掌,山顶间盘旋不落的风气在这一刻陡然落下,顷刻间凝聚成一线,与那拾阶而上的长风遥遥对上。   大风起兮云飞扬!   巨响怦然传来,满山云雾瞬间击得粉碎,狂沙飞扬,碎尸落崖,古老的火神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归灵教内除了风神和天尊者,所有人都被这轰然炸起的狂风掀退数步之远,在地上苦苦挣扎,面色不堪。   黑裙少女银白的发丝在风中飘拂流转,脚下的位置却并未动过半寸。他静静地看着远处一脸愕然的风神,轻笑道:   “无定,这份见面礼,你可喜欢?”   风声渐息,风神无定缓缓放下手掌,脸上的惊愕却没有松开一毫,可他的目光却并没有看向立在山岩上的洛阳,而是死死地盯着少女身侧的人影。   他只觉得荒谬,无比荒谬。   因为那个骤然出现的人竟然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的脸。   他更觉得熟悉,无比熟悉。   因为那张脸的主人使用的能力和他一般无二,甚至略高于他。   洛阳的旁侧,一个和风神无定一模一样的人不顾众人惊恐的神情,向着他们颔首行礼,脸上的温和微笑和风神无定惯有的表情也一模一样。   洛阳大笑道:“今晚,让我们热烈欢迎,本神手下最强奴仆,风神无限的到来!” 第二百九十二章 落日   随着女子声音的落下,圣山崖畔,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息逐渐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用复杂至极的目光望向最前方的那道身影,看着那位天青蓝袍的男子僵立在原地,手掌在袍袖内攥成一团。   堂堂风神,自身的肉体却被他人制成奴仆一般的傀儡,甚至顶着和自己一样的面容在仇敌身前奉承侍立,何其耻辱?   今天这场围猎乃是归灵教策划已久的预谋,洛阳的每一手棋子都被他们算计在内,甚至隐在龙雀山中的石巨人都被探出,以凶兽祸斗牵制。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洛阳还藏了这么一手,竟然借着那尊跨天而来的石巨人用以瞒天过海,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洛阳站在山岩之上,挑衅似地看着面前脸色各异的众人,心中却不由感慨了一声,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日,实在莫过于此!   那年被困嘲风洞,她在谋划脱离之余便为出洞后的各种变故定下了长策,其中之一便是如何应对那位风神无定。   风神无定执掌四方之风,来去无踪,一般手段根本无法困住它。为此洛阳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直到有一天,她将目光放在了洞内喧嚣不休的长风之间。   能抓住光的,唯有光,能追上风的,也唯有风本身。   既然石头可以赋予生命,那么那些无灵之物自然同样可以!   抱着这样的想法,洛阳便开始了长久的捕风之行,为此她不知耗费了多少时间,花费了多少精力。   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位名为“无限”的假风神乃是她当初在嘲风洞内做出的最大成就,也是她袖内最大的一张底牌。若非如此,凭借一尊石巨人她便可早日脱困,但却为此拖了一年之久。   而之后,她更是利用石巨人与身俱来的封神玉,将那来去无定的风锁在其中,一直藏在其中,直到今日才拨开迷雾见云天。   ————————————————   风神无定静静地看着洛阳身边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奴仆,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阁下好算计。”   洛阳淡淡笑道:“我说了,今日看到你,我高兴得紧,现在心中没有别的事情,只想着你快点死在我眼前。”   清秀柔美的女子面色不变地说着如此可怕的话,场内所有人的心里都生出了一丝异样。但风神的脸色没有变,他的眼睛从始至终都盯着那个假风神没有挪开,现在心中什么合作诛杀洛阳的任务都通通忘在了脑后。   夺身为奴,对于一位神祇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是逍遥自在的风,是高高在上的神,他不允许这个世界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不允许这个世界有另一个自己存在!   他痛恨,他生气,他的心中已然怒到了极致。   神怒。   ......   山顶上飘散四落的血泊在这一刻颤抖了起来,原本干涸的液体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向上,逐渐升到半空。那些破碎的砖石、离散的断剑都一起向上飘去。   圣山山巅上方的层层乌云不知何时拢聚而出,将银白的月光彻底掩住,宽阔的云海直接连到了洞天边缘的尽头,整片天穹都被乌暗的云山遮蔽着。一片阴沉至极的暗逐渐蔓延开来,云海的沸腾涌转清晰可见,其中有无数长如城郭的罡风凝成龙卷,在天际间肆虐飘荡。   一个身着天青色长袍的男子缓缓升到空中,无穷的长风在他身边俯首称臣,无尽的云海在他的脚下讨好翻滚。   风神双手平伸,黑发在脑后发扬如龙,这一刻,他的眼睛化作了光。   耀眼的光柱落向山顶,一切污浊在这一瞬尽数融化。   光中,风神无定的声音宛如天宪:   “胆敢亵渎神灵的逆贼,给我消失吧!”   一股庞大的威严从天而降,这是神明之威,也是自然之力,在第一缕长风开始穿梭时,无处不在的神威便封锁了圣山山顶的一切。所有的生命在这实势圆融的境界中,开始失去了自我心灵的掌控。   归灵教的几位大人物并没有因为这恐怖的神威压榨而瘫倒地面,他们只是死死沉下头颅,紧闭双目,因为神灵不可直视。   除了洛阳和她的奴仆。   风声呼啸,云间隐有雷声涌动,似乎是天地在痛苦地呻呼,在那声调拉到最高最长的时候,一段由长风凝成实质的长戟出现在了天地之间。   洛阳看不见呼啸而来的庞大天风,但她的脸庞却清晰地感受到这股可怕力量所带来的威严。那是足以毁灭一座国度的灾厄之力,但现在却化作了一柄长戟,从天而落直冲自己的面门。   洛阳没有开口,但身边的奴仆风神却不见了。   随之不见的是即将落在她脸上的风戟。   就在死亡即将到来的前一刻,这股毁天灭地的力量就好像水滴落入了江面,在它即将完成使命的前一刻瞬间蒸发。   感受着头顶骤然消失的可怕威势,所有人都不解地抬起头,寻找着那股力量的去向。但四周却是空空荡荡,风神消失了,洛阳身旁的那个人影也消失了。   洛阳负手立在原地,头颅微昂,目光漠然地看着天上沸腾的云海。   人们已经彻底惊愕住了。   这个世界唯有神才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从前只有一个,现在却有两个。风神无定神躯内的力量在嘲风洞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侵蚀里逐渐析出,化作了洞内常年咆哮不休的罡风。而最后洛阳却利用这些离散的神明之躯,重新造出了一副神灵的躯壳。   徒手造神,信手赋灵。   只是一缕碎魂的洛阳便强大到这样的地步,难以想象当年的司命该是强大到何种模样。   感受着人们的目光,洛阳微微颔首,既是好笑又是嘲讽地看向这些妄想围杀自己的凡人:   “你们的神已经被我的奴仆拉到了天上,早已顾不了你们了,如今你们还有什么手段,一并使出来吧。” 第二百九十三章 少女的发,燃烧的剑   丑时将末的月已经斜去了半边,隐匿于翻腾的乌云间缓缓流游转,彷佛在泥沙中逆游而上的鱼儿。   在圣山顶陷入酣战的同一时候,洞天内的不知名之处。   “咣当!”   窗子遽然掀开,轻薄的窗页拍打在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夜风呼啸而入,声音尖锐而迅疾,似野鬼呦哭。   小柔连忙上前把窗子合住,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了天边亮起的那片光晕,她顿时怔在原地,脑海里一闪而逝地出现了当年偶然瞧见先生双眼的一幕。   那天的夜晚也是这样,天光大亮,耀眼非常。   先生会不会就卷入今晚这场浩劫之中了?她用手指按抚着颤抖的窗纸,感受着窗外陡然转急的风,一颗心隐隐发紧。一定是了,今晚出了这么大的事,若是按着先生的脾气早就赶来了,可她却久久不至,说不定就遇上了什么事。   “小柔姐姐?”   杨梅见女孩站在窗边久久不应,不由又问了一声。   小柔这才回过神来,“呀”了一声,一脸歉意地说道:   “抱歉,风大,有些眯眼睛。”   “父亲他们如今到了关键时候,正需要我们用心护法,这时候断不能分神。”杨梅一脸认真地提醒道。   感受着房门透出的灼热温度,以及师傅急促的咳嗽声,小柔愧疚地低下头来。   杨梅看着她微微发白的脸色,知道她的暗伤还没有康复,不由关切地问道:   “方才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小柔摇了摇头,见她目光有探究之意,犹豫了下,轻声问道:   “小杨梅,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雨夜里,先生的眼睛忽然发光的事情?”   杨梅微微一怔,她哪里会不记得?那天雨夜她偷拿着洛阳的《无心诀》在厨房里学习,结果被逮了个正着,却没有想到看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那天夜晚洛阳的双目灼光直通云霄,一瞬散去满城风雨,也杀尽无数刺客。时至今日,这依然是她记忆里挥之不去的一幕。   杨梅眼神飘忽着,有些局促地说道:   “记得......好端端的,提这做什么?”   小柔一时间没有察觉小姑娘的窘迫,一把拉她到了窗边,稍稍拉开一条缝,指着天边那道裙褶般的光晕,问道:   “你瞧,那是不是和那晚的光一模一样?”   杨梅强忍着不断拍打在脸上的狂风,眼睛微微眯起,待她看清那天边的颜色后,眸子瞬间睁大,惊呼道:   “真的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柔连忙制止了小姑娘的大呼小叫,紧张地看了眼身后闭合的房门,小声道:“师傅他们正锻剑呢!”   杨梅惊疑不定地望了眼重新锁好的窗子,忽然想到了什么,小声又急切地说道:“今晚这些事情,会不会就是冲着洛姐姐去的?”   “这就是我担心的来源。”小柔凝重地说道。   “那怎么办?”杨梅一脸担忧:“我们当初被迫离开余州,会不会就是这些人所为?看这情势,说不得他们是有备而来,洛姐姐太强,也只是她一个人呀!”   “除非是搬救兵。”小柔咬牙道。   “可这时节,上哪去找什么救兵呢?”   是啊......小柔虽然不知道此刻的洞天气门已被完全封锁,但她目前的首要任务便是为屋内正忙着锻剑的师傅护法,一时间脱不开身,就算找救兵,可一时半会又去上哪找呢?   等等,锻剑?   小柔眼睛忽然一亮,目光唰地看向一旁的杨梅,急声道:   “小杨梅,师傅是不是说过,他此次锻造的那柄剑就是他一直心心念念,意图弑神的那柄?”   杨梅傻傻地点了点头,见面前的女子把拳头一紧,忽然又泄了气,叹道:“该怎么开口好呢?”   ————————————   咫尺之隔的屋门内。   “咳咳,咳咳!”   闷热的屋内不断传来男人的咳嗽声响,时高时低,急促而用力,似窗外山崖间呼啸的风声。   长桌的那边的女人缓缓开口,打破了这屋内死气沉沉的沉默:   “你终究只是个凡人,经脉未开,忍受不得这灵气的肆虐。现在每一丝火舌跳在你手心上,都和刀剐没什么区别,如此,可还支撑了下去?”   杨青艰难地咽下一口涌上喉头的鲜血,缓缓说道:   “能。”   在二人的中间,桌子中央处摆放着一个口径略大的火盆,而在火盆之上悬空着一团流动的红色液体。它在空中缓缓燃烧、流动而绽放、彷佛盛开的海棠花,通红的颜色下,隐隐可瞧出这曾经是一团金属。   二人的手已经完全伸入这团火焰之中,脆弱的手指在那烧红的金属的上揉捏改型,似乎手指间不是灼热的金属,而是一块未成形的艺术品。   木小乔抬起眼眸,瞥了眼他眼中布满的血丝,皱眉道:   “我不是担心你的身体,只是怕你坚持不下去,到时候会功亏一篑。”   “如今我活下去的动力只是我那未交代的女儿,以及这没有报完的仇,如果这柄剑铸就不成,我怕我死不瞑目。”男人一口气说完了这么长一段话,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数分。   男人眼中反射的火光似乎晃着了女子的眼,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个弧度,火光一闪,那抹微笑却又无影无踪。颈下一点红衣在灯下透着灼眼的猩红色,夺目而逼人。   杨青的目光却没有一刻放在面前这个女人身上,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金属,手指虽然包裹了灵气,但依然被灼烧得痛不欲生。但他却硬生生地抗了下来,一边忍受着这酷刑一般的锻造,一边精心于这神剑的诞生。   “封神玉有些不够。”木小乔忽然说道。   杨青的心神被这句话顿时所摄,手指一抖,面前的火光顿时黯淡了一丝。   木小乔责怪地看了他一眼,认真道:   “我们只有这一块封神玉,若是毁了,剑便也毁了。”   杨青点了点头,说道:“如此一块封神玉,打造一柄剑绰绰有余,何来不够一说?”   “封神玉不同,此乃活物,欲往精淬,它的体积便缩得愈发厉害,只怕到最后只能铸成匕首大小,剑却是不成了。”   “我自幼学的是剑,不是匕首。”杨青脸色肃然,眼中露出一丝担忧,“现在这等关头,上哪去找其他的封神玉?” 第二百九十四章 山间有剑而至   圣山顶上。   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无限”与真正风神对决之时,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那个从始至终一直躲在洛阳身后的老奴却悄悄不见了。   除了玉先生。   他是唯一一个始终都留意洛阳的人,当九老悄然消失时,玉先生便侧过脸,向着身边的空气低语了几句什么,随后便有一道极淡的人影化作弧光,追逐着跃下山去。   同样,玉先生的反应也落入了洛阳的眼中,二人相视一笑,并未多言。   今日的圣山早已在洛阳入瓮后被归灵教围成一座铁桶,便是一只苍蝇都下不了山去。但洛阳并不担心九老会脱不了身,一个在江边神庙吸了数百年香火精华的土胎妖魔,连她都不知道这老夯货究竟藏了多少看家本领,更何况是他人?   洛阳并不担心九老的实力,只是担心他的忠诚。担心这老奴一朝反水,或临阵脱逃或弃明投暗,误了自己心中最重要之事。   此时此刻,洛阳心中最重要之事自然是小柔的安危。天地动荡,人群流散,她先前送给小柔作为记号的小纸鹤又落到了玉先生的手中,此时找人无疑是大海捞针。但好在她福泽深厚,先前她一边与归灵教等人拖延时间,一边暗中散出无咎丝线,将整座洞天都探了个遍,终于在一处山崖的悬崖畔寻找到了独属于小柔的生机,其中杨青和杨梅也皆与她在一起。只是令她愕然的是,那道红色的生机居然也在他们的身边。   是那个叫木小乔的女孩,还是当初在火神殿内见到的朱红影子?洛阳不得而知,但无论是谁,留在小柔身边都会多一分危险,自己被归灵教所困,一时间还走不下山顶,而一直躲在她身后的九老自然就派上了用场。   只希望九老这次能靠谱一些,若是他真能保住小柔的安全,以后就对这老奴好些吧......   洛阳脸色如常,指尖却捏得有些发白了。   ......   天空已经成了一滩染了墨的池水,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好似有长龙翻身、星辰颤抖。漫天的乌云之间,两道耀眼的青光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将整座天穹搅得天翻地覆。无边的云层被神威所扯,时而有长云碎裂、乱霞成灰。狂风席卷,云海翻腾,隐隐有大雨酝酿其中,几要落下。   风神无定已经完全被那个叫“无限”的赝神牵制住,便是连分出一丝心神留意山顶都不成,而余下的众人虽然个个皆有着不俗的修为,但比起洛阳那无量的实力,依然是烛光比之皓月,萤火较之炽日,没有一位神灵作为前锋,谁也不敢正面扛上。   眼看着洛阳一语喝退众人,威势已然腾到了高峰,众人若是再不出手,只怕所谓的弑神行动将成了一个笑话。   值此关键时候,玉先生转过头来,目光掠过穿梭于山顶间的无边长风,越过一道又一道背影,最后落在了一个人的脸上。   那个人似有所觉,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启唇,于无声之中默念了一段文字。   横流肆虐的风向终于在这一刻发生了一丝极微的变动。   这变动极轻,因为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上厮杀的长风上,没有人会留意到伴随山风飘起的一片叶子、一朵落花。   但风中骤然多出的那物注定不会如飞叶落花那般轻盈,但却比它们更快,甚至追上了风。   随着那段经文的颂出,一团巴掌大小的物事,倏的一声从那人的腰间飞了出去,以一个瞠目结舌的速度飞向了山岩上的洛阳!   那件暗器的颜色黯沉黝黑,完美地融入夜色之中,动得无声无息,动得猝不及防,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物事的出现。   暗器凝着厚如山岳的杀气逆风而上,瞬间刺破了空气,于漆黑的夜幕里划出了一道极细的弧度,下一瞬间便似乎要刺入洛阳的后背。   它来得太快了,快得连洛阳都险些没有反应过来。   然后就在暗器即将贴到她的脖颈上时,一道弧光凭空杀出,硬生生地斩在了那暗器之上。   “锵!”   刺耳的金属振鸣声瞬间响彻圣山山顶,人们精神陡然一震,纷纷转过目光。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留意到洛阳经历了一场隐匿无形的暗杀。   风碎丝断,洛阳后颈的领子被汹涌的杀气完全炸开,长袍的碎片在山巅如蝴蝶般飞舞散去,破开的豁口处,露出了那件从常羊山带出的黑衣。而那件暗器已被先前那记斩击中,精魄完全泄去,所携的寒冷杀意连带着那暗器本身也一起消失不见。   但在刚刚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件暗器的模样。   那竟然是一串佛珠。   圣山的山顶布落了许多人物,但唯有一人才会拿这样的佛珠。归灵教众人纷纷转过头去,看向了远在人群之外的那袭白衣。   佛子的白衣在山顶汹涌的风里翻抖震荡,风势凶猛,可他的身影却始终岿然不动。而在他的手腕上,正静静地挂着一串颜色幽暗的佛珠。   他的脸色依然如从前一般带着一抹慈悲之意,但眼神却与以往不同了,少了些谦卑,多了些堪破世事后的平和。   天尊者目光冷冽,缓缓张口道:“老和尚,你来得也太晚了?”   佛子抬起眼眸,眼中似有悲悯,却携着一丝冷漠,他的声音穿过长风,淡然平和:   “山高水远,还请尊者见谅。”   这一刻,这个白衣僧人不再是那个从摩柯院走出的佛子,而是那个站在这片大陆最顶上的修行者,庆元禅师。   当年他以佛门心法附身于白奕身上,今日故技重施,借着弟子的肉身降临圣山。   这一着,弑神众人里又多了一位强敌,而洛阳那边却少了两位,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长风猎猎,洛阳立在山岩上不动如山,她将破烂的衣裙随手扯下丢到一旁,露出了一身墨色的长裙。而在那身翩翩的黑裙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剑。   颜若墨池,长比柳枝,正是无邪。   先前正是此剑于隐匿中悄然出手,一剑斩开了即将奔来的佛珠。那珠子来得太快太急,洛阳仓促间出手已是来不及,唯有剑才有这样的速度,也唯有剑,才能斩开死亡之厄!   洛阳并不知道自己的剑先前扯入了一团永无休止的时间轮回之中。但剑上有她的印记,又是她以无上神力铸造出的生灵,她想唤便至,谁能阻她?   而这柄剑早在洛阳抵达山巅之时便早已埋伏好,为的就是隐匿藏形,杀一个猝不及防。   洛阳将剑柄捏在手中,感受着剑身传来的喜悦和激动,她微微一笑,抬起手来,剑尖直指那偷袭的和尚,喝道:   “再来!” 第二百九十五章 新鬼不见旧鬼哭   层层的乌云不断凝聚叠加,天空已然成了一片凝稠的墨池,在这片黑暗之中,云层的轮廓不断亮起又烁灭,映出云海里两道厮杀缠斗的身影。   雷声越来越响,好似苍天啜泣,在这股悲伤至极的气氛里,一滴雨水从天空坠了下来,穿过天间呼啸的长风,“啪”地一声打在了九老的额头上。   九老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落下的雨水,他向着山下的道路急速狂奔,山间的淡淡雾气和狭长的栈道被他一跃而过。但哪怕步子再快,可他胸口前的那尊鱼缸却始终稳稳当当地躺在他的怀里,便是连一滴水都没有溅落出来。   鱼缸中,一尾小小的红鱼用鳍紧紧地抓着边沿,一颗小脑袋悄悄探出鱼缸外,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地望着两边不住后退的烟岚岩石,有时候还会用那双大眼睛偷偷地瞥一眼头顶的男人,待看到他皱紧的眉头时,扁扁的鱼嘴里便会吐出一个泡泡。   九老在犹豫。   他察觉到了山间陡然转急的风势,也听到了山顶上那声熟悉至极的剑鸣,即使他没有亲眼目睹,但只是感受身后涌来的能量余波,他也能想象到山顶的局势恶化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今天他在山顶上听到的每一个消息,任何一个都震碎了他从前的认知。九老从前不是没有猜测过洛阳的身份,但当那些恶徒以“神”称呼时,他依然被震撼得无以言表。   神呐......那可不是鲤娘那个被凡人抬起的粗糙名字,而是真正的神灵!自己竟然追随了如此可怕的家伙,如果她真是神灵,那么自己给一位神灵驱车似乎也不算是什么屈辱的事情了。   至于那个“碎魂”一词,九老压根没放在心上,神的碎魂,不还是神么?他默默地想着这些,再一想起洛阳交代给自己的任务,眉头皱得愈发发紧了。   按着洛阳交给自己的位置,寻找到那个叫小柔的女子。如果对方不信,就把那只昏迷的臭猫交给她,然后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她的安危。   说的轻巧!单只是下到山腰这一段路,他便已经遇上了三次拦截,若不是自己足够机智,早被那群凶徒抓去劈成柴火烧了。   一想到那个扛着巨刀的高大男子,以及他那冷漠到极致的眼神,九老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连带着怀里的鱼缸都险些没有保稳。   九老现在心中唯一的疑问是,该不该替洛阳跑这一趟?   诚然,除却她神灵的身份,这妮子对自己虽然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起码她帮着救了鲤娘一命。但是......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人家归灵教倾尽满教之力把她堵在了山上,又抬出了什么鸟风神。就算那妮子想办法拖住了那什么风神,但谁知道归灵教又有什么底牌没有打出?一比多,这比买卖怎么算怎么赔,输了也就没了,可就算赢了,也是个两败俱伤啊......   九老心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一时间没有留意到自己身后的风向不知何时变了。   一柄长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以一个循序渐进的速度慢慢地向他靠近,哪怕九老的步伐飞快,但那人的步伐始终不紧不慢地赶在其后。   一人在前狂奔着,而在他的身后却始终贴着一个影子,夜色之下,两道身影怎么看怎么诡异。而九老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人出现在了自己身后,依然低着头,犹豫着心里的抉择。   就在剑尖离九老的身体只差三尺之时,剑动了。   剑尖向前,薄薄的剑锋瞬间割开流动的山风,如闪电一般直直地刺向九老后背的衣衫。那剑势既凶又狠,依然辛厉到了极致。   就在刺客的剑即将刺入九老后背的时候,面前的人忽然转过了身,向着一脸愕然的刺客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笑容来得突兀至极,以至于让刺客的剑慢了一丝,但就是这么一丝,那剑身便贴着九老的腰穿了过去。剑尖的寒光直直掠过,却只是削下了一缕碎布。   这是刺客酝酿许久的一剑,速度快到了极致,变招已然来不及,但如此近的距离,就算九老想要反击也是无可奈何。刺客与九老贴身而过,脑中还未想清楚自己惊神绝艳的一剑怎么会被发现,却见面前的老人忽然伸出一只手,直直地向剑柄探去。   徒手夺剑,这对一个刺客、一个剑客来说乃是莫大的耻辱,那刺客的眼中冒出了一丝火光,似乎没有想到这追杀之人竟然如此恶劣。   可就在刺客想要将原本变老的剑势收回时候,却突然见那只手原本伸向剑柄的方向变了,以抓为推,直直地按向自己的胸膛。   一番交手间,二人面前的距离始终没有错开,抬手合手只在毫厘之内,那刺客甚至能看清这老人怀里抱着的鱼缸。   他还没想清楚为什么会有一尊鱼缸出现在这里,面前这只手便即将按上自己的胸膛。刺客退无可退,离无可离,因为那只手快到了极致,不像是人的速度,彷佛妖魔。   “嘭!”   瓜熟蒂落,电闪雷鸣。   刺客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向后飞去,与他一起飞去的还有一柄折了的剑。   直到这时九老才看清了那刺客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莫名觉得这刺客的腰围......是不是过于宽了?   九老懒得顾及这些,就在他拍飞刺客之后,便立即转身向山下跑去。   就在他转身之际,一个疲惫至极的声音在身后猛地嘶吼起来:   “就算我没有拦住你,你也逃不下山的!你和你的主子,都下不了的!”   这句状似威胁的话不知听了多少遍,但此时却莫名地让九老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来,看向那个瘫躺在地上的刺客。   刺客似乎也没有想到即将离去的九老竟然因为一句话停下脚步。他感受着胸口处的痛处,心知大势已去,索性抬起手来,一把撕下脸上的面罩,露出了一张略有些肥胖的脸。   “你逃不走的。”他靠着山岩,大口地喘着气,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九老问道。   “因为......山下早已围满了人,还有好几位修行者坐镇,就算你过了我这一关,还有下一关。”   九老沉默了下来,他抬起头来,企图能望见山顶的那道熟悉的身影,但看见的只有盘旋不去的山风雾岚。   刺客看了他一眼,也懒得去捡身旁掉落的剑,只是微微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了些,嘴里嚷道:   “喂,你是洛阳的仆人?”   “我是她的车夫。”九老冷冷道。   “为什么这样强调?难道仆人就不能担任车夫?”   “因为她觉得她的身边应该有一个车夫,哪怕她没有马车。”   “这么无聊?”   “有一次她在饭桌上提起过这事。”   明明方才还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但现在二人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九老的心里不断地催促着自己快快离开,但又有一个冥冥之中的声音告诉自己,或许可以听听这个可怜虫的话。   那刺客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摇头道:   “那女人从前有过一个车夫,听说后来死了,大约是那时候有了这心思。”   九老眼神微动,挑眉问道:   “你认识她?”   “从前的朋友。”那刺客叹息了一声,目光有些闪烁,“不过我记得她,她未必记得我。”   “洛阳这人看着没心没肺,但骨子里还是念旧的。”九老憋了许久,不知为何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话到耳边时连自己都愣住了。   “你跟了她多久,就敢这样断定她的为人?”那刺客冷笑一声,他笑得时候,脸上的肥肉也跟着一起颤抖,只是看着却没有一丝福态,反而有些悲凉。   这一刻,九老忽然明悟了。   他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如此宝贵的时间里会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刺客扯皮。因为他原本就是玩弄人心的妖魔,自从他跟随了洛阳之后,洛阳的强大便始终压抑着他的天性,在离开洛阳的身边后,克制许久的野心终于放开,天然的嗅觉让他找到了这么一个人,找到了这么一个似乎可以被他所利用的人。   更何况,九老原本就在犹豫要不要帮洛阳走这一趟,因为洛阳看似人前风光,那他跟了她那么久,早已摸清了她的些心思,若非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根本不会让他走这一趟。   九老微微眯眼,一个计划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成型。   他低下头来,向着面前的刺客露了一个笑容:   “你和洛阳有仇?”   那刺客脸色目然,似是认命了一般点了点头。   “多大的仇?”   “不共戴天!”   听到这话,九老只觉心中更有把握,脸上微笑更甚。   他稍稍凑近刺客,看着那张略有些肥胖的脸,微笑道:   “现有一笔划算至极的买卖,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刺客有些疑惑,但看着老人那温和若春风的笑容,犹豫了下,问道:   “什么买卖?”   “小兄弟莫急。”九老轻笑道,“你既然想报仇,而我刚好知道洛阳有一个极大的软肋在此地,不如我带你去。而你只需要利用你归灵教的身份,把我带下山,如何?”   那刺客皱眉道:“软肋?什么软肋?”   “一要紧之物,小兄弟,你想,我们在山上四面楚歌,若是洛阳那妮子心有顾及,怎么好放手一搏?所以他专门让我去保护她那要紧之物,你不是和她有仇嘛,不如趁机......”   九老做了一个挥刀的手势。   刺客看了他一眼,忽而发出一声冷笑:   “你那主子将如此要紧之事托付与你,而你却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让人怎么相信你?”   九老安抚着缸内不断跳动的鱼儿,嘴里淡淡道: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你好好想想,你不过区区一凡人,便是连上山顶报仇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做这拦路的死士,难道你就甘心仇敌落在他人手中,大仇不得报?”   刺客头颅微沉,手指渐渐攒紧,也不知犹豫了多久,才发出一声压抑的声音:   “那你先告诉我,那所谓的软肋究竟是什么?”   听到这话,九老心中大定,连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嘴里微笑道:   “这个不急,我们路上慢慢谈,还未请教兄台的名字是?”   “我姓郑,家破人亡,从前的名字不提也罢,你还是把你知道的事情先说清楚,到底什么软肋?”   “郑姓?这姓好哇......兄台和洛阳那妮子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哦,莫急莫急,我们路上有的是时间慢慢谈......”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一剑开樊笼   金陵城外,一勾新月曲如眉。   这里没有摇摇欲坠的云海,也没有燃烧殆尽的废墟,只有一辆陷入循环的马车。   归灵教地尊者,名为谢流光的女子负手立于山崖畔,默然地俯视着山下道路,看着那辆载着红莲教圣女的马车不断从西驶来,再不断回到最初的原点。   那辆马车已经不知经历了多少场轮回,月光一次次落下,杀手一次次跨天而至,书生一次次摔倒在地上,随后马车再一次次回到原来的位置。每一次轮回的发展都有些许不同,但结果却永远无法改变。   作为一位臻至天境的大修行者,圣女苏灼华早已察觉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可怕轮回,但这就好像一场永无休止的梦魇,哪怕她再如何清醒,也终究逃不出去。   因为这里早已不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谢流光的领域之中。   “不亏是那位存在三分之一的碎魂化身,只是做了两场梦便发觉了不对,可是再如何清醒又如何?”谢流光淡淡笑道,“只要你一刻打不开虚与实的界限,就一刻也别想出去。”   话音方落,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去,向着身后匆匆记录的童子命令道:   “后半段话莫要记上去,我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这小轮回境的弱点所在。”   “是,大人。”   谢流光舔了舔嘴唇,喃喃道:   “可惜我掌握的只是一块不完善的时间权柄,可就是这么一小截,就能轻易限制住一位神灵......听闻上古年间在几位主神之外还有几位隐秘神祇,其中之一便掌握着时间,若是完整的大轮回境施展出来,不知该有多么壮观......”   童子听不见她的细碎声音,只好茫然地抬起头来。   谢流光瞥了他一眼,冷声道:   “看什么看?莫忘了自己记录官的本分”   童子的眼中忽然闪过了一丝异光,他抬起手来,指了指谢流光的身后,说道:   “大人,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山下飞了出来......”   不须他提醒,作为小轮回境主人的谢流光同样察觉到了身后的变故。她连忙回过头来,看见的却是一柄直冲天穹的长剑。   那柄黑色的长剑前一刻还静静地躺在书生的筐子内,与一堆破旧粘补的破书堆在一起,下一刻它便莫名地一飞冲天,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里穿出了小轮回境的领域,随后便消失在了天际之间。   “是那书生框子里的剑......”谢流光目光凝重,“可能这怎么可能?区区一柄剑就这么轻易地破开了我的小轮回境?”   她事先查探过那过路的书生,也探知过他后背的长剑,可那柄剑明明和寻常的铁剑没什么区别,根本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原想把那意外出现的书生杀掉,又担心引起苏灼华的警觉,这才作罢,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只是一时心软,竟然漏了如此大的破绽!   “无邪!你要去哪?是洛先生又叫你了吗?”   她听着山下书生呼喊的声音,暗暗记住了“无邪”和“洛先生”两个名字。   此时山下原本浑然一体的循环阵法在那一剑下豁开了一个缺口,苏灼华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借着剑光遁去后未补好的缺口,瞬间跳向阵法之外。   谢流光自知大势已去,狠狠一跺脚,拉起身后一脸茫然的童子道:“我们走!”   话音方落,二人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紧接着,一抹红影从山下一跃而至,来到了主仆二人刚刚逃去的地方。   苏灼华嗅着空气里未散尽的淡淡墨香气,一双细长的柳眉微微蹙紧:   “跑得倒快。”   一道身影也随着她的动作来到了她的身后,正是负责赶车的红莲教左使虞美人。   这名妇人方一落地便跪了下去,双手抱拳,一脸愧疚地说道:   “属下事先未探清路状,让殿下陷入如此境地,是属下之罪责,还请殿下责罚!”   苏灼华没有回头,只是将目光放向了数里之外的金陵城。   从此望去,还能隐隐看见夜幕下埋于山间的城楼一角,其中灯火点点,彷佛流萤。   而在从金陵城到山道这段路途之上,遍地都是横腰斩断的尸体,他们一个个皆身着红莲教服,都是前来报信的忠心之士,却被那拦路之人截下,含恨于大山之间。   如此腥重的血气,哪怕远在崖畔也能嗅到,可她们在方才的循环幻境之内,感受到的却是一片祥和与安宁。   苏灼华缓缓启唇,面色凝重:   “阿虞,你说我们现在该不该回去?”   属下生死未卜,洞天情况不明,可作为圣女的苏灼华却在犹豫要不要赶回去。   但她身后的老仆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恳声道:   “殿下,每年这个时候,您的神力便衰减到最弱之际,在您见到‘雀’大人前,您是万万不能再出手了!”   “我知道。”苏灼华一手柔荑缓缓捏紧,恨声道,“我知道我现在只是徒留了境界,但实力却是连一个寻常的地境也不如,可是......可是洞天内的教徒们还在等着我回去,她们都是我的子民!是我的孩子们!一个母亲,怎么能在孩子们最危险的时候临阵脱逃呢?”   虞美人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殿下,颤声道:   “殿下,您不要忘了,你不仅仅只是红莲教的圣女,还是堂堂的火神!您没了我们,还可以再招一批信徒,可若是我们没有了您,那这红莲教就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没了就没了吧......”苏灼华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位以“火”冠名的神祇从来都是以冷面示人,却在这个时候露出了笑容,彷佛冰山融化,又似乎暑月飞雪,即便是跟随她最久的仆人,也兀地怔在了原地。   她凝望着远处群山间的城郭,淡淡道:   “从前我是火神,举目无亲,但在今世,我只想做你们的圣女殿下。”   老仆呆呆地听着这句话,眼中渐渐淌出泪来,她慌忙抬起手来,擦了擦眼角,声音变得严肃而决然:   “请圣女殿下示下!”   “阿虞,启车,我们回洞天去。”   老仆重重点头,她忽然想起一事,眼中掠过一丝寒芒,问道:   “殿下,那个书生该如何处置?”   “饶他一命,顺便把他带上。”苏灼华一边向山下走去,一边淡淡道:“好歹也多亏了他,我们才逃脱困境,只是我对他言语里的‘洛先生’有些耳熟,还须问些话。”   “是。” 第二百九十七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   寅,平旦。   天上的风势已经膨胀到一个令人窒息的地步,乌云笼聚着,沸腾着,无数的光在其中迸发炸裂,刺眼得让人无法抬头直视。   一滴雨水从天而落,溅落在洛阳的衣肩上,黑色的衣上泛起大片的墨晕,郁而不散。   随后,万点雨水从空中倾下。   “好雨知时节。”   白衣僧人手掌虚浮,他感受着指尖上湿润的触感,声音平淡温和:   “风雨尚佳,洛施主若合道于此,也是一件幸事。”   “大师若在此圆寂,更是人间之幸运。”洛阳声音冷漠,她略略一顿,问道,“当年你可曾去过龙雀山?”   庆元禅师微微点头,叹息道:   “也正是那时贫僧初次见到洛施主,恍惚之间,不知不觉竟过了两度春秋。”   洛阳说道:“那时候,我听见你念了一声‘司命’。”   庆元禅师微微一笑,不多言语。   雨水越下越大,从先前的簌簌落花形成了倾盆之势。   洛阳声音陡然转冷:   “大师作为一洲执法者,为何同这群乌合之众勾结在一起?山下生灵涂炭,野火汹涌,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不知死伤多少,大师不去普渡众生,却偏偏和一群穷凶之徒来对付我一小小女子,难道这就是大师心中的佛道?”   庆元禅师眼中浮出一丝悲悯,双手相合,沉声道:   “上古年间诸神乱世,陷众生于水火。万物有灵,天长有生,但不可孤生独长,神乃灵之极,引万物之灵于一生,取天下之命独一体,乃是祸乱之源,须当驱之!”   谁料他说完后,洛阳却扑哧一声笑,指着他的手腕说道:   “大师说的倒好听,那你且把那串佛珠放下啊!”   话音方落,场内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庆元禅师的手腕上,却没有人留意到这一刻,庆元和尚的眼中掠过了一丝无奈,其中又夹杂着三分悲恨。   只见在那段白皙明净的腕间,正静静地挂着一串通体漆黑的佛珠。那珠子以墨线相连,颗颗有龙眼大小,色泽幽暗,样式古朴简略,瞧不见一丝花纹。   但就是这么一串看似普通的佛珠,先前却是此物飞出,企图暗伤于洛阳,若不是无邪提前一步,恐怕她早就无法站在这里。   洛阳静静地望着那串佛珠,淡淡道:“言至于此,阁下还不肯现身么?”   众人听到洛阳的话语,望向那佛珠的目光里顿时多了些异色,难道在这小小的珠子里,真的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就在人们纷纷猜测之时,一声悠长辽远的叹息蓦然出现于天地之间。   风听到了这声叹息,于是风声不再绵长,渐而婉转迤逦,似在呜咽。   满地的尸体听到了这声叹息,于是它们跟着满地早已干涸的鲜血一起颤抖沸腾,仿佛哭嚎。   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叹息,所有人也都感受到了那股隐藏在叹息里的浓浓悲意。   在这一刻,所有人的眼眶里都流出了泪水。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山间没有花朵可落,但这一刻人们都感受到了一股如同大江滔滔涌来的浓郁水意。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试图从漫天的风雨里寻找那水意的来源。但即使如此磅礴的雨势,也依然没有那般浩瀚的气势,那么这股无由生出的水意究竟从何而来。   洛阳是唯一没有被影响的人,她听着满地的啜泣,目光紧紧地凝视着那串佛珠,一双苍目里隐隐透出一丝摄魂般的光芒:   “纵是天境也没有这般造化,你也是神,水神?”   山间的人们听见那串佛珠里发出了和先前叹息一般无二的声音:   “司命,好久不见。”   洛阳冷冷道:“你认错人了,我如今的名字叫洛阳。”   “如今......?”那佛珠发出了一声凄厉的苦笑,“难道你真的没了记忆,真的没了那颗神心?可若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为何还能从这珠子上认出我的气息?我借此珠屏蔽天道感知十万年,若非有故,这世间任何人是万万认不出我的!”   洛阳沉默良久,叹息道:   “只是试探而已,没有想到你真的会出现......”   她略略一顿,将目光放在庆元禅师的双眼间,沉声道:   “虽是猜测,但也是以理之度,庆元禅师虽身为一洲执法者,修为莫测,但其寿数却不过三千年有余,是断不可能认出我的。但当年一晤,他却喊出了那声‘司命’,所以认出我的绝非是他,而是附身在他身上的你!”   说到这里,洛阳却连忙止住话头,看向那僧人的眼神却有些古怪。虽然其中有此缘由,但庆元禅师若是真心为了这珠中之神,想必会做些遮掩,可是今日一现,他的言辞间却是连半分遮掩也无,这是自信实力?还是与这珠中之神有什么狭隙,只能拐弯抹角地出卖祂?   珠中之神长吸了一口气,声音诧异而震撼:   “看来当年龙雀山时,无定说得没错,你真的失了记忆,真的......丢了你的神心。”   “原来如此!”那珠子内声音忽然变得无比激动,“原来世上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永恒之物,十万年之久,纵是执掌生死的神灵也会腐朽,无论是司命,亦或者是我沧溟,都不过是那水中月,镜中花!“   水神沧溟!   洛阳听到这个名字,心头莫名一颤。这是继生死之神“司命”和风神“无定”后,她又一个知道的神灵尊名。   漫天云落,风雨如幕。   整座天地都在呦呦哭嚎。   这一日,生死之神司命、风神无定、水神沧溟,三位神祇在神战以来,于十万年后重聚于圣山之巅。   三位旧神重现人间,这究竟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冥冥中注定的相会?   ——————————   而在另一侧,天尊者龙象在听到“沧溟”这个名字后,瞳孔猛地一缩,顶着满脸的泪水震声道:   “是你?你竟然没有死?”   与他一般反应的还有归灵教的其他人,倒是玉先生因为是后来者,并未参加当年那场神战,反应比龙象和葛老要小一些。   葛老从巨箱下抬起头颅,目光里杀意与惊愕并存:   “这怎么可能?当年可是老夫亲眼看见祂葬身在司命大神手中,消弭于天地之间,怎么可能还留有一丝意识于世?”   “汝等凡人,所知不过夏虫之限,哪里知晓神乃不死之躯,妄图神陨,何其可笑?”   这声音尖锐之际,似男似女,在空旷的圣山顶上来回游荡,令人听着毛骨悚然。   得知自己的敌人中又多了一位神祇,洛阳的面色依然平静,她负手而立,身姿昂然,顶着满天地风雨大声道:   “纵然不死又如何?你身为堂堂神灵,如今却连一具容身道躯壳也无,只能苟活于寸间佛珠内,这等状态,和死有什么区别。”   她话音方落,天间的风雨瞬间狰狞了数倍,浓郁迅烈,好似要把整座大地淹没。在这磅礴的大雨里,水神沧溟的声音仿佛婴孩啼哭:   “是啊......是啊!纵然是神又怎么样!连一副身体都没有!这样子苟活,和死了有没有区别?”   随后,祂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起来,连带着雨水也变得促急幽深:“不!不!不!你们都和我一样,都和我一样!”   “你!”佛子原本的身体忽然不受控制地伸出手臂,手指指向洛阳,怪叫道,“你魂飞魄散,神心已无,徒留一具拥有力量的躯壳,现在的你和我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没了心,一个没了身!有何面目取笑我?”   不待洛阳回口,却见那具身体又抬起手来,指尖直指穹顶,大骂道:   “还有你!你身体四分五裂,甚至被他人做成傀儡,便是连我都不如,何能笑我?何敢笑我!”   天间云幕骤缩,云海沸腾,风声陡烈,满地断剑残戟、断壁残垣一起卷入空中,齐齐向地上的身影,仿佛神怒。   水神沧溟操纵着佛子的躯壳和庆元的意识,袖子不屑地一挥,便将洪流般飞来的瓦砾和剑戟卷入大雨之中,顷刻间不见所踪。但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一般,像个痴儿似瘫坐在地上,任由那满地的泥泞将雪白的僧衣染得肮脏不堪,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失魂落魄地沉下头颅,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泥水,喃喃着:   “山神坐化、火神分尸、岁月崩塌、灵树隐世......人又如何,神亦如何?生亦何苦,死亦何惧!当年的众神凌驾万灵,何其风光!如此却一个个落得如此下场,哪怕是当年的司命也不过如此......天道啊、天道,你引我们来到这方世界,让我们自相残杀,何其卑鄙!何其无耻!”   就在祂说完这句话后,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闭上嘴巴。   祂高高昂起头颅,愤恨地望着天空,便是连面前的生死仇敌也不顾了。但祂的目光却不是头顶的云海,而是在其之上更高的存在,看不见,摸不透,那眼神怨毒之极。   天道?   先前葛老所说的外神入侵,难道就是这天道所为?   洛阳慢慢琢磨着沧溟方才言语中透露的信息,心中莫名地生出了一股惧意,这惧意生得无由,来得诡异,仿佛来自她最根本的内心,来自这具躯体最初的那个意识。 第二百九十八章 站在大雨中挥剑的少女   在很多很多年前,在洛阳还不是洛阳的时候,她听过许许多多有关神与魔的故事,那些光怪陆离而令人神往的童话总会出现在少时的梦中。那时的她并不觉得害怕或担忧,因为她清晰地认识到,神魔就如同过年时的压岁钱一样,是根本不存在的事物。   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她渐渐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世界,那些梦里的身影会从梦中走到现实,终有一日,她将要面对那些本来只会出现在书本上的名字。   天下大道崩塌久矣,灵气匮乏不知多少年,那些曾经辉煌过的名字一个个消弭于历史的尘埃中,只留下了一个个并不亲近的称号,或水神、或火神、或风神。人们早已忘却了祂们的尊名,因为距离更加遥远,所以更加敬畏。   神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平易近人的那不是神,只是人。   “天道。”   洛阳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忽然对那个自己曾经臆想了多年梦魇的恐惧淡了许多。世界万物的规则都是这样,在你不知道名字时担惊受怕,当你了解后发现不过如此。   她默默地看着面前如痴如狂的僧人,看着佛子那一身雪白的禅衣沾满泥污,看着他在雨水里嬉笑怒骂。她心里默默想着,难道这个所谓的“天道”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   “够了!”   漫天的风雨里,一声不耐之极的声音打断了水神的呓语。   铁塔似的高大男子站在大雨之间,黑夜的墨色不断冲刷着他古铜色的皮肤,那双狼豪般的眉紧紧皱起,显然他心中的火已经烧得快要涌裂。   “神也好,人也罢,今日之要,吾等是为杀人而来!”   这位性情暴虐绝情的尊者受够了神灵间的切磋试探,也受够了那些陈皮子烂谷子的陈年往事,他今天来此,只想痛痛快快地战上一场,哪怕对手是神灵!   他忘记了临行前玉先生反复叮嘱以神作饵,归灵为辅的战术,也不再顾忌什么旧日的情分。他卡在天道第三层的门前已经太久太久,久得让他不愿去数,久得足以让他陷入癫狂。   而以他的性情和本心,唯有战,才可突破自我。   所以今天他来到了这里。   ......   天尊者龙象率先一步,提起了那把曾经屠龙戮仙的巨刃,他在琉璃般的山岩上猛地一踏,身形一跃而起。脚下的地面因为巨大的冲击力陷落了数尺,这一刻,他周围所有的人都因为这股散落的气尘退后了数步。   男人没有回头,因为他行事从来都是背水一战,从前为了晋入天境孤身屠龙如此,后来因为一言之快杀戮众仙亦是如此。他的目光里再没有别人,只有立在岩石上的那道黑衣瘦影,他曾经无数次在这道身影下跪拜行礼,也无数次臆想着把祂劈下神座。   他扬起山一般沉重的巨刀,眼睛里的光在长夜里仿佛燃烧的神辇:   “受死吧!司命!”   天间雷电轰鸣交加,亘古的黑暗里只有他高高跃起的影子。   这一刻,洛阳感觉面前有一座山向自己砸了过来,汹涌而来的气浪掀起了她的额发,连带着脸上的肌肤也隐隐作痛。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   面前如日临海的男人的眼睛忽然无声睁大,那胸口内原本丰沛的生机不知何时蒸发一空,原本前倾的气势方达到了极致便跌入了谷底。他在空中骤然一晃,平衡顿时消失,身子斜斜地坠了下去,连跟着一起坠落的还有他那战无不胜的巨刀。   他坠下的前一刻眼中都是不可置信,于是就在砸在地上的那一瞬,他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身后的玉先生一眼。   玉先生叹息了一声,用任何人都听不见的声音喃喃了一句:   “那些碎魂的话是用来骗葛老的,你怎么也信了呢?”   ......   天尊者龙象,仅仅只是一个照面便被洛阳从天空中打了下来,甚至连让对方出手的资格也没有。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洛阳真的只是神灵的一缕碎魂,真的不堪一击。   那是龙象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天尊者!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倒了下去?   洛阳孤立在山岩之上,一身黑衣被夜雨冲洗浇透,薄薄的衣料紧紧地贴合着身体,勾出玲珑的轮廓。只是这一刻她无暇顾及这些,也没有人在此时去在意她的容貌。   此时的龙象瘫躺在她的脚下,被泥水冲刷着,巨大的利刃丢在一旁,他双眼紧合,呼吸只剩一缕。   洛阳微微挑眉,暗里惊叹这天境修士强大的生命力,但就在她准备下杀手时,灵实里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握住了身旁的长剑。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漫天风雨在这一瞬齐齐静止,宛如万千根松针悬于空中,在极暗的夜色下,映出无数条晶莹透明的线,这景色蔚为大观。这些悬停之雨只是停了一瞬,随后便一起向洛阳斜去,仿佛万千双眼睛齐齐注视而来。   雨水,既可润万物,也可杀万人。   但这一刻,以杀万人之力围杀一人,何人不可杀哉?   洛阳只感到一股磅礴至极的水汽从四面八方而至,而在她黑暗的世界里,她看见的是天地间一望无际的剑。   漫天雨剑,从天而降。   水神癫狂的声音透过雨幕遥遥传来:   “看这一次,你还能躲得过去!”   ......   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形成一连串落珠,一颗又一颗地浸入胸口之中。洛阳低着头,手指按抚着剑柄,于即将降临的风雨间扬起,她微微张口,轻声念道:   “起手式。”   剑锋划开雨幕,如情人撩发,缓慢温柔。   离开余州已经两年有余,但时至今日,洛阳依然记得那个下午,那个改变了她一生走向的午后。那年冬日的阳光并不温和,她踏着满地细碎的光第一次登入洪熙武馆,与一个冷脸男子半置气半作赌地约下了十万剑的约定。   男人只教了她三招,之后在最后一次见面的临行前又教了她一招,其中之首,便是“起手式”。   那年冬,洛阳练剑十万。   ......   长剑在空中缓缓划落,剑尖停在一点静止不动,洛阳紧闭双眼,另一只手臂回伸,腰身微微下沉,   放缓呼吸,沉气凝神。   这一刻,脚下龙象微弱的呼吸声远去,天地间喧嚣的风雨声远去,远处水神的嘲弄声远去。世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唯有自己和自己手中的剑,   洛阳整个人逐渐进入一种圆月无缺的状态。   是为剑诀之始,“起手式”。   ......   大雨倾盆而下,万千锋芒即将临身,但洛阳却不管不顾,亦如当年。   那时练剑,她真正做到了不舍昼夜。小柔曾经不解地问她,明明她已经拥有了常人无法企及的力量,为何还如此辛苦,   她没有回答小柔,只是含笑不语,但心中真正的缘由却是在南荒时被归灵教几个杀手限制的一幕,以及后来在太子府内,被来袭者以密不透风的箭阵封锁的一幕。   一幕一幕,她都历历在目。   小柔说她的力量早已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可是就算力量再强的人也有弱点,就好比龙下有逆鳞,蛇长有七寸。那些敌人都不是无脑之人,哪里会乖乖站着等她来夺生机呢?   那时候,她曾经问过杨青一个问题,若有一天,一片密不透风的攻击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该如何抵挡?   杨青想了很久,最后认真告诉她,只要她手中的剑够快、够稳、够准,就可以把那些所有来袭的攻击一一挡下。   杨青只教了她除了起手式之外的三招,劈、刺、撩。而她也只会这三招剑式,这是作为初学者而言最基础最原始的剑术,但是杨青却诚诚恳恳地练了三十余年。洛阳的剑法不如杨青,所以她没有问,但是她没有练那三招,而是只练了一招。   那招剑式是她在学会起手式后的第一式,名字是劈”。   “劈”是一个很不温柔的动作,但极有力量,洛阳在那年受太子章之托离开余州后的四年来,每一天都在练这个动作。   邗州烧火用的柴薪被她劈碎了不知多少,余州小院里的铁桩换了一个又一个,嘲风洞内的地底山岩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纵横剑气。她当初练了十万次的起手式,但对于这个简简单单的“劈”,早已连数目都数不清了。   ......   一缕极细的雨线从天而落,但就在即将抵达她发间的前一刻,骤然被一道寒光从中劈开,雨水四散而落,溅落成了一片细微难见的水雾,那些水雾溅落在地,砸出了一个又一个可怖的坑洞。   而那片寒光却在劈开后的下一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出现时已是另一侧,去劈开另一缕靠近自己的雨剑。   一缕又一缕,一丝又一丝,洛阳的动作看似缓慢得每一个动作都能看清,却又快得捕捉不见。周围的风雨密不透风,而她的身影也跟着密不透风的雨一起伺机而动。   她双眼紧闭,周围每一柄雨剑都在视线里清晰可见,空气以及寒到了谷底,而她的大脑也冷静到了至极。周围所有临近自己的雨剑都计算清楚距离和时机,保证让它们都远离在自己的一定距离之外。   没有杀意,也没有一往无前的气势,只有冷静的计算和精准到分毫的剑锋。因为她虽然再强,但也得留意接下来敌人的手段,所以此刻必须惜力,将每一次挥剑动运用到极致。   渐渐地,她逐渐晋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她忘却了周围的敌人,也忘却了自己的身份。而在她此刻的心中,只有她手中的剑和她周围数不清的敌人。   师傅说,当你的剑足够快、足够稳、足够准的时候,你可以抵挡一切来敌。   那么师傅,在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招一日,我也能步入这样的境界呢?   黑衣的少女铭记着那些年里练剑的下午,记着杨青那冰冷的目光,记着当年把自己限制不能动的飞箭们。然后将那些回忆和周围这漫天的雨剑一起,一一劈碎。   圣山顶外一片空荡,不闻一丝水汽,唯有洛阳的周围风雨大作。   但是这一刻,所有人望着那个站在风雨里挥剑斩雨的女子,心中都莫名地生出了一丝敬畏。   ——————————————   写完这章的时候有些感概,莫名想起一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虽然自己从前写的内容还是自己的,但当年之树为今日埋下铺垫,真的有一种前人之感,想到当初洛阳的辛苦在今日开花结果,实在欣慰至极。 有些卡文,捋一下思路不好意思   稍微有些卡文,这两天状态不是很好,请假一下......明天就恢复更新,对不住各位了。   真的抱歉,也不是故意不想给大家更新,我也很想把故事好好写给大家,就是最近的内容拉得有些长,而且很多段情节我有些不知该如何处理,我还是个新人,还在学习,请大家给些时间,对不起各位了,又请假了,真的抱歉。